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姚晨 演員，1979年生于福建省泉州市。2003年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xué)院表演系，2006年因出演《武林外傳》郭芙蓉一角走紅，2014年當選《時代周刊》年度“全球100位最有影響力人物”。代表作電視劇《潛伏》《離婚律師》《都挺好》，電影《找到你》等。近日，由其監(jiān)制并主演的電影《送我上青云》上映。

一陣匆促的腳步聲傳來，姚晨從外面回到工作室二樓。她斜倚在門上，手指在手機上劃動，長發(fā)落下來，遮住了半邊臉。丈夫曹郁走過去，將她上衣的胸針扶了扶?！白鲆徊侩娪罢娌蝗菀?，方方面面都得考慮，頭都大了?！彼卣f，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此時距離電影《送我上青云》公開上映還有一天，姚晨的時間被劃分成一個又一個通告，就在半個小時前，她剛剛為電影頻道錄制了一集節(jié)目，介紹自己監(jiān)制并主演的這部新片。工作人員提醒她采訪時間到了，她迅速換衣服、補妝，一眨眼的工夫，仿佛換了一個人——一個利落、干練又不失氣場的女人坐在了攝像機前，像極了她在影視劇中的那些角色：《找到你》里的李捷、《都挺好》里的蘇明玉、《送我上青云》里的盛男。

“她們都是內(nèi)心有信仰，或者說很有信念感的女性。我應(yīng)該也是這種人，否則也不會演她們。我對這樣的女性天然有一種情感的共鳴，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欣賞她們?！币Τ扛嬖V《環(huán)球人物》記者，演了這么多角色，盛男是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在演完盛男一年半后，她深夜發(fā)微博說，“想念盛男”。

一場必敗的逆旅

盛男，一個在大城市中獨自打拼的女記者，大齡未婚。在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患上卵巢癌后，她踏上了一段尋求愛欲亦是自我救贖的旅程。

兩年前，制片人頓河遞給姚晨一個劇本《送我上青云》。第一次讀劇本，姚晨就一見如故，感覺“像夏天吃了一塊涼西瓜，涼爽、舒服”。她喜歡劇本里的那種幽默感，用一種舉重若輕的方式，講述沉重的人生終極問題。關(guān)于女主角盛男，她有一種強烈的愿望想要走進這個“倒霉透頂?shù)呐恕?，“她就是個女版孫悟空，屢次被命運掀翻在地，又一次次掙扎爬起，鼻青臉腫地揮舞著‘理想主義的金箍棒，一路直上青云、大鬧天宮。我們誰不是這樣掙扎著度過一生呢？”

當時的姚晨剛剛成立自己的電影公司，《送我上青云》很快被立項，她既是女主演又是監(jiān)制，導(dǎo)演、編劇是電影新人滕叢叢。后來兩人聊劇本，才知道盛男的故事里有導(dǎo)演的經(jīng)歷。劇本大概寫了三四年，之所以給盛男選擇記者的職業(yè)，是因為“記者身上有理想與現(xiàn)實碰撞的慘烈和悲壯感”。這個看起來獨立、擁有自我的女人，活得并不如意，卵巢癌是一個導(dǎo)火索，是她一連串追尋背后的因，既有身體上的，也有精神上的。

盛男幾乎遭遇了一個女人一生會面臨的困境：母親心智不成熟，出軌的父親沒有責(zé)任感，她從小野蠻生長，一切都追求“對勾”。做了記者，理想總被現(xiàn)實擊得粉碎。為治病做手術(shù)，她在同事四毛的幫助下接下一單活，為一位土豪富商的父親寫自傳。老人住在深山，盛男上山采訪，途中遇到“一生只拍云”的文藝男劉光明，兩人產(chǎn)生曖昧，盛男主動求愛又被拒。

一開始，姚晨被盛男帶著走，拍著拍著感覺自己“變成了她”。有一場戲，盛男主動表白劉光明，大膽求愛。她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發(fā)現(xiàn)對方已落荒而逃……原本劇本設(shè)定劉光明從酒店離開，等到拍攝時，姚晨覺得盛男應(yīng)該再往前一步，“對盛男來說，劉光明是她最后的一根稻草，她想要抓住他，哪怕只有一天的快樂也好。再說，她想不明白劉光明為什么要逃，想要去刨根問底”。最終，姚晨和導(dǎo)演一商量，加了一場戲。在片中，盛男從酒店跑出來，在午夜的大街上追趕劉光明。

在姚晨的記憶里，拍攝時最糾結(jié)的是兩場情欲戲?！耙粓龊退拿那橛麘?，兩個卑微的靈魂擁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一場是和四毛的情欲戲后，盛男完全沉浸在自我意識中。之前沒拍過這種戲，但這兩場戲尤其是后一場戲，是盛男突破困境的最重要環(huán)節(jié)?！币Τ坑X得這是盛男對女人身體需求和內(nèi)心的觀照，也是對真正自我的尋找。

電影的最后，盛男在父母的目送下進入手術(shù)室。鏡頭一轉(zhuǎn)，盛男站在一片殘垣之上，身邊站著影片開頭出現(xiàn)的那個瘋子。當瘋子對盛男說出“我愛你”時，盛男卸下了心中的千斤重擔(dān)，對著遠方“哈哈哈”大笑三聲。那一刻，她像柳絮一樣，憑風(fēng)借力，飛上青云。

上映前，姚晨在5天內(nèi)進行了11場“觀影深度對談”，嘉賓選擇很用心，有“奇葩”女王馬薇薇、著名社會學(xué)家李銀河、自媒體人常夢然、作家許知遠等。第一場對談主題是“女性的崩潰與重建”，現(xiàn)場有一位30多歲的女觀眾，發(fā)言時泣不成聲，說盛男的遭遇讓她想起來自己和父母的關(guān)系，“如果能像盛男一樣和媽媽吵一架也行啊”，女觀眾哭著說。

不只有女性的崩潰。有人在電影中看到了女性的欲望，學(xué)者梁鴻說“這應(yīng)該是華語電影上第一次如此自然、真摯而又多向地表達女性身體的欲望”;也有人看到女性的悲劇，《單讀》主編吳琦認為盛男“幾乎是一趟必敗的逆旅”;還有人為電影是否“貶低男性”而爭論不休……

“電影是現(xiàn)實的一面鏡子，每個人都可以在這里照見自己。眾生皆苦，都是卑微塵埃，沒有誰打壓誰。我只希望能夠給那些像盛男一樣孤獨和勇敢的人帶來一份慰藉?！币Τ空f。

尋找角色，尋找自己

和電影中的盛男一樣，現(xiàn)實中的姚晨最近也常常處于崩潰中。

“預(yù)告片剪輯的畫面行或不行，音樂行或不行，包括海報，打印出來跟手機上的顏色有色差，為什么會這樣呢？腦子里瞬間好多個炸彈就‘嘭嘭嘭爆炸了?！弊鳛楸O(jiān)制，姚晨每天一睜眼就要面對與電影相關(guān)的各種瑣事。院線不給排片，她焦慮;有人在微博上和她說看不到電影，她焦慮;有人說電影“反對男性”，她焦慮……直到電影上映，看到評分不斷上升，她才松了一口氣，盡管票房仍不盡如人意。

這是作為演員的姚晨所不曾遭遇過的。在演員這個職業(yè)上，她是有天賦的。

北京電影學(xué)院畢業(yè)后，沒有經(jīng)歷太過漫長的等待，她就迎來作為演員的高光時刻，因為兩個角色——《武林外傳》里的郭芙蓉和《潛伏》里的翠平。一個是潑辣搞怪的女俠，一個是剛強的革命戰(zhàn)士，但都是一副鋼筋鐵骨的樣子。

2008年《潛伏》火了之后，姚晨跟著劇組參加飛天獎頒獎典禮，幾千名觀眾起立鼓掌，大聲叫著他們的名字。后來，她去參加大學(xué)生電影節(jié)，全場學(xué)生熱情地喊她的名字，“被震得差點摔一個跟頭”。

但后來回憶起這兩個角色，姚晨總覺得是“錯位的成功”——上學(xué)時，她給自己的定位是大青衣。一次做“解放天性”的課堂作業(yè)，老師看完后說：“如果你們哪個組能夠把姚晨給搶走了，一定會大大提高你們組的作業(yè)質(zhì)量！”自此，班里但凡排重要的劇目，最重要的角色都分配給她。

走紅后最直接的結(jié)果是，喜劇和諜戰(zhàn)劇的本子一個又一個飛來。姚晨不愿意被其束縛，想要突破自己的表演。記者、律師、盜墓劇中的衛(wèi)生員等，10余年間她在影視劇中不斷轉(zhuǎn)換角色，拓展自己的演藝邊界，“有成功也有失敗，但每個角色都會帶給自己成長”。

2017年，在生完第二個孩子后，姚晨接了一部戲《找到你》，導(dǎo)演是呂樂。電影講述的是兩個身份迥異的母親，因一個孩子而命運交纏的故事。她的角色是律師李捷，為了給女兒最好的生活，她拼命工作，但卻忽略了家庭和親情。正當她和丈夫鬧離婚爭奪女兒撫養(yǎng)權(quán)時，保姆卻帶著她的女兒消失了，她由此獨自走上了艱難的尋女之路。

《送我上青云》劇照，在電影中，姚晨飾演的盛男和袁弘飾演的劉光明產(chǎn)生了曖昧的感情。

“一方面是在找孩子，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為尋找自己?！币Τ空f。李捷是一個典型的中產(chǎn)職場女性，她有三個身份：母親、妻子和律師。在外人眼中，她擁有獨立的經(jīng)濟和人格。但同時，她也面臨著婚姻破裂、孩子撫養(yǎng)權(quán)、職場性騷擾等多重問題，但她又必須要靠自己掌控一切。姚晨成功塑造了一個面臨困境的中年白領(lǐng)女性形象——這是影視劇中缺失已久的角色，被評價為“脫胎換骨”。

緊接著，今年上半年火爆的電視劇《都挺好》里的蘇明玉，一個“反精英”式的多面都市女性角色，再一次將姚晨推上了話題高峰。

中年女演員的“消失”

遇到《找到你》和《送我上青云》那一年，姚晨38歲。當時她也面臨著一個中年女性的困境：家庭和事業(yè)的平衡，以及一個中年女演員的事業(yè)危機。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焦慮和迷茫著，直到演完盛男的最后一場戲。

那天濃霧彌漫，霧大到整個劇組迷了路，在山上徘徊了很久，才找到拍攝的地方。機器架好后，姚晨從山坡下往上走，走了好幾遍。最后一遍時，她穿過所有的工作人員，走向了更深處?！霸陟F中，我被盛男拉著，穿過生活中的團團迷霧，走向前方?！敝?，她獨自在那里痛哭了一場。

在今年上半年火爆的電視劇《都挺好》中，姚晨飾演女主角蘇明玉。

半年后，姚晨站上《星空演講》的舞臺，講述“一個中年女演員的尬與惑”。在演講中，她幽默地剖白：“準備大干一場的時候，我懷孕了;生完孩子，看到自己曼妙的身材走了形……”重返工作，被問最多的問題是，如何兼顧事業(yè)和家庭？她不解：“為什么從來沒有人問我老公這個問題？”

姚晨的這次演講，可以說是業(yè)內(nèi)對這個議題最早也是最有力度的公開討論。之后，劉敏濤在“女性力量”盛典上說，“40歲女人的戲，不管誰去演都是好的，只要這個戲出現(xiàn)就是好的”;剛過30歲的焦俊艷，也在一檔節(jié)目中感慨自己“成了被挑揀的菜”;網(wǎng)友們甚至腦補出了一部由袁泉、陳數(shù)等中年女演員主演的電視劇《淑女的品格》……

話題持續(xù)發(fā)酵兩年，但中年女演員還是只有演媽媽、扮嫩兩條路。并且，當相關(guān)話題再次出現(xiàn)時，公眾情緒也由新鮮變得疲憊。

《送我上青云》公映前夕，第十三屆FIRST青年電影節(jié)閉幕式上，演員海清在頒完獎后臨時發(fā)表了一段關(guān)于中年女演員職業(yè)困境的演說。演說前，她把坐在臺下的姚晨、宋佳和梁靜叫上臺，還提到了沒到現(xiàn)場的馬伊琍。一番話扔出去，很快引爆輿論場，有人響應(yīng)，但也有人批評。

2018年，姚晨站上《星空演講》的舞臺，講述“一個中年女演員的尬與惑”。

“我覺得海清本意表達的并不是我們幾個女演員無戲可演，而是目前市場上對女性角色的劃分是兩極化的，要么是少女系，要么是婆婆媽媽家長里短，中年女性的形象其實特別單一，或者說臉譜化?！睍r隔多天后姚晨解釋道，在這種市場環(huán)境下，那些真正想演出人物厚度的演員可選擇的面就變得很窄。

面對影視行業(yè)適合自己年紀的角色越來越少的現(xiàn)實，姚晨想出了一個“曲線救國”的對策：開一家影視公司。

“就是自己做片子，自己來負責(zé)，做一些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既然社會很難給你提供這樣的機會，那你就自己創(chuàng)造機會好了?！币Τ空f。在自己公司的“庇護”下，她在角色選擇上才有更大的主動權(quán)。

如今，姚晨已經(jīng)40歲了，四十不惑，用她的話說是個“很黃金的時期”。偶爾她也會回望以往的作品，《潛伏》《離婚律師》，再到最近的《都挺好》，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去看，哪些表演是好的，哪些表演是有遺憾的。她談起黑澤明的自傳《蛤蟆的油》。日本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一只長在深山里、外表丑陋的蛤蟆，在鏡子前看到自己不堪的外表時，不禁嚇出了一身油。晚年回首往事，黑澤明自喻是只站在鏡前的蛤蟆。姚晨說，看自己曾經(jīng)的戲，也有類似感受，心里卻是慶幸，“這意味著你在不斷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