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江
黃昏的時候,下雪了,長安驛道上,一片蒼茫。映著白雪的亮光,一個著青色長衫的青年人,踟躕前行。這是隆冬時節(jié),很多讀書人清楚,錯過三年一遇的大考,又要等待下一個三年,十度寒窗,人生能有幾個三年?
雪越下越大,像是扯不斷的飛絮,在天地間飄飄蕩蕩。就像他此刻的心情,無依無傍。
因為大雪,耽擱了行程,也耗盡了幾乎所有盤纏。眼看這雪仍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青年濃眉緊鎖,憂心如焚。
終于,前方有了一星燈火的微光,在這茫茫雪夜里,讓人的心忽地變得溫暖明亮。
循著微光,青年漸漸靠近,發(fā)現(xiàn)是一座破敗的寺廟。走進廟里,迎面看到一尊碩大的彌勒佛像。佛像下的地上,鋪了一堆干草,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人蜷縮在草堆中。
青年小心翼翼地在老人身邊的干草上坐了下來。
寒冷和饑餓就像兩只貪婪的惡虎向他撲過來,不停地撕咬著他。他竭力控制自己,以免失了讀書人的禮儀。
身邊的老人卻顧不得這些,單薄枯瘦的身子在寒夜里顫抖不止。青年猶豫了片刻,從身上解下包裹,打開一個灰布褡褳,伸手探進去,撈了半天,抓出一把碎糖塊來,對老人說,老人家,小生我只剩下這點干糧了,您將就吃點!
老人一骨碌翻過身來,兩眼閃著亮光,盯著青年手上的糖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長安城里,春光明媚,新科進士陳子昂意氣風發(fā)。秋時,卻因犯顏直諫,得罪了武皇身邊的紅人武三思,被發(fā)配北疆從軍。
深秋的幽州,枯葉飄零,草木蕭蕭。這天,陳子昂騎著一匹毛色雪白的馬,慢悠悠地在街上溜達。一路走來,意興消沉。行經(jīng)正德門內(nèi)的一條橫街時,看到了另一副光景:熱鬧的人群,里三層外三層,將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圍在中間,人群中不時發(fā)出叫好聲。
陳子昂跳下馬,撥開人群,上前察看。只見老人弓著腰,面前擺了一張光滑如鏡的案板,旁邊爐灶上的銅鍋里,一塊黃糖在爐火的烘烤下漸漸融化成糖稀。老人用一把銅勺利落地將糖稀傾倒在案板上,就像變戲法一般,案板上很快出現(xiàn)一幅栩栩如生的糖畫。老人嘬起嘴,湊著糖畫輕輕一吹,另一只手并不閑著,捏起一支小棍黏合上去,小棍挑起來,就有了各種活靈活現(xiàn)的小玩意兒。有搔首弄姿的潑猴,有正襟危坐的官史,還有挑擔游走的小販??梢哉f,在老人手下,要什么有什么,有什么像什么。
陳子昂突然大聲說:老師傅,讓我試試!
陳子昂撩起長衫,卷起袖子,扎開馬步站到案臺前,以勺為筆,以糖為墨,在案板上揮灑自如,隨著手腕的抖、提、頓、放,很快完成了一幅構(gòu)圖精妙的糖畫。老人定睛一看,糖畫的內(nèi)容竟然是雪夜山神廟!
老人仔細打量眼前這位看官,雖然面色憂戚,眉宇間卻英氣逼人。老人微微一笑,向圍觀人群作揖道:各位老少爺們兒得罪了,在下巧遇故人,今日到此為止,勞煩各位明日再來!說罷,收了攤子,與陳子昂翩然離去。
兩年后,陳子昂以父親病重為名,上書朝廷,辭官歸鄉(xiāng)。無奈,武三思仍不放過這個曾經(jīng)狂放不羈的諫官。很快,陳子昂以卷入造反團伙罪名入獄。這日監(jiān)獄看守官親自送來飯菜,陳子昂一看,今天有酒有肉,又見其心事重重,自知大限將至,他請看守官坐下同飲。席間陳子昂離席朝看守官深深一揖,看守官慌忙起身來扶,道:陳大人不必多禮,有何見教,小人定當效力!
陳子昂說出請求后,看守官甚感詫異,但面對將去之人,還是轉(zhuǎn)身去照辦。很快,在兵丁護送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挑著一副擔子來到監(jiān)獄。放下?lián)?,老人取出案板,生起爐灶,開始熬糖稀,陳子昂手上戴著鐐銬,神情肅然立于案板前,扎開馬步,以勺為筆,以糖為墨,揮灑自如……片刻,一幅糖畫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在場眾人一看,卻是一張高臺遠眺圖,陳子昂高聲吟誦道: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吟畢,陳子昂仰天大笑。一代英才,溘然長逝。
來年春上,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人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制作糖畫。攤子前總挑一張杏黃的幡子,上面畫了個人像,據(jù)說那是糖畫匠人的祖師爺,可大伙兒越看越覺得那祖師爺臉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