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屏幕上,澤基正竭力說服其他兩個評委讓女孩晉級。但他們都不贊成,都在強調她的音準問題。不過澤基更有權威,他是知名的音樂制作人,他們都要聽他的。“她很有特色,你可以說她音不準,但她很有特色?!彼恼Z氣聽起來太急切了,急切地想讓別人都聽他的。女孩染成棕色的頭發(fā),彎彎曲曲披散在裸露的肩膀上,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衣裙的下擺在蓬松的褶縫里有閃閃發(fā)光的人造鉆石,背后還有兩個毛茸茸的翅膀。
背著這樣一對翅膀,一定很熱吧。雯雯想。她曾經穿過一件很厚的羽絨服,不一會兒就捂出一身汗來。女孩看起來太緊張了,卻在極力掩飾著。雯雯知道那是什么感覺,第一次上臺,或者進錄音室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女孩剛唱完《天使》這首歌,正在等著三個評委的裁決。這只是在錄音室,還不是正式的選秀節(jié)目。錄音室里,除趙澤基外,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歌手,一個節(jié)目制作人。這兩個人雯雯是認識的,只是不太熟,見過一兩次面,講過一兩句話。他們倆都在尷尬地相互對望著,好像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她有多大?雯雯盯著屏幕想,是二十三還是二十四?
他們沒有跟她說。
她只知道在趙澤基的幫助下,女孩一直闖入了前八強,雖然每一次都有人質疑她的音準,但澤基總是強調著她的可包裝性。進入前八強后就有不同的音樂公司來為他們做包裝、錄制他們的新專輯,又做了很多推廣。到現(xiàn)在,很多音像店都可以買到她的光碟了。
要不是劉莉,雯雯根本不會知道。她一直在香港錄制專輯,后來又到美國拍電影。前面有兩個月,她回到了北京,以為會見到趙澤基,但那時他已經又去了香港。這三四年里,他們見面的機會很少,交流只能通過電話。每次打電話的內容又差不多僅僅停留在討論工作,討論他們各自正在錄制的專輯和正在進行的演出。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們形影不離——一起開演唱會、一起錄制專輯、一起巡回演出。專輯的封面上有他們倆的照片,所有的宣傳海報上也都是他們倆。他們演唱的歌曲都是他寫的,他寫給她唱,或者他們倆一起唱。有時她會提點建議:這一段應該是這樣的——她的建議總是有用的,差不多每一次他都采納。
她已經不記得他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在一起唱歌了,若非要回想,她大概只能追蹤到五年前她和一家臺灣公司簽了一個兩年的合約。那家臺灣公司找了另外的人為她寫歌,還為她做了新的包裝。她的外形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澤基不喜歡她的新變化?!吧虡I(yè)味太濃了,這是對藝術的背叛。”他指責說。她沒有申辯。他們在媒體宣傳上投入大筆的錢,后來幾乎所有人都說她的轉型非常成功。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們之間有了裂隙的,然而她并沒有察覺。他也沒有。他們都太忙了,根本顧不上。
“我覺得你們的關系危險了。”有一次劉莉對她說。她是一個胖胖的女孩,做雯雯的助理已經五年,她有一雙憂郁又善感的眼睛,就好像她已經對這個世界失望透了。她可能已經聽到什么了,圈子里,流言傳得最快。但雯雯說她相信她和澤基七年的婚姻是經得起考驗的。他們是知己。以前是,現(xiàn)在仍然是。也是最好的搭檔。向來如此。而且,一切不是都很正常嗎?盡管不在一起,他們還是像以前一樣每天晚上都要通電話,跟對方講講這一天都做了什么。
傳聞是越來越多了,她聽說他和那個女孩一起出席了一些活動,但這些活動他在電話里沒對她提起?!拔覜]跟你講過嗎?”有一次她問他的時候,他反過來問她。
“你沒有說過?!?/p>
“我可能忘了,太忙了。你知道。”
她聽說記者們還拍到了他和那個女孩在一家餐館的照片,他們面對面坐在一起吃飯,她穿著超短褲,戴著頂白色的絨線帽。有記者在采訪她時問到了這個問題,她從容鎮(zhèn)定地回答,他是曾經被女孩稱作“指導老師”的人,偶爾碰個面也是正常的。她真是這么想的,即便有那么一絲猶豫,她也在不停地告誡自己,這是真的,事情就是這樣。
“看看這個吧。”劉莉找來了一個移動硬盤給她。
“這是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
她沒有看,那幾天她很忙,有一個音樂片請她做顧問,她幾乎沒有空余的時間,每天晚上,她上床的時候,差不多已是凌晨三點。她不是太在意,一切都是捕風捉影,助理、化妝師、記者,他們就是對八卦感興趣,有的沒的,都感興趣。每次,只要一采集到一星半點可以制造流言的材料,他們就可以無限夸大。說不定他們就等著她有所反應,好制造新聞。
昨天晚上,他終于回來了,她以為他會多待幾天。正好她最近有空,他們可以一起去旅行,去馬爾代夫,要不就去歐洲。他們可以在一起多待一段時間,就他們兩個人。這正好可以修復他們的關系。但他說第二天就要去香港?!笆且粋€慈善活動?!彼_實有些失望,想到了那些傳聞。她本來可以抓住這個機會和他大吵大鬧,但她什么也沒有做。到了更晚些時候,他在洗澡,手機響了,是一個叫“A”的人打來的,她拿起他的手機接聽——過去一直都是這樣的,他接她的電話,她也接他的,他們一直以相互無秘密自豪(但后來,她發(fā)現(xiàn),這也只是她對當時為什么接他電話給自己找的借口)。
她剛“喂”了一聲,對方就掛斷了電話。很快,她就看到了一條未讀短信,一個沒有錄入的號碼兩分鐘前發(fā)來的。是高鐵訂票信息,上面顯示他將在第二天早上十一點,乘坐高鐵去上海。要換作平時,她會等他洗完澡出來問他。她會以為是他口誤說錯了,他并不是去香港,而是去上海。要不然就是訂錯了票,當然這種事發(fā)生的可能性很小。
她沒有問他,她并不知道為什么,等他睡了以后,她找出那個移動硬盤用電腦打開。她在電腦屏幕上看到了這個視頻,它記錄了選秀活動的全過程。
她看得出他有多在意那女孩。
她在衣帽間里脫下那件割絨睡袍的時候有點憂傷,她只穿著黑色的胸衣和內褲,雖已四十出頭,體型仍舊挺拔,并沒有走樣,她的脊柱也并沒有彎曲。不過要是再挑剔一些,還是可以看出她的雙肩過于朝中間靠攏;她的腰細長,但胯骨過寬,與腰部極不協(xié)調。為了與胯相稱,她的大腿也是粗的,兩條腿緊挨在一起,像黏住了分不開似的,給人以一種笨重感。她不得不穿有厚厚襯墊的胸衣和寬大下擺的連衣裙,來掩蓋這顯而易見的缺陷。
她的這一特點源自她母親,只是她母親更矮一些,更胖一些,胖到每次笑起來渾身的肉都顫抖著,她的笑聲也因為受到喉部脂肪的阻礙,聽起來既深厚又不失彈性。雯雯還不至于那么胖,她還繼承了父親的部分特征。她父親有挺拔的身材和修長的雙腿,在一家食品廠當過宣傳科長,更早的時候,他在部隊文工團里當演員。那時他喜歡吹口琴和打快板。
雯雯沒朝鏡子看上一眼,她先是穿上打底衫、鐵銹色厚毛衣,再穿上早已準備好的深色長呢大衣。這下她差一點哭了——好在他們沒有孩子!她心酸地想。但正是這一點,尤其讓她悲憤。當年是澤基提出暫時不要孩子的?!拔覀儜摰纫磺卸挤€(wěn)定之后?!彼f的穩(wěn)定是指感情,不是指經濟狀況。對于他的想法她很理解,他和夢瑤早已經有一個女兒了,再要孩子的愿望不是那么迫切。然而要是有孩子,這樣的情況,她又該對孩子怎么解釋?她必須說“爸爸和媽媽都很愛你,但現(xiàn)在我們因為這樣那樣的問題不能在一起生活了,無論你跟誰過,你都要記住,我們是愛你的”嗎?這是多么虛假多么偽善的話,她根本說不出口。
她父親是在她八歲時去世的,她母親在葬禮上號啕大哭。當時她很驚訝,一直以來,她還以為母親討厭父親,但看來不是這樣,母親只是把感情深埋在心底。母親是太過于堅持自己的權利了,覺得要是放松了對父親的要求,或者付出過多,反而會更快失去他。她從來不像其他家庭主婦那樣,精打細算持家過日子,她寧可用在報社做校對的微薄收入,到集市買現(xiàn)成的飯菜,也不愿下廚房。她認為職業(yè)女性就該如此。不應陷入繁重的家務勞動中,這是獨立女性的標志。至于父親,雯雯對他記憶不多。他似乎疼愛她,常帶她去他們家旁邊的一個小賣鋪買水果和帶白糖的山楂糕。
這是雯雯對他僅有的一點印象,更多的印象來自照片,她母親的家里,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掛著她父親的照片,他的全身照,也有半寸的證件照。在那些照片上,她看到父親穿著軍裝,不知是制服的緣故,還是長年訓練的結果,每張照片上,他都站得筆直,兩個腳尖分開,腳跟卻并在一起,呈現(xiàn)出一個完美的“八”字。
或者就是因為沒有孩子吧,要是有孩子,他們之間至少還有維系的紐帶,又怎會走到這一步?她背上一個特大的挎包,戴上黑色的呢子帽,戴上口罩和墨鏡,穿上寬大的風衣?,F(xiàn)在就算是熟識的人,大概也認不出她。
她沒有在候車室見到趙澤基,也沒有看到女孩。她坐在候車室的長椅上等著。除了她之外,還有很多乘客,拎著大包小包準備搭乘高鐵。旁邊有三個女孩,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兩個在看手機,另一個在織毛衣,對面那個穿深藍外套的男人正趴在行李箱上睡覺。開始檢票的時候她仍沒有在排隊的人群中看到趙澤基,她跟著其他人一起上了車,在車上找到了座位。她把挎包放到座位下面。窗外站臺上,是那些還沒有走到自己車廂的人,急匆匆提著行李包拉著拖箱的人,還有身穿制服每天都要送走一撥撥旅客的鐵路工作人員。她知道趙澤基買的票是在9號車廂,她買到的是在6號,如果要去找他,還得穿過兩節(jié)車廂。
雯雯是在一次聚會上認識趙澤基的。于磊那時是她的經紀人,三十六歲的時候和一個自來水公司管人事的女人結了婚。是他在酒吧里發(fā)現(xiàn)了雯雯,并找人為她錄制了第一張專輯。雯雯并不認為于磊獨具慧眼,他不過是偶爾發(fā)現(xiàn)了她。后來的事情也證明,他并不具有持續(xù)的力量來成為她成功道路上的助推器。
于磊因為得到這樣一次去趙澤基家的機會倍感幸運:“我會找機會讓他聽你的歌的?!薄摆w澤基是誰?”雯雯裝作滿不在乎。她當然知道趙澤基是誰,他是有名的音樂人,由他寫的歌捧紅的歌星比比皆是。他主要的工作是創(chuàng)作歌曲,偶爾也演唱。在更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才二十出頭,曾把他的演出海報貼在床頭。那張海報是他眾多的演出海報之一,用了藍、黑兩種顏色。他在上面的形象,只是一個輪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雙腿叉開,抱著吉他。他一直低調,但恰好因為低調,她覺得他酷極了。
那次聚會,雯雯做了件特別的事,成功地吸引了趙澤基的注意。后來她說她不是有意的。她大吃大喝,把食物一股腦兒朝肚子里填。她把那些三角形的蛋糕抓起來一片片往嘴里塞,還有奶油三明治,一口接一口吃下去。讓她印象最深刻的,涂了黃油的面包片、烤過的切成片的紅薯,還有兩面都已經被烤過的羅非魚、燒豬蹄子,烤糊了的看起來像石頭的燒豆腐。她不顧旁人目光,自顧自飽餐了一頓。
于磊被她的舉動嚇壞了,偷偷靠近她身邊小聲警告,因為緊張,聲音都顫抖了。“你這樣好像八輩子都沒過吃飯!看看你的嘴,全是奶油!趕緊拿紙擦掉!”他憤憤地說著,還特意跑到餐桌另一頭,找來一張紙巾塞到她手里。
“我就是覺得餓?!焙髞硭凉M不在乎地說。
“一定是好吃,你才那樣吃的?!壁w澤基逗趣地說。
那是他們第二次在香港見面的時候。為了錄制她的新專輯,每天晚上他們都要工作到八九點。與其他人告別后,她會在外面街道上溜達,等確定所有人都離開又折返回來。他正在辦公室里等著她,他們會手牽手悄悄溜出來,一起穿過旁邊一條窄小的巷子,去地鐵站搭地鐵,到他私底下在城市的另一頭訂好的房間。他們會路過兩個垃圾桶,垃圾桶旁的一堆垃圾,還有一輛定時到旁邊的商店卸貨的皮卡,以及一個每天晚上帶狗散步的男人。他們像兩個逃課的學生,因為躲過了老師的監(jiān)視心花怒放。
現(xiàn)在想到這些,雯雯心頭升起一陣刺痛,但那時,她既羞愧又滿懷振奮。他們的愛情是偉大的,她終于找到了真正愛的人,而他也是。吳夢瑤肯定會傷心難過,但就讓她傷心難過好了。她沒有去想她,她有意避開她的形象,盡管只要稍加努力還是可以想起來的:她從電影學院畢業(yè)后曾主演過兩部電視劇;和趙澤基結婚后就再沒有上過熒幕;有人說她浪費了自己的才華。不,雯雯沒有想到這些,吳夢瑤和趙澤基的愛情消失了。
她取代了她。
當澤基說“一定是很好吃你才那樣吃的”的時候,雯雯想告訴趙澤基的是,她喝著酒,吃著東西,心心念念是那個剛剛離開她,找了更年輕女友的貝斯手,她每吃一口東西就像咬了他一下那么解恨。她回憶著他的黑皮夾克、黑皮手套和黑色機車,還有他穿著黑色長筒靴的雙腳——他每次脫了鞋,整個房間就臭氣熏天。他們在一起四年,一直很窮,只能租得起一個房間,她開始錄制專輯的時候他仍在酒吧里唱歌?!叭绻阋胰サ脑挘脦纤??!碑敃r她想跟于磊說,卻終究沒說出口。說不定貝斯手就是為這個才離開她的。
她沒有這樣跟趙澤基說,她說的是,那天,所有的食物都很好吃。
“你那么愛吃也不見你胖?!?/p>
她馬上說她沒有胖的基因,但又想到了母親,不知趙澤基見到她母親后會怎么說?她當時想的是,以后若他真的見到母親,她就告訴他,她遺傳的是他父親的,而不是她母親的基因。他一定會發(fā)笑的。
天空灰蒙蒙的。有少量的乘客還在上車,都是匆匆忙忙跑過來的,因為害怕車會要走。趙澤基也出現(xiàn)在了站臺上。早上他出門特別早,說要去趕飛機。雯雯猜測,他要先同女孩會合才去高鐵站。但現(xiàn)在女孩并沒在他身邊。他還穿著平時穿的黑大衣,頭發(fā)也像平時一樣蓬亂,背著一只灰皮的單肩挎包。包是雯雯送給他的,在他上次過生日的時候。他的頭發(fā)自然地卷曲著,胡子也有些卷,平時他只是自己用剪刀隨意修剪。跑娛樂的記者喜歡他,他平易近人,又莫名的有些冰冷,卻把兩者融合得恰到好處。
站臺上已經沒有了乘客,列車開動了,站臺和站臺上的鐵警慢慢離開了視線,兩邊的房子飛快地向后退著。雨還在下,鐵道兩旁的房子被層層濃霧包裹著,只有一點模糊的輪廓。黃色和紅色的房子要顯眼些,灰色的房子退到了濃霧中。
坐在走道那邊的是一男一女,女的戴著墨鏡,正在睡覺,涂著暗色口紅的嘴半張著。男的正在打電話。還有一個一直戴著耳機聽音樂的年輕人,留著時髦的發(fā)型,短短的劉海剪得齊齊的。那個坐在雯雯旁邊的人,拿出手機,開始刷朋友圈。她仰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要到上海,還得五小時,她有的是時間走過去看看他倆是不是像她想的那樣親密地手拉手坐在一起。
按著她的原定計劃,她應該馬上走過去。他們一定驚訝極了,簡直可以說是大吃一驚。她沒想好要說什么,也想不到他們會說什么。“怎么?是你?你怎么會在這里?”也許什么也不說。如果說了,一定會是特大新聞。她繼續(x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粘住了似的,一動不動。
“你臉色不好,哪里不舒服嗎?”坐在她旁邊的人問。
他穿一件淺灰色的長風衣,過長的脖子上圍著淺咖啡色圍巾。他的肩膀倒挺寬的,頭型可能有點扁,有點像剛給軋路機軋過,除此之外,一切都還好。讓她高興的是,他并沒有認出她。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認識她,雖然她在流行樂壇有璀璨的名聲,只不過,那只能算是從前了。
“沒有,沒有不舒服?!?/p>
但她確實感到惡心,想吐,不論是車廂,還是旁邊這個人都有點變形了。她努力壓制著想張開嘴嘔吐的沖動。有個穿制服的模樣像列車員的人過來了,挨個問旅客們需不需要充電寶和男式短襪。她背過臉去,用圍巾捂住了嘴。車廂與車廂之間的顯示器顯示出列車行駛的時速是289公里。
她把口罩和墨鏡都摘下來,還有帽子,這些東西讓她喘不上氣。過道的另一邊,那個男人已經不打電話了,看她摘下帽子,臉上顯出了驚喜的神色?!澳闶莿Ⅵ??”他吃驚地說,雙眼帶著迷狂和自覺幸運的表情。
“你認錯人了?!宾┱f。
換作平時,在這樣的場合,她的助理會跑出來擋在她和其他人之間。
“可你長得真像她?!彼樕系墓獠什]有減退。
雯雯沒有說話,用咧嘴表示笑意。
“你們長得真像,沒人說過你們像嗎?”
“說過。”
“你們可真像,要站在一起,可能真分不出來。”
他旁邊的女人也醒了,聽到他們的談話,就摘下墨鏡看著他們,她遲鈍的眼神,最小程度地掠過了一絲驚異。她一定是做過抽脂術,雯雯想,眼睛下面癟下去,像兩枚被太陽暴曬過的扁豆莢,又干又沒生氣。
“我是她的歌迷?!蹦腥苏f,“我喜歡她唱的《親密的愛人》《秋日黃昏》《迷醉》《星期五的晚上》。她的唱法與眾不同,她敢于創(chuàng)新?!?/p>
“這都是老早以前的歌了。”雯雯說。
“她的聲音像小野麗莎,感覺也很像?!?/p>
“她們不像,太不一樣了?!?/p>
“小野麗莎是爵士風。”穿風衣的男人插進他們的談話里來。他的聲音鎮(zhèn)定、從容,縹緲得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喜歡弗蘭克·辛納屈、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比爾·艾文斯。”
雯雯更喜歡比爾·艾文斯,他是她二十歲前貼過照片在床頭的人之一。和貼趙澤基的照片不一樣。她多愛比爾·艾文斯呀。有段時間她苦練鋼琴也是為了他。她幻想和他同臺演出,比爾·艾文斯坐在她的旁邊,他們邊彈琴邊唱歌。
“我喜歡郝云的《忽然想到理想這個詞》?!蹦腥苏f,然后他開始唱起來,“‘突然想起爸爸說的話/我又看到了身上的傷疤/看看這些年我也沒什么變化。還有李志的《凡高先生》。你們知道萬能的《十萬嬉皮》嗎?”男人說。他看看雯雯又看著穿風衣的男人。
“不知道?!?/p>
他又開始唱起來:“大夢一場的董二千先生/推開窗戶,舉起望遠鏡/眼底映出,一陣濃煙/前已無通路,后不見歸途,敵視現(xiàn)實,虛構遠方?!彼е^,半閉著眼,兀自唱著。他嗓音不錯,每個音都唱得很準?!斑€有湯旭的《春江花月夜》:‘東風吹/北坡上的杏花都已開了/一夜間/滿山的雪白……蔓陀羅樂隊,動感十足。你們聽過譚維維的《如果有來生》嗎?‘以前人們在四月開始收獲/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著/我穿過金黃的麥田/去給稻草人唱歌。”
“你是DJ?”風衣男問,用一種正兒八經的語氣,“要不你就是歌手?”
“不,不,不是?!彼赃叺呐诵ζ饋?,“我們是開服裝公司的,他喜歡聽音樂、唱歌,經常去卡拉OK唱歌。我們有兩個女兒,她們也喜歡唱歌。”
女人說話帶著南方口音,臉上有開朗的神情。要不是她做了吸脂術,雯雯覺得說不定自己會喜歡上她。女人告訴穿風衣的男人,他們以前是開服裝店的,在北京開了三家,兩年前他們開始把服裝店變成了服裝公司,現(xiàn)在已經有了一個服裝廠,這次是要路經上?;亟鹑A的老家。
“你還會唱什么歌?”穿風衣的男人說,“你唱得真不錯。”
“幾乎沒有我不會唱的?!蹦腥擞泄?jié)奏地用手拍打著雙腿。
“你又開始吹牛了?!迸肃凉值卣f。
那個“A”,看來就是那個女孩,雯雯想著,他把她的名字在手機的通訊錄里輸入為A,每次點開聯(lián)系人,最先出現(xiàn)的就總會是她。他們認識恐怕有一年了,那個選秀節(jié)目就是一年前制作的。他經常能見到年輕漂亮的女孩,卻從來沒有動心過,這回真的是不一樣了嗎?說到底她聲音還是太緊了,她不無妒意地想,完全缺乏聲樂訓練,也缺少舞臺經驗,可以看得出,她之前還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演唱過,甚至都沒在酒吧里唱過,正因如此,才在服裝上下足了功夫——背了對天使翅膀。
哦,那對翅膀!雯雯心酸地暗想著,那是真夠可笑的。不過,或許那在趙澤基看來就是可愛了!現(xiàn)在的歌手,無一不是在憑借著漂亮的臉蛋吸引眼球的,他們對歌曲的詮釋顯得膚淺,而在過去,在她年輕的時候,人們對歌手的外貌是沒有那么介意的。她錄第一張專輯之前,一直在酒吧里唱歌,唱了六年才被發(fā)現(xiàn)。在那之前,她在餐館里端盤子,在酒吧里推銷啤酒,在咖啡館里當服務員,還在大街上散發(fā)傳單。她住在什剎海附近一間潮濕的平房里,全部的家當是一個小電飯煲、幾個碗和幾個盤子,還有一床破舊的被子。其他東西都是房東的——墻角的彈簧床墊、油膩膩的破沙發(fā)、沾滿了灰塵的窗簾。她找了兩個裝啤酒的木頭箱子摞起來做梳妝臺,把白熾燈從天花板的正中央吊到了梳妝臺上方,在沙發(fā)上鋪上了粗帆布,在床上堆上了一些形態(tài)和顏色各異的靠墊。被她叫作“餐桌”的物件,是兩個紙箱再加一塊舊木板。
結束了白天的工作,她就去酒吧唱歌。她滿懷著希望,對自己的成功充滿了信心。她一直自認為很有天賦,還在十四歲的時候,就已經和哥哥劉杰兩個人組成了樂隊。杰是那種看來很可愛的奶油小生,繼承了他們父親英俊的外貌和母親的好人緣。他們在學校里演出,在青少年宮演出,還在全市的中學生比賽中拿了第一名。那時她的夢想是和哥哥兩個人成為中國的“卡朋特兄妹”,憑借著哥哥的外貌才華、她天賦的歌喉,他們一定會在娛樂界大獲成功。但后來,比她大兩歲的杰放棄唱歌,上了大學,學的是建筑專業(yè),畢業(yè)后在一家建筑公司找到了工作。
現(xiàn)在他有些禿頂,除了開玩笑時還有些顯得頑皮外,以前的機靈勁兒不見了。他的業(yè)余愛好是觀察蛾和蝴蝶,制作標本。他把死去的蛾和蝴蝶釘在包了黑色絨布的硬紙板上,放進玻璃做的鏡框里,再把鏡框掛在墻上。但制作標本還不能完全滿足他,每年一到夏天,他都要到野外露營,觀察蝴蝶和蛾。它們喜歡發(fā)酵的水果和從樹干的傷口中滲出的汁液,他在黃昏時往樹干上涂抹糖漿,把它們吸引過來,用誘蛾燈抓捕它們。
雯雯走到6號和7號車廂的連接處,要是再往前走走,她可能就見到趙澤基了。那邊有個嬰兒正在母親的懷抱里哭,其他乘客都在低頭看手機。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很快就走到了8號車廂。8號車廂乘客很少,只有兩個年輕人、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個小女孩。她走過去,他們都看了看她。她沒有戴口罩,也許他們中會有人認出她,開始說那不是劉雯雯嗎?但沒有人認出她。她很快就到了9號車廂門口。隔著玻璃門,她一眼就看到了澤基。
他坐在最后一排,正在翻看一本雜志。是一個人,旁邊并沒有那個女孩。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他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個女式挎包。就在這時候她突然想起她的名字了——毛妍穎,之前沒想起,是一直有意無意采取蔑視的態(tài)度來回避。她沒有推開玻璃門走到9號車廂去,說不定他是一個人,挎包是別的女乘客的。她得再等等。她退了回來。在過道上險些撞上一個人。
“洗手間都已經滿了。我從那邊一直走到這兒?!彼f。
他就是剛才坐在她旁邊的那個穿風衣的男人,他手里拿著一只保溫杯。他看看洗手間門上方那個表示里面有人的紅色標志,問,“你已經等了一會兒了?”
她支吾著:“剛過來?!?/p>
“有那么多人上衛(wèi)生間?!?/p>
“嗯。天冷?!?/p>
“很快就到天津了?!?/p>
他朝窗外看。他的頭發(fā)又黑又粗,想必曾經濃密過,現(xiàn)在發(fā)量變得很少,發(fā)絲微微卷曲著。外面的天仍是灰的,有山、有田野和河流,還有河道里渾濁的河水。
“這里我來過好幾次?!彼f。
“哦,是嗎?!?/p>
他是一個兒科醫(yī)生,做兒科以前是全科醫(yī)生,這次是去南京開會,是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組織的一個活動,他在會上要作一個關于兒童常見病預防的發(fā)言。
她問她做不做手術。
她這么問,好像是個醫(yī)生就要做手術似的。
“不,我不做。我在門診。一個星期上兩個夜班。有床,但我睡不著。再說總是有病人,也根本睡不了。你在哪兒下?”
“嗯,我到上海?!?/p>
列車慢下來,停靠在站臺上。
過道上站了好幾個人,正準備下車。
這是一個機會。她可以探頭再看一眼,看他身邊是否坐著那個女孩。
她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有過道上的人作掩護,他根本不會注意她。
但,趙澤基并不在那里,女孩也不在。他們下車了?怎么可能?他不是到上海嗎?還是出了什么事?
她朝9號車廂走。他們確實不在,他剛才坐過的座位上什么也沒留下,也沒見那個女式挎包。
“剛才坐在這里的那個人呢?”她問坐在旁邊的男人。
這人說不知道。
她真蠢,居然都沒盯住他,她狠狠地暗暗罵著自己,朝門口跑。
她在車門邊又碰到了那個穿風衣的男人。
“你要下車了嗎?”他問。
“啊?!?/p>
“你的包還在座位下面?!?/p>
雯雯有種預感,她一定要錯過這次機會了。她將無功而返,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得不到了,什么也沒能證實。昨晚一夜沒睡,所計劃所安排所想的一切全都泡湯了。過道上的人還真不少,而且還都磨磨蹭蹭的,好像有意擋在前面不讓她過去。她撞到他們身上的時候,他們就轉過來看著她,目光似乎充滿了惡意和冷漠。在她的意識里,他們不理會她焦急的心情,明知她要急著過去,卻要故意放慢速度。
也許她不必去追趕他們。她可以看到他們站了起來,轉身走到過道上,再從過道上走到車廂門口,下了車消失在人群里。她已經知道是這樣了,他就是和毛妍穎在一起,還有什么必要追過去。
但實際是,她跌跌撞撞朝6號車廂跑,邊跑邊朝窗外站臺上張望。她根本看不到他們,站臺上有那么多人,有人上車,有人下車,熙來攘往。也許出站口在另外一個方向,他們根本就沒往這邊走?她只要看見他們一眼,一眼就好。
她只能降低標準,確定他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然后,她終于看到他了,他正在朝電梯走去——她也看到了那個女孩。在更前面,穿著乳白色的風衣,下面是黑色小腳褲,直直的染成黃色的頭發(fā)披垂在肩膀上。雯雯看到本來他是跟在后面的,后來緊走兩步趕上去,走到女孩身邊。他們肩并著肩,手拉著手,十指相扣走在了一起。
雯雯停住腳步,并沒有意識到火車再次開動起來。前面的男人回過頭來對雯雯說了句話。然后他回過身來。
她好像隱約聽到他說:“你沒事吧?”
他的聲音就像從一個山洞里傳出來的。
“什么?”她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我說你想不想過來幫忙?”
好像他們倆站在懸崖上,風正吹過來,把他的聲音吹走了。
“幫——忙——”他加大聲音說。
雯雯終于明白了,剛才列車廣播通知找醫(yī)生,說有人生病了。他要到4號車廂去?!熬驮谇懊妫^來幫個忙好嗎?幫我拿著水杯?!?/p>
那邊傳來了嘈雜的說話聲,她跟在他后面往前擠。她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過去,她只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但如果有人來吩咐她該做什么,其實也不錯,她就不用自己費腦筋了。
這種時候做什么和不做什么沒有多大的區(qū)別。
他們趕到那節(jié)車廂的時候,那里真是亂套了,半個車廂的人都站了起來,所有人都在朝一個方向看,注意力都被靠近車廂后面的幾個人吸引了。她看到有個乘警和一個乘務員正半跪在地上,他們前面好像躺著一個人,這個人被其他人遮擋著,幾乎看不見。
“請讓我進去,我是醫(yī)生?!鼻懊娴倪@個男人推開其他所有人往前擠,人們開始回過頭來看著他,自動散開讓出一條路讓他們通過。
地上確實躺著一個女人,穿著深藍色的羽絨服和黑褲子,已經不省人事,原來扎著的長發(fā)亂糟糟地鋪了一地。她的手腳正不停地抽搐著,就像在和某個想象中的人搏斗,嘴里有白色的黏液狀的白沫流出來,那些黏液形成了大大小小一顆一顆的氣泡。
前面的這個醫(yī)生迅速行動起來,蹲到地上翻看了病人的眼睛,又掰開病人的嘴朝里看,病人嘴里有很多黏液。醫(yī)生放開她的下巴,她的頭偏向一邊,半張著嘴,眼皮松弛地半垂著。
“癲癇發(fā)作?!贬t(yī)生說,“她是和誰在一起的,有人認識她嗎?”
沒有人認識她,她只是一個人。
“這是她的包嗎?”他把放在座位上的一個包拿起來,又問站在旁邊的人。
應該是的,反正至少沒人認領。他打開包,把里面的東西倒出來,有錢包、身份證、鑰匙、車票、手機、公交卡、手套。還找到了一個藥盒。他把藥盒拿起來,“沒錯,這是治癲癇的藥?!彼屇莻€女乘務員拿一塊毛巾過來,“沒有毛巾,枕巾、枕套都行?!?/p>
“也許,你可以讓她吃點藥?!宾┯悬c清醒過來。
“她意識不清,吃不了?!?/p>
“也許,可以把藥搗碎,用水灌進去?!彼诌t緩地說。
乘務員已經找了一塊毛巾遞過來了,他清理了病人嘴里的黏液,把毛巾塞到病人的嘴里。
“我怕她咬自己的舌頭?!彼f。
雯雯認為他這話是對自己說的,就點了點頭。
現(xiàn)在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他盡職盡責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動作干練、沉穩(wěn)、果斷,又靈活自如。這時候的他,與在車廂和車廂的連接處與她搭訕的那個男人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能不能讓出座位來,讓她躺到椅子上?”他問站在旁邊的人。
女人被兩個人幫忙抱到了椅子上,癲癇的發(fā)作已經過去,她暫時安靜下來。“我想她已經沒什么了。”他從褲包里掏出一條手帕擦手。
雯雯覺得有些眼熟,好像她父親就用過這樣的一條手帕。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手帕賣?
他們回到座位上,那對夫婦和那個男孩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男人和男孩都睡著了,女人正在手機上看電影。醫(yī)生對雯雯說,上次坐高鐵的時候,他也遇到這樣的情況。那次那個病人是廣泛前壁心梗,是心梗中最危險、死亡率最高的一種,要是不及時開通血管,必死無疑,即便僥幸活下來,也會大面積心肌壞死。
“每個人都必須死,但在死不了的情況下,要讓自己變得更強韌些。”他看了看她小聲說,“當然這聽起來像是在說教,你覺得我是在說教嗎?像是心靈雞湯嗎?”
“不,沒有,”雯雯的聲音幾乎聽不見,眼淚已經浸滿了她的眼眶,“我沒那么想。我沒生過什么嚴重的病,最重的一次是做了割膽囊手術。我媽在生我的時候大出血,差點沒命了?!彼W×?,為自己的哽咽羞愧萬分,這讓她更加喘不上氣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繼續(xù)說:“我也一樣。不過有時候我覺得要是能不生出來可能更好些。我并不想被生下來,這不是我可以選擇的,你知道嗎?我真是快受不了了,這些,這一切的一切?!?/p>
她開始啜泣起來,他雖然有所準備,卻還是措手不及,似乎沒有想好是拍拍雯雯的肩膀安慰她,還是就這樣任由她哭下去。
“哦,我不知道?!彼傅卣f。
“不,不關你的事。”
他手足無措,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一直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雯雯終于抬起頭,隔著玻璃看著窗外。
“這一帶,霧霾很嚴重?!彼M量用平常的聲調說。
她已經永遠地失去他了。她知道。她不必跟著他們到站臺上,不必看著他們在車站口打一輛出租車,或者上一輛也許她也認識的他的某個朋友的車。她根本不必看到這些。
在更早之前,在她聽說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甚至在那之前,她就已經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了。她將永遠不再見到他。
“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醫(yī)生問。
他的語氣是多么的屈尊俯就,他大概平時就是這么對病人說話的——
“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有沒有什么不適?”
“恢復得還好嗎?”
“要記得來醫(yī)院復查?!?/p>
“可以多吃氨基酸?!?/p>
……
“沒什么,我只是有點暈車?!?/p>
列車在一直往前開,太陽出來了,從窗口照進來。田野里的霧散開了一些,有些房子孤零零地矗立著。雯雯看著窗外,她的影子印在玻璃上。陽光下,她的臉顯得很蒼白。
雯雯和澤基離婚了,一年以后,她和有西結了婚。有西就是那個她在高鐵上遇到的兒科醫(yī)生。他長胖了,頭發(fā)變得更稀疏。與此同時,她退出了流行樂壇,回到昆明買了房子。一年中,她有一半時間在昆明,另一半時間在北京。
她再也沒見過澤基,她聽說他在他們離婚兩個月后,同毛妍穎結了婚,他們在半年后生下一個女兒。再后來她還聽說澤基的女兒有白血病,正在有西所在的兒童醫(yī)院接受治療。她一直忍著,沒向有西打聽有關澤基女兒的情況,有西也從來沒有說過。并不是他不知道,他當然知道趙澤基是誰,她跟他說過他。他大概也會知道澤基的女兒在他們醫(yī)院,畢竟,澤基那么有名。
她去醫(yī)院接有西下班的時候會猜想,也許會在醫(yī)院碰到澤基,她甚至想,如果正好碰上他,她應該說什么。她當然會向他問好,還會祝他幸福。如果真見到他,她還會同情他,畢竟他已經五十三歲。
“我希望她沒有……”也許她還會說。她是指毛妍穎,她想說希望她沒有一蹶不振,她應該保重身體,他們兩個都應該保重身體。他們有保姆嗎?她知道他不喜歡陌生人在家里走來走去,但畢竟還是得請個鐘點工,但最好還是找個保姆來照顧孩子。她會建議他們把孩子送到國外醫(yī)治,就好像國外的醫(yī)院能把這種病治好似的。
她會說所有在這樣的場合應該說的話。在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可以看見他們以前的臥室。那個臥室,曾經是基澤和夢瑤的,后來是澤基和她的,現(xiàn)在是他和毛妍穎的。那個床頭,曾經掛過三幅結婚照,新郎是同一個人,變換的只是新娘。
“那么你怎么樣?你好嗎?”也許他會問。
“我很好?!彼龝@樣回答。
這正是她夢寐以求想對他說而又沒機會說的話。然而在她去醫(yī)院的時候,一次也沒有碰到澤基,她所想的這一切一次都沒有發(fā)生。
作者簡介
馬可,女,大益文學院編輯,現(xiàn)居昆明,昆明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發(fā)表有若干中短篇小說,散見各文學期刊。
責任編輯 子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