曉秋
居有芳鄰是幸事,家有芳鄰是幸中之幸。我就是這幸運之人。
花卉中月季是我的最愛。
姥姥九歲做童養(yǎng)媳時就蒔養(yǎng)了一盆月季。她修剪月季時往往隨手將枝條剪成幾段插在花盆的邊上。很多枝條便生根、發(fā)芽,長得枝繁葉茂。上世紀50年代初,姥姥從農(nóng)村搬到林區(qū),就帶來一盆月季花。這株月季花蕾碩大,剛剛裂瓣就露出深紅色的線條,尤其令人叫絕的是香氣襲人,姥姥說:這花透瓣香。
花初綻,隱約的花瓣上有絲絨般的光,在陽光下格外耀眼;待開放,花重瓣,巍峨著,紅中泛紫,搖曳婀娜。她又不孤芳自賞,常常是滿株七八朵次第開,當是“競相怒放”!最難得的是,花瓣紅中泛黑,人們議論說,是黑月季吧?于是姥姥叫她“包公賠情”。
我出生、長大,這盆花就伴在身邊。
家中小院外常常有人隔著柵欄張望,深深地吸著幾十米遠就能聞到的馥香。姥姥就把張望者讓進院子,有時還要送給人家一個小枝杈。
60年代中期,來了一伙人把家里翻了個遍。臨走前將月季花連盆摔在地上,一個臉上長滿疙瘩的人狠狠地踩踏她。我不顧一切地沖過去,問他干什么。那人說看看有沒有接頭暗號。我不知什么是接頭,更不知月季花與接頭暗號有何關(guān)系。只知道她是一盆花!枝殘了,花落了,我把她重新栽上。她勉強地冒出幾個嫩芽,似乎告訴我她的頑強??墒牵×?。花葉上被白色的棉絨一樣的東西纏繞著,再也無力掙脫;姥姥病了,不愈。此后,凡是看見月季,哪怕是一個和月季有點關(guān)聯(lián)的藤蔓薔薇,我也會想到姥姥,定要仔細端詳她郁郁蔥蔥的葉和無憂無慮的花。
定居杭州后,在朝陽的窗臺上養(yǎng)了幾盆花,有瓜葉菊、報歲蘭、比利時杜鵑,當然還有不可或缺的一盆月季?;ㄊ菧\粉色的,嬌嬌嫩嫩的,人們稱她伊麗莎白。養(yǎng)花是先生的事,賞花則少不了我。倚在窗前,哪怕只看見月季油綠的葉,也能心靜氣沉,陷入無我狀態(tài)。
那年4月一天早晨,我一如既往去看月季,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月季花盆里的土散落在窗臺上,花根下呈現(xiàn)一個坑,花根裸露著,斑駁的木質(zhì)硬根與細細的白色須根纏繞著,蜷曲著,很是無助。
發(fā)生了什么?
我想象不出高空十二樓會有何等身手不凡的江洋大盜來殘害這與世無爭的花!
就在驚愕一剎那,一個黑影掠過,閃電般在窗口打個旋,鳴叫著飛走了。定是它了。一襲黑衣俠裝束的不速之客。
芳香的月季引來了芳鄰!慌亂中我竟趕緊躲開,幾步就藏在門外,悄悄留下窄窄的門縫,窺探著入侵者的動靜。
它見房內(nèi)無人,便徑直飛進來,輕輕放下口中銜著的草。它在建筑愛巢,在透著香氣的月季花下,在八寸方圓的花盆里。
我失守了。
兩只黑衣俠飛來飛去?;ㄅ枥锏牟荻嗥饋?。趁著它們一同比翼時我悄悄地去看那鳥巢。鳥巢建得真是巧奪天工。鳥窩里清爽干凈,草泥均勻,表面平滑,外面泥草交織,有草葉露出,是有意雕塑美化還是刻意融入自然以求保護,不得而知。
怎么辦?搶救月季花,便毀了鳥巢;整株拔出月季,也會連帶鳥巢分裂;填埋那碩大的坑,勢必擠走芳鄰。怎么辦?聽人說,五百次的擦肩而過才有一次回眸?,F(xiàn)在它們以此為家,與我的緣該有多深!順其自然吧。我第一次感到對“天人合一”的崇尚,需要心靈的付出與凈化。
又過了一天,趁兩只黑衣俠出去的空當我又去看鳥巢,里面有了一只蛋。比鵪鶉蛋小,較麻雀蛋大,月白色有褐色斑點。好可憐哦,怎么才一個蛋?真是蠢笨至極,我竟以為鳥一次可以下一窩蛋!后來,連續(xù)五天,一天增加一個,共六個了。一只黑衣俠伏在窩里。一個延續(xù)生命的歷程正式開始了。那棵月季的枝條上又抽出來暗紅色的嫩芽,似乎是讓我放心。
我不知道兩只鳥是否輪流值守,也不知道它們是否能分工合作。沒有聽見它們唧唧喳喳,更沒有看見它們?nèi)酉碌暗叭ユ覒颉6嗪玫纳`啊,人類的生活這樣簡單自然該多好!
不再去窺視,也沒有計算時日,我知道那個闔家團圓的日子定會到來。終于,唧唧喳喳的鳥鳴傳出來,清脆悅耳。
去看嗎?驚動了黑衣俠會有什么結(jié)果?不去看?多想瞧瞧小家伙肉乎乎的傻樣。搬個凳子坐在門外,從虛掩的門縫遠遠地看著、聽著,盼著黑衣俠飛出去,給我一睹神秘的機會。
兩只黑衣俠真的一起飛了。我?guī)撞骄蛠淼进B巢邊一眼看見里面有五個小家伙。數(shù)錯了?沒有!不是六個蛋嗎?我尋找著,覺得不可思議。窗臺下地面上,攤開一個破碎的蛋。蛋液凝固了,好像有一絲紅色。是物競天擇嗎?生物的繁衍都如此殘酷嗎?生命是渺小還是偉大?
小家伙一個個張開了嘴。嘴巴外有一圈黃,看上去挺夸張的。看見小鳥呱呱待哺的樣子我很著急,可又不敢給他們準備食物,怕沾染了“生人氣”惹出意想不到的麻煩。大鳥回來了,它們沒有在窗前猶豫,而是直接就落到窩邊給小鳥喂食。在收攏翅膀的一瞬間我看見他們的腹部有肉色,絨毛參差。
小鳥極力伸著脖子,拼命地張大嘴巴,緊緊地閉著眼睛。這是生命的本能還是幼年的天真?
漸漸地,小鳥長出了翅膀,黃嘴丫子也淡了許多,眼睛睜開了,看見我也不害怕。兩只黑衣俠在窗前一上一下地飛著,小鳥在張望,是在教習!
我心里一動,隱隱的惆悵開始凝聚。
那一刻還是到來了?;ㄅ枥锏镍B巢依舊,而一家“人”不辭而別。
“此地空留馬行處”!
它們是自然之子,當然要回歸自然。在我的生命里它們是過客,卻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它們是誰?我在辭海里找,在百度上尋。它們叫“烏鶇”,是鶇鳥的一種。
伴著月季花,走在小區(qū)里,行在錢塘江畔,無論晨昏,常??匆姙貔呑杂傻仫w翔著,襯著飛行軌跡還有清亮歡快或悠長綿綿的啼鳴……
這時,我總是極目追隨著她們矯健的身影:
可是我的芳鄰?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