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福
1
這段時間來,事情總是順利得讓我心跳??磥?,我六指的時運真的來了。
今晚也不例外,在黑暗的掩護(hù)下,我一手拎著一只白鴨,迅速地從來福家后門出來。我在門邊稍微停留一下,詭異地四處張望了一會兒,確認(rèn)平安無事后,這才從容不迫地向村道走去。不用說你也知道,如此寂靜的黑夜里,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我放心向前邁開大步,一如得勝的將軍。用不了幾分鐘,我就可以平安到家了。
這情景,讓我想起電視劇里的地下工作者,不禁啞然失笑。隱蔽、不露聲色,一切都不足為外人道也。
夜色雖然像一團(tuán)濃得化不開的墨,可我對這里的一切輕車熟路,哪條路都在心里,所以,黑暗對我來說并不是問題,反而是遮蔽我的天然屏障?,F(xiàn)在的白鴨可珍貴了,特別是這種土養(yǎng)的白鴨,市場上一只可達(dá)二百多元,這兩只白鴨一脫手,哪是我摩托車?yán)?,汗水摔八瓣可比的?明天一大早拉到街上飯館,煙酒錢就到手了。出師大捷,你說,我六指還要出去打工,看人家的臉色過日子嗎?
路過肖愛珍家,朦朧中發(fā)現(xiàn)門口臺階上有把嶄新的鋤頭。我這人總有順手牽羊的習(xí)慣,只要是對我有用的東西都不放過。這不,我正缺一把順手的鋤頭,得了,就它了。
正當(dāng)我拿著鋤頭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大門里面隱隱約約地傳來了說話的聲音。聲音雖然壓抑著,低沉得悶在水缸里一樣,我還是聽清楚了。仔細(xì)一聽,是個男人的聲音。我馬上冷靜下來,似乎明白了什么。肖愛珍的丈夫老連在深圳打工,家里沒有別的男人,這半夜三更的,能和誰說話?
“放心吧,誰也不知道是我?!?/p>
“你還是早點回去,可別等到天亮?!?/p>
夜,很輕,也很靜,他們隱蔽的對話,若有若無的塞進(jìn)我的耳朵里。
我相信自己的記憶和聽力,絕對不會產(chǎn)生半點差錯,要不,我也不可能每次都如此順風(fēng)順?biāo)?。肖愛珍的兒子小連在學(xué)校住宿,家里只有肖愛珍一人,難怪他們膽敢這么肆無忌憚地交談??墒?,他們哪里知道,我就站在門外。肖愛珍雖然快四十歲了,可她那一對蓬勃的乳房,渾圓的屁股,走起路來總是迎風(fēng)擺柳,顧盼生姿,搖曳著男人們的思緒,讓人想入非非。這男人的聲音似曾熟悉,可我卻一時想不起來到底是哪個。罷了,馬上回家,閑事少管。凱旋的路上,不能出現(xiàn)半點差錯。
我敢說句大話,現(xiàn)在石橋村里的東西,只要是我想要的,沒有哪一樣能逃脫我的手掌心。每天拉客回來,我會騎著摩托車在村子里轉(zhuǎn)一圈。這種看似閑適的舉止,卻是我為當(dāng)天晚上的行動作的準(zhǔn)備?,F(xiàn)在村子里的人,除了老人就是婦女,說白了,就是一群老弱病殘,像我這樣二十多歲的年輕力壯的男人,幾乎沒有。正因為如此,我的行動是自由的,只要愿意熬夜,總有收獲。當(dāng)然,我知道什么叫分寸,要么雞鴨要么狗,不會往大的東西上動手。隔一段時間出去一次,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神不知鬼不覺。所以,丟東西的人家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沒了東西,最多是扯開喉嚨罵幾句也就算了。
其實這些東西不值幾個錢,誰會較真呢。再說了,這白鴨是自家養(yǎng)的,沒了也就沒了。況且,石橋村下面有條公路,以前經(jīng)常有外鄉(xiāng)人到這兒來摟草打兔子,丟了,馬上和外鄉(xiāng)人聯(lián)系起來,誰也不會懷疑到我。
可是,今晚的村路有點詭異,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一直在耳邊回響。我知道我的腳步聲已經(jīng)夠輕的了,我?guī)缀跏酋谄鹉_尖來走路的,可我還是覺得這聲音是我發(fā)出來的。寂靜的夜里,我仿佛覺得背后有什么人在跟蹤,我猛然回頭一看,除了黑暗,卻什么也沒有。
這情景如此幾次三番,到底怎么了?
身上一時出了點冷汗,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我不敢在路上耽誤太久,以防意外。馬上加快了腳步,很快地,我就到了家,剛把鴨子放在舊豬圈里,就聽到我家的大門被輕輕地打開了。開門的聲音很輕,似有似無,可我還是聽得出來,有人進(jìn)我家了。這還得了,敢情是別人鉆了我家的空子?
也不對,我媽在家呢。于是,我大步流星地沖向大門口,發(fā)現(xiàn)我媽的動作比我還詭異,正迅速沒入大門里。我一時迷茫了起來。
大哥大嫂在城里打工,我們家現(xiàn)在就我和我媽。我爸幾年前在私人煤窯里挖煤,被壓在里面,沒出來。那時候大哥剛結(jié)婚,我媽到礦上也沒有找回我爸的尸體。最后,我媽把我爸幾件舊衣服埋進(jìn)土里,算是我爸的墳?zāi)沽恕N业挠洃浲蝗磺逦饋砹?,從去年開始,我媽就有晚上出去的習(xí)慣,不過,像今天晚上這么晚才回來,還是頭一回。
我又累又困,我媽前腳剛進(jìn)去,我也隨后進(jìn)去了。因為我走的是后門,我媽并不知道我出去了。
我把自己丟在床上,窗外,一片黑暗。我媽房間里的燈光,閃爍了一會兒,也迅速熄滅了。忽然間,所有的一切,都被淹沒在濃重的黑暗之中。
2
日子過得很無聊,今天是昨天的重復(fù),明天是今天的延續(xù),所有的一切都沒什么新意,大概人的一生都是這樣吧。
所以,我六指對人生看得很開,更不會有什么遠(yuǎn)大理想。享受眼前的樂趣,以后的事情留給糊涂的歲月吧。白鴨出手了,為了犒勞自己,我去了鎮(zhèn)上“樂聲KTV”,這是我們石橋鎮(zhèn)男人消遣休閑的好去處。好久沒有光臨惠顧了,小紅可想我了?
有錢就是爺,走進(jìn)“樂聲KTV”,小紅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我就打招呼,她知道,我是來找她的。在這兒,我是上帝,因為手中有票子,什么尊嚴(yán)都有了。
和小紅纏綿了好久,直至精疲力竭,折騰夠了,錢也花了,我才疲憊地騎著摩托車回家。這么跟你說吧,我還得為今天晚上的任務(wù)作準(zhǔn)備。剛進(jìn)大門,我媽就把我給叫住了。
“六指,又到哪里瘋?cè)チ耍空觳恢?,錢也沒賺幾個,將來怎么辦?唉!”
我媽的嘆息聲,如同沉重的木門發(fā)出來的聲音,厚重、綿長。
“媽,我還年輕,玩幾年再說。”
我急著要回屋,不想理會我媽無休止的嘮叨。
“還年輕?都二十九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才不用為你操心。得了,說多了你也煩,你得想想以后的日子。都怪我,多給你一根手指,唉。不說這了,老栓叔傍晚時來了,讓你明天早上去幫忙,他家要蓋新房。”
“媽,別再說這了,我明天去就是?!?/p>
我隨便應(yīng)付一下我媽,到洗澡間去了。
對著洗澡間的鏡子,我發(fā)現(xiàn)右手大姆指上的六指,像又長長了似的,精神突兀地像一根紫紅的姜芽。
老栓叔要蓋房子?
躺在床上,我睡意全無。老栓叔因為眼睛的問題,前年剛從村長的位置退下來。據(jù)說他的眼睛是不小心被樹枝刮到了,看了好久的醫(yī)生也沒有好轉(zhuǎn)。后來,他干脆不看了,退了村長的職務(wù),每天晚上坐在院子里觀天相,偶爾呼朋喚友,喝幾杯小酒,天南地北地閑扯,日子倒也過得逍遙自在。
可是,老栓叔這房子蓋得有點突然,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去年還聽說他兒子的建材店生意虧了,今年怎么就有了錢蓋房子?誰不知道現(xiàn)在蓋房子要花很多錢?
第二天早上,一到老栓叔家,我就看到村里五十多歲的老頭們都來了,連六十多的劉木匠也來了。以前劉木匠的木工活在石橋村可以說是一絕。哪家的婚床、柜子、不是他打的?現(xiàn)在老了,成了閑人一枚,和老栓叔一樣,都是鰥寡孤獨的老人,早早就沒了老婆。老栓叔以前是村長,號召力當(dāng)然不同于一般人家,所以,村里凡是能來的男人,都到齊了。
這幫人都是老人家,體力肯定比不了我。挖掘地基是挺累人的活兒,我成了主要人選,好久沒干這活了,手上很快就起了血泡。晚上回家,渾身散架般難受。
這老不死的,一天一百塊錢真要人命了,哪有我出去一個晚上那么輕松愉快呢?可聽人家說老栓叔不簡單,當(dāng)了十幾年的村長,根基深厚著呢。我是不想去了,管他有什么能耐,反正老子不用看他的臉色吃飯。
我告訴我媽,明天不去了,這活不是人干的。
“六指,不去不行,咱們還欠著人家的情呢。你大哥結(jié)婚時,年齡不夠,要不是他,結(jié)婚證都辦不下來。聽話,別看人家現(xiàn)在不是村長了,可人家關(guān)系好,說話還是管用的,咱不要隨便得罪人。再說了,不是還給工錢嗎?”
我媽給我端來一碗涼茶,勸著我。
“我才不管,反正我不用欠他什么人情?!?/p>
“你這孩子就是不聽話,別的我依你,這事不行。你要不去,媽去。年輕人不懂事,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到時候說什么都晚了?!?/p>
我不能理解我媽的理論,可也不能讓我媽五十多歲的年紀(jì),還去做這體力活。我不想去的另一個原因是,白天累死累活的,晚上哪有精力出去,這不是耽誤我的大事嗎?可是,這話怎么能說呢?
我憋著一肚子氣,想想我媽的話,第二天還是忍著性子,去了老栓叔家。
3
今天是農(nóng)歷初二,石橋村的風(fēng)俗習(xí)慣是拜土地神,東家要請幫工們吃個飯喝點小酒。下午停工后,老栓叔讓大家別回去,他做了好幾樣菜,請大家喝酒。
我才不稀罕他那點小酒呢,況且一身臭汗,衣服貼在身上,渾身如同爬滿蟲子般難受,我想早點回家沖個涼,然后——
正當(dāng)我要走的時候,老栓叔板著臉生氣地走到我身邊,意味深長地拍拍我的肩膀:“六指,給點面子行不行,要是叔虧了你,以后再補(bǔ)償。今天別走了,要不,別人會以為我怎么你了,好不好?”
老栓叔就是老栓叔,畢竟是十多年的村長,一開口就有充分的理由,讓我無話可說了。正遲疑不決間,飯菜端上桌了。這下,我更沒有離開的理由了。
菜還算豐盛,一盤紅燒肉,一盤紅燒豬蹄,一盤鹵面,外加排骨蘿卜湯。酒是石橋村自家釀造的糯米酒,菜一上齊,酒杯也擺上了,大家就敞開肚子吃上了。
有酒有肉,也就有了話題。特別是這些老男人們。平時一直木訥寡言的劉木匠,今天晚上話也多了起來。大家天南地北,無所不聊,場面十分熱鬧。
我沒法融入這幫老男人的談?wù)撝腥?,因為我和他們根本沒有共同話題。我坐在一邊,是今天晚上的傾聽者。老栓叔酒量大,好幾杯酒下肚,還是臉不紅心不跳,一如當(dāng)年在位時那樣,談笑風(fēng)生。我想,要是他的眼睛好使,指不定現(xiàn)在還是石橋村叱咤風(fēng)云的干部呢。
“六指,你怎么不出去打工?現(xiàn)在打工工資高,好多人賺了大錢,在城里買了房子呢?!?/p>
劉木匠不知道什么時候陰魂似的閃在我背后。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急忙回頭:“前年不是出去了嗎?可人家……現(xiàn)在只有我媽一個人在家,我大哥大嫂也不在,我要是走了,我媽誰照顧?”
這劉木匠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怎么突然關(guān)心起我來了?
“其實你媽還年輕,才五十多,身子骨也好,你就不用擔(dān)心了。年輕人要有點出息,我們是老了,沒人要了,要不,我也想出去闖一下?!?/p>
劉木匠嘮叨不停,我不想讓他再胡扯下去,端起酒杯:“劉叔,我們喝一杯,我知道你關(guān)心我,有機(jī)會就出去。”
“好,年輕人就應(yīng)該這樣。”
誰不知道做人要有點出息,可我能有出息嗎?瞧我這六指,又沒有文化,怎么出息?這死老頭啥也不懂,站著說話腰不疼。打發(fā)了劉木匠,大家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老栓叔說話了。他每次都是最后才發(fā)言,有點兒總結(jié)的意思。
“其實,每個人都逃不了命的安排,比如說我,好好的突然眼睛就不行了,這就是命,你沒法改變。不過,這也沒什么,六十多的人了,眼睛不行就不行,其他的行就好。大家說是不是?”
“那是,下面行就行,要是下面也不行了,那活著就沒意思了?!?/p>
說話的是老芹叔,想不通這些老男人一喝酒,女人的話題就出來了。女人我也想,但不說,我認(rèn)為說出來就沒意思了。說著說著,一不小心就扯上村里的女人,哪個豐滿,哪個瘦成了竹竿,哪個會有味道,哪個一定沒有半點水。
老栓叔說:“這話說過了,我們不說這個,再怎么說也不能編排本村人。其實啊,我們誰都有短處,自己看不到罷了,可別人卻一清二楚。所以啊,沒事別瞎扯,看到的聽到的,有時候也不一定是真的。有些事情別以為別人不知道,人家只是不說而已。其實啊,每個人都有個自己看不見的尾巴。呵呵!”
老栓叔喝了一口酒又說:“我們喝茶了,難得今天晚上這么熱鬧,化仙講古都行,大家隨便?!?/p>
化你娘,我渾身難受得不行,酒菜一撤退,我也跟著撤退了。
4
老栓叔的樓房已經(jīng)開始砌墻了,過不了多久,就可以倒水泥板了。這段時間來,大家相對輕松一點,反正一天有一百元,只要老栓叔沒有叫停,誰都不會自己回家的。
一樓封頂,二樓也開始動工了。速度之快,都趕上城里了。就在這時候,有人傳言說,不久市里的高速公路要從村子里通過。
高速公路從村子里通過?那得拆除多少房子?現(xiàn)在,大家都在為老栓叔惋惜。老栓叔卻像什么都不知道,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多請了一批泥水匠,迅速把二樓也封頂了。
有著幾十年建房經(jīng)驗的劉木匠,覺得那些泥水匠們根本就不負(fù)責(zé)任,一樓樓板的厚度還不到六公分,鋼筋混凝土也沒有達(dá)到要求。到了二樓的時候,樓板還是這么薄。不要說住人了,就是走在樓板上,都膽戰(zhàn)心驚。這些泥水匠真能糊弄。
這還不算,砌墻用的磚,也都是次品。這種磚泛著青灰色,根本沒有燒透,易碎易爛。劉木匠說這種磚是磚窯里最差的,以前多用來砌豬圈牛圈的,沒有誰用它來蓋房子。這樓房沒有基礎(chǔ),本來就不牢固,再加上這些爛磚,能住人嗎?
“老栓,我看你這錢白花了,水泥不行,是次品的,樓板太薄了,磚坯又不好。蓋房子不要說是百年大計,最起碼也得住上幾十年吧。我看你請的這些泥工,都是糊弄你的?!?/p>
休息的時候,劉木匠憂心忡忡地對老栓叔說。
“這蓋都蓋了,還能怎樣?馬上就收尾了,算了,不計較了?!?/p>
“可這房子沒法住人,危險,你敢住嗎?”
“怎么不敢?是房子就得有人住。裝修好了就沒事了。我打算一樓馬上裝修,讓老二年底回來結(jié)婚?,F(xiàn)在年輕人什么都趕時髦,沒有樓房,誰肯嫁給你?”
“那……”
“你這擔(dān)心是多余的,我們以前住的土坯房,全是泥巴做的,不是也住了幾十年?把孩子們的事情完成了,也就了卻我的心愿了。”
劉木匠再不說什么了。
兩個多月后,老栓叔的樓房裝修完了。明天,他就要搬新房了,老栓叔給大家發(fā)了請柬,包括在外面打工的人。人不到禮到,這是我們石橋村的風(fēng)俗習(xí)慣。
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手了。明天老栓叔那老不死的又要請客,這錢我不能掏自己的腰包。
5
為了下半夜出去,上半夜我早早就上床了。大約九點多鐘,我媽又出去了。雖然她門開得輕,可我還是聽得出來。我媽這么晚出去干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敢過問。
為了養(yǎng)足精神,我強(qiáng)迫自己閉上眼睛。
夜色,濃得化不開,黑得如同一張無形的網(wǎng),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更奇怪的是,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今天晚上到底要不要出去?我早就踩好了點。
自去年年底上過肖愛珍家以來,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再光顧了。她那幾只白鴨,已經(jīng)給我養(yǎng)得肥肥的了,肥得能流油了,我再不去拿,那油怕是就流到別人田里去了。
出去!不要迷信!我給自己壯膽。
我把鐵鉤和蛇皮袋加上草木灰準(zhǔn)備好,就從后門出去了。一路上,我一直在盤算著:兩只白鴨,兩只公雞,除去給老栓叔家的禮,還能有點剩余。
我輕手輕腳地向前走去,到了肖愛珍家,我輕輕的來到后門,絞斷栓在門上的鐵線,輕輕推門進(jìn)去。肖愛珍養(yǎng)的雞鴨就關(guān)在這兒,離正屋還有一段距離。
放下蛇皮袋,拿出鐵鉤,我打開了圈門,把鐵鉤放進(jìn)去。鐵鉤在里面一劃拉,就鉤上了一只鴨子。
正當(dāng)我要把鴨子鉤出來的時候,正房里傳來了說話聲。
“好,好像有人來了……”是肖愛珍的聲音。
“怎么可能?這半夜三更的,誰,誰會來到你家?”一個男人的聲音,邊說還邊喘著大氣。
“不,我,我好像聽到后面有鴨子叫,會不會有人來偷鴨子?”
“不會的,別,別自己多心了。這個時候的人都睡死了,哪來的人?”
“我還是擔(dān)心,要不,我看看去?”
“別,別掃興了,我,我還沒完呢……”
這男人的聲音和上次一樣,我太熟悉了??傻降资钦l,卻一時想不起來。
冷汗,從額頭上流下來。我的雙手顫栗起來了,不行,得趕快撤退,要不,被逮住了,可不是好玩的。不能得手的時候,千萬不要逞強(qiáng)。再說了,我還沒有找老婆呢。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退出后門。
回到家里,我媽還沒有回來。我打開了大門,出去了。這么晚了,我媽會去哪里?
來到半路上,我發(fā)現(xiàn),在離我不遠(yuǎn)的村道上,黑暗中有一明一滅的煙頭,在前方幽靈般閃爍著,我一時愣住了。
是不是村里還有別人和我搶生意?
這么一聯(lián)想,我馬上警惕了起來。我正想躲,不料,那人卻開口說話了。
“是六指吧,這么晚了,還沒有睡覺?”
聲音十分宏亮,沒錯,是老栓叔那個老家伙,我和他隔著那么遠(yuǎn),他能看出是我?如果不能看見,他憑什么判斷是我?看來老栓叔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是我,六指,老栓叔,你也沒有睡覺?”
我只好走到老栓跟前。
“這天悶得很,睡不著,就出來走走。”
“老栓叔,你沒拿拐杖,眼睛又不好,天這么黑,小心點?!?/p>
“我們都要小心點,天黑倒不怕,這路我熟悉,沒事?;丶覇厝ニX了。你也回去吧,這時候不在家里睡覺,出來瞎轉(zhuǎn)悠個啥?”
老栓叔說著,呵呵一笑,急急忙忙地從我身邊閃過去,腳步輕盈,完全不像一個六十來歲視力不好的老人。
身后,是老栓叔一股濃香的煙草味,彌漫在我的周圍。我的眼珠子一刻也沒有離開老栓叔的身影,直到他完全被黑夜給淹沒了。
懵懂地回到家里,我媽早就回來了,她的房間照樣是燈光閃爍一下,很快就熄滅了。
窗外,還是黑色的夜,一團(tuán)墨似的濃得化不開,緊緊的包圍著我,讓我喘不過氣來。躺在床上,卻沒有半點睡意,腦子里一直充塞著一些胡亂的東西,不知道為什么。
6
肖愛珍家的鴨子還是沒逃出我的手掌心,終于讓我給逮住了。
今晚,我的心情特別的好,口袋里有幾個錢,我到小店里買了兩包好煙,邊走邊抽。
路過老栓叔的樓房前,門口有幾個人坐著喝茶閑聊。本來我不想和他們這些老男人湊熱鬧,老栓叔卻遠(yuǎn)遠(yuǎn)的發(fā)現(xiàn)了我,把我叫住了。
“六指,過來坐坐,這么早回去也睡不著?!?/p>
劉木匠也在,大家正談?wù)撽P(guān)于村里修建高速公路的事兒。
“那是謠傳,信不過的。之前不是還說我們村有條鐵路經(jīng)過嗎,結(jié)果呢?不是什么也沒有。政府的事兒,沒準(zhǔn)兒。高速公路要開就開,不開對我們也沒什么影響。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p>
老栓叔說著,拆開一包紅色的七匹狼,一人發(fā)一根。這煙一包十七元,平時村里很少人吸這種煙。
“要是高速公路真的開了,你這房子算是白蓋了。這才多久,花了不少錢吧?”劉木匠問。
“也不是很多,加裝修總共七十多萬吧?!崩纤ㄊ遢p描淡寫地說。
七十多萬?大家哇的一聲,嘴巴張成了O型。沒想到看似簡單的房子,也要花這么多錢。感嘆之后,大家馬上豎起大姆指,直夸老栓叔厲害。
“我哪有那么多錢,都是孩子們的。他們要蓋,做長輩的只好順著他們。要是我,是不會花這冤枉錢的。你看看現(xiàn)在村里還有幾個人住?”
老栓叔說得很輕松,七十多萬就像七萬元那么簡單??晌也幌嘈牛@房子能花七十多萬,騙那些老男人還差不多。我情不自禁的張開了嘴想說點什么,一抬頭,老栓叔的眼里似乎有股無形的火焰噴向我,讓我說不出話來。他那兩個兒子,聽說生意虧空欠人家?guī)资f了,怎么還有錢蓋房子?
吹一了會兒牛,聊了一些無聊的事情,天色也晚了,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家去了。我也應(yīng)該走了,因為我本來就不想呆在這兒。
“六指,先別回去,咱們聊聊?”
“不了,我得早點回去了,要不,我媽會說我的?!?/p>
“你媽?她也是閑得慌,晚上特?zé)o聊吧?”
“老栓叔,你,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隨便說說而已。今晚咱爺倆喝兩杯?反正咱們都很無聊不是?”
喝就喝,誰怕誰呀?
喝的還是那種自己釀造的糯米酒,就著一碟花生米,我和老栓叔就這樣對喝起來。夜色,不論遠(yuǎn)近,都處于一片黑暗的包圍之中。
我們就在黑暗里喝酒,老栓叔和我一人一杯,幾杯下肚,臉都紅了起來??晌覀冋l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你知道嗎?人都有尾巴,只是自己沒有看到而已?!?/p>
酒到酣處,老栓叔突然蹦出這句話來。
“人,有尾巴?”
我不知道這老家伙到底想說什么,右手卻情不自禁地伸到背后,下意識地摸一下自己的屁股。
“是的,誰都有尾巴。其實,村里的人誰在做什么,誰怎么樣了,我都了如指掌。有的是看到的,有的是聽到的,而有的是猜測到的。當(dāng)然了,我不想說而已,因為那不地道,那是揭人家的短。何必呢?”
“老栓叔,你不是眼睛不好嗎?能看見什么?”
“憑感覺唄。比如說,你第二次從肖愛珍家出來,順了人家的兩只鴨子,一只公雞,有沒有這事?”
“這……你怎么知道的?”
“別緊張,這就是你的尾巴。好多年輕人都出去了,就你不出去,況且你也不想拉客,你要抽煙,又要喝酒,還要去“樂聲KTV”,這不都要花錢嗎?”
“老栓叔,這,這是沒有的事?!?/p>
“村里的事兒,能騙得過我?我還知道,你媽和劉木匠,也許你也知道吧!”
“我媽和劉木匠,他們……”
我的心一緊,快要跳出來了。
“沒有的事,我也不敢瞎扯,有的人以為天黑看不到別人,誰知道誰的背后沒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呢?就算真沒有,天上還有一雙眼睛呢。哈哈,不說了,酒話,都是酒話了,干了干了,一切都在酒里?!?/p>
我的嘴巴一時驚訝得合不上,不由自主端起了酒杯。
“人都是要過日子的,誰沒個尾巴捏在別人的手里,是不是?所以呢,過好自己的日子,別去打聽別去好奇別人的事。人啊,最好是管住自己的嘴。今晚我就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呵呵,喝多了,干了這杯,一切都在酒里……”
老栓叔的話里有話啊,有些敲打警告我的意思。我端著酒杯的手,一直顫抖著。一仰脖子,把所有一切,狠狠地灌進(jìn)了肚子里。
7
腳步踉蹌,腦子踉蹌,感覺村道也是踉蹌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回來的。一推大門,門是虛掩的,我媽不在。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到她輕輕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輕得像暗夜飄渺的風(fēng),似有似無。很快的,大門又被輕輕地掩上了。
剛才老栓叔的話,讓我咀嚼,讓我回味,讓我一時醉意全無。我突然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在肖愛珍家,那個男人的聲音,不就是老栓叔的嗎?
那么,我去年在來福家看到的那個影子——
還有,還有……我突然想起很多很多有關(guān)老栓叔的事兒。
我媽,她真的和劉木匠?
看上去那么平靜的黑夜里,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我不知道。
今晚注定是個不眠之夜,在黑暗的包圍中,我覺得分外明亮。
過了不久,老栓叔家的樓房被拆掉了,高速公路真的從石橋村經(jīng)過,老栓叔的樓房正在路中間,政府給了他九十多萬的補(bǔ)償。這回他兒子倒是真的在縣城里買了房子,可他卻不愿意進(jìn)城享福,一直呆在石橋村。
又是個迷糊的暗夜,我出去順了兩只鴨子,回來后一上床,就做了個奇怪的夢。夜色中,我正在村道上狂奔,我的身后有個看不見的影子,不離不棄地攆著我,讓我無處可逃??墒?,我一回頭,卻又什么也沒有。
〔特約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