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瀏覽到一張照片:褪出本色的農(nóng)家木質(zhì)院門,閱過滄桑的樣子,門的右上方懸掛一縷碧綠的艾葉與菖蒲,門環(huán)旁,張貼著一副紅色褪成粉白的對聯(lián),而門檻的左角,一朵淡粉色的小野花仿佛從歲月的罅隙里探出頭,又充滿了野生的力量。
小時候,我家住在坡頭的巷子里,小伙伴們總愛在山坡上耍,耍夠了就采許多草,跟一位老大伯學編毛毛狗、蝴蝶、雞窩……我喜歡迎風嗅青草的味道,那一種帶苦澀的清鮮氣息,總是讓我沉醉。
門背后藏著一個鍋碗瓢盆叮當響的小院,院子里又曾儲蓄過多少悲歡離合的往事?一扇門,在逐漸黯淡的天色下等待放學歸來的伢子的門,如今是否又在守候遠歸的游子?
甚至連我,一位埋頭趕路的過客,只要閑叩兩三聲,門,都會吱呀一聲半敞了,以小屋與橘黃色燈光包裹的床迎我。而分外靜謐的夜里,入夢了,或許,門楣上高懸的修長的菖蒲葉,會一層層纏繞住燈光,使一整座小院安詳?shù)孟褚粋€粽子躺在原野上。于是,植物的氣息里,隱隱傳來賽龍舟的急驟鼓點。
端午時節(jié),故鄉(xiāng)山坡上的老屋,還有人踮起腳尖掛上艾蒿嗎?
第一次聽說佩蘭,我覺得,是一個遙遠的仙境中的名字,當母親向我一一講述與端午節(jié)相關的植物們時,我的心中深埋下懸念。
年齡稍長后讀屈原的《離騷》,不禁掩卷慨嘆。三閭大夫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攬秋菊之落英,蕙肴、蘭湯、桂舟、蓀橈、荷衣、辛夷車、瑤華、幽篁……這些詞一個個躍入眼簾,無意中觸動了兒時的懸念,又憶起端午的植物來。我翻閱資料,與其說是搜尋植物求知,毋寧說是和風攜來一場心靈的奇妙悠長的旅行。
菖蒲從水中伸出碧綠的長葉,仿佛葉子一抖,在黑暗中也能觸摸到光。天工設物,真是難以揣測,修長的葉子,莫非是光線在人間的呈現(xiàn)?是一柄翠綠逼眼的光之劍?在故鄉(xiāng),菖蒲并不多見,我是從線裝書的插圖中第一次瞥見它,這寒冬未盡時比瑟瑟發(fā)抖的百草覺醒得更早的靈草,在苦寒中舞動著,也在亂風中淡泊著,與蘭花、水仙、菊花并稱為“花草四雅”,不正好是用來驅邪的嗎?聽一位老北京說,端午日要將艾葉、菖蒲插于門旁,以禳不祥,一個叫艾虎,一個叫蒲劍。也難怪,古人夜讀,油燈下常置一盆菖蒲,可免燈煙熏眼之苦,因它可吸附空氣中的灰塵。
佩蘭,這兩個字的組合讓人心弦一顫:腰佩芬芳,一步一搖,連風也要羨慕你的行蹤了。原來,菊科植物佩蘭干燥的地上部分,芳香化濕,醒脾開胃,恰好能解除礙人的濕濁之氣;而白芷,很少有人能在端午想起它了?!峨x騷》起篇云:“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币馑际?,我既有許多內(nèi)在的美質(zhì)啊,同時又有才能;我身披幽香的江離和白芷啊,又佩戴上濃郁芳芬的串串秋蘭。
其實,不僅奇花靈草,連粽子包裹的紅豆,都能祛病安人的。
(作者盧靜,選自《山西日報》2019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