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玲
孫建平油畫《學衡風骨》(2018) (左起:柳詒徵、劉伯明、胡先骕、吳宓、湯用彤、梅光迪)
“五四”運動爆發(fā)時,25歲的吳宓正在哈佛大學讀比較文學專業(yè)。
在這位哈佛男孩的1919年日記中,“五四”運動幾乎不見蹤影。據(jù)后輩學者推斷:如果不是因為他太懶或太忙,很可能是因為當時海外留學生無法在第一時間獲知北京的消息。“五四”爆發(fā)后,北京通往國外的有線電報被切斷,外國記者的報道主要通過無線電傳送,發(fā)出的信息是零星片斷的。
5月9日的《紐約時報》只有一則簡短快訊:“由于對巴黎所作的有關(guān)山東問題的處理表示氣憤,首都北京發(fā)生了騷亂……”
在吳宓1919年的日記中出現(xiàn)的不是“五四”,而是被視作“五四”導火索的“青島事件”。8月11日這樣記載:“晚,在宓室中開國防會(記者注:波士頓留美學生組織)董事會,由鄭君萊述說日前特赴華京,遍謁各參、眾議員,始末情形(為青島事件)。”
這一年從春天到夏天,以哈佛中國學生為主的波士頓中國留學生多次集會,反對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省境內(nèi)的權(quán)利。他們一再致電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請求他在巴黎和會中主持公道,同時致電與會中國代表:如條約將權(quán)利轉(zhuǎn)讓日本,應(yīng)拒絕簽字。他們還把文章寄往國內(nèi)的《申報》、《新聞報》,“以表見留美中國學生之活動”,這些發(fā)出的中文稿多由吳宓起草。
相比“五四”在日記里的缺席,1919年至1921年,吳宓大量地記下了和好友“梅君”、“張君”等人對“新文化運動”的批評與斥責,字里行間充溢著反感和抵觸的強烈情緒。
當時,國內(nèi)由陳獨秀、胡適等《新青年》同人引領(lǐng)的“新文化運動”正走向高潮。吳宓的師兄、哈佛學生梅光迪開始“招兵買馬”,在留學生中召集志同道合者,準備和“新文學-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進行大論戰(zhàn)。
因著清華同學的介紹,1918年秋轉(zhuǎn)入哈佛的吳宓和梅光迪相識了。
“我回想起來,若沒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討論,若沒有那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朋友切磋的樂趣,我自己的文學主張決不會經(jīng)過那幾層大變化,決不會漸漸結(jié)晶成一個有系統(tǒng)的方案,決不會慢慢的尋出一條光明的大路來……一班朋友做了我多年的‘他山之錯,我對他們,只有感激,決沒有絲毫的怨望?!?/p>
——胡適
1933年,民國二十二年,胡適出版了個人傳記《四十自述》,回顧當初“文學革命”的思考如何在留美時代醞釀、成熟。他以“逼上梁山”作比喻,把這場發(fā)生在世紀初的最激烈的思想文化運動的源頭“歸功”于和當時密友、主要是梅光迪之間的一場持續(xù)近兩年的“筆墨官司”。
梅光迪,生于1890年,安徽宣城人。梅家是宣城當?shù)赝?,梅光迪幼年在鄉(xiāng)里有“神童”之譽,12歲應(yīng)童子試,后就讀于安徽高等學堂。1909年在上海時,經(jīng)同鄉(xiāng)介紹結(jié)識了一位名叫胡嗣穈的安徽績溪少年。兩人結(jié)伴坐船北上,一起參加庚子賠款的官費留美考試。
當年胡中而梅落。梅于第二年再應(yīng)試,如愿踏上赴美的海輪。他先入威斯康辛大學、西北大學,1915年秋轉(zhuǎn)入哈佛大學研究院主攻文學,拜在新人文主義思想家、文學批評家白璧德門下。
改名為胡適的胡嗣穈早梅一年赴美,初入康奈爾大學選讀農(nóng)科,1915年轉(zhuǎn)入位于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師從實用主義集大成者約翰·杜威。
留美期間,胡梅二人繼續(xù)交好。胡適好熱鬧,在美期間熱衷到處作英文演講,以至于引起物議。梅光迪由衷地佩服胡適的聰明和才華,稱他為“東方托爾斯泰”、“稼軒、同甫之流”,并且樂觀預(yù)期“他日在世界學人中占有一位置,為祖國吐氣”,“將來在吾國文學上開一新局面?!?/p>
他們和同在美國留學的趙元任、任叔永、陳衡哲、朱經(jīng)農(nóng)往來密切,頻繁通信討論各種問題。從保留下來的信件和日記看,胡梅當時探討的話題包括如何復(fù)興以孔子儒學為代表的“古學”,以及如何看待當時國內(nèi)興起的“孔教運動”、基督教等一系列問題。
梅光迪
此時的東方老帝國正經(jīng)歷著一場千年未有的暴風驟雨。辛亥革命爆發(fā),帝制被推翻,袁世凱在南北和談之后上臺,北洋政府從名義上暫時控制了中國。這些留美學生通過西方報紙、親友信函密切關(guān)注國內(nèi)局勢,一起探討“救國濟民”的藥方。
1915年夏,梅光迪由西北大學畢業(yè),準備轉(zhuǎn)入哈佛大學。去波士頓前,他來到康奈爾大學所在地綺色佳,同胡適、任叔永、楊杏佛等留學生共度暑假。這個夏天,他們討論的主要話題是中國的文字和文學。
幾年前,胡適就表現(xiàn)出對中國語言文字問題的關(guān)注。1915年夏,他關(guān)心的是:“漢文究竟可成為教育利器否?”他的出發(fā)點是把漢語言文字作為教育工具來考察——要求它能夠普及到大多數(shù)人,也就是要把漢字變成大多數(shù)人接受教育的工具。
陳獨秀
胡適在美國,1944年
自晚清以來,一直有人主張把白話文作為開啟民智的銳利工具,各種白話報興盛一時,其中也有十分激進的主張,有人甚至主張放棄漢字、把漢字全部拼音化。
胡適最初著眼的,只是如何改變文言難以教學的問題。他分析了文言的弊病,通過中西文對比,把文言判定為“半死”之文字。他主張用白話文講解文言,提倡文法與標點,也就是使書面語向日用語或口語靠近。由此,他也把思路從文言教學改革轉(zhuǎn)向了作為宣傳啟蒙工具之廣義文學。
在1915年那個夏天,他的這些想法并沒有贏得好友們的贊同。據(jù)他回憶:“這一班人中,最守舊的是梅覲莊,他絕對不承認中國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學。他越駁越守舊,我倒?jié)u漸變得更激烈了。我那時常提到中國文學必須經(jīng)過一場革命。”
梅光迪離開綺色佳時,胡適作《送梅覲莊往哈佛大學》長詩,十分大膽地宣告:“新潮之來不可止,文學革命其時矣。吾輩勢不容坐視,且復(fù)號召二三子,革命軍前杖馬箠,鞭笞驅(qū)除一車鬼,再拜迎入新世紀?!?/p>
對當時多數(shù)留學生來說,胡適津津樂道的“文學革命”聽上去荒誕不經(jīng)。任叔永還寫了一首把外國人名連綴起來的打油詩來打趣他。
胡適隨后寫了一首很莊重的詩,以回應(yīng)朋友們對他所倡導的“文學革命”的質(zhì)疑,想贏得他們的理解與支持——“詩國革命何自始?要須作詩如作文”,“愿共僇力莫相笑,我輩不作腐儒生?!?/p>
正是“詩國革命”、“作詩如作文”這兩句,引發(fā)了一連串的“筆墨官司”,并最終催生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學革命”。
人在波士頓的梅光迪首先發(fā)難,寫信給胡適,認為詩、文是“截然兩途”,兩者文字根本不能混同,“吾國求詩界革命,當于詩中求之,與文無涉也?!贝送?,他也認同詩界需要革命,許多詩家實為“古人奴婢”,并無古人的學術(shù)懷抱,只知效其形式,結(jié)果是“陳陳相因,腐爛不堪”。但究竟該如何下手,他的態(tài)度很謹慎——認為應(yīng)該先認真研究英法詩界革命家,比如華茲華斯或雨果的詩及18世紀的詩。
他認為:“文學革命,竊以為吾輩及身決不能見”,所謂“創(chuàng)造新文學”,只能是一個夢,我們應(yīng)有“自知之明”。
胡適認為梅“未達吾詩界革命之意也”,又致信梅,再論“作詩如作文”之意,提出今日文學之大病在于“徒有形式而無精神,徒有文而無質(zhì)”,若要改變,宜從三事入手:第一,須言之有物;第二,須講求文法;第三,當用“文之文字”。
自1915年夏到1916年,在和梅光迪書信來回交鋒中,胡適一直在思考有關(guān)文學革命的問題,甚至耽誤了自己的博士論文寫作。
1916年春,胡適又致信梅光迪,和他分享了自己最近的心得——他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史上已經(jīng)發(fā)生過多次“革命”,以韻文而論,“(詩)三百篇變而為騷,再為五言、七言古詩,賦之變?yōu)闊o韻之駢文,古詩之變?yōu)槁稍?,詩之變?yōu)樵~,詞之變?yōu)榍?,為劇本。”元代以后,詞、曲、散文、劇本、小說,都成為第一流的文學,之所以是第一流,就是因為它“皆以俚語為之”,是“活文學”。
這一見解得到梅的贊同。梅回信說:“來書論宋元文學,甚啟聾聵。文學革命自當從‘民間文學入手,此無待言;惟非經(jīng)一番大戰(zhàn)爭不可,驟言俗俚文學,必為舊派文家所訕笑攻擊。但我輩正歡迎其訕笑耳?!钡珜m“作詩如作文”的觀點,仍持保留看法。
看得出,梅光迪并不反對胡適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兩人的關(guān)鍵分歧是在具體問題上,尤其是在白話能否入詩的問題上。
1916年暑假,任叔永等幾位中國留學生在綺色佳的約嘉湖劃船,忽遇風浪,緊急靠岸時,一船人不小心船翻落水。任叔永作了首四言詩記錄這件趣事,寄給胡適——“行行忘遠,息楫崖根。忽逢波怒,鼉掣鯨奔。岸逼流回,石斜浪翻。翩翩一葉,馮夷所吞。”
胡適在回信中批評了這首詩,認為寫覆舟一段,未免小題大做。任叔永卻頗為自得,認為覆舟一段是“全詩中堅”。胡適再致信,毫不客氣地批評說翻船一段所有字句“皆前人用以寫江海大風大浪之套語”,“足下避自己鑄詞之難,而趨借用陳言套語之易,故全段一無精彩”,并指出詩中多有“死字”和“三千年前之死句”。
對于胡適的“全盤否定”,為人厚道的任叔永誠懇地接受了。誰知梅光迪讀信后對胡適大為不滿,去封長信把他數(shù)落了一通。梅認為中國古詩文“沈浸醲郁,含英咀華”,而詩乃“高文美藝”之境者,是詩人和美術(shù)家的專利,如依胡適所謂“活文字”之言,那么“村農(nóng)傖父皆足為美術(shù)家矣!甚至非洲之黑蠻,南洋之土人,其言文無分者最有詩人美術(shù)家之資格矣”。
收到梅光迪的質(zhì)問,胡適有意和他開個玩笑,于7月22日寫了一首游戲詩。這是近代中國第一首白話詩,全詩一百零六行,近千字,部分內(nèi)容如下:
“人閑天又涼”,老梅上戰(zhàn)場。
拍桌罵胡適, 說話太荒唐。
文字沒有古今,卻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今我苦口嘵舌,算來卻是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學大家,
把那些活潑潑的白話,
拿來鍛煉,拿來琢磨,
拿來作文演說,作曲作歌。
梅光迪讀罷此詩,給胡適寫信興師問罪:“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者!足下誠豪健哉!”這一次,他排斥了所有文學革命的實驗,批評胡適好名邀譽,“皆喜以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豪,皆喜詭立名字,號召徒眾,以眩駭世人之耳目,而己則從中得名士頭銜以去焉 ”,斷言“新潮流者,乃人間之最不祥物耳”,警告胡適“勿剽竊此種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
胡適的這首游戲之作,一時間成為留學生圈里的笑談。用胡適自己的話說:“竟闖下了一場大禍,開下了一場戰(zhàn)爭?!?/p>
8月,梅光迪又致信胡適,提出他的四條“文學革命”主張:一曰擯去通用陳言腐語,他批評如今之南社詩人作詩,“開口燕子、流鶯、曲檻、東風等已毫無意義”;二曰復(fù)用古字以增加字數(shù);三曰添入新名詞,如科學、法政諸新名字。四曰選擇白話中之有來源、有意義、有美術(shù)價值者之一部分,以加入文學,“然須慎之又慎耳”。他認為第二條最有效用,第四條“為最輕,最少效用”。
梅的這四條主張被胡適記錄在日記中,他認為第二條似是而非,表示要與梅詳細討論。同月19日,胡適致函朱經(jīng)農(nóng),初步提出自己的八條文學革命綱領(lǐng):“一、不用典;二、不用陳套語;三、不講對仗;四、不避俗字俗語(不嫌以白話作詩詞);五、須講求文法(以上為形式的方面);六、不作無病之呻吟;七、不摹仿古人;八、須言之有物(以上為精神內(nèi)容的方面)。”
至此,胡適的文學改良主張“八事”已基本成型。此外,他還做了一個決定,在給友人信中寫道:“吾志決矣。吾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詩詞?!?/p>
當時,胡適和在上海辦《新青年》的陳獨秀因約稿之事保持通信。來往書信中,兩人興奮地發(fā)現(xiàn)彼此對文學的看法驚人地一致。1916年底,胡適把自己對文學革命的思考寫成《文學改良芻議》一稿,寄給了陳獨秀和《新青年》。陳獨秀看過后大為贊賞。那以后,就是人們所熟悉的有關(guān)“新文學-新文化運動”如何發(fā)生、發(fā)展,最后成為時代洪流的歷史敘事了。
1937年春,吳宓在清華園留影
1917年1月4日,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他采取“兼容并包”的方針,廣攬人才,請陳獨秀北上出任文科學長。陳則極力推薦胡適任學長,并寫信給胡適催他盡早回國。留美七年的胡適早有歸國實施“文學革命”抱負之意。拿到北大聘書后,他匆匆離開紐約,臨行前又作一首白話小詩送梅、任兩位好友:
“前年任與梅,聯(lián)盟成勁敵/與我論文學,經(jīng)歲猶未歇/吾敵雖未降,吾志乃更決/誓不與君辯,且著《嘗試集》?!?/p>
1917年刊登于《新青年》第2期的《文學改良芻議》點燃了“文學革命”之火。年僅27歲的胡適由此暴得大名,和陳獨秀一道成為當時中國最耀眼的思想文化明星,和無數(shù)新青年心中的導師。
幾乎在同時(1917年1月),梅光迪在英文版《留學生月刊》第12卷第3期上發(fā)表了《我們這一代的任務(wù)》一文。他提出:在當前的文藝復(fù)興時代,伏爾泰主義(啟蒙主義)是不可避免、也是必要的,因為習慣的枷鎖困住了我們。但是,這樣容易導致中庸的喪失,尤其在一個動蕩狂躁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一時沖動的行為容易在卑微地模仿過去和反傳統(tǒng)兩個極端間搖擺。所以,他認為:最重要的任務(wù)是“在空前的民族危機中尋找到一種方法,重新調(diào)整變動不居的情況,去收獲新與舊融合的最佳成果”。
有別于當時國內(nèi)的種種復(fù)古、守舊思潮的是,梅光迪提出——“我們今天所要的是世界性的觀念”,并要使“歷史成為活的力量”。
幾個留學生在1920年代一場關(guān)于文字與文學改革的小爭論,何以逐步引發(fā)并震蕩了整個20世紀中國的“新文學-文化革命”運動,又何以使得一批近現(xiàn)代中國最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由此分化為對立的兩大思想文化陣營?
《胡適評傳》作者、美國歷史學者賈祖麟(Grieder)的點評可謂直中靶心——他指出:在當時人們心中,文學革命的目的不只是舊文學的毀滅而已,“反對者是在保護一整套的文化價值,而提倡者則反對生硬的古語與老文學的陳詞濫調(diào),要棄絕那整個社會文化的遺產(chǎn)?!?/p>
這正是胡、梅這對曾經(jīng)的密友價值分歧的核心所在,也是日后以北大、《新青年》為核心的文化激進主義陣營,和以《學衡》為核心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之間長達數(shù)十年論爭的核心所在。
1917年起,正當胡適和《新青年》在國內(nèi)聲名如日中天、呈壓倒性的大勢,遠在波士頓的梅光迪開始在留學生中“招兵買馬”,召集志同道合者,準備和胡適、陳獨秀等新文化派進行持久的論戰(zhàn)。
1918年9月,吳宓轉(zhuǎn)學至哈佛,和梅光迪會面,兩人一見如故,“屢次作竟日談”,自此結(jié)盟。據(jù)吳宓所記:“梅君慷慨流涕,極言我中國文化之可寶貴,歷代圣賢、儒者思想之高深,中國舊禮俗、舊制度之優(yōu)點,今彼胡適所言所行之可痛恨”,他并自比春秋時挽救并復(fù)興楚國的申包胥,而胡適則是那個發(fā)誓要覆楚的伍子胥。
梅的一番慷慨之辭令性情中人吳宓十分感動。他當即表示:愿效馳驅(qū),勉力追隨,如諸葛亮對劉備那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吳宓小梅光迪四歲,陜西涇陽人,生長于吳家大院,是熱門電視劇《那年花開月正圓》女主角的歷史原型、晚清陜西女首富周瑩的堂侄。1911年,吳宓考入清華學校留美預(yù)備班,1917年赴美留學,先在弗吉尼亞大學英國文學系學習,獲文學學士學位,次年轉(zhuǎn)入哈佛大學研究生院,師從白璧德研習比較文學、英國文學和哲學,與陳寅恪、湯用彤并稱“哈佛三杰”。
在哈佛,和梅光迪、吳宓密切往來的還有湯用彤、陳寅恪、樓光來、張歆海。他們一起聽白璧德的課,對陳獨秀、胡適此時在國內(nèi)發(fā)動反傳統(tǒng)的“新文化運動”都有不同程度的不滿,據(jù)吳宓日記載,“均莫不痛恨胡陳。”張歆海表示:目前諸位“羽翼未成,不可輕飛”,等他年學問成,同志集,“定必與若輩鏖戰(zhàn)一番。”
白璧德
在哈佛校園,一股日后被稱為“學衡派”的骨干力量已大致聚攏成形。他們都對本國文化傳統(tǒng)懷著極深厚的情感,反感“新文化派”的反傳統(tǒng)主張,同時也都是新人文主義大師白璧德的“中國門徒”。
歐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t),美國新人文主義思想代表人物,1912年至1933年執(zhí)教哈佛大學。在20世紀初期,他逆時代潮流而動,對西方的現(xiàn)代性進行反省,抨擊泛情人道主義和科學人道主義,批評浪漫主義和道德上的不負責任,呼吁節(jié)制情感,恢復(fù)人文秩序。
除思想學說外,白璧德之于當時中國留學生的魅力,恐怕很大程度上還因著他對東方文化和價值的一份尊敬和理解。身為西方學者,他擺脫了“歐洲文化中心論”的心態(tài)。白璧德的夫人出生于福州,他雖然不懂中文,對中國文化卻十分關(guān)注并給予很高的評價。
1933年白氏去世,吳宓發(fā)文悼念,列舉白璧德的“中國門弟子”有梅光迪、吳宓、湯用彤、張歆海、樓光來、林語堂、梁實秋、郭斌龢八位。從事植物學的胡先骕雖沒有上過白璧德的課,但曾翻譯、介紹過他的文章,并在哈佛期間登門拜訪過他。在梅、吳和胡之外,梁實秋是最積極、最系統(tǒng)地向國人宣傳、實踐白璧德及其新人文主義主張的人。
1921年,白璧德曾應(yīng)美國東部中國學生會的邀請,做關(guān)于“中西人文教育”的講演。他指出中國文化的最大優(yōu)點在于重道德觀念,最富于人文精神,孔子和亞里斯多德的學說不謀而合,中西方都應(yīng)該對二者的倫理關(guān)系作對比研究。他主張中西方的人文主義者聯(lián)合起來,為建立一個“人文的、君子的國際主義”而努力。
白璧德非常關(guān)注中國正在發(fā)生的“新文化運動”以及激烈的新舊之爭。在演講中,他公開批評“新文化運動”矯枉過正,不免重蹈西方機械主義覆轍,是一場“功利情感運動”。一方面,他理解中國人希望發(fā)展工業(yè)革命、科學以抵御列強侵略的愿望;但是,他也提醒必須審慎,保存其“偉大之舊文明之精魂”,不應(yīng)在倒浴水時把盆里的孩子一起倒掉。
1921年,因被陳獨秀批評海外留學生和國內(nèi)文化運動“無關(guān)”,《留美學生季報》展開了“留美學生與國內(nèi)文化運動”的討論,孟憲承、吳宓、邱昌渭等都參與了論爭。
吳宓在第8卷第1號發(fā)表的《論新文化運動》,是留學生中批評、攻擊新文化運動最激烈、最具顛覆性的。他把新文學視作“亂國之文學”,“其所主張,其所描摹,凡國之衰之時,皆必有之”,是“土匪文學”,說“今中國之以土匪得志者多,故人人思為土匪”。認為“趨附新文學”的人,是“對中西文之書,皆未多讀”,“不明世界實情,不顧國之興亡,而只喜自己放縱邀名者”。
《學衡》
1921年7月底,在啟程回國的遠洋輪船上,他還就邱昌渭對他的批評(《答吳宓君》),又寫了《再論新文化運動——答邱昌渭》。針對邱說他是為了維持“圣道”,他說自己感覺“此其名如何之魅,其事如何之大”,并說自己就是要維持“圣道”——不單是孔子之道,還有耶穌、釋迦、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之所教,不分中西門戶之見。
在時代洪流混雜的嘈雜聲中,吳宓和梅光迪所發(fā)出的聲音完全沒有引起如《新青年》上的文章那樣的關(guān)注,似乎如胡適所說——文學革命早已勝利,且已牢牢占據(jù)中國新文化的統(tǒng)治地位,“幾個留學生的反對,已毫無力量。”
此后的歲月中,吳宓、梅光迪等學人似乎永遠“落后”于時代,與時代的主流“格格不入”。在劇烈變動的20世紀,這些“執(zhí)拗低音”被時代交響曲中激越亢奮的主旋律所遮蔽。
1921年秋,在梅光迪的召喚下,吳宓回國執(zhí)教于東南大學。
第二年9月,東南大學設(shè)立西洋文學系,梅光迪為系主任,吳宓任教授。在劉伯明的支持下,梅、吳二人又陸續(xù)邀請哈佛時期的好友湯用彤、樓光來以及李思純等志同道合者來東南大學任教。一時間,東南大學群賢畢至、人才濟濟。一個史稱“學衡派”的文化保守主義知識分子群體已經(jīng)聚攏、形成。
1922年1月,《學衡》雜志正式創(chuàng)刊?!秾W衡雜志簡章》即闡明宗旨——“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無偏無黨,不激不隨?!本硎撞鍒D是孔子和蘇格拉底兩位先賢畫像,象征著雜志旨在融合中西方最優(yōu)秀文化的抱負。第一期刊登的文章有梅光迪的《評提倡新文化者》、胡先骕《評〈嘗試集〉》,都是針對胡適和新文化運動發(fā)起的批評。
雜志社和同人聚會之所設(shè)立在吳宓南京的寓所——鼓樓北二條巷24號。吳宓自制一塊白底黑字招牌——“學衡雜志社”,釘在大門外。在這里,《學衡》召開了第一次社員聚會,到場的有梅光迪、吳宓、劉伯明、胡先骕(東南大學生物系主任)、柳詒徵(歷史系教授)等八人。
會議定下了雜志體例,分通論、述學、書評等六門,并派定梅、馬、胡、邵(祖平)為各門的主任編輯。大家公推柳詒徵撰寫發(fā)刊詞——《弁言》,封面的“學衡”二字則請湖南宿儒曾農(nóng)髯題寫。
1946年柳詒徵(前排中)等國學圖書館同人攝于陶鳳樓,后排右三為周啟文,左五為戴瑞琪,右一為王綿
梅光迪、胡先骕為雜志發(fā)起人,吳宓為雜志總編輯兼干事。此后,柳詒徵、湯永彤、繆鳳林、景昌極等先后擔任編輯、干事。雜志刊文不設(shè)稿酬,凡為《學衡》雜志做文章者即為社員,印務(wù)則由中華書局承擔。
從創(chuàng)刊起,《學衡》雜志的五大主力是梅光迪、吳宓、胡先骕、劉伯明、柳詒徵。此外還有六十多人圍繞該刊撰文,全部作者人數(shù)達一百多人。前期以東南大學師生為主體,1925年吳宓北上入清華籌備、主持國學研究院后,又吸納了王國維、陳寅恪、梁啟超等清華國學院師生加入作者隊伍。
學衡群體大多是留美歸國學生,基本為執(zhí)教于高校的知名學者、教授,無黨團派別和官方政治背景。他們都有著自己堅守的人生信念和文化“道統(tǒng)”,敢于逆已成大勢的新文化運動“主潮”而行,公開與以陳獨秀、胡適等為核心的新文化運動主力軍“叫板”。
“學衡派”能群聚于東南大學,和副校長劉伯明有“兼容并包”之胸懷是分不開的。劉伯明之于東南大學和“學衡派”,恰如蔡元培之于北大和以《新青年》為核心的激進主義知識分子群體。
《學衡》是一本真正意義上的“獨立”思想雜志,無論在政治上還是經(jīng)濟上。東南大學并不提供經(jīng)費支持,雜志的基本印刷費由骨干成員每人出一百元作基金。到后期出版經(jīng)費緊張時,由吳宓個人每期補貼百元,并向親友募捐來勉強維持刊物的運行。
1923年,時任臨時政府教育總長章士釗表示愿意出資1000元支持《學衡》雜志。盡管章氏在思想文化的立場和“學衡派”相近,吳宓等人還是拒絕了這筆資助,以確保雜志和任何政治勢力保持距離。
連一直對“學衡派”持嚴厲批判態(tài)度的周作人也評價說:民國時期的形形色色“古文復(fù)興運動”,背后大多有“政治的意味”和“人物的背景”,譬如林紓之于徐樹錚,章士釗之于段祺瑞,但《學衡》的復(fù)古運動沒有政治目的,是真正為文學上的古文“殊死戰(zhàn)”,“雖然終于敗績,比起那些人來更勝一籌?!?/p>
學衡派群英薈萃、齊聚東南大學的盛況,持續(xù)兩年就不復(fù)存在了。1923年11月,《學衡》的主要支持者劉伯明突發(fā)腦膜炎去世,年僅38歲。他的繼任者缺乏兼容并包的胸懷,西洋文學系很快名存實亡,到1924年四五月被校方裁并。
“學衡派”一時風流云散:梅光迪赴美執(zhí)教哈佛,吳宓北上受聘于東北大學,繆鳳林、景昌極等也到東北大學任教,李思純回四川成都,胡先骕再度赴美深造,在哈佛攻讀植物學博士學位。
雜志發(fā)起人梅光迪從一開始就把《學衡》的編輯工作和社務(wù)全部丟給吳宓,自1923年起就不再給《學衡》撰稿。
作為主編,吳宓苦苦維系,幾乎靠一人之力支撐著《學衡》。他是雜志的核心,也是整個學衡群體里最有團隊意識的。北上后,他曾幾度積極籌劃,想讓分散各地的學衡同仁們重新聚集在一起,恢復(fù)當年群英薈萃東南的盛景。
1925年,吳宓回母校清華,負責籌備國學研究院,曾計劃讓劉永濟、柳詒徵、吳芳吉等人受聘清華,但沒能成功。當時,柳詒徵、繆鳳林、景昌極都在東北大學任教,他一度又設(shè)想以東北大學作為“學衡”的基地,趕到天津和過路的柳詒徵會面,商議此事。但柳還是想回到東南大學,不愿一直待在奉天(沈陽)。吳宓在日記中寫道:“宓之計劃,亦只可廢止而已?!?/p>
1927年7月初,得知任教于東北大學的“學衡派”同人決定南歸,他很傷感,在日記中說“宓在東北所苦心維持經(jīng)營之團體,真將瓦解”,抱怨柳、劉、景、吳絲毫不理解他的心意,“只任一己之自由,而無團體之計劃在心,可傷也?!?/p>
為《學衡》撰稿的人并不多,辦刊經(jīng)費時常不足,社務(wù)也無人過問,也無人捐助,只有吳宓一人為刊物籌款操心,編輯權(quán)也因此落在他手中,所以有人說“《學衡》雜志竟成為宓個人之事業(yè)”。
在日記和自編年譜里,吳宓記錄下自己的操勞和委屈,以及同人的不理解,為得不到應(yīng)有支持和社會認可而傷感,“平生苦作,而不能感動一人,獨立辛勤從事,而無人襄助,無人矜憐,無人贊許,無人鼓勵,殊可痛傷?!?/p>
1932年,《學衡》在南京的社員們不滿于吳宓在北京一人獨攬雜志編輯權(quán),要求雜志和中華書局解約,轉(zhuǎn)而歸張其昀創(chuàng)辦的南京鐘山書局印行。這使得吳宓和南京同人產(chǎn)生了分歧,他只好辭去總編輯職務(wù)。南京方面改選繆鳳林為總編輯,并與中華書局解約。
當時,在南京的柳詒徵、張其昀、繆鳳林認為:《學衡》已經(jīng)背負落后、保守的惡名,決定放棄《學衡》的名字,于1932年9月另起爐灶,創(chuàng)辦了《國風》。79期成為《學衡》的終刊。
在和“新文化派”對峙的反對派刊物中,《學衡》是存在時間最久的。除前后相承的《學衡》、《國風》外,屬“學衡”一派的還有多個由成員創(chuàng)辦、主持的外圍刊物,包括以歷史學者柳詒徵和其學生為主體的《史地學報》、《文哲學報》、《史學和地理》,吳宓在清華時期負責主編的《大公報·文學副刊》,1945年由張其昀、錢穆、馮友蘭主持的《思想與時代》等。
1922年,19歲的文學青年胡夢華因一篇詩歌批評所遭遇的,是“學衡派”及其同情者在與同時代“高音”競聲的一個縮影。
時隔八年,沈從文回顧這場論爭時評論說:“《蕙的風》所引出的騷擾,由年青人看來,是較之陳獨秀對政治上的論文還大的?!?/p>
1922年8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了“湖畔”詩人汪靜之的新詩集——《蕙的風》,這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部愛情詩集。
上世紀20年代初,出現(xiàn)了以汪靜之、馮雪峰等浙江第一師范學生為群體的“湖畔詩社”。他們專事抒情短詩的寫作,以一種挑戰(zhàn)姿態(tài)直接抒寫對異性的渴慕,對戀愛自由的向往與追求,掀起了愛情詩寫作的新高潮。
青年詩人汪靜之是胡適的同鄉(xiāng)晚輩,因胡適的提攜和幫助,一下子躍上中國詩壇。他的詩集《蕙的風》最初得以出版,也是因為胡適出面幫的忙,并請胡適為之寫序。
序言中,胡適對汪靜之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加肯定,把他劃歸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第二代少年詩人(“湖畔詩人”),稱贊汪“是這些少年詩人之中最有希望的一個”。指出了汪靜之詩歌的稚氣與淺露,但又認為這樣遠勝于暮氣和晦澀。胡適最為肯定的,是汪對“詩體的解放”。
因著名人胡適的推介,《蕙的風》很快引起文壇大佬們的注意。朱自清讀后稱贊汪靜之有詩歌的天才,“他的詩藝術(shù)雖有工拙,但多是性靈的流露”;周作人專門做《情詩》一文,指出《蕙的風》顯示了情詩的精神,“所以見了《蕙的風》里‘放情的唱,我們應(yīng)該認為這是詩壇解放的一種呼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