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上:我是怎么沒有成為歌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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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只有前情前愛,還有前理想,我的前理想,是當間諜和歌手。
先說間諜夢。那時候我七八歲,愛看葉永烈小說,那時候的葉老師,正在寫科幻探案小說,一個系列好多本,主人公叫金明,有一個助手叫戈亮,類似于福爾摩斯和華生這種CP,他倆的人設很簡單,都是警察,濃眉大眼,英氣勃勃,英俊非凡,在思考問題的時候,眉毛微蹙,發(fā)現(xiàn)真相的時候,眼睛里閃過一道明亮的光。他們的敵人,是來自西方的間諜,他們帶著各種超前的科技產品,例如用壁虎皮膚提取物制造的隱身衣,來我們國家竊取情報和搞破壞。但最終,都被濃眉大眼的金明和戈亮擒獲。
讀了許多葉永烈小說之后,有了想法,不能任由西方國家給咱們派間諜,我要為國當間諜,我自信不會被抓住,因為他們沒有眼睛明亮的金明和戈亮。正巧語文老師布置下作文《我的理想》,我當即把這個想法寫進了作文里,在眾多希望當科學家、醫(yī)生、工程師的同學里,我顯得格外異色,也因此收到了特別的待遇,零分,大段聲色俱厲的評語,還有寫給家長的紙條。間諜夢就此被扼殺。
歌手夢稍晚。
我成長的上世紀八十年代,是文藝的年代,禁錮之后,猛然開放,種種渴望,像爆炸一樣釋放出來。人們都瘋了,去看電影!去讀書!去聽歌!去跳舞!去胡搞!文學社遍地,到處都是油印刊物,就連家庭聚會,人們也在討論文學,隨便一本小說的印量,都在七八十萬冊以上,五分錢一毛錢一張的電影票,也讓《少林寺》收獲了過億票房。演員和歌手更是多得像星星,隔三差五就出來個陌生的名字,1986年,首體的“讓世界充滿愛”演唱會,輕輕松松就會集了100位歌手。即便歌手這樣多,磁帶那樣貴——國產專輯8塊,引進專輯10塊,而一個職員一月薪水不過三四十塊,卻照樣能出現(xiàn)那種奇跡——張薔在1985到1987年的兩年多時間里,推出30張專輯,總銷量2600萬。
我只是聽,只是跟著唱,倒沒想過要當歌手,更沒想過要寫歌。許多創(chuàng)作,詩,歌,畫,其實都是荷爾蒙結晶,少年春心才是第一推動力。十二三歲,春色遙看近卻無的年紀,和世界還隔了一層膜,看什么,都有種曖昧不明,像感冒后,康復期的發(fā)蒙,有點暈陶陶的,似乎還很幸福,但到底是小病不愈時的幸福。
十四歲,感冒好了。
2
感冒痊愈的標志,是突然看得出人的美。
學校運動會,我們圍著操場坐了一圈,操場邊的白楊樹,一身金黃,帶點苦香,葉子像編好了程序,隔個十秒二十秒,落幾張到頭上肩上來,到處都是年輕人,平時被衣服遮掩的身體,有了理由顯露出來,像一根根赭色的楓樹糖,金,亮,硬,澀,笑聲和喧鬧聲,像從海底傳上來的,被海水和陽光濾過,也被透明的小魚咬過,咬一下抖一下。突然間醒了,心花怒放,盯住那些楓樹糖,用目光舔舐過去,有人大概被我注視得不好意思了,就在漫天的碧空黃葉里,對我笑了一笑。二十五年后,我在深夜里收到一條短信:“摯愛”,總算明白了那一笑的來由。我也是一根楓樹糖吧,彼此彼此,幸好幸好。
就在那時聽到鄭智化,他的每首歌都有畫面,深夜里靠在路燈柱子上吹口哨的少年,臺北冬夜里,向人靠近的流浪漢,被嘴唇劃過的蕾絲花邊。熱愛必然導向另一個結果——去了解他、去模仿他,以及,去變成他。是因為對他的熱愛,也是因為,一顆少年心,必須要有突圍的方式。自己不懂得愛和絕望,能向一個略微年長者學習愛和絕望,也是突圍。我很快摸清了他組織旋律的方式,他的常用詞,他畫面的情調,開始動手自己寫了。歌也是少年春心。
寫的第一首歌我還記得,那是上高二的時候,有天放學路上,突然有個旋律出來,回家去就記下,歌的名字叫《你的微笑就是我的歡顏》,因為那個時候流行長長的歌名,而那名字還一定在歌曲中間出現(xiàn),作為一個主打句子。為了寫歌,攢錢買吉他,學吉他,練聲,讀詩。
后來四五年,我寫了三四十首歌。
我這首叫《靠記憶過冬的鳥》的歌,寫于1995年:“我想我等不到春暖花再開了/我終將倒在離燈火只有一步之遙/我像是一只靠記憶過冬的鳥/我小小的秘密藏在冰雪深處/我想我等不到春暖花再開了/我終將倒在離黎明只有一夜之遙/我像是一只靠記憶過冬的鳥/我小小的骨殖藏在春天深處”
而這首叫《夢里花落知多少》,寫于1994年:“那一年的新年夜空無比的美麗/煙花亮起我就在你的身邊/鐘聲響了我們的心愿都一樣/竟然都是但愿人長久/也許僅僅是我不祥的預感/也許是我心里幸福盛得太滿/為什么我總想和你分分秒秒都在一起/噩夢驚醒,那么害怕失去身邊的你/那一年,我們沒有過完秋天/那一天,秋空燦爛你卻一去不返/那一年,我們沒有過完秋天/那一天,秋空燦爛你卻一去不返”
下面這首叫《故都春夢》,模仿東北民歌,寫閨怨:“鴉兒老梨樹梢頭兒啼/更覺著春雪寒/剪一個干枝梅/也算是應個春景”
還有這首叫《黑松林傳說》,模仿中亞民歌的調子,1996年寫的:“在那密密的黑色松林里/有一個赤腳狂奔的新娘/她逃去找她的情郎/盡管她知道他是一個懦夫/裝扮成善良商人的強盜/答應幫她找她的情郎/但要她付出她的貞操/在黑色的,黑色的密密的松林里”
這首是我寫的最后一首歌。
3
我有沒有為成為一個歌手做過努力?
有的。在我手里有二十多首歌的時候,我開始給正大國際、大地唱片、嘉鵬文化寄樣帶,它們都出過民謠專輯。我收到了若干回信,若干電話,標準格式,寥寥數(shù)語,樣帶和歌譜已經收到了,會認真對待,希望你再接再厲,寫出更好的歌。云云。
樣帶是我用聲寶錄音機錄的。那時候我住在學校廣播站,廣播站有兩臺聲寶錄音機,我就用它們把我的歌都錄了下來。我開發(fā)了錄音機上的所有功能,制造出各種效果,例如先錄一遍,作為伴唱帶,然后再唱一遍,兩遍疊加在一起,制造出合唱或者有和聲的效果。還去學校電教中心,借了一整套效果聲的錄音帶,在一些歌里,加上鳥叫聲、雨聲、海潮聲,以及教堂鐘聲和火車開動的聲音。還請了會樂器的同學們,用二胡、口琴、手風琴,幫我加伴奏進去。
后來,我參加過各種各樣的歌唱比賽,或者和歌唱比賽沾點邊的比賽,例如主持人大賽(有才藝表演部分)、詩歌朗誦大賽(可以設法加入唱歌部分),專業(yè)的、業(yè)余的。得過各種獎,有時候是特等獎,有時候甚至沒能入圍,有時候是創(chuàng)作獎,有時候被勒令更換曲目。也去見過許多專業(yè)人士,詞曲作家、歌唱家、編曲大拿。后來在電視臺工作,還曾經借著工作的便利,厚著臉皮接觸那些成名的歌手,請他們推薦我的歌。明的暗的,天真的功利的,我都曾經嘗試過。
我漸漸知道怎樣才能真正入行,怎樣成為一個歌手。但我從沒有實踐過。因為,在那時,我已經開始寫作和發(fā)表,知道寫作或許更適合我,它低成本,無污染,手工作業(yè),不用過多依賴流水線,發(fā)表的文章具有物理性,可感可觸,并可積少成多,不會因為一次比賽失利就被否決,而且——不用熬夜以及酒精或藥物成癮。所以我從不對歌唱比賽真正上心,也從不對比賽結果寄予期望,即便在普選階段就被刷掉,也從不耿耿于懷。
我用寫作,為自己建設了一個逃遁之所,用它來解釋我在其他地方的失敗,也包括唱歌,也用它接納我在其他地方的失敗,因為我知道不論我遭遇怎樣的挫敗,也會有寫作接著我。于是,我在其余任何地方,都成了一個業(yè)余選手,以素人的心態(tài),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事,和我合作的人,很快就覺察了,我嘗試投身的那個領地,也很快就覺察了。假如“音樂”是一個殺伐決斷的皇帝,他必然能看出我眼睛里的閃躲,執(zhí)行時的不堅決,滿口應承時的三心二意,被拖出去砍頭是遲早的事。
在寫作領地,我就好一點么?其實也沒有。我一心想要寫小說,但小說寫了沒多久,就轉向專欄,從此寫了十二年專欄,小說,也成了我的逃遁之所,每逢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專欄寫得并不好,我就假設,還有小說可以接納我。盡管,我的小說故事大綱,裝了兩個文件夾,但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被我變成了現(xiàn)實。
可能是因為怕,怕自己不能勝任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怕自己并無才能,怕自己唱不到某個高音,怕自己沒有構架長篇小說的能力。為了不讓這些可能變成現(xiàn)實,最好的辦法,就是設法逃遁,從不開始,以素人的心態(tài),在許多個領地穿梭。
久而久之,技藝必然生疏,生疏到我果然無法勝任自己喜歡的事。我曾在朋友的督促和幫助下,在大學的錄音棚,用了一天時間錄了三首歌。那些歌放到網上后,后面的評價是:“是不是很冷?干嗎不多穿件衣服?”我終于證明了,我是無法成為歌手的,無法勝任歌手之責,甚至無法唱好一首自己的歌,踏空是自己本身才能的原因,和時機、努力程度無關。我滿意了。
所以我會對操辦技藝展示的那些過程分外著迷,例如錄制一盒樣帶,例如整理書稿,那是一個懸而未決的時刻,似乎已經在忙碌了,已經無限度地接近圓滿了。
4
我曾以為,我遇到過的很多人,都是我的同類。
聚會上,某個默不作聲的人,突然接過吉他,彈了一首曲子,剔除因為生疏而導致的瑕疵,基本就是大師的水準,朋友說,他現(xiàn)在是個小生意人,其實也并不怎么賺錢。KTV唱歌,一個孩子媽媽,唱了一首歌,盡管是在音響那樣差的地方,她也唱得無可挑剔,話筒一放,她臉上的光彩又消失了,重新窩到角落里,接了個電話,似乎是在向丈夫解釋晚歸的原因。
還有,讀者給我寫信或者留言,短短幾百字,字字珠璣,才華撲人一臉,我追到他們的微博或者博客上,發(fā)現(xiàn)他們做的是和文字毫無關系的工作,也并不大富大貴。
起初,我覺得他們和我一樣,欠缺一份“對人世的信心”(我討厭胡蘭成,但我喜歡他這六個字),在逃遁中慢慢磨折了自己,消耗了一份雄心。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們和我不一樣。他們待自己,就像神佛待萬物,創(chuàng)造一切,收回一切,絲毫不以為意。他們不留戀赭色楓樹糖一樣的青春,不用創(chuàng)作延續(xù)自己的春心,也不熱狂地讓自己的青春無限延長,用詩、歌、畫、金錢這些丹藥。
我從此安心,安然接受自己的怕,自己的無能,自己的靈光消逝。以及,自己并不能分身為億,擁有一億種生命的遺憾。終于老去的那一天,彈不對最簡單和弦的那一瞬,我如釋重負。我坐著火車北上南下,在河灣、海岸、灌木叢、廣場、篝火點點的沙灘上,想到我所在的人群,正是他們藏身的人群,我有種親人散居各處、知道彼此的存在,卻再也不見的愉快。
下:為了找到真正的自己,我們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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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了一張專輯,《靠記憶過冬的鳥》,收集了十二首我寫的歌,由上海星外星制作出品,林寶、侃侃、欒鵬祥、虞雨舟、李東信、丁一凡、海音演唱。
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張專輯?
事情要從2016年8月,一次終生難忘的旅行說起。
那年8月,星外星的芮文斌先生組織了一次去新疆那拉提的采風之旅,這個采風團,雖然有黃佟佟老師和我這樣的寫作者,但更多的是音樂人,詞作家李廣平先生和作曲家林靜女士,詞作家張海寧、劉新圈、王小雅,還有音樂人虎衛(wèi)東、漁魚、陳建,歌手巴音、巴特爾、老兵。
之前也參加過很多筆會、采風團,但團員多半是作家、媒體人,大家安安靜靜地旅行,安安靜靜地說話,打牌、玩殺人游戲,至多在喝酒之后發(fā)發(fā)飆。而這一次,這個多數(shù)由音樂人組成的旅行團,從頭到尾都在唱歌。
幾位音樂人帶著各種樂器,在車上唱,在帳篷里唱,在巴音布魯克的落日下唱,在那拉提的草原和花海里唱。每天吃飯的時候,尤其是晚飯,更是要唱歌助興。
在巴音布魯克小鎮(zhèn),我們住進一片蒙古包式的建筑,蒙古包外,種滿了油菜,正是油菜花盛開的季節(jié),帳篷外一片明黃,在明亮的陽光下,有種融融暖意。一到駐地,巴音和老兵放下行李,就搬了把椅子坐在蒙古包外,開始彈琴唱歌。因為是即興合作,他們時不時停下來商量怎么配合,用什么節(jié)奏。
油菜花輕輕搖晃著,蜜蜂在花間嗡嗡穿行,他們悠然的樣子,還有歌聲停下來時候,那種被空氣包裹著的語聲,都有一種奇異的魔力。
我開始在屋里,從窗子里探頭出去聽了一會,又出去站在陽光里聽,坐在一堆樺木上聽。只希望時間被無限度地拉長,秋天花香里的歌聲一直繼續(xù)。
還有一天,也是在草原上,我們在一場大雨到來之前,進了帳篷,在歌手們開始喝酒唱歌的時候,我走出帳篷,看到天上有兩道巨大的彩虹。
當時的我就知道,這一幕注定要穿透很多人和事,讓我在將來的很多時候想起來。
被這種空氣蠱惑著,我也拿起吉他,唱了幾首我的歌,一次是在草原上,在大家燒烤的同時,另一次是在大帳篷的晚上。
芮文斌老師說,這是你的歌?我覺得應該做成一張專輯,我來投資。
當時我并沒有太在意,因為,在北京在上海在廣州,我圍觀過無數(shù)類似的承諾,小到承諾做一本書,大到承諾做一部投資一個億的電影。沒有人當真,承諾的人和被承諾的人都不會當真。
但那次旅行結束后一個月,芮文斌老師給我打電話,他說,上次我們說的做專輯的事,你準備得怎么樣了。
啊,是真的。
在那拉提長大,當過兵,在那拉提草原當過景區(qū)管理員,做過唱片公司,拍過湯唯成名前的電視劇,出版過刀郎《2002年的第一場雪》的這位新疆人,沒有在開玩笑。
他說,專輯里的歌是我寫的,也應該我來唱,但我希望歌手們來唱。他希望我多唱幾首,三首,五首,我說,一首足夠。
我選了一些我的歌交給他們,2017年3月,專輯啟動制作,5月,我聽到了第一首歌《靠記憶過冬的鳥》的導唱版,之后兩年,十二首歌陸續(xù)制作完成,有的歌先后有過四五個版本,例如《紫花地丁》和《血色黃昏》,我在2018年底聽過定稿之后,又重編重錄,最后收進專輯的,是一個近乎全新的版本。
我唱的那一首歌,就是排在第11首的《往事如煙》。這首歌是2018年12月錄的,為了錄這首歌,我專門去了趟烏魯木齊,那幾天的烏魯木齊,正是雪后初晴的天氣,我們就在大雪的烏魯木齊來來去去,在虎衛(wèi)東老師的工作室,錄下了這首歌,還見到了老虎老師的愛人和孩子,虎老師還請我們吃了一頓極其豐盛的大餐。
我還記得,吃飯的時候,旁邊坐著一桌中年健身漢,全都穿著二指背心,在12月的烏魯木齊。他們冷不冷我不知道,但他們嗨得像一鍋沸水。
結束工作的那天,芮總從上海趕過來,邀請大家聚會,我見到了侃侃、黃燦,我很喜歡的歌手。又是一個喝酒吃肉唱歌的夜晚,一直到凌晨兩點。
這種日子,每一秒都是要換算成黃金抓在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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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次旅行之前,我已經有幾年時間,在考慮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人的問題。
我一直是“別人家的孩子”,學習好,聽話,不制造任何麻煩。讀小學的時候,父母每天給我一毛錢,讓我在放學后買一捆苜蓿拖回家,在吃飯前,我負責把苜蓿剁碎,喂二十只雞和兩只羊,吃飯后,我要和父親一起干活,為輪胎穿輻條,穿一個五毛錢。長大一點之后,我負責給全家人做飯,一直做到高考前的一學期。家里屋子不夠,我一直支張床睡在過道里。工作以后,有兩年時間,主動把工資全部交給家里。
小時候我最喜歡的,不是寫作而是畫畫,但畫畫實在太費錢了,而且,那時候,學畫是沒前途的,可供藝考生選擇的專業(yè)很少,很難考上。父母都不同意我畫畫,我也就很乖巧地再也沒去畫室。
后來喜歡音樂,但也從沒想過主動地去追求,在學校畢業(yè)之后,曾經有十年都沒在朋友中間唱過歌,遇到上臺唱歌表演的機會,我也和別人一樣推推搡搡扭扭捏捏。似乎,這樣才像個成年人的樣子。
因為從來不參與吃喝嫖賭抽,我也是同學和朋友晚上出去玩的時候的理由和擋箭牌,學生時代,我的同學如果說出門是來找我的,家長一準允許,直到現(xiàn)在,朋友晚上要出門尋歡作樂,只要說是和我在一起,他們的家人就無條件同意。
朋友遇到感情困惑,會給我打電話,做職業(yè)選擇,征求我的意見,自殺,給我打電話,有那么好幾次,我一邊打110,一邊奔赴他們的自殺現(xiàn)場,把他們從河邊、樓頂拖回來。
我也很少和人反目,從不在微信和微博上取關和拉黑什么人,甚至也不在背后評價別人,有時候聽到同行在背后評價別人寫的拍的東西“爛透了”,我都心里一驚:難道還可以這樣直接地評價別人。我也很少討論別人的事,因為我在古代小說里讀到過“賭近盜、奸近殺”這樣的句子,始終認為情感糾紛是會帶來殺身大禍的,最好不要牽涉其中。
但那幾年開始,我不太相信我曾經相信過的事了。
我開始學會拒絕,拒絕不喜歡的場合,拒絕寫沒有回報的東西,在別人提出“資源置換”“給你提供平臺”的時候立刻閃人。我也開始在背后評價別人了,非??隙ǖ卦u價別人文章和電影的好壞。遇到不喜歡的人,直接拉黑。
而且,我開始更果斷地處理我和父親兄弟們的關系,給他們每人買了一套房子,讓他們從我家里搬出去了。我不再愿意給我父親“子孫滿堂幾代同堂”的幻覺添磚加瓦了。
這都是在看不見的地方。
在看得見的地方,我的表現(xiàn)就是,在別人讓我上臺唱歌的時候,大大方方地上臺去。
這是我中的獎,我的福分,我活在人間占到的便宜,以前那個低自尊、總覺得自己不配的我,面對這種福分,肯定是要推托的,但現(xiàn)在我學會慨然地接過來,一秒都不猶豫。
慢慢找回那種叫作“本真”的東西。
謝謝武志紅老師的那些書,謝謝黃佟佟老師告誡我的一句關鍵的話“學會接受別人的好意”,謝謝這些年的歷練。
也謝謝一切善意好意,比如芮文斌老師為專輯投入的金錢和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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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逐漸明白,對于創(chuàng)作者,對于一切要在世界上求生求進的人來說,“本真”是一種重要的力量。
那年美國大選前后,出現(xiàn)很多文章,這些文章,從政治、經濟、中美關系甚至玄學的角度,分析局勢,分析希拉里和特朗普這兩個人,但眾多文章里,給我觸動的,就是武志紅老師寫的一段微博和一篇文章。
他說,希拉里的父親休·羅德姆,對家庭成員非常嚴苛,對女兒尤其如此,這種培養(yǎng)方式,是“撒旦式養(yǎng)育法”,導致孩子們失去自我,所以,“她個性中的感染力太差,導致她在選舉中難被民眾喜歡”,最終的結果,不是特朗普贏了,而是希拉里輸了,不是輸在精英對民眾感受的忽視上(從個人財富和支持者構成來說,特朗普才是真正的精英),不是輸在天下大勢上,多半是輸在感染力的缺乏上。
之所以被武志紅先生的說法觸動,是因為這也是我一直以來的心結。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我漸漸發(fā)現(xiàn),不論是寫作,還是繪畫、做音樂,還是演戲和當明星,起初是在拼顏值、拼技術、拼人脈、拼財富,但最后卻都是在拼性格,確切一點說,是在拼感染力。顏值、技術、人脈,都是人力所能為的,感染力卻不是,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圣經》里,有關于捕心術的描述,耶穌在加利利海邊看見西門和他兄弟安得烈,就對他們說:“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蹦芊瘛暗萌巳绲敏~”,的確是宗教擴展的基礎。而寫作也好,當明星也罷,從事這些需要群眾基礎的事業(yè),也和創(chuàng)立宗教差不多,必須要“得人如得魚”,根本的技術,是捕獲人心的技術。
我曾經和朋友討論,為什么中國的很多創(chuàng)作者,在四十歲以后就寫不下去的問題,我們的結論是,首先,生于五十年代的創(chuàng)作者,因為少年時候的營養(yǎng)狀況,也因為此后的生活狀況,他們的身體狀況不夠支撐他們寫到四十歲以后。其次,成名之后,就進入了片場,慢慢失去了本真的力量。
即便不是創(chuàng)作者,不需要捕獲人心,這種本真的感染力,也是讓自己活得更愉悅的最重要方式。
就像剛剛被抓獲的吳謝宇,他之所以成為殺人者吳謝宇、A級通緝犯吳謝宇,和他家那種壓抑、保守、克制的生活不無關系。他沒有機會獲得本真的力量,甚至不知道屬于他的本真是什么。
所以,他逃離原來的生活之后,就極力反彈,做的都是他母親不允許他做的事,而且一律推向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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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和音樂人身上,就有更多本真的東西。
音樂從誕生的那天起,就是勞動號子,是巫術儀式上的吟唱,不本真,無魅力。音樂人常年操持著音樂,在音樂的巫性中生活,他們面對生活,也更多抓力。
所以,這些年,我開始深入地和音樂人交往,柳遇午、吳吞、張瑋瑋、李建儐、劉堃、白亮、小金先生、朝格樂隊,以及低苦艾樂隊的經紀人尹德榮,我去拜訪他們,追他們的演出,聽他們的意見。其實,他們當中好些人,我都認識很多年了,他們肯定也很奇怪,我為什么在認識他們都快二十年之后,突然和他們熱絡了起來。
真正的原因是,我想知道,他們的力量從何而來,或者什么都不為,就是為靠近那種更本真的狀態(tài)。
以及,所謂“歌之版圖”到底是一張什么樣的版圖。
生活的藝術,需要不斷探索,需要不斷地交出自測自查報告,此時此刻,這張專輯,就是我交出的一份關于“本真”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