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謝尼·塔科夫斯基(1907―1989),俄羅斯詩人,譯者,也是電影導(dǎo)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父親。1907年出生于葉利薩維特格勒(現(xiàn)烏克蘭克洛佩夫尼茨基市)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塔可夫斯基1962年才開始出版自己的詩集,那一年正值其子安德烈戛納電影節(jié)獲獎。到1989年去世為止,他出版了《下雪前》《給大地的——本屬大地》《報信者》等多部詩集。他以抒情詩為主要創(chuàng)作體裁,深受俄羅斯古典詩歌影響,詩歌多表達對自然、生活、命運的思考和感受。
糧食
那些沉重的磚墻糧倉
任天空暢飲它們黏稠的氣息,
銅擋板下,它們繃緊門戶
就要按捺不住谷子的憤怒。
谷子沸騰如滿載的瀑布,
幾乎觸及倉頂,頂梁,
和敞開的通風(fēng)口的漏光,
而麻袋的光榮正在隆起。
熱氣就那樣呼吸,糧倉就那樣活著,
就那樣,老鼠像沾滿灰塵的布袋,
呼吸著熱氣,而豐年沉重的油在流淌,
流過這個沉悶的午后。
運糧船的船艙在膨脹,
搬運工和擁擠的人群對罵。
就這樣盲目的太陽,
落入油晃晃的水流。
你不要走……
你不要走,夏至夜的燈火
在我遲疑的心里積攢了毒,
而你走入森林,歡樂的
烏克蘭巫婆正盯著你。
在世界面前我三次犯錯。
我聽到你哭,但知道你無辜,
我和你說話,凱瑟琳
人們只有死時才會這樣說話。
我看見:黑水里的弱光
像蕨草一樣升起,
在霧里,你在行走或是游動,
或者是霧,在像彩虹一樣游弋。
我第三次沒能摁住你。
你像無家可歸的海鷗飛起。
我鎖上了門,聽著黑暗的風(fēng),
數(shù)著黏土燒制的瓦礫。
馬克菲爾松
這是十一月的風(fēng)在我頭發(fā)上奔跑,
這是少女的手指在越發(fā)單薄的手掌里顫抖。
我要在夜半用你換來風(fēng)暴,
換來涌動的哭聲和追逐中撕裂的風(fēng)。
在蘇格蘭花崗巖上,霧在伸展
浪在生長,藍色的靈感火苗
澆灌失明的眼睛,而奧西安在硅土地上方
歌唱倒映于烏云間的戰(zhàn)斗。
燒焦的盾牌掉落。在熊皮上已送來了
龍騎士的重劍,傾斜的船舶攪動鉛色的水,
在英雄傷痕累累的身體上方
沿著沉重的水面,在團團篝火間航行。
不安的海,它的胸膛為何起伏?
鹽在喉嚨里洶涌。你看見我的夢境了嗎?
你的豎琴在哪,你的歌聲在哪?快一些
讓靈感離開火,離開我。
我不會用你交換風(fēng)暴,——從被驚醒的
密林里
追逐的風(fēng)正張開翅膀奔向南方,
它沿著懸崖奔跑,——你看,在涌起的
哭聲里
只有少女的手指留在瘋狂的手掌里。
你的豎琴在哪,你的歌聲在哪?這風(fēng)暴
追逐我的歌聲,用閃電纏繞它的雙手。
十一月的雷暴會找它復(fù)仇。但是我的歌唱
你永遠別聽到結(jié)尾?。阂雇頃髯C。
彼得
花崗巖在陰沉的河上死去,
銅獅子上方的空氣已停滯,
你的城市荒蕪,你的城市矗立
在冰上,在云母般的不眨眼的群星里。
你被鑄進青銅,而它里面
被北方的世紀(jì)馴順的心臟,沒有跳動,
圓規(guī)在這里統(tǒng)治著一堆石頭,
沙皇的鉛錘沒有與人交往。
而狂暴的大海涌起,像醉酒的大熊座
走在花崗巖的網(wǎng)里。
我知道它要帶我們?nèi)ツ?,我知?/p>
夜晚的倦怠,盲目的世紀(jì)。
我看到了:外國人在懸崖上
牽著馬的韁繩,伸出的手掌
變得麻木,而肩膀扛著
鍛造身體的青銅。
大海喧吵著啃咬花崗巖,
海浪搶劫了村落的地窖,
這個城市傾滿仇恨和憤怒,
大海一連三夜呼喚復(fù)仇。
我看到你,并跟你說話
而馬蹄卻抬到了我的頭頂,
你同黑暗結(jié)義,卻并未放下黑暗的
涅瓦河背后,貧民窟上的馬嚼。
瘋狂的世紀(jì)又在徘徊,
他帶著驚慌和疑惑傾聽,
午夜時一個人一邊自言自語
一邊用呼吸溫暖自己的手臂。
而冰上的城市像在星星間矗立,
空氣閃耀著沉重的星光,
花崗巖在黑水中冷卻,
午夜在廣場上伸出了手掌。
落葉之前
所有人都已離去。只有窗外
黃葉的驚慌留下來告別。
因此在我的房子里留下了
最微小的秋天的簌簌聲響。
夏天如冰冷的針
從寂靜那麻木的手中墜落,
消失于鼠皮色的墻灰
和擱架后面的黑暗。
如果我們要算——我甚至都沒權(quán)
享有窗外的這片火災(zāi)。
你聽,在她謹慎的鞋跟下
還撒落著細碎的石塊。
在那里,在窗外緊張的靜謐里,
在我的存在和居住之外,
在那些紅藍黃里——我為何要記憶她?
我的記憶對于她又算什么?
你還是穿著黑色的裙子,
你還是穿著黑色的裙子,
夜將終了,你等待曙光,
在寬敞的房子里,你還是不睡,
真像活在歌謠里那樣。
在夜晚教堂的圓頂里
風(fēng)吹如鐘聲在響,
猶疑不決的夢
飛過你的廳房。
在寬敞的房子里真好——
沒有鏡子,沒有黑暗,
只有你穿著黑色的裙子,
可你卻已把我忘記。
只要一說你的名字
你就會展開我無數(shù)夢境,
只要你記起了我,
我就會真切地看到你的眼睛。
如果天使在夜晚
教堂的圓頂里飛著,
如果玫瑰在你廳房的
黑暗里綻放。
1917
在我十歲的時候,沙子
來到我宇宙邊緣的城市,
它落在我眼瞼上如永恒的沉重
像懸在焦土地上的太陽。
在草原之城河流隱匿了蹤跡,
它更靠近盲眼老人的碗,
更靠近覆蓋著沙子的瞳孔
和五孔的蘆笛。
我活了好久,終于明白,
如果童年至今都沒有腐朽,
那么在橋上就還會有人吹笛,
就像在宇宙邊緣的太陽。
于是我從記憶里往外看,
用手指輕扶著眼瞼,
記憶——就是日子的儲藏間,
記憶——就是世紀(jì)的統(tǒng)領(lǐng)。
笛子又在用它的五張嘴巴歌唱,
我扯著嗓子回應(yīng)它!
這些年來從沒有沙子找過我們,
我走了出門,去尋找它們。
世上沒什么可以……
世上沒什么可以
比那些晴日的門檻上
紛飛的無忌童言
離我黑暗的心更近。
我的耳朵在鳴叫,世界
在飛,而更清晰的聲音
是我那寂靜的嗓音,輕盈的腳步
和微弱的窸窸窣窣。
我走進玻璃房子,
手里捧著白蝴蝶,
我開始說話,用另一種
我自己也不懂的語言。
蝴蝶躺在雪里,
折磨我可憐的記憶,
我想不起來那些話語,
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聲響。
房子
在命運某處庭院我荒廢了青春
城市里總有那樣的院子——
脫落的樹皮堆積成山,
赭石滿地,板條在箱子里顫抖。
我走進房子里,像走進鏡子,反著生活,
就像我親手為自己圍起瘸腿的柵欄,
我擺上桌子,輕掩上門,
然后掉進一個對著院子敞開的箱子。
等一下,讓我從這里爬出來,
我受夠了懸在窗口掙扎。
可我能做什么?嘲笑我吧,
我現(xiàn)在就抖摟空你的箱子。
我威脅著我自己。
沒什么,我們總會捍衛(wèi)自己。
老房子在背后膨脹,如同異教神像,
瘡疤般的黏土在它面前顫抖。
如果我還像以前那樣傲慢……
如果我還像以前那樣傲慢
我會把你永遠留下;
那些舍棄不了的其實一無是處,
那些為之四處奔忙的也不值一提,
而我的王國,卻被它們瓜分。
我想說:
——你要帶走的
一百個諾言,一百個節(jié)日,一百個
詞語,你可以統(tǒng)統(tǒng)拿走。
只給我留下清冷的黎明,
一百輛誤點的電車和一百滴
電車軌道上的雨水,
一百條巷子,一百條街道和一百滴
尾隨而來的雨水。
綠樹林,綠樹林……
綠樹林,綠樹林,
你是古老森林的苦曾孫,
而我是你的兄弟,只是被剝奪了遺傳的
神力,
我要離開你了,門栓已經(jīng)拉起。
如果我走出家門,
就一定要帶上一把斧頭,
因為我在洞穴里感到寒冷,
而在城市的房子里也會受凍。
一旦東方的白日來臨,
先知們披著廣場悲哀的油煙,
徒勞地對著擴音器呼喊
關(guān)于最后的樹林,關(guān)于人類的審判。
而無聲的小樹林里混亂而恐懼地
進行著仇恨的事業(yè):
樹木——齊根,樹枝——整條……
對我來說,每根枝條都是喉嚨里的長矛。
在夜晚……
在夜晚,穿著松軟的黑裙子
露著孩童般的肩膀,
為我哭泣的你,已被奪走,
你是神再不會歸還的最好的禮物,
我祈求過去,祈求現(xiàn)在,
好好睡吧,別在昏懨中嗚咽,
不要盯著我歪斜的瞳仁
天使、幼鹿、還有雛隼。
在哪種記憶之環(huán)的驕傲
光輝中,你勒緊了
我的喉嚨?是蘇美爾
石頭,還是阿拉伯沙漠?
我不知道你的權(quán)杖在哪,
而且不知道如何寫咒語,
才能讓我再次失去享有你的
呼吸、手臂和裙子的權(quán)利。
手
我凝神看自己的手
像看著別人的手:
它們是如此地道——
扎根于牢固的工人家庭。
它們那可靠的老派姿態(tài)
可用于友好而強硬的握手;
應(yīng)該給它們耕犁的兩柄,
應(yīng)該給它們一條面包,
它們應(yīng)當(dāng)能握住地球的心臟,
是的,也許我們都是星星愛好者,
而我的五齒耙在天空中
長成了兩個錨。
所以這就是我們的壯舉:
一人和五指
在為幸福勞動,
而大陸用古老的阿特拉斯*的牽引
黏住我們的腳跟。
*注:阿特拉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擎天巨神,被宙斯降罪支撐天空。
我打開筆記本……
我打開筆記本,研究草,
而草開始像長笛響起來。
我抓住了聲音和顏色的對應(yīng),
當(dāng)蜻蜓唱起了它的頌歌,
我像彗星一樣穿過綠色的琴鍵,
我知道任何一滴露珠都是眼淚。
我知道,在巨眼的每個光面,
在振翅底下的每個彩虹里
都棲居著先知灼熱的話語,
而我奇妙地發(fā)現(xiàn)了亞當(dāng)?shù)拿孛堋?/p>
我喜歡我痛苦的勞作,
喜歡堆砌那些自己的光固結(jié)的詞語,
喜歡迷亂情感的謎語和理智簡單的謎底,
在真相這個詞中我看到了真相本身,
我的語言真實,就像光譜分析
而那些詞語就在我腳下躺著。
我要說:我的對話者是對的,
我偏聽噪音,看半個世界,
但我沒有貶低親人和草,
沒有用冷漠冒犯父輩的土地,
我在地上勞作,接受
涼水和噴香面包的饋贈,
我頭頂上是無底的天空,
星星落在我袖子上。
雨
我多想在詩歌里喚醒
整個面貌多變的世界:
草難以捉摸的運動,
樹短暫而模糊的偉岸,
干燥的沙地,憤怒而肆意,
像鳥一樣啾啾唧唧――
整個世界,美麗而佝僂,
就像因古爾河畔*的樹木。
在那里,我聽到過雷暴最初的
翻滾。它把那筆直的樹干
扭成了羊角,我還看到過樹冠――
雷鳴綠色的雕塑。
而雨,如同茸角多杈的鹿
被飛箭驅(qū)逐,在黏土坡上奔跑,
像極了阿克泰翁*。
半路上,它掉落在我腳下。
*注:因古爾河,烏克蘭中部的河。
阿克泰翁,是希臘神話中的一位獵人。
致詩歌
我的詩歌,雛雞,繼承人,
遺囑執(zhí)行人,原告,
沉默者和對話者,
謙恭者和傲慢者!
我自己沒有出身,也沒有部族
在某雙手底下奇妙地長大,
時間的鏟子勉強把我
撂在了陶車上。
他們撐起了我的長喉,
磨圓了我的靈魂,
他們在我背上刻畫下
史詩般的花朵和葉子,
我分開了樺樹的熱氣,
正如但以理*的遺訓(xùn),
我祝福粉色的日落
正如先知的勸誘。
我長久以來便是貧瘠
不安的赭石色土地,
從鳥喙和草的眼睛
不經(jīng)意間墜落到你胸前。
*但以理:舊約中的先知。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