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龔細鷹
棉花的籽兒發(fā)芽后,母親就忙碌起來,鋤草、松土、施肥,像照顧自己心愛的孩子一樣細致。2個多月后,棉花長得有幾尺高了,翠綠的葉子如張開的小手掌,在風中輕輕搖擺。母親說,該給棉花“打頂”了。她熟練地掐住棉花稈頂部的一部分,稍一用力,“咔嚓”一聲將它折斷,對著一棵棵棉花“狠下殺手”。在這塊棉地里,母親不知傾注了多少汗水!可她為何又要毀掉它呢?我著急地大叫:“媽,棉花會死掉的!”
母親輕輕一笑道:“傻孩子,這時舍不得打頂,以后我們就收不到多少棉花。”
看到那么多被母親折斷的棉枝七零八落掉在地上,我心痛極了,執(zhí)拗地要求母親分兩棵棉花給我種植,并堅持不給它們“打頂”。
母親的抉擇是對的,“打頂”后的棉花長得枝繁葉茂,開滿了白色、粉色的花,而那兩棵沒“打頂”的棉花主稈長得太高,阻礙了側(cè)枝的生長,側(cè)枝少而且短,雖然看上去綠葉蔥蘢,卻只有稀疏幾朵花開。母親指著那兩棵棉花對我說:“看到了吧,有時候該舍棄的東西就要舍棄,否則會失去更多?!?/p>
不久,母親棉田里的花謝了,一個個壯實的棉桃長出來。八月,棉桃如石榴一般張開了小嘴,煞是好看,幾天后,雪一般的棉花燦然盛開在枝頭。
午飯后,酷熱難忍,母親卻頂著毒辣辣的太陽去摘棉花。她挽著一個大竹籃,走進棉田里,雙手快速地采摘著棉花,汗水濕透了衣衫。天空湛藍湛藍,一望無際的棉田如一片無垠的雪地,身穿淺藍布衫的母親被白色的棉花簇擁著,如一位神奇的織女在靈巧地編織一張巨大的白毛毯。
一天夜里,我看見母親站在院里安靜地望著天上。明月皎潔,一片一片的白云層層疊疊,整齊排列在深藍色的夜空,月光如水一般傾瀉而下,母親的臉顯得格外柔美,她喃喃道:“天上的云真好看啊,像棉花一樣?!蹦赣H讀書不多,卻能用最熟悉的東西、最貼切的比喻描繪眼前的美景,繁重的農(nóng)活、生活的磨礪使母親像大多數(shù)農(nóng)婦一樣嘮叨、凡俗,但她心里卻同樣有對美的無限憧憬。
初冬,母親就開始用新棉花給我們做棉衣、棉鞋、棉被,給長大的姐姐做嫁妝。機器軋過的棉花變得更加柔軟潔白,母親輕輕將棉花一層層疊好,鋪在嶄新的布上,然后一針一線細細地縫合。新棉被蓬松厚實,我撒著歡兒在上面翻跟斗。雪后的田野如同一床松軟的大棉被,我穿上新棉衣跑進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扭頭卻看見母親提著一籃翠綠的青菜從菜園走來,臉和手都凍得通紅,她身上是一件穿了很多年的棉襖。我問:“媽,你冷嗎?”母親幫我扣好松開的紐扣,眼里漾著笑意:“妞兒不冷,媽就不冷?!?/p>
晴朗的冬日,母親把棉被抱到太陽下曝曬。晚上把頭埋進被里,會聞到一股香味,我問母親:“你放了什么在被子里?香香的,真好聞?!?/p>
母親說:“哪來的香味?那是棉花的味道。”
母親老了,再也干不動農(nóng)活,不能種棉花了,兒女們給她買了羽絨被、羽絨服,可母親還是說冷,姐姐買來新棉花給母親做了棉衣、棉被。穿上用藍色金絲絨布料做的新棉襖,母親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
母親去世多年后的一天,我走在街上,看見前面一個穿著藍色金絲絨棉襖的老人,背影極像母親,頓時心跳加速,明知不可能,但還是身不由己緊跑幾步追上她……
一個思念母親的女子,佇立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哽咽無語,一任淚雨滂沱。
多年以后,我還經(jīng)常聞到母親說的“棉花的味道”,它柔軟、濃密、溫暖,將伴隨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