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雪后的第三天。
天空已經(jīng)沒有紛飛的雪花,地上的積雪也開始融化,這兒一塊白,那兒一塊白,四周成了家里的棉花地。
我出門的時候很早,天才剛剛蒙蒙亮。走出家門那瞬間,自己不經(jīng)意打了個哆嗦,天氣很冷,比下雪的那天更冷,融雪需要吸收空氣中的熱量,這是我從書本上學到的知識。
我走在重重群山里,山很大,一直蔓延到你眼睛能看到的最遠的地方,然后像一扇門一樣,緊緊地關上,讓你永遠不知道山后的世界是什么樣子。所以,從走進校門那天起,“走出大山”就成了老師們灌輸給我的第一個人生信條,而現(xiàn)在,我正走在這條人生道路上,去鄉(xiāng)里的小學上學。
然而,在今天的路途中,我卻遇到了一點麻煩,我的膠鞋上有一條縫。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雙膠鞋應該是三年前買的,能穿到今天,我跟家人都很滿意。但現(xiàn)在它的使用年限到了,鞋底也已經(jīng)裂開了,這讓我有些手足無措。
融雪打濕了路面,沒多久,混合著雨雪和黃土的泥水,通過裂縫滲進鞋里,我的噩夢就此開始。
起初,我覺得有很多螞蟻在我的腳板和腳趾頭上叮咬,接著,這種感覺成了用母親納鞋底的錐子在腳上戳,再然后,這些感覺全部消失了,自己的腳跟鞋融為了一體,鞋即是腳,腳即是鞋。
當然,這種感覺并不好受,所以我在中途停下來,在路邊找到一些干燥的枯草放進鞋底。一開始,我覺得自己似乎踩在了家里的棉被上,但沒多久,這些枯草也放肆起來,跟我的身體套起近乎,成了我腳掌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學校的,像是走,也像是飄。但不管如何,當站在校門口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承受力已經(jīng)到了極限,于是,我決定脫下鞋,光著腳走進教室,開始一天的學習。
就在這時,我的眼前閃過一道白光,一個我并不認識的人對著我拍了一張照。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我們市里一家報社的記者,那天,他正好到學校采風,報道鄉(xiāng)下學校在雪后堅持學習的情況。
一個鄉(xiāng)村小孩,背著書包,赤著腳,提著膠鞋,走進校門,身后是一片茫茫白雪。
據(jù)說,這張照片一發(fā)布,就在網(wǎng)上引發(fā)了大轟動,很多人在新聞下面留言,說自己很感動,有的還打電話到報社,問這是哪所學校?這個孩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要捐款救助。
沒幾天,大批的新聞記者趕到我的學校,有這個社,那個社;有這個報,那個報。他們要采訪我、報道我,問我那天上學遇到了什么情況,以后長大了有什么夢想。
我的老師,還拿來一張報紙,對我說,這是全國很知名的報刊,上面發(fā)了我的照片,還配了一篇評論,評論說:孩子,你吃的苦,將會照亮你未來的路。
我迷迷糊糊的,腦袋有些發(fā)脹,每天還要面對很多不認識的記者,人更加糊涂了。
“來,小朋友,你提著膠鞋上學的照片,在全國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大家很關注你,也很關心你,你有什么話想跟大家說嗎?”
我抬起腦袋,看著眼前大大小小的鏡頭。
我更緊張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字一頓地說:
“苦難是人生的一筆財富,它讓我學會堅韌、學會堅強,以后我一定好好學習,走出大山,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p>
這段話,是董老師寫給我的,據(jù)說他給我前,還讓校長看過。
記者們滿意地離開了。放學時,我逃一般跑出了學校。
一路上,我一直想著那天上學的情景,想著螞蟻,想著錐子,想著那些放肆的枯草,它們讓我不寒而栗。
我不喜歡它們,我不愿意贊美它們。
“其實,我想要一雙鞋?!?/p>
因為,我走在重重群山里,山很大,一直蔓延到你眼睛能看到的最遠的地方。
我曾以為所有的生命都誕生于大地,而我,不過是從母親身上摘下的幾枝莖稈,插入盆中的素沙,再施舍些水分,僅此而已。
我是一株綠蘿。
母親曾對我說,我們的家鄉(xiāng)在遙遠的南方,那里雨水充足,天氣溫潤,我們常攀緣生長在雨林的巖石和樹干上,郁郁蔥蔥,猶如天堂。我看著母親,想象著故鄉(xiāng)的模樣,從此在心中,種下一個關于南方的夢。
與母親分別后,我被裝進一個紙盒,然后開始了漫長的旅行。當紙箱再次打開的時候,我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這是我的新家。
的確,這是一個新家,房屋是剛裝修的,家具是新買的,一切都在清晨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唯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而這,正是我到來的理由。
人們知道,我有極強的空氣凈化能力,有“綠色凈化器”的美名。據(jù)說,一盆綠蘿在10平方米的房間相當于一臺出色的空氣凈化機,能有效吸收空氣中的甲醛、苯和三氯乙烯等有害氣體。
我努力生長,迎向陽光,綻放自己的精彩。
我吸食房屋內的甲醛,將它轉化成生長所需的糖或氨基酸;我開枝散葉,長枝披垂,裝點著這個溫馨的家庭。
有一天,興許是有些累了,我的一張葉片微微泛起蝶黃。主人走過來,看了看,蹙了下眉,只是那么一瞬間,她手起刀落,毫不猶豫地剪去了我的枝葉。
這是第一次,我感到世間深深的寒意。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生命是頑強的,“遇水即活”,對于我來說,只要有水,便是生命的全部。
那次,主人的朋友來家里閑坐。她們談天說地,話題漸漸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客人說,家里打點得不錯,你看這花,長得多好啊。
主人轉過頭,看了我一眼,不屑地說,這叫綠蘿,很賤的,只要給點水,長得比路邊的野草野花還好,哈哈……
我靜靜杵在角落,生存與死亡,頑強與低賤,陷入久久的迷惘……
房間的味道越來越小,清新怡人的空氣開始在屋里游走,我由衷感到欣慰。但與此同時,主人給我澆水的頻率也變低了,有時是幾天,有時是幾周,有時,是無盡的等待……
我吸食著房間的毒氣,但不能顯現(xiàn)病態(tài);我所有的養(yǎng)分只是一杯清水,但必須葉片嬌嫩,蒼翠秀潤……我努力活著,不讓自己輸?shù)裘魈斓南M?/p>
沒多久,主人組織了一次遠行。這次遠行,不是幾天,也不是幾周,而是半年。
等主人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那天,我耷拉著腦袋,氣息奄奄,已無力再強裝出一絲生機。
這一次,主人沒有剪去我身上枯萎的葉片,我甚至感到了她動情的撫摸。沒多久,她拿出一個塑料袋,輕輕把我裝進去,然后,棄之荒野。
我以滿身的傷痕,回歸了大地,回歸了自己的母親。
那天夜里,天空下起了大雨,像一場莊嚴的儀式,但一切,為時已晚。
我的生命不曾在這里誕生,我以離開的方式到來。而我熱愛著的這大地啊,滿含熱淚,敞開自己的懷抱,迎接著這個并不屬于她的孩子。
恍惚中,我來到一個遙遠的地方,那里雨水充足,天氣溫潤,我攀緣生長在雨林的巖石和樹干上,郁郁蔥蔥,猶如天堂。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