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和小文鬧那么僵,而且還打了一架,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
從小,我就時常聽大人們說,新元和小文最要好。怎么個要好法兒?就是倆人總是胳膊不離腿的,新元比小文大兩歲,雖然不是一個年級,但每天都要結伴去上學。新元還處處關照小文,像個大哥哥。但新元學習不怎么好,沒考上大學;小文考上了,還是本科。
大學畢業(yè),小文應聘去省城一家生產汽車配件的工廠做工。后來工廠不景氣了,他就出來自己干。推銷過保險,倒騰過煙酒,不知是經驗不足,還是運氣不佳,都沒發(fā)多大財。直到前幾年他開始倒騰汽車,才時來運轉一下子發(fā)了。
“一下子發(fā)了”,母親和父親這么說,我們胡同的人也都這么說。似乎只有這幾個字,才能充分與準確地表達小文的好運氣,當然還有他的精明與機靈。
那時的小文已經買了小汽車,什么牌子我搞不清。他是我們胡同第一個買小車的,全村也沒幾輛。每一次,他和他那位穿戴時尚又漂亮的女人回來,一進胡同總要狠勁地按幾聲喇叭,那嘹亮又帶有幾分歡快的響聲,引得我們小孩子都跑出來瞧稀罕。
起先,新元還滿臉帶笑地迎出來,和小文寒暄幾句。新元長得高大威猛,說話嗓門也大;小文剛好相反,不但白凈瘦小,還有幾分文氣,這和他的名字倒十分相符。
有時候,新元的女人也跟出來,笑瞇瞇地和小文女人搭訕。有一次,我看到她拉住小文女人的手,一口一個大妹子,叫得很親切。新元女人的手又黑又粗糙,和小文女人細嫩白皙的小手反差極大。而兩只手的主人,一個長得黑,也粗壯;另一個,嬌小玲瓏,還一身的珠光寶氣。聽說,小文女人和小文是大學同學,倆人在學校就好上了。面對新元女人,小文女人也一臉的笑,卻淡得一股風就能吹走。不知道從哪天起,小文再回來,我就很少見到新元和他女人的影子了。
人們都說小文賺錢靠的是腦瓜,而新元憑的是力氣,倆人其實不是一路人,我覺得這話有道理。新元高考落榜后,一直在村里家具廠做木工。我們村里人大多靠給人打工過日子,沒有幾個冒尖兒的,但小文冒尖兒了。
本來,小文在縣城有樓房,今年春天卻回來把那幾間老屋拆了,蓋起一棟兩層小洋樓。就因為蓋樓,兩家徹底鬧翻了。新元說小文的樓房影響了他家采光,逼小文把第二層扒掉。兩家之間彌漫起的嗆人的火藥味,我們都聞到了。這么僵持了一段時間,因為小文死活不扒,新元就在他家房后挖個大坑,這就是那天中午兩家干架的起因。
我們胡同不大,只有五六戶人家,平時大家處得還不錯,至少表面上非?!昂椭C”。也就是說,人們之間關系的遠近都差不多,即便從哪天起,有兩家關系突然升溫了,立馬會引起大家的關注。小文和新元家關系一直就好,都這么多年了,也就沒人說三道四。
這些天,我們胡同的人像打了興奮劑,都在探聽和觀望他們兩家的動態(tài)。是呀,鬧到這一步,任誰都不會善罷甘休的。
終于有了消息,據說經了公,是新元告的小文。
吃晚飯時,母親對父親說:“小文家都蓋好了,還能再扒了?”父親撇撇嘴:“可不就僵住了,一個非叫拆,一個就不拆!”看不出他更偏向誰。
“小文說,他家有蓋樓的自由?!?/p>
“新元說,他家有在院里挖坑的自由。”
說到這里,父親和母親對視一下。我不明白他們目光的含義,更不知道兩人對小文和新元的看法是一致呢,還是有分歧。
“不就是為挖那個坑,兩家才打了起來呀!”母親說。那天中午,我們胡同里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也有拉架的。當然,論動拳腳,小文遠不是新元的對手,只幾下,就被新元打趴下了,嘴角都淌出血。如果不是有人將新元扯住,小文再多挨幾拳也說不定;小文的女人也不是新元女人的對手。直到小文的女人躺到了地上,而且不停地呻吟,這場沖突才算告一段落了——這是我們村里人干架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尤其是女人,當一方躺地上后,對方再厲害也只好罷手。
“那也是把人家新元逼的?!备赣H吃飽了,推開碗坐到旁邊沙發(fā)上,點一支煙,銜到嘴里慢慢地吸著,目光瞅向母親。父親煙癮大,有時一根接一根地吸,母親沒少說他,卻照抽不誤。就是在裊裊升騰的淡藍色的煙霧里,我發(fā)現父親額頭上的皺紋一天天加深。才三十多歲的父親,卻有了那么深的抬頭紋。
父親把目光從母親臉上移開,掃向院子南頭。那是我家前鄰的房子,也是青磚到頂的平房,和我家一樣,二十多年前蓋的。我們村里大多是這種樣式的房子。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把目光久久地停在那里。
幾天后,我們胡同里來了一位穿制服的人。
人們說,這是縣法院的法官。
聽說是來調解的。還聽說,法院讓小文對新元家進行經濟賠償,雙方都同意了。
“哎呀,一張嘴就是五萬!獅子大張口!倆人自小就要好,胳膊不離腿的!”也是吃著晚飯,母親又對父親嘮叨他們兩家的事兒。
這些日子,我們胡同的人都不大去小文和新元家了,見面只是簡單打個招呼。誰愿意介入兩家的矛盾之中呢?有關他兩家的消息,反而是從外面聽來的。
父親笑了笑,說:“哼,我估計小文不會答應。五萬呀,那是個小數?”父親伸出一只巴掌晃了晃,“不過嘛,總得找個解決的辦法,誰愿意自家前邊戳一座樓?”
是呀,誰愿意自家前邊戳一座樓呢?父親說完,又朝我家南邊瞅了瞅。夜幕早落下了,從我家堂屋射出的燈光,把我家南鄰的屋墻映上一抹淡淡的亮光,那每一塊青磚,連同用白灰勾的筆直的縫兒都能看清楚。一條條,一道道,像我們用的方格子作業(yè)本。好大個作業(yè)本!
五萬還真不是個小數。
再后來,那個法官開始頻繁地來我們胡同了。
這是個中年男人,中等個頭,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倒很和藹。遇到人,微笑著點個頭。但我有些怕他,莫非就因為他是法官,頭上戴一頂大檐帽?
和以前不同,他一來就直奔新元家,時間都選在正午,有太陽的大晴天,陽光和各種炒菜的香氣飄滿了胡同。有時,我們小孩子也跟著去看熱鬧。隨著太陽一天天朝我們靠近,天漸漸暖和起來,微風里有了草木復蘇的清新氣息。胖法官從一只黑色公文包里掏出盒尺,讓我們小孩子幫忙,俯下身來,在太陽地兒和小文家樓房的陰影間來來回回地測量。也許因為太胖的緣故吧,他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微微喘著氣,鼻尖上浸出細密的汗珠,像浮一層亮閃閃的油花。然后從公文包里掏出個小本子,在上面寫幾筆。在量什么呀?接連來了好幾次。隨著太陽的北移,小文家樓房投在新元家院里的那條長長的影子也在漸漸變短。
我們都覺得稀罕。新元也覺得稀罕。他叼支煙,兩只關節(jié)粗大的手叉在腰間,微微皺起眉頭,問道:“胡法官,這管用?”這時太陽快接近直射了,太陽把新元高大的身軀縮成小小的一團,投到地上。
我這才知道,胖法官姓胡。胡法官將盒尺收好,放回包里:“你說,我們總得有個依據吧?”
新元點點頭,說,那倒是,得有依據。抽出一支煙,遞向胡法官,是我們當地的“紅鉆”,卻被謝絕了:“我不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會公平處理的,你放心!”
“今天是夏至?!毙略獓姵鲆豢跓煟劬π币曋ü?。他對胡法官有怨氣,因為有一次他看到胡法官是搭小文的小車趕來的。他問胡法官,胡法官說,他一下公交車在村口正好碰到小文。胡法官馬上向新元道歉,說辦案人不該坐當事人的車,是小文把他強拉上去的,他不好拒絕。他讓新元放心,他和小文沒有私交,一點不影響他主持公道。新元哪信,從此心里就結下疙瘩。
“冬至那天,我還來哩?!焙ü偬帜ㄒ话杨~頭上的汗珠。
也許是新元感到不好意思了,他朝胡法官笑笑,說,胡法官,去屋里喝杯茶吧?這大熱天!胡法官擺擺手:“不啦,我怕讓小文……”收住笑,又說,“看你們兩家鬧的,哎,怎么說呢?從前那么好,又是前后鄰居!”這時,我從胡法官的眼睛里窺見了一束銳光。這束銳光盡管一閃而逝,但還是像刀片兒般輕觸我單純的心。我不知道新元是否瞥見了它。但我覺得,這時候的胡法官才更像個法官。
新元呢,嘴巴蠕動幾下,卻沒有發(fā)出聲音,就那么訕訕地無聲地笑著,目送胡法官走出街門。胡法官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小小的一團,尾隨他離開我們胡同。天上,是白亮刺眼的太陽,太陽也把路面照得白亮。
整個夏天和秋天,我們胡同又恢復了往常的那種平靜。但和從前畢竟不一樣。小文家那兩層小樓戳在那里,一進胡同就闖進我的視野,有幾分霸氣與蠻橫。胡同仿佛變窄了,天也被割去一塊。天有時是藍色的,有時又灰乎乎的。飄來一朵云彩,卻被那座小樓生生地扯去一角。
也有一點好處,那棟小洋樓,在我們這條差不多幾十年沒改變模樣的胡同里,讓人不由得眼前一亮。不知大人們怎么想,反正我們小孩子都這么認為。有一次,我突發(fā)奇想,我要和小伙伴們去小文家樓上看看。從樓上看我們胡同,和在地上看絕對不一樣。但我們剛走到小文家街門口,就傳來一聲呵斥,是母親的,嚴厲里又有幾分溫柔。我四下張望,哪有母親的影子呢?但我還是收住了腳。
事實上,我們是沒法上去的。因為新元家的不依不饒,小文家的二樓還只是個空殼子。他們一家從城里回來,就住一樓。我們小孩子怎么好上去看呢?
那些天,每個人進出胡同,都會有意無意地往那里瞅上一眼。我也是。
“那個老胡,耍的什么把戲呢?”吃著晚飯,父親又和母親談論這個話題。這個話題仿佛成了我家晚飯的一道菜,我相信也是我們胡同所有人家的一道菜。
“誰曉得?又過去幾個月了吧?”母親嘆息一聲,往我碗里夾塊豬頭肉,“小文是誰?打官司,新元可不是個兒。”又扭頭對我說,“多吃肉,吃肉長個兒!”
父親再沒言聲,只是吃菜、喝酒。每天晚上回來,父親都要喝上幾杯。是紅星二鍋頭,他說這酒便宜又好喝。母親總要給他炒倆菜,都是家常菜,有時還有一盤豬頭肉,或一盤油炸花生米,有犒勞的意思。父親在城里工地上做活,是大工,掙的錢不少,這是父親唯一值得自豪的一點。但我們知道,這完全是父親用老牛一樣的力氣與耐力熬出來的。母親說:憑的是傻力氣!我認為母親的話也不完全正確,那何嘗不是父親的能耐呀,因為在我心里父親是頂了不起的。母親平時在村里的家具廠干小工,雖說掙得不多,可總比歇著強。只有農忙時,父親和母親才停幾天工。如今村里人倒把種地當成了兼職。
我家生活水平在村里數中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平時母親臉上也是一副知足常樂的神態(tài)。上邊成天講奔“小康”,我想,我家日子就屬于小康了吧。
有時母親也會沖父親抱怨幾句:“你看看人家小文,年紀不大,那么有本事!”是的,小文比父親年輕好幾歲。
面對母親的抱怨,父親那張醬紫色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抽煙。望著父親緊閉的嘴角,母親就緘了口。也許,母親想到了那句話:人比人,氣死人!這是母親時常說的,也是父親時常說的。我也聽到過胡同的叔叔嬸嬸們這樣說。為什么這樣說,我不知道,但又不明白,時常說這話的母親為什么還抱怨甚至是責備父親呢?
但我是非常滿足的。班里其他孩子有的,我也同樣擁有,吃的、穿的,都不比他們差。如今的孩子們在這方面都差不多,也攀比,比的是住房、汽車。誰家在城里買了樓房,誰家蓋了小洋樓,買了名牌汽車,比這些。我家的生活條件中不溜兒,班上的大部分同學都是中不溜兒。
每天吃晚飯,是我和小妹最快樂的時候,因為父親從城里回來,還因為我家堂屋里飄起的淡淡的酒味和菜香。這種氣味伴著電視上鬧嚷嚷的聲音,讓我心里暖融融的。我家中午飯簡單,只有晚飯才這么豐盛。
這時,父親又朝院里看了一眼;母親也看了一眼。他們交換一下目光,但都沒說什么。
吃過飯,我走出屋來。
我站在院里往天上看。秋天的天空讓秋風吹得一塵不染,滿天的星星也像擦過一樣亮晶晶的。每一顆星星都像一只調皮的眼睛,朝我眨動。我喜歡天空,喜歡白天的天空,也喜歡夜晚的天空。當然,更喜歡金燦燦的陽光。萬物生長靠太陽,這是書上說的。尤其春天和秋天,我家院里落滿陽光,像鋪著厚厚一層晃眼的金子。
在那些天里,我還發(fā)現,父親和母親對我家前鄰的情況非常敏感。
“我今天聽娟子說,根生家飯店的生意一般般。”母親聲音不高,但口氣是愉快的。
父親努努嘴:“我每天下班從鎮(zhèn)上過,都看到他家飯店門前停一大片小車。你忘了,金銀不露白?!?/p>
“哪兒呀,根生和小文一樣,有錢了還不顯擺顯擺呀!那叫有粉搽到臉上!”母親垂下頭,想一下,又說,“當初,根生找咱,你就是不同意。哼,一根筋!豬腦子!”
“合伙買賣做不得,又是鄰居!他再是好意,也不能答應!當時你不也是這個意思嗎?”
母親嗯呀一聲,想說什么,卻又把話咽了回去。父親和母親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那處平房,和我家一模一樣的平房。
我仿佛看到了一雙黑漆漆的精明的眼睛,只是它們的主人比小文胖些,也不如小文隨和,不大愛說話,和胡同的人見面也只是點點頭。那天晚上,就為合伙開飯館,他來到我家。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答應。他離開時有些訕訕的,手里夾著父親遞給他的煙,一口也沒抽。
“也不見得,看新元家鬧的。根生能不多想想?那么精個人兒!”這時,父親依然死盯著我家前面的平房。
“就怕……”
“怕什么?”
“你和新元哪一樣?新元那脾氣,還和小文要好過哩。你哩?”
父親不再吭聲,瞇起一只眼,又把煙放到嘴里使勁抽,抬頭紋顯得更深了。是呀,平時父親對誰都客客氣氣的,和誰都沒犯過臉紅。根生想和我家合伙干,也是看中了父親的實誠吧?
過了好久,父親眼里突然射出一束光:“新元不是正和小文打官司嗎?”
望著母親疑惑的目光,父親把煙頭扔地上,拿腳用力踩:“新元能贏,咱就輸不了!咱怕他?”
我看到母親臉上綻出一絲笑意,我心里也有了底氣。
自此父親和母親都完全站在了新元家一邊,我也是。不,我非常矛盾,因為我喜歡小文家的兩層小樓。我還沒住過樓呢。
相對于胡同的其他人,父親和母親更關注小文和新元家的最后結局。
可是,就像故意和大家作對似的,那個胡法官的身影再沒有出現,也沒聽說有什么新進展。小文家的二樓還是空空蕩蕩的。那白色的鋼塑窗框,在深秋漸冷的風中透出一種和夏天不同的白,是慘白。早晨,總有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從洞開的窗戶里飛進飛出,它們倒先住下了。
“這樣也好?!备赣H說。
“看誰還敢再蓋小樓吧。哼,蓋了還不是白搭?”母親附和道,“小文也是的,城里的樓房不好呀,非回來蓋什么小樓,錢多燒的!”
“住膩了唄,回來圖個新鮮!”
他們倒盼著那兩家永遠這么僵持下去。如果僵持下去,小文家那棟二層小洋樓不僅是個擺設,更是對人們的一種警示。
我終于見到了胡法官的身影。他又走進我們胡同,走進了新元家。
正是中午放學回來,我背著書包站在新元家街門口,看胡法官和新元說話。胡法官穿一身棉制服,也是深藍色的,還是那張白凈的臉,看上去要比夏天胖了整整一大圈。
“嗯哪,胡法官,你還真來了?”新元略有些驚訝。
“今天冬至,”胡法官仰頭朝天上望望,瞇著眼,笑呵呵地說,“正好大晴天,有太陽?!?/p>
我抬頭,看到了冬至的太陽。冬至的太陽遠遠地懸在空中,離小文家的樓頂非常近,差不多有一尺的距離,也就是說,差一點就被樓頂遮住了。和夏天不同,冬至的太陽變得像一枚黃杏子,沒有多少熱度,只是個象征似的。一條長長的陰影,遮住了新元家大半個院子。那個坑還在,里面落一層榆樹葉和槐樹葉。榆樹葉是深紅色的,槐樹葉是淡黃色,在冷風里蜷曲著,像讓歲月弄皺的顏色發(fā)暗的紙片。一片又一片。
我看到胡法官從衣兜里掏出盒尺,讓新元幫忙,俯下身子,在那個長長的陰影和少得可憐的陽光地帶一遍遍地丈量,丈量得似乎比夏天還仔細,因為穿著棉衣,動作更顯得笨拙與吃力。他的臉一會兒映在陽光里,一會兒又隱在陰影里,始終掛著笑,但又是莊重的。風是涼的。
“你這是測量什么呀?我不明白?!毙略π?。
胡法官不直接回答他,直起身來,往兜里裝著盒尺:“你看看你們兩家鬧的?!?/p>
邊說邊搖頭,是為新元和小文曾經的友誼而惋惜?
不久,一個消息在我們胡同不脛而走:小文和新元兩家的案子終于了結了。小文賠償新元家的數額,由原來的五萬減為兩萬五千元,少了一半。新元答應了,據說答應得非常痛快。
還據說,小文家的樓房,擋了新元家半米陽光!
人們都嘖嘖稱奇,都明白了那個胡法官為什么夏至和冬至那幾天,一趟趟地來新元家進行測量。測量太陽地,也測量陰影。哎呀,原來陽光是可以用米來形容的!
小文開始對擱置快一年的二樓進行裝修了。那些天,電鉆刺耳的聲浪裹挾著難聞的油漆味,在我們胡同里橫沖直撞,讓人躲閃不及。新元呢,也開始揮著鐵鍬,填院里那個大坑了。一天中午我放學回家,正碰到小文和新元同時出門。我認為他倆會打招呼——兩家的矛盾不是都圓滿解決了嗎?但他倆只是相互對視一下,就都把頭扭開了。小文還一閃身,退了回去。直到新元走出胡同,他才又走出來。
“他倆從小就胳膊不離腿的——”此刻,我耳邊又回響起母親這句幾乎是掛到嘴邊的話……
一天,母親剛放好飯桌,就惶惶不安地對父親說:“哎呀,聽說根生也蓋樓呀?!睙艄庀碌母赣H,臉上沒有多少驚訝,也許他早料到了這一步吧。小文和新元家的矛盾圓滿解決了,也就意味著掃除了根生蓋樓的那道障礙。我家有什么理由拒絕?沒有。如果我家拒絕,胡同的人怎么看?
“咱也蓋吧!”
父親的話音剛落,母親就把一只手伸向他:“錢呢?那可不是吹口氣!”父親笑笑,笑得有些尷尬,眼角的皺紋都擠到了一起。我似乎第一次見父親這么笑。我還看到母親緩緩地收回那只手時,上面似壓著一塊大石頭。
幾天后,母親又笑盈盈地對父親說:“嘿,聽說根生家不蓋了,在城里買房子呀。”
父親臉上還是那么波瀾不驚,似乎這也是他料想到的:“這就對了嘛。房子再好也是鄉(xiāng)下,哪比得上城里的樓房!”
就這樣,在此后的幾天里,我家晚飯時的氣氛又和從前一樣了。父親還是照樣喝幾杯。幾杯酒下肚,話就多起來,講他在城里工地上的一些見聞。對我和小妹來說,父親所說的一切,都是新鮮和好玩的。母親有時認真地聽,有時嫌父親話多。這時,往往電視上有她喜歡的節(jié)目。
我記得,又過了有五六天吧,也是吃晚飯時,母親坐下來,一直不說話,臉陰沉得像外面灰蒙蒙的夜幕。父親盯著她,盯了好久,才問:“你怎么不說話?莫非……”
啪!母親把筷子放到碗上,說,根生不光在城里買房,還要在家蓋呢,說明年開春就動工。撂下話了,說蓋得比小文家的還要漂亮!自然,這個消息她也是聽廠里人說的。
父親也放了筷子,然后從兜里掏出煙,卻沒有點,而是架在手上,怔怔地望著母親:“根生要蓋樓,可是真的?”
“那還有假,根生真發(fā)了,不叫的狗最會咬人,根生不亞于小文!”母親輕輕地搖搖頭,像是又后悔當初沒有答應根生。又說,“你說怎么辦吧?咱家的院子和新元家差不多,也是擋半米。前有車,后有轍?!?/p>
父親把目光從母親臉上移開,點著煙,吸一口,慢慢地吐著,眼睛又朝我家院里望去。朦朧的夜色下,根生家的房屋變成了一座黑黢黢的山崗,朝我們壓來。
我卻緊盯著父親的臉,多少希望他說出“咱也蓋”這三個字?!霸垡采w”,這三個字此刻在我心里有著大山一樣的重量。
但很快我就失望了,父親只是一個勁地吸煙,都忘記桌上已擺好了飯菜。除了豬頭肉和油炸花生米,還有一盤雞蛋炒青椒,屋里彌漫著和平時一樣的誘人香味。剛開始,母親眼里泛出一層光,但在父親吐出的煙霧中,最終還是熄滅了。父親和母親就這么沉默了好大會兒,母親非常突兀地喃喃道,咱著嘛急呀,孩子離說親還早哩。像是說給自己聽,又似安慰父親,嘴角抽動一下,像苦笑,也似無奈。但我臉上有些發(fā)燒了,是母親的話觸動了一個少年心頭那根已然敏感的神經吧?!@幾年我們這里的女孩子找對象,首要條件就是在城里有樓房;其次,是在村里有小洋樓。這時,我看到父親伸出右手的中指,反過來用關節(jié)輕輕地叩擊飯桌,一下又一下,時間就在他的叩擊中溜掉了。而父親那張醬紫色的臉,在燈光下一會兒泛出青色,一會兒青色又變?yōu)樯罴t色。
過了幾天,父親終于說出了那三個字。
這個消息讓我激動又振奮,那種久埋心中的期待像小兔子般跳出來。我覺得這才是我心目中的父親,多么了不起的父親!
只是,此后雖說父親晚上還要喝幾杯,飯桌上卻少了那盤豬頭肉。但還有花生米。有一天,我終于看到了久違的豬頭肉,是母親瞞著父親買的。父親伸筷子夾一塊,卻舍不得吃,送到了我嘴里。我咀嚼著,滿口的肉香。我想,住上小洋樓的滋味也是這樣美好吧……
晚上,我做了個夢。在夢中,我站在我家樓上,放眼望去,天空遼闊深遠得像我在電視上見到的大海;天邊上還有大朵大朵的白云,像一堆堆的棉花垛,被太陽鑲上一道金邊,和畫片一樣好看。陽光也亮得晃眼,是因為離太陽近了些吧。在夢里,我還看到我們胡同也變了,都由平房變成了兩層小洋樓,就像大雨過后,我們村南河灘上突然長出的一個個白蘑菇;它們從菅草叢里鉆出來,擠擠挨挨又執(zhí)拗頑強地朝上瘋長,都想享受陽光的愛撫!
這讓我又想到了書上那句話——萬物生長靠太陽!
作者簡介
康志剛,男,1963年生于河北省正定縣,中國作協會員,石家莊市作協副主席。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長江文藝》《光明日報》等全國幾十家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200萬字,有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選刊轉載并收入年度選本。短篇小說曾連續(xù)兩屆獲河北文藝振興獎。長篇小說《天天都有大太陽》獲第二屆“中國作家劍門關文學獎”大獎,河北省“五個一”工程獎,改編為影視劇。《歸去來兮》入選中國小說學會評選的“2016年全國小說排行榜”,獲第二屆河北孫犁文學獎,第三屆寧夏朔方文學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香椿樹》《稗草飄香》等。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