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力
幸或不幸,高曉聲是被他塑造的李順大和陳奐生所籠罩的小說家。其實在這兩位耀眼的“明星”之外,高曉聲還塑造了許多其他人物,但長期以來他們的光芒都被掩蓋了。本文解讀高曉聲作品中受關(guān)注不夠的作家形象,就是想在高曉聲小說及其所處文學史語境的參照下理解這些形象,試圖做到“顧及全篇,并且要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此外我也想看看,高氏筆下其他人物形象是否果真有被掩蓋的另一種光芒,值得重新加以釋放。
1991年,高曉聲發(fā)表陳奐生系列的最后一篇——《陳奐生出國》。整個1980年代,包括高曉聲在內(nèi)的大陸作家以留學、訪問、定居等形式出國,已不新鮮。但對于到了晚年愈加保守的陳奐生,其時種田“收入逐年減少”,再加上“物價浮動”,為何出國和怎樣出國必須得到合乎邏輯的解釋。為解決這一疑難,小說祭出了“后設(shè)”技巧:受華裔教授華如梅邀請,陳奐生系列的真正作者辛主平與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陳奐生一起訪美。
后設(shè)技巧的運用使陳奐生出國變得順理成章,而且引出一位在陳奐生系列中從未出場的人物:作家辛主平。辛主平在動亂年代就與陳奐生有交往,后以陳奐生為原型,以“高曉聲”為筆名寫作陳奐生系列。隨著辛主平的到來,小說出現(xiàn)了幾處對文學問題的直接討論。例如,華如梅初見陳奐生,便敏感到真人陳奐生與小說人物陳奐生在說話方式上的相似,贊賞辛主平觀察細致;知音賞識令辛主平心情激動,因為過去眾多評論文章都忽略了小說人物陳奐生怎樣說話的精彩細節(jié)。在這里,高曉聲既是在發(fā)表對評論界的不滿,也洋溢著對自己寫人功力的自信。到了美國,在歡迎宴會上,眾人紛紛表彰華如梅邀請辛主平和陳奐生訪美是文學史和文學理論研究上的創(chuàng)舉。操縱二人訪美的實為高曉聲,在這里,高曉聲真正想做的不是表揚華如梅,而是調(diào)侃兼自我表揚。
辛主平的重要性不宜夸大,他僅僅是功能性人物,用來充當陳奐生出國的介紹人。小說重心仍是陳奐生的異域見聞?!蛾悐J生出國》最早的評論者敏銳捕捉到這一點,因此一方面贊賞高曉聲的藝術(shù)探索,將之與王安憶《叔叔的故事》并置,一方面惋惜于高曉聲的后設(shè)探索還不夠徹底:“……非但復(fù)調(diào)結(jié)構(gòu)不能堅持到底,而且連辛主平的角色也漸漸退入幕后,只留下陳奐生一個人去唱獨腳戲。這多少是有一點遺憾的。”但換一角度看,正因辛主平不像《叔叔的故事》中的“我”那樣大量發(fā)表關(guān)于寫作的議論,才將更多篇幅留給了真正的主人公陳奐生。
在高曉聲小說中,以后設(shè)技巧寫作家,《陳奐生出國》不是孤例。1982年的《書外春秋》中,作為小說人物的“高曉聲”就曾現(xiàn)身。小說“開場白”寫道: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為陳奐生系列的作者高曉聲,“高曉聲”則是與之同名、經(jīng)歷相近的寫作愛好者?!案邥月暋钡挠讶恕瓣悐J生”與陳奐生系列的主人公同名同姓,性格也相同。該系列引起轟動后,“高曉聲”被誤認為是小說的作者,“陳奐生”身邊的看客提出“陳奐生”有權(quán)與“高曉聲”分享稿費,對號坐在不光彩人物位置上的人,則編造謠言說陳奐生系列利用小說反黨,慫恿“陳奐生”找“高曉聲”麻煩?!瓣悐J生”雖一時糊涂,但想及“高曉聲”在自己患難時的援助,以及小說并未反黨而只反“四人幫”,還沒到“高曉聲”家門,氣憤就已平息。“我”從“高曉聲”來信中得知這段故事,寫成此篇。
就像高曉聲的域外經(jīng)驗觸發(fā)了《陳奐生出國》,《書外春秋》也自有一段本事。據(jù)知情者丁保林介紹,陳奐生系列的原型為高曉聲本族兄弟。陳奐生系列形成影響以后,該原型曾與高曉聲就稿費問題發(fā)生爭執(zhí);事后這位原型感到懊悔,也是實事。無論是人物原型欲與小說作者分享著作權(quán),還是爭端最后的喜劇收場,本事飽含著源于實際生活的戲劇性和幽默感。高曉聲沒有錯過將本事化為小說的潛在可能,陳奐生系列的人物原型再一次成為《書外春秋》中“陳奐生”的原型。但是,如果讓虛化的“高曉聲”和“陳奐生”搬演實有其事的幽默情境,小說勢必顯得游戲有余,厚重不足?!稌獯呵铩芬庾R到源自實際生活的戲劇性的價值,也察覺到本事可供玩味的“意義”畢竟有限,因此,未滿足于照錄本事?,F(xiàn)實中的稿費爭執(zhí),焦點為個人的物質(zhì)實利,小說中的爭執(zhí)則閃爍著社會風云的折光。“陳奐生”向“高曉聲”問罪,除了想分稿費,另一重要原因是有人煽風點火,認為陳奐生系列滿紙“陳奐生”反黨的事跡將成為“陳奐生”的罪狀:“……現(xiàn)在的氣候變了,有的地方聽說已經(jīng)動手了,這里馬上也要動?!鄙縿诱弋斎皇窃谔搹埪晞?,但所言“新時期”之初變幻難測的氣候,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真實性。小說尾聲,有感于這一事件背后的殺氣,“高曉聲”致信高曉聲:
最后他說,高曉聲這個名字,看來你我都不能用了,省得糾纏不清,大家讓讓路,改掉算了。又說,像陳奐生這樣的老實人,你小說里分明同情他,他竟想出頭找麻煩;那么,有些認為自己挨了批的人,心里又會打什么算盤呢?現(xiàn)在老虎屁股摸不得的人,太多啦!要當心!
我默然。
造謠者的煽惑動搖了見識有限的“陳奐生”,也成為橫在寫作者“高曉聲”和“我”心中的陰影?!拔摇睆?fù)述“高曉聲”的故事時一派戲說語調(diào),其實對自己所處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有嚴肅認識。這種認識來自于小說家本人的意識,又傳導(dǎo)給小說家的兩重分身——“我”與“高曉聲”。嚴肅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使得《書外春秋》自曝其虛構(gòu)性的寫法,沒有成為自反的敘述游戲;它不同于西方后設(shè)小說和文學理論旨在探索寫作的“本質(zhì)”,也不同于中國作家某些凌空蹈虛的“先鋒”制作。
《陳奐生出國》寫作家辛主平最終是為了寫來到國際空間的陳奐生,《書外春秋》寫“陳奐生”最終是為了寫“新時期”作家動輒得咎的尷尬處境。
1983年高曉聲出版小說集《陳奐生》,收《“漏斗戶”主》《柳塘鎮(zhèn)豬市》《陳奐生上城》《陳奐生轉(zhuǎn)業(yè)》《陳奐生包產(chǎn)》《書外春秋》共計六篇作品。在小說集前言,高曉聲明確說“關(guān)于陳奐生的小說一共寫了五篇”,當指《柳塘鎮(zhèn)豬市》以外諸篇;從《“漏斗戶”主》到《陳奐生包產(chǎn)》,高曉聲對四篇“關(guān)于陳奐生的小說”的主題和人物加以詳細闡釋,獨有《書外春秋》一筆帶過。收錄《書外春秋》的小說集《陳奐生》,沒把這篇小說與陳奐生系列其他諸篇等量齊觀。1991年,高曉聲將陳奐生系列集為長篇《陳奐生上城出國記》,在后記中說“關(guān)于陳奐生系列小說,一共7篇”,即《“漏斗戶”主》《陳奐生上城》《陳奐生轉(zhuǎn)業(yè)》《陳奐生包產(chǎn)》《陳奐生戰(zhàn)術(shù)》《種田大戶》《陳奐生出國》,以大量筆墨寫“陳奐生”的《書外春秋》被排除在外。不收《書外春秋》,原因不在于此“陳奐生”非彼陳奐生——畢竟嚴格說來,《陳奐生出國》中的陳奐生同樣已非陳奐生系列前作中的那個假定性人物;而是因為,《書外春秋》以文學方式再現(xiàn)的作家境遇,與陳奐生系列整體格格不入。它可算作“關(guān)于陳奐生的小說”,但不屬陳奐生系列。
辛主平和“高曉聲”的面目相對模糊?!段业膬晌秽従印泛汀秳⒂顚憰穬善獎t大力刻畫復(fù)出作家形象,塑造了兩位令人印象深刻、一直在奮筆疾書的作家。奮筆疾書既是一種昂揚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也是人的生命力經(jīng)受了長久壓抑后并未枯竭的證明。
進入“新時期”,《我的兩位鄰居》中的老方不懂得善自珍攝,因主動承擔超負荷的工作而加速了自己的死亡。透支生命完成的工作中,既有熬夜創(chuàng)作小說、輔導(dǎo)青年作文這類高尚的事業(yè),也有替老友反復(fù)起草申訴材料這類俗務(wù)。
有論者指出:“《我的兩位鄰居》中的主人公方鐵正,應(yīng)是取材于‘探求者’最早過世的方之。從小說中方鐵正的年紀、他曾說過的再活五年的聲明,以及癌癥過世的狀況(方之因肝癌去世,小說中老方所患疾病是肺心病?!撸几街膶嶋H狀況相符?!?979年10月,距“反思文學”代表作《內(nèi)奸》發(fā)表未久,方之去世。1979年年底高曉聲寫下悼亡文章《痛悼方之》,6天后開始寫作《我的兩位鄰居》。據(jù)此推測高曉聲有感于“探求者”之死而創(chuàng)作《我的兩位鄰居》,合情合理。不過,小說中奮力寫作的老方其實同樣是高曉聲自己的寫照。章品鎮(zhèn)寫于1980年的《關(guān)于高曉聲》,這樣描述高曉聲的寫作激情:“春節(jié)回鄉(xiāng)下一個半月,就寫了四個短篇,五萬五千字。最近看到他眼睛充血,說是兩夜三天沒有好好睡覺,趕出了兩個短篇。他真是在拼命追回那被‘四人幫’糟蹋了的時間?!备邥月暋肚鄣穆贰芬沧园滓粚懶≌f就情緒激蕩,作品完成,方得安寧;文末表示甘愿為寫作少活幾年時,高曉聲也許會想起方之不久前的死。該文還坐實《我的兩位鄰居》中老方瘦到推不動肋骨處皮膚的細節(jié),源于1978年夏高曉聲的真實形象。虛擬人物老方復(fù)合著小說家對自己和友人的體認,其意義便不限于一般悼亡,而帶有物傷其類的悲愴:知識分子曾罹難而生還,如今卻紛紛以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施行自戕。
在老方的獻身面前,“我”與老劉流露迷惘之態(tài)。他們只敬佩、而不準備發(fā)揚老方的精神。老劉代表了幸存者的另一種活法?!拔母铩苯Y(jié)束后老劉沒有官復(fù)原職,他為此耿耿于懷,反復(fù)申訴。與老方拼命工作不同,老劉將劫后的生命用來鍛煉身體,以延長壽命。參加完老方的追悼會,老劉照例鍛煉起來,“當時我的神經(jīng)顯然出了毛病,我竟辨不清什么叫生,什么叫死,不知道我的兩位鄰居,活在世上的究竟是老劉還是老方?!痹诶戏街缼淼谋瘎夥障?,“我”無法茍同老劉雖生猶死的養(yǎng)生之道,但小說也保持了難得的分寸,一開頭就聲明:“我”與兩位鄰居都是老友,只是老方之死帶來的哀傷之情,必將使“我”過譽老方、疏慢老劉。這一聲明意味深長。通過把老劉與老方設(shè)計為一對老友,小說意在說明二人價值觀相異卻并非絕對沖突,而是歷史進程碾壓帶來的心理后遺癥的一體兩面。老方的神圣,是必有一死的人的神圣。老劉的世俗,也是歷經(jīng)劫難的人的世俗。
談及高曉聲小說,多有論者舉出《山中》《魚釣》《錢包》《飛磨》等作品,來證明高曉聲在《李順大造屋》和陳奐生系列等現(xiàn)實主義作品以外的創(chuàng)作實績;在扣準時代脈搏的現(xiàn)實主義題材范圍里,高曉聲也有未引起足夠注意之作,《我的兩位鄰居》就是一例。
寫作激情與死亡陰影的聯(lián)系,在兩年后的《劉宇寫書》中繼續(xù)蔓延。小說開篇寫1978年夏酷熱干旱的氣候,自然氣候異常隱喻的是政治氣候的變動?!坝遗伞眲⒂罡惺艿健皻夂颉斌E變,并由寫作體會到生命意義的恢復(fù)。就在寫作生涯迎來轉(zhuǎn)機時,劉宇得知自己罹患癌癥。時代感召和病魔兩方催促下,劉宇開始埋頭苦干,期望完成一部對黨和人民有益的作品。書殺青前,陪伴劉宇熬過漫長苦難的妻子因中暑過世。妻子死后,劉宇沒有停筆,十天后書寫成,去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癌癥竟是誤診。劉宇與死亡擦肩而過,小說也戛然而止。丈夫因“氣候”轉(zhuǎn)變獲得新生,妻子則因反常氣候死去。小說將深長的苦澀拋給讀者。
高曉聲的自述文字有助于理解劉宇?!肚鄣穆贰氛f,1978年上半年,高曉聲確認自己將回歸文學。當年6月,他在酷暑中投入到一部未公開發(fā)表的長篇小說寫作中:“……在三個月左右的時間,我寫成了十八萬字的一部小說,自己則象患過了一場九死一生的大病?!遍L篇之外也有短制:“這以后,我又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些短篇小說??偹闾嬷胤滴膶W隊伍準備好了一份薄薄的見面禮?!?995年的《我的特別保健法》也是一篇寫在《劉宇寫書》背面的文字。文中高曉聲談到被誤診為胃癌的往事,事在1977年;“六個月零十四天”后的1978年上半年,胃癌被確診為虛驚一場。誤診一事在高曉聲致錢中文的信中,有相同記述?;谙嗨频幕橐鰻顩r、相似的寫作激情、相似的誤診經(jīng)歷,可初步斷定《劉宇寫書》具有自傳性。雖然如此,在高曉聲與虛擬人物劉宇之間,有意味的錯位還是存在:
其一,1978年6月,高曉聲已知曉誤診真相,他是在誤診疑云消散后,投入到寫書事業(yè);劉宇寫書則一直被癌癥陰影籠罩,寫畢才得到確診。誤診時間線的改寫并非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讓疾病的幽靈漂浮在劉宇左右,大大強化了劉宇寫書的悲壯感,從而將誤診這類無關(guān)本質(zhì)的生活插曲,轉(zhuǎn)寫為“右派”神話的組成部分。其二,高曉聲第二任妻子伴隨高曉聲走進了“新時期”,劉宇之妻則倒在“新時期”門檻上。劉宇之妻的死可以理解為象征性地代劉宇受難,但這樁意外事故很少《我的兩位鄰居》中老方之死的崇高意味。中暑而亡難以成為公共性話題(可對照《天云山傳奇》中,在羅群平反后死去的悲劇人物馮晴嵐),更多的是黑色幽默筆法帶來的宿命感。其三,創(chuàng)作談《曲折的路》和小說《劉宇寫書》,明宣暗示著現(xiàn)實與虛擬世界中的作家是在新形勢下“創(chuàng)作”一本嶄新氣象的書;發(fā)表于1987年的《正邪冰炭二十年》中,高曉聲挑明,他在1978年夏“修改”的,是一部“文革”前完成、后被蛀蝕的長篇舊作,經(jīng)一番回憶和改定后,自感沒有擺脫“左”的影響,故未發(fā)表。文章解釋清了《曲折的路》的語焉不詳之處:讀者未讀到小說家1978年夏完成的長篇,原來是因高曉聲對這部耗費了大量心血之作感到不滿。另據(jù)陳椿年回憶,高曉聲私下自道1978年秋冬躲在閣樓上寫作,一口氣寫了七八個短篇。長篇失敗后才在秋冬轉(zhuǎn)寫短篇,高曉聲在小說體制上的選擇與季節(jié)時令更替同步。在速寫“新時期”普遍思變的社會心理的意義上,劉宇寫書的酣暢淋漓具有“真實感”,至今也還能激動人心;但現(xiàn)實中小說家發(fā)現(xiàn)自己無力復(fù)活舊作、只好改換軌道、才情重新煥發(fā)的形象,也是研究者應(yīng)該記取的真實。
“文革”結(jié)束后,悲悼其他作家在非正常年月的非正常死亡,成為許多幸存者的寫作主題。作者作為死者親故,記述中帶有政治控訴不具備的生命溫度?!段业膬晌秽従印泛汀秳⒂顚憰芬矃⑴c到這股寫作風氣中。兩篇小說未正面渲染政治劫難,主要著眼于日常性消耗和牽動全局的細微痕跡,故事于是多翻轉(zhuǎn)和意外:老方的肺心病與“文革”中受批斗有關(guān),但他的死是在塵埃落定的“新時期”,與此前遭受迫害無直接聯(lián)系;劉宇受莫須有的癌癥煎熬和劉宇之妻死于中暑,也有別于一般政治受難。高曉聲小說加入作家之死的挽歌時,也為齊聲哀吟增添了一點異樣的聲音。
《定風珠》《陌生人》和《一諾萬里》三篇小說都以文學青年為主人公,也都在代際模式下進行演繹。高曉聲的視點轉(zhuǎn)向文學新人,不僅豐富了他筆下的作家形象序列,也借此提出青年成長、文學熱等問題。
1980年的《定風珠》中,馬克思主義哲學教授施竹平剛從北京開會歸來,便被青年作家胡定追問“形勢”。胡定是施竹平的學生,學生時代即表現(xiàn)出圓滑、無定見的特征,曾揭發(fā)施竹平;“文革”結(jié)束,胡定的信念依然不穩(wěn)固,希望從老師這里得到指點。師生就此由被揭發(fā)與揭發(fā)的關(guān)系,扭轉(zhuǎn)為指導(dǎo)與被指導(dǎo)的關(guān)系。1982年的《陌生人》里,文壇新人王允溪當面對老作家表達仰慕,私下則把僅有一面之緣的老作家當成和文藝界的接觸劑,向他人虛構(gòu)與老作家的“友誼”,以得到發(fā)表作品的機會。王允溪與果戈理《欽差大臣》的主人公同屬冒名者譜系,只是在高曉聲這里,批判對象從社會全局具體到了文壇的江湖化問題。
兩位文學青年絲毫不存老方和劉宇那樣崇高的寫作理想。他們不潛心打磨作品,過分關(guān)注寫作以外的因素。小說又都以前輩寬厚的口吻,將個別現(xiàn)象與某種青年類型結(jié)合起來:
當老教授和老作家把青年成長置于當代史進程下來理解,他們獲得了歷史性的達觀認識,從而不會拘泥于個別青年的品行問題。但“五十年代”的朝氣在當下文學青年身上已經(jīng)失落的今不如昔之感,揮之不去。
同為文學青年,《一諾萬里》中的農(nóng)民傅能萬與過分聰明的胡定、王允溪截然不同。傅能萬欽佩作家皇甫誠的小說,特地從五千里外趕來拜訪?;矢φ\雖擔心來訪是騙局,還是在臨別時贈給傅能萬盤費,傅能萬承諾明年將再次拜訪。一年后,他果然光臨,“像走親戚一樣”捎來一籃柑枳,三兩香菇,二兩木耳。臨別,傅能萬承諾將在自己的小說發(fā)表后再來?;矢φ\對傅能萬的誠懇已無懷疑。他此前曾勸說缺乏寫作才能的傅能萬放棄寫作,現(xiàn)在卻隱隱覺得,傅能萬既然宣誓等作品發(fā)表后再來,也許真有再來的可能。
作家“新時期”之初復(fù)出的豪情滿懷,很快便被新的現(xiàn)實所挫?!逗俊泛汀短煲狻废群笥|及這一主題。
歸來者的歷史自信在官場和官樣文章的包圍中,已經(jīng)顯露危機。但呼延平尚能借“人民終將有一個美好的未來”的前景,來充實或說撫慰自己。附注標明寫于1989年5月、入集前未公開發(fā)表的小說《天意》,將呼延平想象中的前景擱置起來,表現(xiàn)歸來者的困境時更為用力。故事時間向前延伸到1962年,向后延伸到1988年。作家王子順被這段時間里的社會變遷磨滅盡了銳氣,先是“文革”前夕完成的長篇遷延不得出版,“新時期”短暫風光后又因新人輩出而邊緣化——眼看新書出版無望,王子順只能感嘆,一切都是天意。熟悉小說家的讀者,不難從小說中讀出自嘲意味:1979年至1984年,高曉聲表現(xiàn)出噴發(fā)式的創(chuàng)造力,一年出一本編年小說集,1984年以后,高曉聲公開發(fā)表的小說漸少,思想和藝術(shù)上的進展也有限。親身體驗過文壇短時間內(nèi)的滄桑變化后,高曉聲將自己的體悟投射到王子順身上,將后者的精神世界涂抹成一片灰色。
高曉聲塑造王子順性格時,顯現(xiàn)出向王子順精神狀態(tài)靠攏的一面。但若說高曉聲無保留地認同主人公,也不可思議。收錄《天意》的小說集《新娘沒有來》在“作者的話”中說:
話中不再高調(diào)地以擺渡人自居,但仍用憤激語調(diào)伸張著嚴肅文學的意義。如果說高曉聲跟蹤描摹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心態(tài)的小說,主旨在渡人,《糊涂》《天意》這類作品則意在渡己?;蛟S,高曉聲有意用王子順形象來警告自己:卑順的天意論絕非小說家應(yīng)抵達的彼岸。
通觀以上9篇寫作家的小說,雖然在數(shù)量和總體成就上難以與小說家寫農(nóng)民農(nóng)村的作品抗衡,但已能見出高曉聲對作家形象持續(xù)性的經(jīng)營。在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高曉聲不停改換面具,將生活實感和寫作實感托付給筆下作家。
【注釋】
①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至九)》,《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4頁。
②高曉聲:《陳奐生出國》,《小說界》1991年第4期。引自《陳奐生上城出國記》,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134頁。
③陳思和:《又見陳奐生》,《小說界》1991年第4期。
④石灣:《冬祭高曉聲》,《文藝報》2012年1月16日,第12版。
⑤⑥高曉聲:《書外春秋》,《花城》1982年第3期。引自《高曉聲1982小說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6頁、40頁。
⑦高曉聲:《陳奐生》,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1-10頁。
⑧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223頁。
⑨黃文倩:《在巨流中擺渡》,武漢出版社2011年版,第141頁。
⑩據(jù)高曉聲自注,《痛悼方之》完成于1979年11月2日,《我的兩位鄰居》寫于1979年11月8-15日。高曉聲:《痛悼方之》,《北京文藝》1980年第1期;高曉聲:《我的兩位鄰居》,《雨花》1980年第1期。
?章品鎮(zhèn):《關(guān)于高曉聲》,《人物》1981年第1期。
?高曉聲:《曲折的路》,《四川文學》1980年第9期?!耙粡埰ぞo包住骨頭,推也推不動”的細節(jié),也見于小說《劉宇寫書》。
?高曉聲:《我的兩位鄰居》,《雨花》1980年第1期。引自《高曉聲一九八〇年小說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6頁。
?小說中的酷熱氣候有所本。常州地方日報報道:“1978年6月26日——7月10日常州連續(xù)15天出現(xiàn)35℃以上高溫天氣,其中37℃以上的天數(shù)有11天,最高氣溫達39.4℃。”莊奕等:《看58年間常州高溫記錄》,《常州日報》2010年8月9日第A03版。
?高曉聲:《曲折的路》,《四川文學》1980年第9期。
?高曉聲:《我的特別保健法》,《祝您健康》1995年第2期。雖時隔多年,此文對誤診來龍去脈的說明應(yīng)該仍是可信的:從誤診到確診可以精確到“六個月零十四天”,誘人聯(lián)想高曉聲似乎對照著當年病例在寫作。
?錢中文:《憶高曉聲》,《鐘山》1999年第6期。引自高曉聲研究會編:《高曉聲研究:生平卷》,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57頁。
?高曉聲:《正邪冰炭二十年》,《人物》1987年第1期。引自《高曉聲文集:散文隨筆卷》,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第142-143頁。
?陳椿年:《記憶高曉聲》,《鐘山》1999年第6期。引自高曉聲研究會編:《高曉聲研究:生平卷》,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1頁。
?施竹平和《陳奐生出國》中的辛主平的名字,似由高曉聲第一任妻子鄒珠萍化來。1957年,高曉聲因“探求者”事件受到批判,同年與鄒珠萍結(jié)婚。1959年鄒珠萍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