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飛 趙暉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題記
甲:杭州
沒過多久,泰恒公司三京牌香皂的泡沫芳香就從安娜修長的十指和蘭草般的發(fā)叢間飄散開來。那是屬于成熟和優(yōu)雅女性的芳香。穿著一襲青色長衫的江楓,站在屋檐下一根廊柱邊,在香皂連綿的氣息里顯然有些怦然心動。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fù)u晃了一下,像是被風(fēng)吹動似的。于是他無力地望了一下大門外,門外是一九三八年正月初五風(fēng)雨飄搖的杭州城。
這應(yīng)該算是一個晴朗的冬日。江楓家那幢通風(fēng)良好寬敞明亮的宅子里,安娜在正午時分陽光飽滿的天井中彎腰洗頭。許多年過去后,安娜和她手上柔滑的三京香皂依舊在江楓悠長的記憶中香味怡人,揮之不去。也是從這天開始,江楓熱烈且固執(zhí)地愛上了這個普通的天井。他還喜歡在回想安娜洗頭的身影時,打上一個響亮的噴嚏。
江楓還記得,那天就在安娜身后的不遠(yuǎn)處,氤氳的水霧如越劇舞臺上的水袖般,纏綿在京杭運河水波起伏的胸前。而那一片蒼茫的雪覆蓋在杭州富義倉邊臨河的青石板路上,目光里活躍的只有一群在雪地上生動跳躍的麻雀。
日軍進(jìn)城后的一個多月里,伴隨著頭頂漸次加劇的風(fēng)雪,杭州城的人口像在一夜之間蒸發(fā)了三十多萬。早在淞滬會戰(zhàn)柳川平助率第十軍登陸杭州灣時,風(fēng)聞異動的市民就陸續(xù)舉家遷往蕭山、富陽、桐廬、建德以及紹興、諸暨、寧波等地投親靠友。到了十二月底光景,錢塘江的對岸就只能遙望了。23日死氣沉沉的黃昏,浙江省政府最后一批工作人員撤往金華的二十多個鐘頭后,國民政府的一紙電令讓建成通車才八十九天的錢江大橋自毀在一堆炸藥中。混濁的浪頭拍岸時,大橋的設(shè)計者——橋梁專家茅以升卻像一棵秋天里蕭蕭落葉的樹。遠(yuǎn)望著江面上沖天升騰的硝煙和火光,心中浮沉的唯有灰燼般的悲涼與哀愁。
在江楓的記憶里,安娜漂浮在清水中的發(fā)絲越洗越干凈。安娜仰頭梳理濕漉漉的長發(fā)時,江楓細(xì)碎的眼神已經(jīng)在她的腰身處停留了很久。四目相撞的那一刻,他像是遇見一段突如其來的夢醒時光,恍惚的眼底隨即被一團云霧所纏繞。
春節(jié)過年頭一次見你,是剛從老家回來嗎?走下樓梯的江楓,由遠(yuǎn)及近的棉袍窸窣聲一路持續(xù),直到停留在廳堂中的那個青瓷魚缸前。他將手中的兩根面條一節(jié)節(jié)扯斷撒入水面后,幾只紅背鯉魚和黑背鯽魚便在水草間熱鬧地爭搶起來。
安娜不響。一直到擠出發(fā)絲間的一團柔綿的水珠后,她才沉思片刻說,那件事情,我聽蘇先生講,其實你不應(yīng)該參與。蘇先生要我規(guī)勸你,以后當(dāng)心點。
說完,安娜弓腰潑出盆中的洗頭水,那片雪地于是在江楓的視線里收縮了一下,轉(zhuǎn)眼多出幾根彎曲的發(fā)絲。
有些事情是自己尋上門的,我也只是不由自主地當(dāng)了一回看客。江楓說,你曉得,我和五月就要去美國了,現(xiàn)在只等她舅舅定好輪船的日期。
安娜說的那件事情,是指五天前的除夕夜,靈隱寺外的那場隱秘而張揚的刺殺。
事實也正如江楓所說的,那場草臺班子一樣的行動密謀,同伴們只是看中他手上的那把彈弓。事先就講好,下手前,由江楓負(fù)責(zé)射穿廟外的那兩盞燈泡。除此之外,同伴們甚至沒有向他透露過刺殺目標(biāo)的名號。哪怕在事發(fā)現(xiàn)場,江楓也沒能看清對方在夜色下黑帽隱藏的臉。
但刺殺終究沒能得手,現(xiàn)場留下的只是三具無足輕重的尸首,褲管下清一色十來厘米的綁腿。
事實上,江楓他們根本就沒能下手。
在雪地中埋伏了兩個時辰后,目標(biāo)中的黑色小車才出現(xiàn)在靈隱寺外的午夜燈火中。車門打開,同伴正待抽出腰間的尖刀時,江楓還沒來得及舉起彈弓,一排子彈就已經(jīng)迅速在空中呼嘯而過。
鮮血如一樹梅花般在雪地中盛開。寺內(nèi)的僧人撞響迎新大鐘時,槍聲突然歸于一片遼闊的沉寂。江楓就是在這時撿起掉落在積雪中的彈弓轉(zhuǎn)身倉皇逃離,一路慌張的腳步像是赤腳踩上一地的炭火。
那天還好你跑得快,槍聲一響,憲兵隊的車子就啟動了。一直忙碌的安娜放下手中的梳子,夾棉旗袍的肩頭已有幾處被沾濕,生動地黑了一片。
你們想刺殺的治安維持會的何瓚曾經(jīng)留學(xué)日本,杭州市憲兵隊隊長若松茂平就是他那時的同學(xué)。
我方不方便問一句,江楓走上一步,輕聲道,是你們的人在現(xiàn)場開的槍嗎?不然你沒有理由這么清楚。
江楓記得,那一晚他回到住處時,門口的雪地上一溜新鮮的腳印,進(jìn)入院子后一直伸向安娜的房前。舉步上樓時,又聽見她房里洗漱的聲音。
安娜租下江楓這座宅子一樓里的客房,是去年五六月間的事。接下去的時日里,她經(jīng)常早出晚歸,安靜淡定的眼波下,她匆忙來回的身影又似乎有著一些秘不可宣。江楓覺得,自己那時幾乎已經(jīng)猜出其中的緣由。
但安娜卻直視江楓的眼,嘴角微笑道,你想多了,動刀動槍是你們男人的事。我一個單身弱女子,只在杭州討生活。之所以跟你這么說,只是覺得活在亂世里安全頂重要。
安娜又舉重若輕地說,要不然,不要說美國,你連最近的碼頭也去不成。這對五月小姐不公平。
我能理解,你不方便說實話。不過你放心好了,江楓說,哪怕去了美國,我和五月也還是中國人。所有的事情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包括那個胭脂盒。
江楓抬頭時,一朵慵懶的云正從天井的上方走過。那一刻,他突然決定要出去走一走。
你從來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蘇先生也這么講。江楓朝著門外走去時,將話留給了回到房內(nèi)的安娜。但安娜卻探出身子說,你等一下。
走上前的安娜將一沓法幣塞進(jìn)江楓的手里,眼光為難地說,暫時只有這么多,之前六個月的房租,總不能過年還欠著你。剩下多少,改天我再給補上。
江楓將那沓鈔票堅定地推送了回去,說,我再講一次,這錢留著給小歡吧。我欠你們母女的,是注定這一輩子也還不上了。我心里其實……
別再講了。安娜用一雙柔和的眼將江楓制止,我也再講一次,那炸彈不是你們家的。安娜說完,扭頭快步離開。旗袍上那被水打濕的一小片,跟隨她的肩頭起伏,像一只黑灰色的蝴蝶。
這天的午后,海半仙茶樓的說書先生蘇東疾眼望著雪地中踽踽獨行的江楓從拱宸橋上一路打滑地朝著自己家走來。之后兩人隔著桌上的一壺茶,相對而坐了很久,幾乎沒有話語,只是目送著陽光在雪地和運河的頭頂處走遠(yuǎn)。
蘇東疾是最早知道那場刺殺隱情的,向他提前透露的是江楓的那幾個略懂拳腳的同伴。
一場刺殺被另一場刺殺先聲奪人。兩天前的傍晚,江楓補充完事件的經(jīng)過后,蘇東疾合上手中的折扇,凝神聚氣地說,像是一群天兵天將。
在富義倉附近一帶,江楓和蘇東疾是走得最近的。杭州城還沒有炮火的時候,兩個男人就像是一對竹板,一見面就要發(fā)出撞擊的聲響。
安娜住進(jìn)富義倉附近江楓家的出租房后沒多久,蘇東疾的折扇就一戳一戳地指著江楓的胸口說,儂小赤佬一雙眼珠子飄忽飄忽的,心里頭彎彎曲曲藏著事,儂瞞不了我的。
我一個拱宸橋上的閑人,除了收收房租,在運河里頭摸摸螺螄魚蝦,還能有個屁事。江楓轉(zhuǎn)身背對著蘇老頭,眼睛望向海半仙茶樓窗外的石拱橋。令他好奇的是,那時的運河兩岸租界,之前的日本巡捕已經(jīng)換成了一幫目光空洞的中國警察。
我講的就是儂花花腸子里的屁事。一場桃花劫哦,蘇東疾說,我還曉得,儂眼烏珠里走進(jìn)走出的那個女人其實就住在儂房里,但儂勿要忘記,人家可是已經(jīng)有女兒的哦。
蘇老頭那天的臉上始終掛著男人間腥味混濁的笑,這讓作為安娜房東的江楓很是窩火。
一轉(zhuǎn)眼,這已經(jīng)是去年七八月間的一場對話。江楓記得,那段時間里,盧溝橋上的槍聲像一場盤旋的熱浪襲遍了整個杭州城。事變發(fā)生的第二天下午,杭州就舉行了一場防空演習(xí)。警報拉響時,他正在家門口的運河里游泳,雙眼露出水面后,頓時感覺四周猶如一片大軍壓境般的倉皇和凄厲。
安娜牽著女孩的右手再次出現(xiàn)在江楓家院子里的那一天,正月的腳步已經(jīng)走遠(yuǎn)。那是杭州城淪陷后的第一個像樣的春日,江楓正在天井中曬太陽。光線中擁擠著相互碰撞的塵埃,灰蒙蒙的日腳展現(xiàn)出令人惱火的乏味和冗長。
所幸的是,汪五月已經(jīng)開始為去大海那邊的美國打點行裝了。
走到身前的安娜,將陽光擋去了一半。瞌睡中醒來的江楓瞇著一雙細(xì)眼望出去,天井中殘雪消融的地上有著一長一短兩個身影。江楓即刻在藤椅中彈直了身子。
小歡!你回來了?
早上剛從老家余杭過來,之前連續(xù)發(fā)了幾天的高燒。安娜扯了一把身邊的孩子說,快叫叔叔。
小歡稍稍移了半步,靠近安娜的手臂后怯怯地叫了聲:叔叔好。
那一刻,江楓幾乎跌倒在茫茫的塵埃中。他捧起耷拉在小歡左手處的那一截空蕩蕩的袖口時,往事便如腥咸的海潮般在他眼中一波又一波瘋狂地涌起。
事情是發(fā)生在去年的9月16日,也正是小歡初次來到江楓家租房住下后的第二天。兩架貼著膏藥旗的日軍雙翼飛機出現(xiàn)在運河上空時,江楓的半個身子正陷在運河水里。這個下午,他從河里撈起一大堆的螺螄,由岸上的小歡負(fù)責(zé)將它們收進(jìn)籃子里。
拖著引線的炸彈從飛機的尾翼掉落,小歡被那陣細(xì)長的哨笛聲所吸引,昂首凝望時,滿臉的好奇和詫異。
半空中,炸彈的引線被迎面的風(fēng)扯出,隨后便是兩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再次睜開雙眼時,那片刺眼的殷紅正像一縷晨霧般在河面上漾開。在江楓無比絕望地注視下,一只鮮血淋漓的手臂黯然沉入水底。
那天,赤腳的江楓抱著不省人事的小歡,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像一個瘋子。迎面狂奔過來的安娜也就是在那時出現(xiàn)在他虛弱如夢幻般的眼里。江楓恍惚記得,那一刻,淚光中的安娜頑強地讓自己鎮(zhèn)定,急促的喘息聲中突然就有了生鐵般的冷靜:
不要慌,不要慌,趕緊送醫(yī)院!
記不清是多少天后,小歡才在病床上蘇醒。面對趴在床頭的安娜,張口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媽,我是不是沒有死?
病房里,汪五月在江楓的身后扭過頭去,她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白晃晃的杭州味道的陽光,彌漫著焦煳的氣息。
診所最終沒能完全取出小歡身上殘留的彈片。會有一些后遺癥,醫(yī)生說,傷痛可能會偶爾發(fā)作。一旦感冒,會伴隨持續(xù)的高燒。
枯守在病房中的江楓始終不愿離去。一直到安娜在汪五月跟前委婉地說出自己很想躺一下,他才在角落里悵然若失地起身,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步挪向病房外長而空曠的走廊。
小歡開始康復(fù)后的一個清晨,安娜叫了部車子,把女兒送回了余杭老家。
第二天中午,安娜就獨自一人回到了杭州。面對著肅立在門口的江楓和五月,一絲笑容在她臉上徐徐走過,說,都別擱在心上了,誰家沒個三長兩短呢?
江楓和汪五月都沒有作聲。
安娜又說,小歡能活著,已經(jīng)是我們的萬幸。
說完,安娜又匆匆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個深秋的院子。汪五月在她身后聲音哽咽地連叫了兩聲姐,她卻像是絲毫沒有聽見。
再次回到杭州的小歡很快又和江楓熱絡(luò)了起來。令江楓欣喜的是,小歡那天獨自上樓用右手敲開他的房門,牽著他的衣角一直走到樓下天井的魚缸前,說,我要喂魚,你抱我起來。
小歡將手里的碎面條扔入魚缸后,湊到江楓的耳前輕聲細(xì)語道,我媽媽叫你不要愧疚,我還有一只手。你看,我現(xiàn)在能給魚喂面條吃。
你媽還說了什么?
媽媽說最可恨的是日本兵。幾個月前,他們在杭州附近登陸后,砍斷了一千多名中國人的手臂。
可是如果那天我不帶你去運河邊,你現(xiàn)在還是好好的。江楓云霧遮繞的雙眼,盯著她左手被晨風(fēng)灌滿的袖口。
你錯了叔叔,是我自己要跟你去河邊的。我媽跟說書的蘇爺爺也是這么說的。她說,這筆賬要記的話,就該記在日本人的頭上。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在海半仙茶樓的二樓,江楓和小歡目睹了說書人蘇東疾被一名日軍少佐召見的情景。
為彰顯城市共榮,憲兵隊勒令每一家店鋪盡快重新開張。那天,少佐的翻譯扶了一把眼鏡腿說,少佐先生想知道,你平常都說什么段子。
也就那幾個大家愛聽的,蘇東疾說,“岳母刺字”“于謙護(hù)衛(wèi)京師”……
少佐聞言,即刻在空中搖擺起手中的白手套。
……那就是“張煌言配合鄭成功抗清”。
少佐這時眉頭深鎖,堅定地?fù)u起了糖葫蘆般的腦袋,眼中有了一道寒光。
這些可都是我們杭州人愛聽的啊,蘇東疾說,少佐先生不知道這里的“西湖三杰”嗎?
我想聽的是山伯君和英臺小姐的故事、白小姐和許仙的故事。還有,故事里那個俏皮的女孩,叫什么來著?
少佐因一塊彈片而缺失的左眼隱藏在斜披的眼罩中,睜大僅剩的右眼,轉(zhuǎn)頭望向身邊的翻譯。翻譯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又接著說,哦,對了,是小青姑娘,在西湖邊打著雨傘的那個。少佐再次舉起手套,蓋在自己的那頂軍帽上。
蘇東疾這才知道,原來眼前的這個獨眼龍軍官是會說一口蹩腳的中國話的。
那就對不住了,少佐先生,我蘇某人不說花前月下,也說不來那些咿咿呀呀?jīng)]骨頭的段子。蘇東疾說完,轉(zhuǎn)身將手中的驚堂木甩在了地上。留下少佐在他背后咬緊牙關(guān)擠出一聲:八嘎!
望著蘇東疾消失在門口的一襲長衫背影,少佐略顯頹喪地?fù)u頭說,我不喜歡這樣的男人,他不適合留在杭州。杭州是我的。
翻譯在他身前躬了一個腰。
后來,蘇東疾和他的家人在拱宸橋上與蕙蘭中學(xué)的外文教師汪五月小姐不期而遇。蘇東疾提著行李說,汪小姐,麻煩你同江少爺講一聲,既然杭州待不下去,我們只能回上海租界了。
汪五月靠近蘇東疾的女兒和女婿,又替兩人塞緊了懷里那對雙胞胎兒子的被角。我們也快要去美國了,汪五月抬頭說,今后有緣再見。
安娜將小歡托付給江楓也就是在此后的第二天。
站在江楓的面前,安娜像一棵春天的桑樹。遲緩了許久后,安娜才面露難色地說,很不湊巧,我可能要離開杭州一段時間……所以,我都不曉得怎么向你開口。
小歡仰臉望了一眼安娜,說,還是我來講吧。我媽覺得帶著我外出不方便。所以,她想把我托付給你。也就是十來天的時間,不會給你帶來很多的麻煩。不過……
不過什么?江楓靠近身子問。
最好別讓陌生人知道我是她女兒。小歡望向安娜說。
江楓曲折的眼神從小歡的額頭一路困惑地跑到安娜的臉上。
是這么回事。安娜笑了一下說,這段話,她剛才練習(xí)了三次。
那天,為著給安娜送行,江楓自己下了廚。令安娜沒有想到的是,桌上的那碗紅燒魚竟然那么合自己的口味,雖然辣味有點兒足,但小歡也是吃得滿臉興奮。
如果是夏天,我還有更拿手的爆炒螺螄。江楓說。
可惜,明年夏天你已經(jīng)在美國了。小歡抬起埋在飯碗里的半張臉說。
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安娜說。
一直到小歡離開飯桌,江楓才在打開一瓶紹興產(chǎn)的沈永和善釀后對安娜說,你要小心。
安娜淺淺地笑,說,你也一樣。
酒入杯后,安娜又低聲道,如果我推遲回來,會讓一個朋友來接小歡,我們叫她葉老師,就是上次你在海半仙茶樓見過的那個女的。
江楓記得,去年的海半仙茶樓里,中途坐到自己身邊的葉老師只是饒有興致地注視著臺上說書說得興起的蘇東疾,臨走前,她悄無聲息地取走了茶桌上的那個胭脂盒。
喝過酒的安娜眼框中有了一點兒濕潤。有些事情,其實你已經(jīng)明白。安娜說,我這個母親做得不稱職,但眼下也只能這樣了。沒有國,哪有家,但愿小歡日后能理解。
診所醫(yī)生當(dāng)初說過的話在第二天上午變成了現(xiàn)實,安娜開始收拾行李時,小歡發(fā)起了高燒,直到這一天的傍晚,安娜不得不動身時,小歡依舊高燒不退。就在安娜放下小歡的手,提起包裹走到房門前的那一刻,小歡才在她身后聲音微弱地說了聲,媽媽,保重。
安娜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一片樹葉隨后落在安娜踏過的那片空地上。
若松茂平的憲兵隊砍去西湖蘇堤上的桃樹和柳樹,改種上一排櫻花樹,已經(jīng)是一個多月后的事。那時,安娜還沒有回來。維持會的何瓚人模狗樣地榮升杭州市市長的那天,安娜依舊沒有音信。沒有安娜的日子,江楓就在天井里像一棵朝天蔥一樣發(fā)愣,他覺得安娜像是水蒸氣一樣蒸發(fā)了。
等到汪五月舅舅托人定下包間的美國商船到達(dá)杭州灣的時候,安娜最終還是沒有出現(xiàn)。
在小歡的眼里,這場漸漸變得漫長的等待,最受煎熬的是已經(jīng)辭去蕙蘭中學(xué)教師職務(wù)的五月小姐。事實上,那時的蕙蘭中學(xué)也已經(jīng)在美國傳教團校長葛烈騰的操持下,改成了一座難民救濟站。
五月小姐在離開杭州之前,曾經(jīng)站在水聲潺潺的拱宸橋上,對著腳下河面上一片遼闊而潮濕的月色問過江楓,到底走不走?錯過了商船,我們很難再買到船票了。
再等等吧,或許安娜明天就回來。江楓站在她的身邊,他覺得自己身上的長衫有些瘦了,那深灰的顏色仿佛被月光打濕了似的,顯得沉重而憂傷。
五月把兩只手拍在石欄桿上,像是扶住了欄桿,她緩慢地側(cè)過頭來又說,我們可以先把小歡送回余杭的。
但他們老家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日本人占領(lǐng)那座縣城的時候,街市上一片焦土,大火連著燒了三天三夜。
還是再等等吧,江楓語調(diào)悠長地說。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的深夜,汪五月在拱宸橋上扣起江楓領(lǐng)口處的一枚扣子,神情漠然地說,我突然很失望,你的眼里唯有自己的影子。你太愛你自己了。
男人怎么可以恍惚到對自己的女人視若無睹?汪五月又說。
一陣夜風(fēng)緊貼著漆黑的運河水面趕了過來。汪五月凝望了江楓很久,說,我們回去吧。
江楓說,起風(fēng)了。
汪五月又說了一次,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江楓想了想,仍然說,我講起風(fēng)了。
江楓的話音剛落,一陣風(fēng)從河面上劃過,吹起了汪五月鬢邊的碎發(fā)。她酸楚而美麗地笑了一下說,那么我先回了。
江楓仍然倒背著雙手,站在橋上久久地望著綿延不絕的運河,柔軟而堅定地延伸向北方。汪五月像融化進(jìn)夜色中的一滴清水一樣,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只剩下江楓如同一個古人般失魂落魄地站在拱宸橋上。望著四周清冷的月色,江楓感覺自己像嵌入欄桿的一截沒有溫度的青石,終將一生在此守候。
一只黑色的蝙蝠深情款款地從江楓眼前飛過,它寬闊的雙翼攪亂了杭州城平整的月色。江楓很想再說一句什么,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他只好嘆了口氣,抬頭望了望天說,起風(fēng)了。
如同那股拐彎后退隱的夜風(fēng),長發(fā)如瀑布般的汪五月也在這個夜晚從杭州消失了,沒有告訴任何人。江楓和小歡的眼里又增加了一個茫茫等候的身影。
沒有了汪五月和安娜的富義倉一帶,更顯空蕩,連雨水也跟著多了起來。甚至那座被雨淋濕的拱宸橋,也仿佛要潮濕得發(fā)芽膨脹起來。
你說安娜怎么還不回來?小歡說。
她說過要回來的,江楓說,她總不至于把你給扔下。
可是今天已經(jīng)是第九十八天了。她這樣不是等于不要我了嗎?
我們再等等。江楓說,你以后要慢慢懂得,在我們的人生中,等是很要緊的一件事。
小歡認(rèn)真地領(lǐng)會著這句很深奧的話,最后她還是固執(zhí)地?fù)u了搖頭說,反正等人一點兒也不快樂。
安娜走后,小歡每天從院子里撿一顆螺螄殼堆積在一樓房門外的角落里。
攢下27顆螺螄殼的那天,小歡覺得,再過兩天,安娜該回來了吧。
第四十一天的時候,江楓和小歡站在拱宸橋上朝北望,兩艘機船在濃霧中駛出。小歡說,連五月小姐怎么也不回來?
第七十九天,綿綿陰雨后的一個初晴的日腳,兩人在拱宸橋的橋堍上席地而坐,一股濕氣順著江楓的褲腿爬升。小歡攏起左臂,伸出右手撿起一塊瓦片,低頭在橋面的青石板上涂畫。江楓我同你說,這是你的兩只大手,這是我的一只小手。你每天牽著我的手,從河的這頭走到河的那頭。
江楓轉(zhuǎn)眼,小歡又說,我再畫上安娜的兩只手,這只手的手背上有兩顆痣。五月小姐的手,你來補上好不好?
我好像記不得五月小姐的手了。江楓說。
我們的三只手在等她們的四只手,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小歡認(rèn)真地仰起臉時,被瓦片刮開后的泥土的腥氣朝著江楓的鼻頭涌來。
江楓在這一天突然決定去上海,是因為想起了葉老師。
他記得之前在海半仙茶樓里,自己依照安娜的囑托,將那只景泰藍(lán)胭脂盒擺在了茶桌上。差不多是在將要續(xù)水的時候,落座的一位女子似乎在不經(jīng)意間將一張報紙攤在了桌面上,正好蓋住了胭脂盒。幾分鐘后,她和江楓有過一次眼神的接觸,隨即落落大方地起身,帶上胭脂盒離去,留下的只是桌上的那張報紙。
江楓記得,那是英文版的《字林西報》,只在上海發(fā)行。
我們?nèi)ド虾0伞=瓧鬟@樣說。
去上海?是因為五月小姐在上海嗎?小歡問道。
再這么等下去,我們的身上都要長出一堆青苔了。江楓起身,拍去屁股上的塵土,又望向運河的盡頭說,我不喜歡長青苔,所以還是去上海吧。
你最好刮一下胡子,小歡眨著眼睛說,別讓五月小姐看見你的下巴長滿了一堆青苔。
很久以后,江楓才曉得,離開杭州前的那晚,小歡一定要獨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是因為要給安娜留下一封信。
乙:上海
上海是很容易讓人走丟的。在江楓和小歡的記憶里,這座城市的天空乍一出現(xiàn),就被頭頂擁擠的房屋和凌亂的電線一塊塊切割,行走的人流和汽車像是埋頭穿梭在河面上,空氣中奔跑著比杭州城更為密集的塵埃。
那天下午,有軌電車沿著中華路和民國路叮當(dāng)作響地轉(zhuǎn)了一圈,小歡突然對著江楓叫起來,不對啊,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原地。
聽清原委的司機白了一眼江楓說,儂這個人也是弄不靈清的,還不如你孩子靈光,方向儂曉得?
后來,江楓牽著小歡的手追上了一輛往西去的無軌電車。
小歡一直趴在窗口,貼著玻璃看街上過往的人群。她對江楓說,這回你能確定找到五月小姐了嗎?
江楓抬手,很平靜地摸了一把小歡的頭,一字一句地說,我是帶你來找安娜的。
小歡在座位上安靜地靠近江楓,車廂里滾動起一縷經(jīng)久不散的塵埃。
一直到將近黃昏的時候,他們才找到通往同福里的路牌。街道旁石庫門的頭頂升起一陣煤爐的煙氣時,小歡抬頭問江楓,你餓嗎?是有點兒,江楓說。不過蘇爺爺?shù)募揖驮谇懊?。蘇爺爺家有一對雙胞胎,他們在杭州出生時,粉嫩的小手攥成拳頭,像兩個新鮮的花菇。
那就是有四個花菇。小歡掩住嘴巴一陣歡笑。
后來,他們又開始猜想,蘇爺爺晚上會燒什么菜來招待他們。
我猜應(yīng)該也有紅燒鯽魚吧。小歡咂巴了一下嘴說。
在同福里的一扇掛著黑布的木門前,江楓遲疑著敲了很久。一個走過的鄰居向他盤問,是找老蘇嗎?江楓在屋檐下點頭。鄰居說,人在里面呢,烏云可能在外邊。
在江楓的記憶中,蘇東疾家是沒有人叫烏云的。
像是一床扔在藤椅上很久的棉被,那天傍晚,蘇東疾望著門口緩緩靠近的江楓,瑟瑟抖動著坐直了身子。一股霉味從角落里升騰起來時,小歡悄悄屏住呼吸。蘇東疾咳嗽了兩聲,往前細(xì)探的眼光在顫抖間紅腫了起來。
蘇老頭疲倦的發(fā)叢像是在一夜之間變得花白,皺褶的額頭猶如一片黃昏中的梯田。一場虛弱從腳底升起,頃刻間覆蓋江楓灰蒙蒙的雙眼。他頓時覺得,時光像是在恍惚間走過了一排排的山水與溝壑,本來中氣十足的蘇東疾,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搖搖欲墜的泡桐樹葉。
事情就發(fā)生在蘇東疾回上海后的沒多久,他的女兒一家在南市區(qū)接受設(shè)卡的憲兵隊例行檢查。一個日本兵先是用刺刀挑起了蘇曼青旗袍的下擺,隨后上前搜查的一雙手又煞有介事地在她腰間和胸前游走。不堪忍受的蘇曼青終于騰出抱著孩子的一只手,直接掄過去一個響亮的巴掌。見此,抱著另外一個孩子的丈夫急忙過來擋在她身前。惱羞成怒的日本兵抬起槍口,一聲槍響,浩劫便緩緩拉開了大幕。
蘇曼青是最后一個死去的,幾聲槍響過后,倒在血泊中的丈夫和孩子在她眼里僵直身子,停止了呼吸。他們很像是隨便擺放在地上的幾只破舊的玩具,顯得毫無生機,空洞而乏力。
烏云就是在這段靜寂的辰光里悄無聲息地從門板間露出頭來,這只不再壯實的牧羊犬,如今成了蘇東疾唯一的親人。此前,它孤單憔悴的身影出現(xiàn)在膠州路謝晉元孤軍營的圍墻外,是蘇曼青省下一口飯,毫不猶豫地收養(yǎng)了它。
那天躺下的時候,江楓在床上一次次地翻身。漆黑的夜色中,蘇東疾有氣無力地告訴他,自己的確在上海見過安娜,就在蘇州河南岸。兩人只是匆匆地一瞥,沒能說上話。
第二天,江楓推著蘇東疾去了一趟澡堂,換上一套整潔的衣裳后,蘇東疾的眼光才漸漸清晰有力起來。門前的過道上,江楓陪他枯坐在狹長的天空下。日頭從東邊升起,又在西邊落下。幾天下來,蘇東疾一張蒼白的瘦臉開始有了血色。
蘇東疾開始忙碌著為江楓騰出樓上的一間房后,日歷已經(jīng)掀過了好幾頁。小歡在那一天的清晨挪步走到江楓的身前,烏云就跟在她的身后。小歡說,江楓,你忘了我們是來上海找安娜的嗎?今天已經(jīng)第十二天了。把我交還給安娜,你就可以回杭州了。
安娜像是始終深藏在上海的角落里,江楓甚至懷疑安娜已經(jīng)生根發(fā)芽。雖然有許多次,江楓和小歡都覺得前面的那個背影就是安娜??僧?dāng)他們趕上前去時,不管是陰天還是晴天,對方都是一雙冷漠的眼。
咱們還能記得安娜長什么樣嗎?江楓有一天問小歡。
一輛電車開過后,小歡對著坐在地上的江楓說了半天,江楓先是點頭,后來又搖頭。
那你來說說安娜是長什么樣。小歡也在地上坐了下來。
于是江楓覺得,這事情的確是有點兒困難。雖然他每天夜里一旦閉上眼,院子里彎腰洗頭的安娜就會像淺水中的一片玻璃般即刻清晰起來。
那就這樣吧,小歡說,我們回家把安娜畫下來。看誰畫得像。
那天,蘇東疾盯著江楓的畫看了許久,最后說,還是你畫得像。
小歡畫的是安娜的一張臉,江楓的這張是安娜轉(zhuǎn)過身來的一個側(cè)影。
這張的身段和面容,的確就是安娜,她就是這么一身素色的旗袍。蘇東疾說。
三人后來商量出的結(jié)果,是將安娜的畫像貼在小歡的后背上,寫幾個字:尋找母親。但蘇東疾最后決定,可以用的,還得是安娜的那張臉。
當(dāng)晚,江楓用兩根針穿過了安娜的頭像,將它別在了小歡脫下的那件秋裝上。他大致考慮了此后的行走路線,像上海南站、海潮寺、先施公司,還有城隍廟和南市難民所,這些都是人群密集的去處。
第二天的效果令小歡興奮。許多行人將她攔下,圍著安娜的頭像仔細(xì)辨認(rèn)。小歡安靜地站在人群中,像一只誤闖入雞群的小鶴。
江楓也就是在這時想起了久違的葉老師,他甚至覺得,葉老師就在離他不遠(yuǎn)的人群中。之后,汪五月的身影突然在江楓的眼里晃蕩起來。想起那天獨自留在夜風(fēng)中的拱宸橋上,江楓貼著長衫的胸口頓時有了被一團棉絮堵住般的茫然。
事實上,葉飄萍老師曾經(jīng)在一個黑云翻滾的下午從上海出發(fā),到達(dá)杭州后又一路瘋狂地奔向拱宸橋。安娜給過她院門的鑰匙。但她最終看到的是空無一人的一幢小樓,所以她能帶走的只是小歡留下的那封信,開頭兩個字便是一筆一畫的“媽媽”。
這一年的秋風(fēng)一陣緊過一陣,秋風(fēng)一再靠近安娜的頭像,似乎要將安娜從小歡的后背上帶走。江楓于是不得不一次次讓小歡停下,將針尖扎在宣紙的另一端。
那天,回到家里的小歡努力撫平宣紙上安娜的那張臉,但那時的安娜已經(jīng)面目全非,滿臉痛楚。
小歡不停地哽咽著媽媽不疼,媽媽不疼時,眼里已經(jīng)有了一些淚光。江楓走上前去按住她的肩頭,小歡號啕的哭聲也就是在這時撕裂了開來。決堤的眼淚疾風(fēng)驟雨般撲向宣紙上安娜的額頭和長發(fā)。安娜的臉?biāo)查g散開,成了水墨畫里的一團云霧。
轉(zhuǎn)過身去的江楓頓時淚流滿面。他那時想,再次見到安娜的那一天,眼前此刻小歡無比疼痛的這一幕,他是必定要同她說起的。
蘇東疾上樓的時候,烏云正趴在小歡的腳下,滿眼憂傷。
蘇東疾后來說,江楓你比我還糊涂,為什么不把安娜畫在一塊陰丹士林布上?
安娜的頭像在第二天的陽光下穩(wěn)穩(wěn)地趴在小歡的后背上,看上去安娜的表情中充滿陰丹士林布?xì)庀⒌牡瓚n傷。小歡后來一路歡跑,甚至敢于搖擺起身子,安娜的頭像也就跟著小歡辛苦地?fù)u擺起來。
小歡轉(zhuǎn)過腦袋說,媽,我們一起去北京路。媽,我們?nèi)バ羌悠侣贰?/p>
這一年的冬天,雪比往年提前到達(dá)。元旦那天,已經(jīng)下到了第三場。紅著鼻子的江楓在這一天的清晨撕下第一頁日歷的時候,安娜的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站立在窗前的小歡,用僅剩的一只手,咬緊牙關(guān)努力擰干一條毛巾,兩片雪花就在這時鉆進(jìn)她的眼里,涼透了她的目光。
江楓寫給汪五月的日記,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1月1日 上午
汪,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我還沒睜開眼睛就在半醒的夢中想你。起床后,腦子里突然有很多話想同你說。那就寫寫日記吧,反正有那么多難挨的時光。
可恨的是,我一旦提筆,那些話就被窗外的風(fēng)雪吹走了。
我打開窗戶,陰沉的天空像是比我有著更多憂郁的心事。小歡那時還沒睡醒,我將她的手臂重新塞進(jìn)被窩里。昨晚,我給她買了一條新毛巾,就當(dāng)是新年送給她的禮物。
生活每況愈下,街上的雪地里,到處擠滿了難民?,F(xiàn)在,買一條毛巾的錢,已經(jīng)差不多可以在兩年前的杭州買一件毛衣了。
我從杭州帶來的錢包不知在哪天被我遺落在街頭,也或許是被哪個扒手給偷走。這事,我沒敢跟蘇先生和小歡提起。我只愿能早日找到安娜。如果,如果她還在上海。
恭喜新年,愿你在我不知的某一處快樂!
1月2日 夜
告訴你,汪。小歡很喜歡我昨天送給她的禮物。讓我驚奇的是,她竟也給我準(zhǔn)備了新年禮物。是一顆炒花生。我記得這是弄堂里的阿姨上個禮拜送給小歡的。阿姨給了她兩顆,原來這孩子一直沒舍得吃,藏在右手的口袋里都捏出油了,花生殼一片光滑。在小歡的呵護(hù)下,兩顆花生也走進(jìn)了一個新年。
兩顆炒花生,我和小歡一人一顆。這是我們慶賀新年的方式。當(dāng)我們吃完的時候,外面又是一場雪。我眼望著雪花想,你會在哪里。
昨天讓小歡練習(xí)書寫的四個字,新年快樂,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寫得工整老到了。這是我生活中的一點兒喜悅。
1月28日 夜
原諒我,日記寫了兩天就中斷了。正如你說的,汪,我以往不是這樣消極的。
對安娜的尋找還在繼續(xù)。昨天,上海的雪停了。到了今天中午,外頭有了一些零碎的陽光。小歡說,我們出去吧。于是我牽著她的手一直走到了蘇州河。
我到今天才曉得,蘇州河原來就是一條從蘇州流過來的河。蘇州河的那些水一路走來,遇見了上海的早晨,抬頭看到了外白渡橋的中午,最后走進(jìn)了黃浦江混濁的黃昏。
今天是“一·二八”紀(jì)念日,我給小歡講了那一年十九路軍的故事,還有兩年前的謝團長和他的八百壯士的故事。那時,四行倉庫就在我們的北面。
憲兵手中的槍刺反射著雪地里的冷光,我?guī)еg踩著還沒有融化的雪折返。
回來的路上,小歡問我日本兵什么時候才會離開。我告訴她,要等到我們勝利的時候。等到我們勝利的時候,我記得這是安娜臨走前那天說過的一句話。但是,汪,你說我們離勝利還有多久?
蘇東疾說總有那么一天的,他說他這輩子要做的,就是替蘇曼青還有他的兩個外孫活著,一直活到胡子長到肚臍眼。他還說等鬼子敗退的時候,他要去黃浦江邊放一天的鞭炮,一分鐘也不能停的。
這個蘇老頭,他也不想想,這年頭,去哪里才能買得到鞭炮?
蘇先生和小歡都瘦了一圈,如今我們難以買到足夠的大米。饑荒伴隨著我們的愁容如影隨形。
4月15日 晚飯后
今天發(fā)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竟然在公共租界里碰到了兩個老鄉(xiāng),這的確讓我驚喜。
事情發(fā)生在快要中午的時候,小歡那時跑在我的前面。兩個男人攔住了她,是因為要看安娜的頭像。他們說話的聲音很響,讓我在不遠(yuǎn)處覺得像是在吵架。我再走過去,聽到的竟是我多年未曾耳聞的家鄉(xiāng)話,難怪他們那么大的嗓門兒。我趕緊迎了上去,用家鄉(xiāng)話問道,你們兩人也是江山人?他們就怔住了,說,你也是江山人?然后,我們?nèi)司托﹂_了。因為這問題很傻,說我們家鄉(xiāng)話的哪能不是江山人?
汪,你應(yīng)該還能記得,我是九歲那年才和母親一起從浙西搬來杭州的。富義倉邊上的那座大宅,是外公留下的。后來,母親也走了。
小歡見我難得笑得那么開心,她也是在那時才知道我不是地道的杭州人。她對著我們?nèi)藵M臉迷惑地說,你們江山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的兩位老鄉(xiāng)是一對親兄弟,他們很好客,一定要請我和小歡一道吃中飯。我們?nèi)チ艘患铱Х瑞^,小歡頭一次吃到了牛排,這已經(jīng)是我不敢想象的奢侈。
中間,老鄉(xiāng)問起了安娜的事,我只能告訴他們我是帶著小歡從杭州過來找她的母親,因為聽說安娜是在上海。小歡放下手中的牛排說,你們見過安娜嗎?兩位老鄉(xiāng)一起搖頭。
我和其中一位老鄉(xiāng)一起上洗手間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他撩起的衣角內(nèi),腰間凸露出一塊黑色锃亮的鐵,我想那是一把槍。老鄉(xiāng)盯著我的眼說,現(xiàn)在的上海,找一個人比在黃浦江里找一滴水還難。我想你懂的。
老鄉(xiāng)后來要了我和小歡的地址,說改天一定過來蘇先生家坐坐。我們就這樣分手了。
5月24日 夜
我們把之前走過的上海又幾乎重走了一遍。到了今天晚上,我在小歡上床后才發(fā)現(xiàn),這孩子右腳的鞋跟已經(jīng)磨出了一個很大的缺口,鞋幫和剩余的鞋掌上甚至還有一些紫黑的血跡。而她左腳的那只鞋,卻基本還是完好的。我趕緊從床上抬起她的右腳,看到的是她已經(jīng)磨去一層皮肉的腳跟。那里有一個圓形的傷口,周圍結(jié)著厚厚的血痂,中間那塊還在冒出新鮮的血。怪不得,她這幾天走路的時候老是用左腳一跳一跳的。她還告訴我是學(xué)著那些街頭的女孩,玩一種叫跳房子的游戲。
小歡被我吵醒了,她睜著惺忪的睡眼,跟我說,沒事,習(xí)慣了就不疼了,你不用給我買新鞋……
我終于想明白,小歡因為少了左手的手臂,她走路時的重心多少會朝著右邊傾斜。由此,她的右腳就會更加磨鞋。
小歡再次入睡的時候,我終于沒能忍住眼里酸楚的淚水。
5月25日 下午
今天,我們哪兒也沒去。我不能再讓小歡穿著那只鞋到處奔波了。我讓她一直待在床上,然后,我和蘇先生到弄堂口的垃圾堆里翻出一塊陳舊的橡膠皮。我給小歡的鞋跟粘上了一層新的鞋掌。
蘇先生一直幫著我,但他的剪刀太鈍了,敵不過橡膠皮的又厚又硬。由此,我沒能把那塊新的鞋掌沿著鞋跟給修剪渾圓,橡膠皮在鞋底上露出了一圈。所以,小歡穿上鞋子后,她的腳底倒像是踩著一片厚實的樹葉。
小歡說不礙事。她穿著修補好的舊鞋,在屋子里不停地轉(zhuǎn)圈,又不住地夸獎我的手藝。她說,蘇爺爺,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又長高了。
蘇東疾坐在那把藤椅上一陣嘆氣。他后來說起,如果蘇曼青還在,自己的兩個外孫應(yīng)該也能在地上亂跑了。說完,蘇先生撩起長衫,牽著烏云幾個大步跨到了門外。嘴里道,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親射虎,看孫郎。那時,烏云跟隨蘇先生一起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那一刻,我似乎又看到了杭州富義倉邊上海半仙茶樓的說書先生蘇東疾。只是他手里的那塊醒木已經(jīng)被他扔在了杭州憲兵隊獨眼少佐的身前。
…………
坦克和毛四兄弟倆出現(xiàn)在蘇東疾家門口的那天,時間已經(jīng)到了十月的中旬。用蘇東疾那天的話來說,日頭還是那個日頭,上海也還是日本人占的上海。
門上的銅環(huán)叩響時,坐在一樓客堂間的蘇東疾興奮地去開門,看到的卻是兩個陌生的男人。之前,江楓和小歡曾去《大美晚報》登過一則尋人啟事:杭州拱宸橋畔海半仙茶樓蘇先生替來滬的獨臂女孩尋找母親。啟事上用的就是他家的這個地址。幾天里,這是頭一次有人找上門來。
倒上水后,還沒容雙方開口寒暄,蘇東疾就對著坦克目光尖銳地說,這年頭,像你這樣給自己取名的,老朽猜測,該是一條漢子。我聽江楓說起過,你是腰間帶槍的,那槍口該是對著日本人的吧?
坦克望了一眼蘇東疾身邊的江楓,隨即起身作揖道,先生直言快語,實不相瞞,我們兄弟就是來上海鋤奸的,之前在杭州也動過手。
只是那一次失敗了。坦克說,但我們還在繼續(xù)。
毛四四下打量著眼前的宅子,又盯著小歡左手的袖口沉思了良久。
那天,兄弟倆在門口給江楓留下了一輛黃包車。可以去街上拉點兒生意,賺點兒營生,坦克說。等我們要用車的時候再過來找你。
毛四又掏出一把鈔票塞進(jìn)江楓的手里。這錢是給小歡的,給她買雙鞋吧。
一直走到同福里弄堂口的那盞路燈下,兄弟倆才讓江楓停住送行的腳步。我聽說你們靈隱寺的大佛很靈驗,坦克拍著江楓的肩說,誠實人,天不欺,說不定再過幾天,佛祖就幫你找到小歡的母親了。
江楓點頭稱謝。但事實上,他那時其實已經(jīng)有了安娜的消息,只不過這事他和蘇東疾一直瞞著小歡。
尋母啟事登出的第三天,江楓在同福里附近的菜場俯身撿菜葉時,一張折紙從他肩頭飄落。江楓回頭,踩著平底鞋緩步走遠(yuǎn)的似乎是一個熟悉的身影。攤開紙頁,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封信:媽媽,你一直不回來,五月小姐生氣出走了。我和叔叔現(xiàn)在去上海尋她。你等我們回來……
菜場外的一個角落里,江楓和葉老師的相見只是匆匆?guī)追昼姷臅r間。
你們不用尋安娜了,葉老師咬著嘴唇神情陰郁地說,她被捕了,我們正在設(shè)法營救。
她現(xiàn)在人在哪里?
出事的第二天,我就去杭州尋過你們。看到的只是小歡的這封信。葉老師仰起臉,不讓眼角的一顆淚滑下。又說,其實這么長時間,我也一直在上海尋你們。還好,昨天在報上看到了那則尋母啟事。
她現(xiàn)在人在哪里?
憲兵隊把她轉(zhuǎn)移到了汪偽漢奸政府的特工總部,滬西極司菲爾路76號,那是一個魔窟。葉老師說,有些事情,安娜說她不愿意告訴你真相?,F(xiàn)在只能拜托你繼續(xù)帶著小歡。你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此后的一段時間里,奔跑在租界里的黃包車車夫江楓時常會想起葉老師的這句話。天氣放晴時,他和小歡就必定出現(xiàn)在街頭。
顧客上前時,如果只有一人,江楓會向其征詢意見,問其是否同意讓小歡坐在身邊。顧客要是不愿意,或是同時有兩個人,江楓會讓小歡在原地等。但小歡一般會堅持跟在黃包車后一路小跑著追趕。小歡抬起腳上的那雙新鞋,說,沒事,我能趕上。
事實上,小歡后來跟江楓說,要是碰到難走的路,我可以在后面幫你推一把的。我身上有的是力氣。小歡攥著右手的拳頭說。
一輛黃包車,江楓在前面跑,小歡在后面追。顧客下車付錢時,小歡的身影也已經(jīng)差不多出現(xiàn)在江楓的視線里。
生意清淡的時候,兩人坐在街邊數(shù)一輛輛經(jīng)過的汽車。江楓數(shù)大的,像日本人的卡車,冒著濃煙的公共汽車。小歡則數(shù)那些趴在地上奔跑的小汽車。后來,他們又細(xì)數(shù)身前經(jīng)過的人們。江楓數(shù)男人,小歡數(shù)女人。江楓是要偷懶的,但小歡卻很仔細(xì),最多的一次,她一直數(shù)到了800。眼睛好酸,小歡說。
這樣數(shù)著數(shù)著,小歡有時就睡著了。江楓將她抱起來,放在黃包車的座椅上,上海的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向他們奔過來,風(fēng)吹亂江楓的頭發(fā)時,江楓覺得熟睡的小歡就是他最親的女兒。
后來,他又讓小歡去尋找街道招牌上那些不認(rèn)識的漢字。令江楓驚喜的是,小歡有一天竟然能念出一個非常復(fù)雜難認(rèn)的路牌名。那條路叫虞洽卿路。
按照坦克的吩咐,江楓在一天晚上接上他們兄弟倆。身后的車廂里,他再次聽見兩人提起了極司菲爾路的76號和55號。之前,就在上次的那家咖啡館門口,毛四抬腿上車時,夜風(fēng)正好吹起他短衫的后擺,坦克伸手,將他顯露出的槍柄蓋住。
兩人是在一座名叫秋風(fēng)渡的石庫門住宅下的車,江楓一直蹲身在弄堂里等候。樓上的那間房,自坦克和毛四的身影進(jìn)入后,窗簾就一直緊拉著。毛四在中途里偶爾有幾次從門內(nèi)走出,來到江楓的身邊。點上一支煙后,警覺地左右走動,查探四周?;匚萸埃侄诮瓧?,替我們帶只眼,感覺有什么不對的,就朝我們的窗口扔石子。
那天的后來,坦克抱著一個熟睡的女孩和毛四一起上了江楓的車。去郊外,找一個安靜地方。坦克說。
沿著白利南路一直往西,又跟著蘇州河跑了很久,過了陳家渡的對岸,一直到了荒僻的薛家?guī)斓囟?,兩人才讓江楓停下車來?/p>
蘇州河邊的一塊泥地上,坦克將睡醒的孩子交給江楓,兄弟倆找來幾塊亂石堆集在一處,又點了三根香,插在石堆前。
菜花兄弟,真心對不住了。毛四說,我也是一時糊涂,沒有辦法的辦法,等過幾年我到了你那邊,再向你當(dāng)面磕頭認(rèn)罪。毛四撲通一聲雙腿跪倒在地,磕了三個響頭后又說,那時候,給你做牛做馬,要殺要剮,你說了算。
坦克從江楓的手里牽過孩子,讓她站到毛四的身邊。說,快給你爹磕三個頭。告訴他,叔叔會送你去重慶,今后會有人一直撫養(yǎng)著你。但長大了,咱們還是要一起打日本。
安心走吧,兄弟。坦克蹲下,點燃一堆紙,對著火光神情凝重地說,只要我在,以后每年的今天都給你燒紙。這是我們欠你的。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月前,也就是坦克給江楓送上黃包車后的沒幾天。
在一家名為凱司令的咖啡館里,坦克與毛四和剛剛收買的一個包打聽見了一面。對方是個女的,一張臉幾乎湮沒在黑色的穆斯林紗巾里,露出的僅有兩只精致的杏仁般的眼。
既然你們沒能成功,今后我就不能再幫你了。大廳內(nèi)一張最不起眼的方桌前,女人側(cè)臉對著雕花的玻璃說,雙眼始終落在窗外的人群中。
看在我們死了兩個兄弟的分上,你也應(yīng)該再幫我一次。相信我,最后一次。毛四說。
可是我得在相信你之前,先足夠相信主還留給我多少次幸運。女人一口流利的中文,只是在發(fā)音上略顯生硬。
世上有千萬種疾病,但健康卻只有一種。我還想活著離開上海。女人說。
既然如此,你今天又何必見我們?坦克將身子靠近桌面,懊惱地說。
女人收回目光,短暫地停留在對面男人的臉上。片刻安靜后,又說,我是擔(dān)心你們只有勇敢,卻缺少智慧。
一直等到在座椅上起身,女人才神情安詳?shù)卣f,我知道畢忠良的妻子姓劉,叫劉蘭芝,是你們浙江西部的衢縣人。劉蘭芝戀舊,喜歡吃家鄉(xiāng)菜,半個月前給家中親眷寫了封信,需要一個懂燒菜的人過來上海。
坦克和毛四靜靜地聽著。整整有三年,他們一直在籌劃著謀殺特工總部的特別行動處處長畢忠良。對面的女人曾經(jīng)為他們提供過一次情報,可惜,坦克他們還是失敗了。這次上海的行動,軍統(tǒng)的颶風(fēng)行動隊還搭上了兩個兄弟的性命。
你們今天不用給錢。這次的情報,算是我送給你們那兩個死去的兄弟的。愿他們安息長眠。記住了,我雖然是英國人,卻是朝鮮籍。女人說。
走出凱司令的旋轉(zhuǎn)門后,女人很快出現(xiàn)在窗玻璃外的街道上。毛四那時忽然醒悟,她剛才面露微笑的眼神和聲音,在旁人看來就是一次無比正常的話別。
毛四是在回去的路上才回想起,女人最后說的一句話是:鐵籠里的獅子再溫馴,也不要把你的手送到它嘴邊。不過他那時想的卻是,該怎樣才能把那只獅子帶到鐵籠里。
當(dāng)晚,毛四就收拾行李奔向浙西老家。十來天后再次出現(xiàn)在上海火車站時,和他一起下車的,是來自衢縣鄉(xiāng)村的一對父女。
之前的火車上,抱著女兒的劉菜花望著窗外漸行漸遠(yuǎn)的杭州,說,咱們也幾乎就是老鄉(xiāng),實話跟你說,我這堂姐劉蘭芝,我都不記得小時候是否見過面。她很早就離開老家了,聽說后來嫁給了一個軍官。你也看過她寫的信了,如今日子過得好,嘴巴就會老覺得清淡。
人也好的呀,毛四說。能有這門親眷,真是你們劉家的福分。
此時,如果換一個方向,回頭沿著浙贛鐵路線,從杭州出發(fā)一直往西,過了金華便到了劉菜花家的衢縣。再往前,四十公里后的下一站,就是毛四和江楓的老家——江山縣城。在縣城下車,往南再走五十公里路,就到了保安鄉(xiāng),軍統(tǒng)局局長戴笠就是出生于此。在軍統(tǒng)局本部,坦克毛四兄弟和所有的江山老鄉(xiāng)一樣,私下里都叫戴先生為戴老板。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杭州城淪陷在即,戴老板對著剛被自己從福建召回的老鄉(xiāng)——之后擔(dān)任軍統(tǒng)杭州情報站站長的毛森——說,都說時危見臣節(jié),世亂識忠良??晌覀兊奶K浙抗日別動隊里卻端端出了個畢忠良這樣的膽大妄為的叛徒。他不是忠良,他是漢奸走狗!
戴老板后來說,這是我戴某人和月笙兄的笑話和恥辱,你們看著辦吧……
毛四并沒有急著將劉菜花父女送往畢忠良的住處。再等幾天,我們好好聊一聊。坦克說。
劉菜花是讀過幾年書的,也寫得一手好字。他是在租界報紙上見到了畢忠良的名字和颶風(fēng)行動隊的那次刺殺新聞。放下報紙后,他沖著坦克和毛四問,你們江山人大多是軍統(tǒng)的,這回找上我,是不是要殺我堂姐夫?
沒有的事,我們只是想通過你認(rèn)識你姐夫,跟他做做煙土的生意。坦克說。
劉菜花在那天夜里翻墻逃脫后便一陣狂奔,坦克和毛四一路追趕。到了蘇州河邊,劉菜花認(rèn)出了橋面上正在執(zhí)勤的兩個巡捕,便一聲叫喊,警官,快救我。
情急之下,毛四向他扣動了扳機。一個倒栽蔥,劉菜花從橋上掉落到河水里。
巡捕尖厲的哨音里,坦克拉著驚魂未定的毛四消失在夜色中。
我真的沒想害他,實在是束手無策?;氐角镲L(fēng)渡石庫門后,毛四對著江楓頹喪地說,可是他一旦向巡捕說出實情,就什么都完了。
抗日也不僅僅是我們軍統(tǒng)的事情,也希望劉菜花九泉之下能理解。沒能替他收尸,只是迫不得已。
垂頭僵坐在燈影下的毛四,像是一個罪人。
第二天上午,江楓讓小歡獨自待在二樓的房間里,走到樓下的他,對毛四的懇求置若罔聞。毛四又要開口時,江楓突然怒吼道,虧你想得出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是絕對不會答應(yīng)的。
蘇東疾頓時覺得眼前的男人與以往判若兩人,那時的江楓就像一頭獅子,胸中似乎燒著一把烈火。
你讓我今后怎么跟安娜交代?怎么交代?你說啊。
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危險,毛四弱弱地說,你當(dāng)我們的內(nèi)線,只需要一次確切的消息:畢忠良外出,又方便我們動手。我們不想再無謂地犧牲同胞了。
江楓只是搖頭。這事沒得商量?;奶?!太過荒唐!
蘇東疾后來踱步來到三人的跟前,說,你們兩位,也就別難為他了。我能懂他,這是千斤的重?fù)?dān),他也是為了一句諾言。
一段沉默后,蘇東疾又說,要是在二十年前,或許我倒可以帶著我的女兒蘇曼青過去,當(dāng)你們的內(nèi)線??上呀?jīng)不在了。
蘇東疾說完后努力地把頭仰起,涌入心頭的往事,給了他滿眼混濁和蒼涼的淚水。
坦克在他身后雙手抱拳、作揖,轉(zhuǎn)身和毛四一起,失望地退出了院門。
那天,樓上的小歡一直貼著窗口,偷聽著這一切。
去靜安寺路!一個星期后的夜里,和坦克一起上車后,毛四簡短地說。
仙樂斯舞宮門口,是江楓難得一見的流光溢彩,三三兩兩的人群不時在旋轉(zhuǎn)門里進(jìn)進(jìn)出出,柔情的樂曲聲在夜空中浮沉著歌舞升平的氣象。
商女不知亡國恨。坦克踩滅一根煙頭后說,這就是紙醉金迷的上海灘,整個黃浦江也載不動國人的憂愁。聽上去他很像一個有文化的中學(xué)國文教師。
你們今晚還是要殺人嗎?蹲坐下來的江楓突然問道。
我覺得你的眼里每天都含著一層霧,愁苦得像是能擰出一碗水來,這樣不好。坦克說,很多事情都需要我們抬頭去做。說不定用不了多久,戰(zhàn)火就會燒到我們的家鄉(xiāng)。
去身后的那個路口等我們,如果我和毛四還能活著回來上你的車,你就帶著我們撤離,不管身后發(fā)生什么,只管一直朝著黃浦江的方向跑。
江楓并沒有起身,只是眼神迷離地說,這讓我想起了那年的除夕夜,杭州城一場十年一遇的大雪,可我卻聽到了槍聲。
如果我沒猜錯,坦克扭頭說,你說的是杭州人第二天傳言的靈隱寺外的那場槍戰(zhàn)?,F(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當(dāng)時我們兄弟就在現(xiàn)場,可惜沒能除掉狗日的何瓚,讓他風(fēng)光地當(dāng)上了杭州市市長。那天,陪同何瓚一起去燒頭香的狗男人,就是我們今天要殺的畢忠良,他現(xiàn)在是76號特別行動處的處長。
江楓并沒有答話,再次垂頭,任憑一幕幕記憶在眼里不斷翻滾。記憶中的靈隱寺,那場雪花飄落得異常熱烈,鐘聲響起時,成排的槍聲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掉落在西湖水面上的另外一場紛紛揚揚的雪。
天不助我,讓姓畢的活到了今天。坦克悠長的聲音還在耳邊繼續(xù)。那天的雪實在是太大了,我記得寺內(nèi)的僧人敲響零點大鐘后,密密匝匝的雪飛舞得像蜂群一樣,兩步之外,除了鵝毛大雪,什么也看不清。
的確是這樣的,江楓后來說。那時,他看到毛四從仙樂斯的街對面走來,朝著他們蹲坐的方向撒出了手里的幾張撲克牌。
你快走,坦克扭頭望了一眼江楓,雙目如炬。又轉(zhuǎn)而笑容燦爛地說,如果我倒下,回老家的那天記得給我上炷香!
風(fēng)再次吹起坦克前襟的衣衫。那一刻,江楓覺得上海的夜空特別狹窄,他倒寧愿低沉的空中能突降一場大雪。
蘇東疾直到那天的凌晨才等來了蓬頭垢面的江楓。事實上,江楓在此前已經(jīng)回到過同福里一次,可當(dāng)他正要抬手敲門時,才頓時想起自己將黃包車忘在了靜安寺路旁的那個弄堂口。
那一晚的夜色中,江楓跌跌撞撞地前行。腳下踩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跨過了坦克滾燙的身體,鮮血如不竭的泉水般從坦克的胸前和腹部汩汩流出,另外的一顆子彈,正中他的眉心。江楓清楚地記得,射出這顆子彈的男人,在走出門口的那一刻,周身是那樣的溫文爾雅,筆挺的條紋西裝,潔白的襯衫,嘴角含著酒水微醺般的笑意。但他的身手卻極其矯健,槍聲響起的一剎那間,他撲倒了身邊的一個女人,就在順勢倒下時,男人從后腰拔槍,子彈上膛,橫手舉槍,無比準(zhǔn)確地朝著坦克扣動扳機,迅速射出了兩顆子彈。
坦克也就是在這時中彈倒下。藏身在不遠(yuǎn)處的江楓似乎聽到,他臨死前悵然吐出的一句話是,天不助我。那時,坦克的眼神似乎正在用力地搜尋著記憶中愁苦的江楓。
憲兵隊的摩托車和特工總部的卡車很快到達(dá)現(xiàn)場,槍聲驟然密集了起來。毛四和另外幾個同伴且戰(zhàn)且退,到達(dá)坦克的身邊時,他最后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兄長,雙目間奔涌著凄楚的淚光。但他并沒有跨上江楓停在路邊的黃包車,和同伴一起,如退潮的江水般消失在煙霧翻滾的街巷中。
再次回頭時,江楓覺得時光已經(jīng)走過了千山萬水。遠(yuǎn)處時明時暗的霓虹燈光下,剛才向坦克開槍的那個男人扶著之前被他推倒的女士,一步步走向身前已經(jīng)打開車門的小車。也就在那一刻,江楓覺得眼前的世界陷入了地獄般的混沌。
那天,再次回到同福里的江楓一進(jìn)門就癱軟在了地上,很長的時間里,他一直靠在墻角,像一截陳年腐爛的樹樁。直到蘇東疾的額頭出現(xiàn)一縷擠進(jìn)門縫里的晨光,江楓才神情恍惚地說,坦克死在地上,他們一刀一刀割去了他的頭皮,就像在砧板上割一塊肥肉。我能聽到割斷的頭發(fā)掉落的聲音。
第二天中午,江楓移步到蘇東疾的跟前,說,你還記得汪五月是什么發(fā)型嗎?我好像見到了她。
蘇東疾斜了江楓一眼說,你病了,你好像在說胡話。
毛四是在一個多禮拜后才再次出現(xiàn)在蘇東疾和江楓的眼前,那天,他頭頂著蘇先生家天井上空的云層,一連灑下了三杯祭奠的黃酒。前兩杯是給先前犧牲的弟兄,這最后一杯,是給坦克。
江楓也就是在那時才知道了畢忠良的貼身保鏢葛振東的名字。坦克就是死在他快得不能再快的槍口下。
舊恨又添新仇。毛四喉底滾動出的這句話像是掉落在天井中央的一把尖刀。他說,這仇,一定要報的。
仙樂斯舞宮門口的這幕槍戰(zhàn),只是葛振東眾多次護(hù)衛(wèi)畢忠良出生入死的其中一場。其險惡程度尚不足以令兩個男人記憶深刻。
這么多年,我一直把腦袋提在手里,隨時準(zhǔn)備讓你嫂子為我收尸。幸好有你在,雖然步步踩在鋼絲上,子彈最終還是繞著我走。畢忠良習(xí)慣在喝酒后對葛振東發(fā)這樣的感慨。他一般給自己溫半壺紹興黃酒,而此時葛振東的身前,則是一個熱騰騰的茶碗。
先生放心,你的安全就是我的安全。子彈飛來的時候,我會第一個擋著。
雖然是長時間倍受信任的貼身護(hù)衛(wèi),葛振東也依舊在畢忠良的身邊保持著畢恭畢敬或是正襟危坐的姿勢,雙腿總是并攏,腳上的一雙皮鞋始終是纖塵不染。他也只在離開畢忠良的辦公室時,才會讓手中托住的那頂禮帽重新戴回到自己的頭上。那時,雙目英氣逼人的他又平添了一份溫文爾雅。
整個特別行動處,一應(yīng)人員在所有的場合里都叫畢忠良為處長,唯有葛振東稱他為畢先生。也有幾次,在畢忠良位于愚園路的家中作客時,劉蘭芝會嗔怪葛振東,我又要說你了,不要老是先生長先生短的,叫哥就行。
葛振東露出家人般的笑,兩排潔白健康的牙齒在燈光前閃亮。聽你的,嫂子,但只能在這個屋里這樣叫。
聽著兩人的對話,畢忠良咬著嘴里的雪茄,在沙發(fā)背上滿意地放斜了身子。自從離開江河日下的國軍繼而轉(zhuǎn)投南京汪氏政府,雖然也有著提心吊膽劍拔弩張,但每個離開極司菲爾路后回到愚園路洋房的夜晚,生活的確是越來越有富足光鮮的樣子。
葛振東的祖上其實也是杭州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早在光緒宣統(tǒng)年間,葛家的故事就在坊間令人喜聞樂道。這個起源于北高峰腳下的獵戶家族,世代在廳堂里供奉佛祖如親生父母,但就在幾步之遙的東廂房里,卻擺滿了能收集到的各式各樣的火銃和槍支。興起時,葛家老爺子會帶上兩個用人,讓火藥和子彈上膛,在山野間對著枝頭的野果或是忽然闖過的山雞野兔開上幾槍。槍口平穩(wěn)后,每一次都是彈無虛發(fā)。
直到一九三七年的冬季,大雪封山后,老父親依舊沒能澆滅心頭如火苗躥動般的老癮,槍聲一響,即刻把若松茂平的憲兵隊給引來了。押回家中一看,那還得了,什么進(jìn)口毛瑟、勃朗寧M1900、南部十四、掌心雷、漢陽老套筒,甚至連當(dāng)年用兩筐大洋從“笑面虎”孫傳芳司令手里換來的仿制伯格曼花機關(guān)槍也一應(yīng)俱全,除卻彈藥不說,其裝備數(shù)量基本能配齊當(dāng)時國軍的一個完整建制連。憲兵隊立馬坐不住了,照明文規(guī)矩,不要說槍支彈藥,連一個鞭炮也是不能逃過他們的視線的。若松茂平當(dāng)即拍板,后患無窮,葛家男性一個不留全部帶走。
要不是老父親那時直言相陳,又曲里拐彎地找到了據(jù)說可以幫上忙的畢忠良,繼而又通過其拜把子兄弟何瓚的關(guān)系疏通,葛家上下或許早已是墳頭幾把茂盛的草。險情擺平的當(dāng)晚,已是春節(jié)過后,一身學(xué)生裝的葛振東被父親叫到席位上畢忠良的跟前。
我這兒子,今后就交由你使喚了。刀山火海,鞍前馬后,畢先生看他的槍法和身手就行。一句話,指哪打哪。
父親當(dāng)即喝光了整整一碗的西湖蓮子燒。
張嘴送入一杯黃酒后,畢忠良的眼中就適時飄揚起幾天前除夕夜的那場雪,他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能一直懷揣靈隱寺外死里逃生的福分。
葛先生,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不推辭了。畢忠良說,咱們振東一表人才,氣色華貴,當(dāng)能前程高遠(yuǎn)。今后我和他就以兄弟相稱。
那晚的仙樂斯舞宮里,音樂緩緩時,葛振東起身摘下衣架上的禮帽,他在畢忠良的耳根低語了幾句后,便牽著女友珍妮的手朝著門外走去。隨后起身的畢忠良走向了洗手間。
是舞廳里的一個舞女首先離開,她是向街上的毛四傳遞畢忠良將要離開的消息。毛四朝著出現(xiàn)在門口的記憶中的“畢忠良”開槍時,真正的畢處長其實正手提部下的一件煙味繚繞的短裝,步履緩慢地邁出仙樂斯的后門。剛才的洗手間里,他將自己的風(fēng)衣披到了一個隨從的身上。隨從快步跟到了葛振東幾米外的身后。
毛四在蘇東疾的家里連著住了三天。在蘇東疾的面前,他很是后悔那天沒能攔住自己的兄長。因為事實證明,他們有可能是被那個朝鮮籍的包打聽給耍了。刺殺發(fā)生后,舞女隨即在上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決定是否行動時,毛四曾在颶風(fēng)行動隊的碰頭會上勸過坦克,這樣的包打聽不一定可靠,這個狡猾的女人完全有可能為了幾張鈔票而兩頭報信。但坦克卻攥緊雙拳說,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只有一線的機會,也要抓住。
三天里,坦克的遺像一直擺在客堂間里,毛四每天靜默地點上三炷香。
他們?nèi)钡木褪菧?zhǔn)確的情報,蘇東疾對江楓說。
離開蘇家之前的那個下午,毛四對著天井角落里的江楓說,一直不愿告訴你,安娜可能就是被關(guān)在76號,她早就被捕了。
小歡是在這一天的傍晚獨自走到江楓的跟前,說,爸爸,別再猶豫了,我們?yōu)槭裁床蝗ィ?/p>
那一刻,蘇東疾突然神情恍惚地僵立在低垂的暮色中,像是夜風(fēng)乍起時突然慌亂起來的一棵孤單的樹。他死死地盯住眼底瑟瑟發(fā)抖的毛四,兩人感覺時間仿佛是停止的。
事實上,葛振東在那天的刺殺現(xiàn)場也是受傷的,坦克射出的一顆子彈削過了他的臂膀。若不是他那時瞬間躍起后推倒珍妮,那顆子彈或許也正中他的心窩。
小車將兩人送到珍妮的寓所前,驚魂未定的女友在下車后弱弱地說了一句,你受傷了,上我的房間去,我替你消毒包扎一下。
這是葛振東頭一次走進(jìn)珍妮的閨房。之前,珍妮一直和他保持著分寸恰當(dāng)?shù)乃朴阉茟俚木嚯x。
在一塊落地的穿衣鏡前,珍妮替葛振東脫去了那套鴻翔衣鋪定做的條紋西裝,又拿出剪刀剪開了他右臂上的白色襯衫。一股濃稠的血腥味即刻在飄蕩著珍妮淡淡香水味的客堂間里撲鼻而來。
謝謝你救了我,珍妮說。
其實應(yīng)該我來謝你,要不是因為第一反應(yīng)要撲倒你,躺在靜安寺路上的那幾具尸首中,或許就有一具是姓葛的。
救人就是救己,佛祖和上帝都很有遠(yuǎn)見。葛振東眉目含笑。
像一雙鴿子,珍妮的手靜靜地落在葛振東的肩上,雙眼深情凝視對面鏡子中的男人。那時,時間的腳步只晃動在身后高掛的自鳴鐘上。
孤身居住上海法租界的珍妮是在新新公司的六層頂樓認(rèn)識的葛振東。那段日子,一旦沒有任務(wù)在身,葛振東就會獨自開車前往南京路浙江路口的西北角。每個夜晚,新新公司的霓虹燈都傲然映襯著頭頂?shù)膬勺姆叫慰招乃?,它們與毗鄰的先施公司及對面永安百貨的彩燈廣告交相輝映,一如芳香名角們踮起腳尖在上海灘的爭奇斗艷。
能夠成為人頭攢動的南京路上的后起之秀,并與先施、永安呈三足鼎立,新新公司靠的不僅是首創(chuàng)了在夏季開放冷氣,令太太小姐及各路人士流連忘返的更是六樓新都餐廳內(nèi)的“玻璃電臺”。來往的顧客一邊購物就餐,一邊駐足欣賞四壁皆為玻璃幕墻的發(fā)聲電臺,柔軟溫情的新聞播音和音樂演出一如夢幻般的格林童話,優(yōu)美而浪漫。
連著十來天,玻璃墻內(nèi)的電臺主持人珍妮總是在低頭的一剎那間察覺到一泓清澈的光,像是驚鴻一瞥,她不能確定那雙陌生專注的眼眸到底來自餐廳的哪個角落。每次曲終后從鋼琴鍵盤上抬頭,那團柔滑如絲綢般灑下的光又倏忽隱退入玻璃墻外的人群中。
那天,剛唱完一曲《何日君再來》的珍妮在走出玻璃電臺后被迎面的兩名黑衣漢子攔住。小姐,歌唱得真好,想請你陪我們大哥喝幾杯。
珍妮的眼繞開兩張猥瑣的臉,轉(zhuǎn)身走進(jìn)餐廳里的另一條通道。通往洗手間的一個僻靜角落里,兩名男子追趕上她,敞開衣衫,露出插在肚皮前的匕首。
我們大哥替日本人做事,只需要你賞臉喝一杯酒,不算太為難。
珍妮欲要奔逃時,男子的手即刻抓上她的肩頭。
是尾隨而來的葛振東上前將她護(hù)住。對不起,她是我朋友。
是你朋友又怎樣?其中的一名男子話鋒一轉(zhuǎn),皇軍不想聽到有人唱《何日君再來》,她這是盼著國軍回來上海收復(fù)失地。
明白你的意思,那人就交給我來處理吧。葛振東亮出特別行動處的工作證,對著珍妮眨眼道,跟我走一趟吧,去特工總部做個筆錄。
對方正欲上前阻擋時,葛振東掏出手槍,槍口直頂男人的肩頭。有什么不放心的,明天來極司菲爾路55號核查,你可以直接找行動處的畢忠良畢處長。
珍妮跟隨葛振東上了電梯。兩人一直相伴走到樓下的出口處,葛振東才摘下禮帽頷首致歉道,沒事了,你可以走了。
抬頭凝望眼前的男子,珍妮這才想起那雙柔滑如絲綢般的眼眸。
謝謝你,珍妮說。
第二天,在珍妮的下班時間里,葛振東的身影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新新公司一樓的門口,門外的風(fēng)吹拂起他濃密閃亮的發(fā)絲。
剛往這邊過,順便的,我進(jìn)來看看你。昨天沒受驚吧?
珍妮略帶羞澀,嘴角間淺淺的微笑,今天沒事了,讓你費心了。
帶傘了嗎?葛振東說。
斜眼越過對方寬闊的雙肩,珍妮發(fā)現(xiàn),南京路上確實毫無節(jié)制地落著一場綿綿無聲的細(xì)雨。地上朦朧的水光反射著頭頂?shù)哪藓?,空氣中頓時有了一陣涼意。在珍妮的眼里,一切都顯得縹緲起來。
今天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白露。葛振東說,白露為霜,過了今天,就是一場秋雨一場涼了。他的話聽上去有些傷感,像不是對珍妮說的。
這么悶熱的季節(jié)都會有霜?
古人在這里說的霜不是霜降的霜,指的是清晨的露水因沉濁而變成蘆葦飛絮般的白。在我們老家,白露節(jié)里都會用糯米高粱釀制白露米酒,這幾天也是龍井茶樹最好的生長季節(jié)。旺盛得像是要跟人拼命似的。
你也是杭州人?珍妮的眼中綻放出詫異過后的驚喜。
往事在她眼前一幕幕浮現(xiàn),回憶讓此刻的珍妮備感溫暖。眼前的男人像一件質(zhì)地舒柔的毛衣,總在自己想要抱緊肩頭時輕輕為她蓋上。
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明天還要和畢先生去一趟南京。葛振東回頭,拍了拍依舊落在脖子兩側(cè)的珍妮的雙手。
對不起,跟我在一起,總是讓你擔(dān)驚受怕。葛振東轉(zhuǎn)身站起,目光中又是溫良的歉意。
其實你不應(yīng)該替日本人做事,終歸不會是一個好結(jié)局。珍妮靜靜地說。
畢先生在哪里,我就應(yīng)該在哪里。葛振東磁性的嗓音在珍妮的耳畔徘徊。他說,我沒什么其他的本事,只能照顧畢先生的安全,你知道,他對我們家有恩。
那你就沒想想其他的嗎?珍妮說。
我只想簡單一點。葛振東說,有些東西太復(fù)雜,容不得我去細(xì)想。
但我希望你也好好的,我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要保護(hù)的人,每每想到這一層,我就滿心的歡喜。葛振東又說,于我,你是掌心,畢先生是掌背。
靠近葛振東的懷抱,珍妮在他胸前柔聲地說,以后別叫我珍妮了。那是我在蕙蘭中學(xué)執(zhí)教時用的英文名。我姓汪,以后就叫我五月吧。
那一刻,珍妮與鏡子中的自己相互凝望。她不會忘記,自己是在來上海后的第二個月里去面試玻璃電臺的播音員。那天,經(jīng)理在她轉(zhuǎn)身走到門口時叫住了她,汪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你是否愿意放棄一截你的長發(fā)?
你曉得的,那種輕輕蓋在耳側(cè)的波浪發(fā)型,在如今的上海是蠻時興的。經(jīng)理比畫著雙手說。
幾個月后,珍妮一頭蓬松又鬈曲的短發(fā)形象照片出現(xiàn)在新都餐廳各個轉(zhuǎn)角處的墻壁上,那是她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在陳開來照相館拍的。照片中的她,一對濃黑的柳葉眉,額間不再擁有修剪整齊的劉海,兩叢彎曲的秀發(fā)像是攜手沖向岸邊的兩朵浪花。珍妮的旗袍是在老蘇州旗袍行找那個叫武三春的裁縫定做的,春江月夜的墨綠色,點綴以十來片枝頭飄落的紅楓葉。她張著龍眼般的雙眸,艷紅的朱唇正對著直立在眼前的那個向日葵般的有線話筒。
那其實是一張時髦的廣告畫,畫面上的幾行文字是:式樣玲瓏雅俗共賞,香味和醇濃淡適宜。煙味好,價錢巧,小金鼠,華成香煙公司出品。
臨走的葛振東,遇見汪五月眼角一閃而過的憂傷。
在想什么呢?
回去吧,汪五月讓一抹笑容重新回到嘴角,說,那么多事情,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天,汪五月忘了關(guān)上臥室里的窗。她在床上的睡眠其實很淺,半夜起風(fēng)的時候,很快被一個冷戰(zhàn)激醒。摸了一把冰涼的足底后,她恍惚記得,就在剛才擁擠紛亂的夢中,自己的雙腳是浸泡在拱宸橋下的運河水里。剛剛開始平復(fù)的胸口頓時咯噔了一下,隨后整個心像一座空蕩蕩的大房子。
抽出床頭書架上的一頁報紙后,汪五月沒有繼續(xù)躺下。她一直讓第二天的晨光沖破窗格上的彩色玻璃,像一匹細(xì)花布一樣蓋在了自己的身上。
半個月后的那個清晨,劉家的用人正在灶披間中擇洗菜葉時,廳堂里響起了一陣門鈴聲。拉開愚園路寓所鐵門上的小窗口,細(xì)雨紛飛中,一對落魄的父女出現(xiàn)在用人的眼里,水珠從兩人一高一低的發(fā)叢間緩緩滴落。吳媽即刻回頭喊道,太太,來客人了。你快過來看看,是老家的親眷嗎?
劉蘭芝的雙手頂著鐵門,將頭埋進(jìn)窗口后警惕地問道:你們找誰?
是我姐家嗎?江楓急忙掏出口袋里一個褶皺的信封,指著上頭有著劉蘭芝筆跡的收信人地址說,我是她堂弟劉菜花,剛從浙江老家過來。
江楓一口略帶鄉(xiāng)音的國語讓劉蘭芝的雙眼即刻紅腫了起來??扉_門,快開門。劉蘭芝對著身后的吳媽叫道,他們沒帶傘呀。
自打十二歲時跟隨父親離開老家,劉蘭芝就沒有再回過衢縣,至于那個名叫后溪街的鄉(xiāng)村,只能和一條潺潺的溪水一起,流淌在她孩童時光的記憶里。劉蘭芝依舊記得,父親曾帶她撐著小木舟沿溪水逆流而上,用不了多久,船就到了鄰縣的江山境內(nèi)。父親摸出煙袋后指著遠(yuǎn)處告訴她,看到?jīng)],從這里過去,就叫須江。江畔一腳深的淺水底,堆積的鵝卵石清晰可見,父親的竹篙插入沙石間,魚蝦在一旁悠然覓食。不遠(yuǎn)處的蘆葦叢,張開翅膀的白鷺在低空中滑翔。離開家鄉(xiāng)的起初幾年,她和父親一直念念不忘家鄉(xiāng)菜的濃香和入味。五年前,父親離世后,原本和家鄉(xiāng)時而有之的信件來往也就基本中斷了。
姐,不要說寫信,我這過來的一路上都是走走停停的,到處都是關(guān)卡,不知道繞了多少路,耽擱了多少日子。江楓接過吳媽遞過來的毛巾,擦著身上的水珠,小心翼翼地說。
不說了不說了,平安到達(dá)就好。劉蘭芝雙眼熱切地說。
吳媽給江楓沏上一杯茶后,劉蘭芝支著沙發(fā)的靠手緩緩地說,人終歸是戀家的呀,嘴巴也是戀舊的。這許多年,我倒是習(xí)慣了。只是你那姐夫,老是嫌怪單位和家里的菜清淡,皺緊眉頭說提不起胃口。于是我想起了咱們的家鄉(xiāng)菜,這才有了給你們寫的那封信。
小歡在江楓身旁埋頭羞怯地聽著,始終一言不發(fā)。有幾次,劉蘭芝和吳媽的眼停在她左手空蕩的袖口上,隨后又匆匆地移開。
劉蘭芝后來讓吳媽給先生的辦公室打電話,讓他中午回來吃飯時,小歡將沙發(fā)上斜撐的身子向江楓略微靠近。江楓抬手摟住她,說,姐,這是我女兒,之前給你回的信里提起過的。只是沒能跟你說,她的那只手,其實不好的。
劉蘭芝點頭,聲音低沉地說,看出來了。先不說這個。
信是托人寫的。我只是認(rèn)得幾個字而已,要是讓我寫回信,那是依葫蘆畫瓢還沒寫上兩個字筆頭就要掉落到桌子底下的。
走向電話機座的吳媽又折了回來,說,太太,我記得先生早上出門的時候,不是講今天去南京的嗎?
劉蘭芝一拍大腿,扭頭笑起道,瞧我這記性,一時高興,竟然給忘了。
不在家也好,我這,該叫什么來著?哦,對,是侄女。你看她一直垂著眼,孩子么,是怕生的嘍。老畢要是回來了,那張老虎臉,難免就更加嚇著了她。
江楓賠著笑,說,哪里,哪里。又扯了一把小歡的衣角,說,快叫姑姑。
小歡扭了下身子,嘴巴噘起后雙眼睫毛一眨,笑容乖巧地送出兩個字:姑姑。待聲音落定,劉蘭芝綻開的笑容尚未收起時,又接著叫了一聲道,姑姑好!
這孩子,心里其實懂事著呢。吳媽說著,端上一盤洗好的水果擺到小歡的面前。劉蘭芝俯身,將果盤又朝著小歡推近了過去。來,拿上,姑姑歡喜你。劉蘭芝說著,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飄落到小歡的左手。
想當(dāng)年,跟我爹離開老家,也就是她這個年紀(jì)。劉蘭芝將目光轉(zhuǎn)回到江楓的身上,說,孩子母親呢?
江楓搓揉著雙手,沉默了片刻,說,其實我們一家三口原本在杭州住了多年,小歡也是在那邊出生的。一九三七年的十月十六日,日本人的飛機炸塌了杭州火車站,那時我們正準(zhǔn)備上車回老家。孩子她媽,杭州本地人,就是那天過去的。
作孽啊,劉蘭芝哽咽著扭過頭去,抬起手腕抹去眼角的淚花。小歡在一旁靜靜地凝視說話的江楓,靠近他的膝蓋后,輕叫了一聲,爸爸,不要再講了。
平常很少說話的江楓那天卻是跟劉蘭芝說起了很多的家長里短。他回憶起自家面朝溪流的泥草房,旁邊春夏播種的兩行菜地,這次臨走前賣掉的幾只紅掌大白鵝。又目光暗淡地說到了自己的胞弟,自三年前加入張發(fā)奎集團軍第57師后,二十六歲的劉菜刀至今沒有半點音信。就像發(fā)大水的時候家中的一個木盆被洪水沖走,浮在水面上搖搖晃晃了幾下,就不見了。江楓一陣嘆息道。
江楓后來又問起劉蘭芝,姐,你以前在家里見過我嗎?
當(dāng)然見過面的呀,劉蘭芝說,其他日子不說,每年過年的時候,一個家族的老小都要走動走動的。你是哪一年生的?
是一九一二年的驚蟄那一天,姐。也正是因為此,一家人后來圍在一起要給我取名時,家父望著門外漫山遍野的油菜花說,簡單點,就叫劉菜花吧。他說兵荒馬亂的年代,男娃子取一個女娃子的名,能活得長久一點兒。
劉蘭芝一臉喜悅,說,當(dāng)真有趣。又伸出食指道,那么就對了,肯定見過面的,我比你大了五歲。我離家的時候,你正好七歲。一個那么高的小鬼頭,我有點兒印象的。至于你肩下的菜刀兄弟,那是不能確定了。
他那時應(yīng)該還在搖籃或是站木桶里。江楓說,那你還能記得我長啥樣?
啊呦,那真是記不清了,多少辰光了呀。劉蘭芝笑呵呵地?fù)u頭,又對著江楓努力地審視一番,一雙手比畫出一張圓臉后說,反正就是你現(xiàn)在的一個大概,大致的模樣還在的。對的對的,記起來了,是有一個孩子在驚蟄那一天生的。父親那年還開玩笑說,是天雷公把你從肚子里給震出來的。一轉(zhuǎn)眼,半個甲子過去了呀。
兩人說話的時間里,小歡偶爾抬頭,張眼凝視屋內(nèi)的四周。
可到了將要吃晚飯時,一家人找遍了樓上樓下房前院后,卻始終不見小歡。吳媽說奇怪的呀,剛才還在院子里頭的,我提醒她說外頭下雨陰涼,問她是否要開先生的唱機給她聽,她乖巧地點點頭答應(yīng)了。我給她好不容易找來了黎錦暉先生的那張舊唱片,都落滿灰了,里頭有《麻雀與小孩》《葡萄仙子》《神仙妹妹》,都是學(xué)堂里給孩子聽的歌嘛。她是睜著兩只大眼睛在聽的,只是還不怎么說話,對我只有點頭和搖頭??稍趺船F(xiàn)在人就不見了呢?
劉蘭芝站在客堂間的門口亂了方寸,對著吳媽一個勁兒地埋怨。讓你好好看著好好看著,她一個孩子,頭一天來上海的。這可怎么得了?
吳媽在門廊里的黃銅墻燈下垂頭喪氣地聆聽著,直到劉蘭芝反反復(fù)復(fù)的幾句話說過了多次,她才又奔回到院子里。
外頭的大門她是出不去的,劉蘭芝說,是鎖上的,鑰匙還在。江楓又看了看差不多兩人高的圍墻,梯子也是沒有的。
一直到桌上所有的菜都涼了,吳媽才牽著小歡的手出現(xiàn)在主人的面前。孩子是在地下室里,吳媽說,和一堆廢舊物件蹲在一起,那個角落里是沒有燈的,還好我?guī)Я耸蛛娡病?/p>
在江楓的追問下,小歡才抬頭怯怯地說,對不起,姑姑,我看到有一只貓,就追著它跑過去了??墒窃谀抢锏攘撕芫?,它一直不出來。
你不會是等得睡著了吧?劉蘭芝在門外的燈影里笑彎了腰,傻孩子,這里到處都是野貓,你要是能追得上它們,不成了風(fēng)火輪了?
好了好了,吃飯去,都快餓昏了吧。劉蘭芝摸著小歡的后腦,轉(zhuǎn)身朝里頭走去。
小歡扭頭望了一眼江楓。
小歡的真正走丟就是在第二天的上午。那時,吳媽建議江楓跟她一起去買菜。吳媽說,菜花兄弟,以后給先生太太掌廚的事就靠你了,也不知道你平常喜歡燒什么,要不咱們一起去菜場走走?江楓即刻點頭答應(yīng)了。小歡跑過來說,爸爸,我也要去。去吧去吧,你們父女一起去,也好認(rèn)得隔壁菜場的路。劉蘭芝在這個灰蒙的清晨里溫和地笑說。
江楓記得,走出大門時,小歡回頭看過一眼院墻石柱上的門牌。
吳媽是在突然降臨的雨點中稱好了三個蘿卜和一塊牛肉,又和攤主討價還價了一番。伸手接住落到眼前的幾滴冬雨,正等著吳媽付錢往回趕時,江楓回頭,這才猛地發(fā)覺,小歡已經(jīng)不見了。
真是作孽啊,劉蘭芝朝著回到家中的吳媽一陣跺腳。這回是出大事了呀,這么大一個上海,你說上哪兒找去啊?說完,即刻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特工總部特別行動處畢忠良的辦公室。電話一直沒人接。劉蘭芝又撥下了秘書室的號碼。秘書告訴她,畢處長臨走前是說要明天才能回來。
一直到這天的傍晚,江楓才出現(xiàn)在愚園路的寓所里。此前的整個白天,他站立在蘇東疾家的門口處望眼欲穿。陪他一起等候的,是趴在腳下目光呆滯的烏云,它像是全然忘記了這個冬季的水泥地上逐漸蔓延的潮濕和冰涼。
再次回到劉蘭芝面前的江楓像一只被雨打濕的候鳥。隔壁的幾條大街都找過了,什么消息也沒有。江楓虛弱地說。那一刻,他頹喪地跌坐在門廊外的臺階上,任憑眾多的思緒在腦中煙塵般翻滾。他實在不能明白,到底是從哪一天開始,周遭的一切,都變得無法挽回又無能為力。想到這些時,他終于沒能止住滂沱的淚水。記憶中的酸楚和天地間的雨幕一起到來,從杭州到上海,又從五月到安娜。
葛振東差不多在這一晚的八九點鐘里接到了租界工部局警備委員會的朋友來電。那時,他剛從蘇州站回來。兩天前,他沒有跟隨畢忠良一起去南京。
我這邊剛帶回一個孩子,自稱是你們畢處長的親眷,你是否過來核實一下?對方在電話那頭說。
葛振東是帶著劉蘭芝一起趕往巡捕房的。沒錯沒錯,是有這么回事,你和老畢都不在家,可把我給急死了。一路上,裹著披肩的劉蘭芝在溫暖的車廂里依舊瑟瑟發(fā)抖。
見到劉蘭芝的那一刻,小歡第一時間沖進(jìn)她的懷里。姑姑,對不起,我走丟了。
這孩子頭一次來上海,也難怪的。朋友在給葛振東讓座后殷勤地說,本來是理當(dāng)我們送孩子回府上的,考慮到這年頭外地流民太多,泥沙混雜,就只能麻煩您和畢太太親自跑一趟了。
回來的路上,劉蘭芝一直緊擁著身邊的孩子。得知小歡走丟是因為想回頭給父親和吳媽拿上一把雨傘時,她的雙眼即刻就潮濕了。
那晚,已經(jīng)在床上躺下的小歡突然又坐直了身子,對著在事件中驚魂未定的江楓目光凌厲地說,毛四叔叔是不是在騙我們?
你想說什么?
我昨天找遍了這屋里的每個角落,今天又去了愚園路的76號,根本就沒有安娜的影子。
在小歡后來的敘述里,江楓得以了解全部的實情。事實上,就連昨天的野貓也是她臨時編的。而早晨離開菜場后的小歡,是在一路尋找愚園路的76號,到達(dá)那里的花園洋房后,鐵門是一直緊鎖的。圍墻頂?shù)蔫F欄桿下,小歡踮起腳尖聲音響亮地叫喊了無數(shù)次:媽,媽!回應(yīng)她的只是隔壁院子里一條鐵鏈鎖住的狼狗。路旁熱心的攤主告訴她,孩子,這房子已經(jīng)空了半年多了,里頭根本沒人。
周身被雨點打濕的小歡蹲坐在鐵門前,在一陣疲倦中陷入睡眠。是路過的巡捕踢醒的她,又在一陣盤問后將其扣留……江楓終于想起,那天在蘇東疾家的天井里,毛四曾說,安娜就是被關(guān)在那里的76號。
你以后不能再這樣了。要去哪里,必須跟我說一聲。江楓很嚴(yán)肅地把話說完。
他們說的76號是另外一個地方的76號,你根本就去不了。江楓又說。
小歡默默點頭,眼光中有了一些明白和悔意。
很久以后,回想起小歡這一天的舉動,江楓就不由得感覺一陣深深的后怕。因為他后來知道,就在小歡對著圍墻叫喊安娜的不遠(yuǎn)處,依次排列的一溜院子里,曾經(jīng)分別住著特工總部的李默群、吳四寶以及他們的頂頭上司周佛海。
葛振東在這一天的深夜驅(qū)車到達(dá)新新公司的門口時,汪五月已經(jīng)凝視著南京路上漆黑的雨簾等候了一個多鐘頭。此前,她將來時帶上的雨傘借給了玻璃電臺的一個女同事。
他今天回上海,應(yīng)該會來接我的,汪五月這樣和女同事說。
美麗的女人,摯愛的男人,你們比《魂斷藍(lán)橋》里的愛情還要愛情。同事抿下一口紅酒說,珍妮,我其實一直嫉妒你。為的就是每個晚上,葛先生都會準(zhǔn)時來樓下接你。這上海灘,有幾個男人能這樣堅持的哦。
汪五月展露微笑,在同事羨慕的眼光里安靜轉(zhuǎn)身。
葛振東停車,快步走到汪五月的身前,又轉(zhuǎn)身跑了回去。嘴里說,你看我這記性,傘又忘在車上了。再次來到汪五月跟前時,手里還提著一袋熱氣騰騰的糖炒栗子。
趕緊吃吧,暖暖身子。葛振東說。
車子在南京路上緩緩前行,路口的紅綠燈處,葛振東從擋風(fēng)玻璃上轉(zhuǎn)頭,調(diào)低車內(nèi)的收音機音量后對著汪五月說,畢先生家前兩天來了一個親眷,他們的孩子在上午走丟了,我剛和嫂子一起去巡捕房領(lǐng)回。
很安靜的一個孩子,一雙眼里像是懂得很多事。車子起步后,葛振東扶著手里的方向盤,望著水光搖移的街面說,只可惜,少了一只手臂。
葛振東的話音落下,汪五月像是驚醒般地凝神側(cè)轉(zhuǎn)過臉,靜默片刻后,又將臨到嘴邊的一句話給收了回去。
嫂子是那么地憐愛她,也難怪,這么多年她一直沒能懷上。葛振東又說。
葛振東照例將車停在汪五月的樓下,撐開傘后將她送到門口。注視著汪五月掏出風(fēng)衣口袋里的鑰匙轉(zhuǎn)動門鎖,繼而轉(zhuǎn)身合上鐵門時,他便讓自己退身到沿街的梧桐樹下,靜候樓上的那間房內(nèi)亮起燈光。
等到汪五月推開窗子后,他才透過頭頂搖曳的樹枝,對著窗口波浪發(fā)型的一抹剪影展露笑容,揮一揮手。
畢忠良回上海的那天,車子駛進(jìn)愚園路后,暮色掩映的天空中飄落了第一場雪,提前下車的葛振東為他打開車門?;椟S的街燈下,畢忠良抬頭望了一眼熟悉的上海,幾片涼爽的雪花也就是在那時鉆進(jìn)了這個中年人細(xì)長的眼里。
不早了,你也回去吧。畢忠良對著身前的葛振東說。
待先生進(jìn)門后我再走不遲。葛振東說,今天是冬至,家人團圓的日子,嫂子肯定很開心。
畢忠良轉(zhuǎn)身摁響石柱上的門鈴,很快,吳媽一陣疾跑的聲音就從里頭一路傳來。來了來了,肯定是先生回來了。
那一刻,葛振東背對著畢忠良,雙目注視著愚園路上柳絮般飄揚的白色,眼光安靜又鎮(zhèn)定。一直到吳媽扣上門鎖拔出鑰匙,里頭又傳出劉蘭芝喜悅的聲音時,葛振東才讓自己的車身在夜色初降的雪影飛舞中靜靜走遠(yuǎn)。
畢忠良厚實的皮鞋尚未踏上臺階,滿臉忐忑的江楓和小歡就已經(jīng)站立在門廊外如白晝般的燈影中。這天,劉蘭芝讓吳媽將一樓所有的燈都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