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劍平
流浪的風,找不到歇腳的地方
陽光已經等老
鄉(xiāng)村越來越多的門
把我們擋在屋外
無論我喊出多少熟悉的名字
它們總是一副裝聾作啞的樣子
沒過膝蓋的荒草
有一些在腳下使絆
有一些把門堵得嚴嚴實實
我了解荒草的意圖,門的意圖
如同了解村里老人緊閉的沉默
一個人死了,他的名字會以電話和微信的方式
呈幾何狀擴散
他的模樣被人在腦海刷屏
有人心里空落落的
仿佛他一直就住在那里,仿佛他一走
自己的魂也被帶走了一半
一個人死了,他的床從此失眠
沒有翻身的動響它不踏實
沒有如雷的鼾聲它不習慣
沒有熟悉的氣息它不安穩(wěn)
不管何種理由,我們都不能責怪一張失去伴侶
憂郁成疾的床
一個人死了,他家晾臺上的玫瑰花開始萎靡
不振
開始不吃,也不喝
好像主人要是不回來它們就絕食
一旦有一朵花,聽到了死訊
所有的花朵就會大驚失色
一夜凋落
一個人死了,巷子里的路燈一直心神不定
慌里慌張,該亮的時候不亮
不該亮的時候它又亮了
物業(yè)的電工幾次檢查都沒有問題
無奈地咕噥道:“奇怪,真是活見鬼了?!?/p>
一個人死了,平日里勞燕分飛,東奔西走的親人
有了相聚的理由
上三炷香,給飄散的亡魂
鞠三道躬,給索命的閻王
生死之間,一邊哭故人,一邊哭自己
跨過門檻,走進農耕文化展覽館
一聲吆喝
所有的老物件猛然驚醒
木犁,我的老伙計哦
你模仿什么不好非要模仿我們的脊梁
負擔最重的活
躬耕一生從沒看到你抬過頭
鐮刀,我的左臂右膀
缺誰都行就不能缺你
汗粒種在地里
長出麥子、稻谷、高粱、黃豆
我們喜悅地收獲,從早割到黑
收工時我把鐮刀弄丟了
哦,它滑進水里成了一只小船
它落到天上成了一彎新月
風斗,性格實誠
像我的父親凡事都要掂量
谷是谷,稗是稗
土是土,屑是屑
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
碾子,我的好兄弟
白天從陽光里碾出面粉
夜晚從月光里碾出米粒
面粉蒸饅頭,米粒煮成飯
拉磨的毛驢,蒙著眼
一條道走到黑
簸箕、籮筐、紡車、擂子
蓑衣、油燈、碾子
是我的八大姑、七大娘、六大嬸
五大叔、 四大伯、 三大舅的遠房親戚
我們生老病死
同命相連
一生在路上
很多時候,總想把那些故人
一個個喊回來
重新開始我們的生活
最先喊回的是父親
他走后,把一座座山留給了我
和愚公一樣
披上霞光,敲碎繁星
挖山不止
繼承清貧、本分、膽怯
賴以為生的隱忍
血液里的卑賤
骨子里的倔強是父親的遺產
我們一次次扳命
又一次次認命
第二個喊回的是母親
把她纏了一生的手中線
重新打結
系好每個高飛的日子
劫難里爬起來
母親把“男兒有淚不輕彈”的教誨掐進肉里
疼痛讓我們懂得了生的不易
活的艱難
第三個喊回的是外婆
這回我絕不容許她再裹小腳
不讓她再蹣跚,再搖晃
習慣她的粗茶淡飯
胃囊保持草食動物的天性
比如牛的憨厚、羊的和善
我知道父親、母親、外婆再不會回來
經歷了生死
忍受了離別
無援相助的余生
僅靠一片中秋的月光是無法止痛的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