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作人
樂章開始時弦樂輕微的震音,弗洛處理得很有“隱性”的動力感,這種“隱性”動力感不斷積攢,直至全體銅管莊嚴的強奏出現。音樂似火山爆發(fā)一般,從寧靜到呼嘯,從平緩到震撼,給人們帶來了大地蘇醒般的感覺……
有人說,布魯克納的作品是超凡的,特別是他的交響曲,很難被常人的觀念和審美所理解。其實,布魯克納不過是過分虔誠而已,他的音樂,除去本質的宗教因素外(他是一位天主教徒),還有著純粹的精神、質樸的意念及誠摯的善良。
在世界音樂史上,布魯克納屬于最“本分”的作曲家,盡管他的音樂充滿著深刻的哲理,但“主”的慈愛與人性的溫暖,仍然是他的作品中隨處可見的內涵。
作為一位作曲家,布魯克納身上有著廣義與俠義兩方面的特征。
從廣義上說,他的作品有著博大的精神體現,在人性追求方面十分執(zhí)著。
從狹義上說,他的作品在意念上十分集中,且始終處在宗教的層面與虔誠的思想基礎上。
因此,在19世紀的音樂藝術中,布魯克納一直是一位接近上帝,并以上帝的意志“布施”于人類的作曲家,而他的全部交響樂作品,則正是這種“布施”手段的音樂化身。
布魯克納一生作有十一部交響曲(編號只有九,此外還有彌撒、感恩頌等),他的交響曲是繼貝多芬、勃拉姆斯后,德奧交響曲邁向新領域的代表。布魯克納的交響樂都是音樂的哲學巨著,反映著他本人獨特而又極端的世界觀,表達著他內心中深藏而又隱晦的意愿。
一般來說,布魯克納的四、五、七、八、九交響曲是最有名的,而(《d小調第九交響曲》(以下簡稱“布九”)則是他的終生絕唱,這是一部未完成的交響曲,布魯克納本人把它題獻給了上帝。
這部交響曲創(chuàng)作于1891年至1896年間(1887年開始構思),在前后6年多的時間里,布魯克納傾盡全力投入創(chuàng)作,他希望將自己對人生的全部理解以及對上帝的全部恭敬,都寫入到這部帶有總結性的交響曲中。
然而,盡管布魯克納的創(chuàng)作極其專注,但還是沒能將其寫完便撒手人寰了。至此,“布九”就成為一部只有三個完整樂章,外加零散第四樂章手稿的“未完成”交響曲。
現如今,世界上演出“布九”有很多版本,很多樂團采用作曲家生前的建議,用他的《感恩贊美詩》作為交響曲的第四樂章(當年湯沐海指揮“國交”的演出就采用了這種形式),但也有很多樂團只演奏已經寫好的三個樂章。
6月16日,上海愛樂樂團在德國著名指揮家克勞斯·彼得·弗洛的指揮下,于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演奏了這部交響樂,弗洛采用的是完整的三個樂章版本。我受上海愛樂樂團孫紅團長之邀,趕赴上海欣賞了這場藝術份量頗重的音樂會。
克勞斯·彼得·弗洛是德國著名指揮家,他曾受教于20世紀世界著名指揮大師拉斐爾·庫貝里克和庫爾特·桑德林。
弗洛是一位極有音樂深度的指揮家,他曾擔任過柏林音樂廳交響樂團音樂總監(jiān),還曾指揮過柏林愛樂樂團、德累斯頓交響樂團、萊比錫布商工會交響樂團、利物浦愛樂樂團、達拉斯交響樂團等世界一流樂團。
弗洛是一位既擅長指揮交響樂,又擅長指揮歌劇的“雙料”大師,對于德奧作品十分擅長(尤其擅長瓦格納和布魯克納的作品)。我曾在若干年前看過他指揮中國愛樂樂團的演出,其高超的指揮技術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當晚的弗洛就像一個君王,他緩步走向陣容齊整的龐大樂團,登上指揮臺后環(huán)掃一下樂團和聽眾,繼而緩緩打下了第一樂章開始的節(jié)拍。
我很欣賞弗洛的指揮,他的動作一開始,我就感覺到他對這首交響曲有著深入的理解。
整個第一樂章,弗洛處理得相當嚴謹,所有的力度變化及和聲變化,都能夠從他的指揮棒中看到清晰的提示。
樂章開始時弦樂輕微的震音,弗洛處理得很有“隱性”的動力感,這種“隱性”動力感不斷積攢,直至全體銅管莊嚴的強奏出現。音樂似火山爆發(fā)一般,從寧靜到呼嘯,從平緩到震撼,給人們帶來了大地蘇醒般的感覺……
“布九”第一樂章是相當復雜的,各種動機材料的匯集,表現出一種“紛亂的有序”現象,而不斷出現的“凝練”和聲以及“恢宏”配器,恰似管風琴般威嚴壯麗。
這樣的音樂,直接展現出作曲家內心對“主”的力量的贊美,以及人類在上帝面前虔誠禱告與展示心扉的聲音。
弗洛指揮上海愛樂樂團出色地演奏了這個樂章,樂團的聲音層次十分細膩,各種動機的出現與發(fā)展都顯得井然有序。樂團的管樂非常和諧,音響的比例被控制得恰到好處,而弦樂演奏出的大多數歌唱性動機(旋律),都帶有著豐富的內涵和彈性色彩。
我個人感覺,上海愛樂樂團能夠演奏出如此“動靜”,弗洛作為指揮家的作用是首當其沖的。演出中,他的手勢很有說服力,音樂的深度隨著他準確的節(jié)拍而不斷發(fā)展,整個樂章在他精密的把控下,體現出了濃郁的虔誠色彩和強大的精神力量。
“布九”第二樂章是全曲中最精彩的樂章,這是一首生動的,帶有前進色彩的諧謔曲。弗洛指揮上海愛樂樂團,以強大的陣勢和氣魄演奏了這個樂章,大有排山倒海的感覺。
布魯克納不愧為德奧音樂的偉大繼承者,聆聽這個樂章,我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很容易從中找到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和瓦格納的影子。
這個諧謔曲樂章很“強勁”,動力感十足且棱角分明,它好似上帝的威嚴,又似人間的民俗。中間的三聲中部音樂很柔和,充滿著“善良”的抒情感。這個段落與以上的諧謔曲主題形成了意境上的對比。弗洛當晚將這種對比做得相當充分,在音樂幅度的體現上形成了極大的反差,給人們帶來了一種栩栩如生的鮮活感。
“布九”第三樂章是一個緩慢、莊嚴的柔版。音樂中帶有“悲傷”的哲理,是作曲家告別人生的音樂自白。
人們都知道,馬勒第九交響曲也是寫死亡的,他的告別方式很直接,情緒的宣泄及思想的展現都相當突兀。而布魯克納則不然,他是以一種宗教的虔誠感來告別人生的,音樂闡述的是發(fā)自內心的,帶有懺悔意義的思想。
布魯克納相信主的恩賜,相信善惡相報的必然,相信歸宿的自然,故而以一種坦誠的、靜思的、但卻懷有“隱晦的哀愁”的心情面對死亡。
也許,這就是布魯克納內心宗教靈魂的最終結局。
當晚弗洛指揮上海愛樂樂團,將這個樂章演奏得內斂而又沉穩(wěn),整個音樂的變化起伏,都完整地“鑲嵌”在一個適度的框架內。
當樂章中的音樂高潮到來時,全體樂團煥發(fā)出了一種勃發(fā)的激情(銅管的演奏莊重的演奏。四個圓號、四個瓦格納號、三個小號、三個長號、一個大號),令人感到了上帝存在的偉大以及人類生命的頑強。最后,全曲在一種逐漸遠去的游離感中緩緩結束。
“布九”是一部偉大的人生“安魂曲”,它不僅飽含了作曲家本人的思想意念和理想追求,也揭示了全人類的靈魂歸宿與精神祈愿。
樂章中,當作曲家另一部作品《d小調彌撒》中的“榮耀經”旋律響起時,整部交響曲的境界驟然升華。
霎時,一種和諧、融洽的氣氛充斥在音樂廳中,它將布魯克納的偉大形象烘托而出,并將他的精神世界展現殆盡。
本場音樂會中還演奏了英國作曲家布里頓的《安魂交響曲》,這是一部反對戰(zhàn)爭,追悼亡靈的作品,曲中盡含著布里頓對在戰(zhàn)爭中死難的亡靈的深切之情,還有著作曲家對和平的祈盼及對人性的謳歌。作品為不間斷的三個樂章結構,采用了安魂彌撒曲的結構。
第一樂章為“落淚之日”,第二樂章為“震怒之日”,第三樂章為“安息吧”。
全曲集肅穆、悲哀、震怒、呼喊、悼念為一體,深刻地體現出戰(zhàn)爭的殘酷、生靈的涂炭以及追思的哀嘆,展現出作曲家對和平正義感的宣泄與呼吁。
這是一部龐大而富有震撼力的交響樂作品,音樂的表現幅度及戲劇張力都很大,是布里頓交響樂作品中的力作。
弗洛當晚指揮上海愛樂樂團,以極大的熱情演奏了這部作品。作為上半場首先出現在聽眾面前的作品,《安魂交響曲》一下就抓住了人心,它立即將人們的心情帶入到了當晚音樂會的安魂氣氛中。
上海愛樂樂團在演奏中有著很強的凝聚力,弦樂、管樂,特別是銅管樂的發(fā)揮十分出色,整部作品的演奏氣氛濃烈,感染力超強。
近來我有意關注了上海愛樂樂團,發(fā)現這個樂團的進步相當明顯,去年他們就在呂嘉的指揮下成功演奏了“布八”,今年又再接再厲地拿下了更加艱難地“布九”,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了不起的業(yè)績。
通過這兩次欣賞,我由衷感覺到了這個樂團的成熟,現在看來,樂團已經展現出了不凡的實力,且在技術、音響、音色及均衡感方面達到了很高水平。
特別是銅管聲部,可以說在目前國內樂團中是名列前茅的。而弦樂的各個聲部也有著一流的演奏技術和現場表現,只是有一些年輕的演奏家,還需在技術與經驗上繼續(xù)鍛煉和提高(特別是在聲音靠攏方面)。
6月16日的音樂會是一場高水平的音樂會,指揮大師弗洛率領著上海愛樂樂團,為人們帶來了布魯克納與布里頓的頂尖交響樂作品。這兩部作品都具有非凡的歷史意義與現實意義,是世界音樂藝術中偉大的,不可多得的思想產物和藝術精品。
我想,作為這種思想產物和藝術精品的受眾者是幸運的,當晚每一位欣賞音樂會的聽眾都不例外,他們都應該從那個激動的瞬間中,得到一種特殊的,值得深刻回味的精神感悟與靈魂洗禮。
祝賀上海愛樂樂團,祝賀指揮家家弗洛,祝賀一切為這場音樂會做出貢獻的人們。人們期盼著你們繼續(xù)努力奮進,繼而在今后的藝術事業(yè)上取得更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