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發(fā)
婚后雖然錦衣玉食,職場也順風順水,但他的嗜好卻被女人給扼殺了,吃嘛嘛不香。在結婚前,只想到女人與他未來前程的正比關系,卻沒想到,甚至完全沒想到,吃一碗面與未來前程的反比關系。
在他的家鄉(xiāng)西北,面條后邊那個“條”是省略的。一說吃面,自然對應各種面條,比如說會加個不同的定語,肉絲面、炒面、漿水面、刀削面、石板面、羊肉糊湯面、拉面、扯面之類。吃面就是他的嗜好。上了大學在東北,以吃米飯為主,他仍喜歡吃面,哪怕退而求其次的一盒方便面。如果哪一天沒有吃面,他是很難安然入睡的。一碗熱騰騰的面,即使沒有什么菜,或僅有一條咸蘿卜,筷子挑起透著麥香筋道的面,再就一口脆生生的蘿卜,他也能吃得酣暢淋漓,全身通泰,志得意滿??梢哉f,吃面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時刻。
不過,他吃面這個嗜好還有一個要相配的姿勢,習慣端著碗蹲下來,坐著吃總找不到感覺,同樣的面就不是同樣的味道。同學笑他,真是鐵桿農民。他自己也笑,管他農民不農民,吃了舒坦了,其他再說。
蹲是他自小養(yǎng)成的習慣。那時候,全村人的消息集散地是村頭的老槐樹下,每逢飯點兒,各自端一碗面,來此會聚,閑扯東家長西家短。有時,女人們不得不端了盆和勺,給那些飯量大的爺們兒續(xù)面添湯。不過,多數(shù)人通常就一碗,只是碗大小不同。他蹲過學校餐廳外的操場,蹲過汽車站、火車站、宿舍、賓館,甚至去街頭餐館吃飯,也是端了碗蹲門口去——老板看了直笑,那簡直像專為飯店攬客的,吃得那個叫投入和噴香,人見人饞。
女人不是他的大學同學,也不是青梅竹馬或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而是在他謀生的那個城市出生并長大,與他之前陌生得沒有一點兒糾葛。他的上級領導有一天打電話把他叫到辦公室,告訴他某處長的千金,正待字閨中,大學畢業(yè),人家對他有意思。
那天,他慌亂亂吃了一碗雞蛋西紅柿打鹵面——多年的習慣,無論遇到什么事情——好事兒,壞事兒,急事兒,傷心事兒,高興事兒,似乎一切都在一碗面后得到緩解,甚至徹底解決。
果真,一碗面下肚,腹部鼓鼓,立刻中氣十足。娶了她城市丫頭又咋了,娶了她個領導的千金又咋了?雖然上了四年大學,起初并沒敢往這兒想,但這又有啥可怕的?不就是個女人嗎?何況茫茫人海,他的未來就可能因這個女人而改變。沒錯,正因為有了這個女人的爹,他的職場一步一步踏來,一個坎兒也沒絆住。令他做夢沒想到的是,蹲著吃面卻成為婚后一個絆住的坎兒。
女人一家原以吃米飯為主,即使吃面,也要求坐在桌前,且多是吃了半天菜后才煮面。他起初還想堅持,在岳父甚至為此正告過他后,徹底妥協(xié)。得失之間,在機關工作的他自然心知肚明。但是,在家里吃面的興趣大減,碗變得越來越小,像他后來當了主任、處長參加各地酒局終場上來的碗面,拳頭大小的碗,他只挑起一筷子瞧一眼,基本不吃。
當了領導,于他最大的好處是可以不回家吃飯,有時自個兒便進小街小巷去吃各種面。
母親當然是一個搟面好手,在他家鄉(xiāng)有個傳統(tǒng),娶媳婦首先要考察姑娘是否面搟得好。母親直到去世,也沒機會把這一手絕活兒傳給兒媳。在他眼里,這實在是天大的遺憾。在母親靈堂前,他的大腦還為此開了小差兒。
岳父退下來那一年,把他推到副市長的位置?;氐郊遥蛉水斎辉缰懒?,不僅準備了一桌菜,甚至讓保姆一改往常最后煮面的習慣,給他先端上一碗面。
坐在桌前,望著那碗臊子面,他有些恍惚。突然一個電話,市政府辦公廳打來的,他“嗯”了幾聲,最后說了“謝謝”便掛了機。接下來,他下意識端起面前的碗,竟然旁若無人地蹲在餐廳的一角,先用筷子把面條翻了幾翻,挑起來抖了抖,再整個讓面條成股地在碗里轉動幾輪,待面條漸入湯料湯味,便呼呼地大口嚼吃起來。之間,好像又想起什么,他接著搖搖頭似的無奈一笑。保姆望了一眼夫人,便把菜給他端到面前。他微微一笑,夾了一筷子菜,然后聚精會神地吃起來。那一刻,他的專心和投入看得夫人和保姆竟心生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