宙歌
細細梳理沈從文的一生,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人生處處是拐點,一個不小心就行差踏錯萬劫不復(fù)。他有太多的理由爛在故鄉(xiāng),死在軍隊,他也有太多的理由墮落,但最終都沒有,反而成長為一位世界級作家。
為什么?因為對于沈從文來說,人間值得。
沈從文去當兵的理由很平庸,主要是鳳凰尚武風氣很強,外加在軍隊可以隨便野。這個著名作家是“野”大的。別人上學他逃課,跑到街上看熱鬧,鄉(xiāng)親殺豬宰羊,手藝人做棺材雕佛像,男人決斗,男女唱情歌,都比書好看。在沱江里游水捉蛇,與小混混打架斗毆也是少不了的,被他叔叔都快揍皮實了。
沈從文在鳳凰無拘無束地晃蕩到了十四歲,恰逢部隊招人,他和家里都覺得這是個不錯的選擇。他這支部隊是湘西的軍閥武裝,沈從文隨之流連沅水上下,跟士兵在船艙里打牌,聽老兵瞎扯淡,給死刑犯寫罪狀,拿手活兒是燉狗肉。他那時的狀態(tài)近乎于小獸,無拘無束,天真野蠻。
文秘書看著他微笑,“你聰明,應(yīng)該學好,世上有許多好事情可學。”哦?什么東西比這種野來野去的日子還好?沈從文倒要看看。于是便開始訂《申報》,看《辭源》,后來又想盡辦法看《新潮》《改造》,五四精神從千里之外的北平上海浸潤著這個尚處在蒙昧、原始、野蠻山地里的少年。
他雖仍是在部隊里無所事事,不是看士兵上操,婦女浣衣,就是跑到山洞里吹吹涼風,但意識中,已有許多他年少時尚辨不明白的東西在漸漸發(fā)芽。世界愈來愈廣闊了,除了湘川黔的大山與那一條長長的沅水,他還有了北平、有了上海,有了轟轟烈烈的正在變化的新時代。沈從文做出一個孩子氣又孤注一擲的豪賭:“去北漂!我倒要看看,我自己支配自己,比命運處置是更好還是糟糕?要是賭輸了,那就餓癟癟倒在空房下陰溝邊算了!”
這一年,沈從文20歲。
剛下火車,沈從文站在北平前門廣場上,川流的都市映照著惶惶然孤伶伶的他,他幾乎嚇壞了——“北平好大!”身上只有幾塊錢。那也得咬牙活下去!
沈從文在酉西會館的半年是很孤獨的,沒有朋友也沒有交際,每天就是扎進京師圖書館里自學,什么舊體文新體詩、史傳筆記都被他就著兩口饅頭一點熱水消化進去。半年之后,表弟介紹他搬到了銀匣胡同公寓。這公寓也不怎么樣,沈從文叫它“窄而霉小齋”。
正值蔡元培主持北大之際,學氣斐然,毫無限制,旁聽生比注冊生多上幾倍,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年輕的熱切。沈從文比較苦,小學文化,根基淺,時新的標點符號也得從頭學。旁聽了許久,仍沒考上。他寫了幾篇稿子去投稿,好一點的石沉大海,不好的被主編扔進垃圾桶公然嘲諷。
他的經(jīng)濟來源完全斷絕,住處沒有火爐,只兩條棉被,一件單衣。幾天吃一頓,餓著蜷在被子里,一邊流鼻血一邊寫,把上門探望的朋友妻嚇得暈倒。這鄉(xiāng)下蠻子還記得自己來北平要找的是怎樣的生活,要做的是怎樣的事業(yè),片刻未感忘懷。如此潦倒痛苦的日子,竟堅持了兩年半之久。后來他終于獲得了徐志摩的欣賞,文章刊登在他主編的《晨報副刊》上,并專門為此寫了一段“志摩的欣賞”,沈從文說這贊語簡直讓他“背膊發(fā)麻”。
他一邊覺得徐志摩的欣賞讓他起雞皮疙瘩,一邊又很堅信自己的天賦,給張兆和的信里動不動就自夸:“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辦法拒絕。我不驕傲?!边@是沈從文式的自負?!靶袑⒊揭磺卸稀边@幾個字,天真,矜持,肅穆,讓人無法發(fā)笑,反而由衷相信,并為這個年輕人熱切企盼。
從學標點符號到站在現(xiàn)代文學之巔,沈從文只堪堪用了10年,這充沛的創(chuàng)作力又延續(xù)了10年,產(chǎn)出驚人,篇篇經(jīng)典。然而太陽升到最高處,就離沉沒不遠了,不久后,沈從文就要開始經(jīng)歷人生中漫長的黑夜。但在旁人看來是黑透了的境遇,于他而言,卻是迸發(fā)才華的催化劑。
沈從文47歲時,絕望自殺。他用剃刀劃破脖頸和兩腕動脈,又喝下煤油。他是懷著必死的決心自殺的,但被救出。
書店寫信給他說:“你過時了,以前印刷好未發(fā)行的存貨我們已代為燒毀?!睔⑷苏D心,沈從文氣得發(fā)抖,幾乎哭了。一個寫了近20年、站在文壇巔峰的天才型作家突然跌落,這比“50歲了突然被公司裁員”嚴重得多,寫作不僅是他安身立命之所,更是他生命價值的維系。
67歲時,他的境況更差了,服飾史的研究史料被當作垃圾論斤賣掉,手稿被焚毀或者神秘消失,人也被趕到了湖北雙溪。雙溪屬云夢澤區(qū)域,整天云遮霧繞,雨水蒸騰,而且?guī)缀跖c世隔絕,又無書可讀,除了看菜園子就看豬牛打架。
沈從文在這種絕境里干了兩件事:一、他僅憑記憶就完成了中國服飾史數(shù)十萬字的補充材料;二、為黃永玉的家族變遷寫了近兩萬字的“楔子”。黃永玉的兩個孩子可愛讀了,稱之為“爺爺寫的紅樓夢”
臨病死前他打報告,說與其如一廢物坐以待斃,不如回去將一些需待親手重抄的工作整理出來,上交機構(gòu)。報告沒批復(fù),他倒是從鬼門關(guān)遛了一圈又回來了。
春去夏來,曙光得失幾重,《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終于付梓出版。這本書什么地位?它被稱為“中國服飾史的第一部通史”,日本官方重金求版權(quán)未果,出版后一度當作國禮贈與尼克松、日本天皇及英國女王。誰都沒想到這事情能被他搞出來;又都覺得,這事情被他沈從文搞出來,真是再合理不過了。
不了解沈從文的人總被他蒼白的外表欺騙,加上他的文字清麗簡峭,便總以為他真的很文弱。實際上呢?錢鐘書說,“從文這個人,你不要以為他總是溫文爾雅,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你強迫他試試!”這種硬,正是生命意志的不屈。他面若蒲葦,卻志如磐石。眾生在世,賢愚不等,取舍異趣,蘭桂未必齊芳,林木未必同秀。
從1922年離開行伍前往北京的那一刻起,沈從文對自己的意志,就片刻未敢忘懷。這意志蔓延了沈從文的一生。年少時,這意志是“憑什么”的大聲疾呼,鞭策著他;低谷時,他默默無言,似乎燃盡了篝火。而實際上,泉水伏在地底流動,爐火悶在灰里燃燒,這意志給他的生命托了底,這才有了觸底反彈,至暗回光,重返生命巔峰。
屠魔不論少年,古稀亦可再來。當紛雜的八卦褪去,淺薄的趣談沉底,沈從文的人生,最值得我們學習的,也正是這一點不屈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