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煲?/p>
1
鸝鸝九歲,她四堂姐艷梅又談了個對象,闔家歡喜。
對象叫陸小時,全家人都覺得四姐跟他處上,是樣不小的運氣。他倆在臘月認(rèn)識,主事媒人是黑大伯——他倒也不是誰的大伯,就是平生愛張羅,愛攬事,有種給所有人當(dāng)大哥的熱乎勁兒,是故親朋都呼其為大伯。黑大伯女婿的表弟在本市重點大學(xué)念書,周末跟哥哥嫂子到黑大伯家吃飯。桌上一鍋鹵三雞——雞翅、雞腿、雞爪——贏得嘖嘖驚嘆。黑大伯說,這是昨天老黃家四閨女做了送來的,他們家人都愛琢磨做菜,這叫“有這個蟲子”。我就愛上他們家蹭飯,哈哈。他家小一輩里,數(shù)四閨女做菜最夠味兒。對了,我記得她媽還托我給她介紹對象呢,你們同學(xué)里,有沒有想談個本地對象的?
那鍋鹵三雞有一半被帶回大學(xué)宿舍里,男生們一哄而上,拿了雞翅的人又站在樓道里大聲喊人,最大號的鋁飯盒頃刻清空,他們邊啃邊吼,是那種一半真驚艷一半習(xí)慣性起哄的吼叫。有人大聲說,是誰說過找對象就要找做一手好菜的?是不是陸小時?快,老陸,你的理想情人出現(xiàn)了。
不久,陸小時跟黃艷梅見了面。
半個月后,家里人邀請黑大伯來家里吃飯,以燉得饞死狗的家傳花雕豬肘和蒜泥白肉饗客,表示“謝媒”。黑大伯啃禿倆肘子,喝了小半瓶洋河大曲,說,沒錯吧?是不是長得像水均益?
鸝鸝也喜歡陸小時,并不因為他一米八五,長得像水均益,是名牌大學(xué)研究生。陸小時第一次來,穿黑呢子大衣,戴花灰粗呢帽,圍著一條黑白方格毛線圍巾,圍巾解下來露出里面的白襯衣,襯衣領(lǐng)子隨意敞在兩邊。鸝鸝見過的成年男人,父叔伯舅包括學(xué)校老師校長,誰也沒把白襯衣穿出這種風(fēng)度,十年后她明白那叫溫文爾雅,十年前她只懂在心里說:這人怎么像從另—個世界跨進來的?
她踞在沙發(fā)角里,靠墊摟在肚子上,像躲在一個盾牌后面,不出聲地看家人們從屋子的各個角落走過來,把他團團圍在中間。身穿棗紅色馬海毛對襟毛衣的四姐站在后邊笑,有時低頭笑,有時抬頭笑,笑得既像難為情,又像立了功。
后來有人引著他向沙發(fā)走來,說,這是我們家老幺,黃鸝,平時跟艷梅姐兒倆最好。鸝鸝,叫小時哥哥。
她站起身。生人見她一般都伸手拍頭頂,鸝鸝從不說她有多厭惡別人拍她,有的女人手戴著紅爪子尖,有的男人手夾著煙卷,閑置的三根手指在她頭上噠噠拍兩下。陸小時沒這樣。他伸出手,一只白色大掌舒展開,斜斜停在他和她中間的空氣里,說,黃鸝,你好。
他叫的是大名,不是小名。她愣了一下,像要接住一件未知歸屬的物品似的,遲疑著提起手,交出去,立即感到手背手指被包在中央,鄭重其事地?fù)u晃兩下。那股力量從手掌傳到手腕,再傳到肩頭,她的半邊身體都被撼動了。旁觀的人們說,研究生就是不一樣,跟小孩子還講究個握手,怪洋派的。
她瞬間羞得要了命,用很低的聲音嘟囔道,小時哥哥好。
陸小時說,我早就聽艷梅說她有個堂妹,名字特別好聽。鸝鸝抿嘴一笑。他慢慢念道,黃鸝。眼睛帶笑凝視她,就像那不是名字,是畫像,需要跟真人仔細(xì)對照一番。他有一點外地口音,前后鼻音略有混淆,但四聲都很準(zhǔn)確,聽得出認(rèn)真矯正過。
他又說,不過你的名字筆畫太多,老師有沒有罰過你寫自己名字?
罰過。寫了一百遍。
喲,那可夠糟糕的!他笑得一口白牙破唇而出。你看,我的名字沒你的好聽,但寫起來特別快。他又說,你幾歲了?
九歲。
嗯,我比你大四個四歲。
鸝鸝心里做了算術(shù)題,說,你二十五歲。
后面有人來叫,小陸,來試試給你織的毛背心。陸小時說,好的,三姑,哦不,三嬸。他背后閃爍著好多雙眼,有四姐的,有三嬸二姑的,人們像圍觀什么稀奇有趣的事情,站著,笑著,笑他如此認(rèn)真地對待一個小孩子。這本身也是種孩子氣,但陸小時堅持按一種“真正的”聊天規(guī)則結(jié)束對談,他說,她們喊我,咱們等會兒再聊好不好?
鸝鸝說,好。
他一揚手,鸝鸝以為他要摸頭頂了,卻不是,那個白手掌在她懷里摟著的靠墊上拍了兩下,像一首歌曲最后有尾聲才算完整。他起身走開,人群立即打開一個缺口,手臂和手臂攬著他的肩膀,把他吞進去。
整個晚上,鸝鸝都全心全意地期待那個“等會兒”的到來。
她又計劃吃飯時坐在陸小時旁邊,但人們早早把他送到正位上,他站起來要退開,又被好多手按著坐下去,還有好多人圍在四周紛紛說,第一次上門是嬌客,必須上座。坐吧坐吧,下次再來就隨便你坐哪兒,快,艷梅你坐他旁邊去。在一片亂糟糟又喜洋洋的推擋中,終于一個接一個坐定了,四姐緊挨陸小時,家里的長輩被攙到他另一邊,長輩手邊陪伴兒女,四姐的爸媽傍著四姐,等輪到鸝鸝,折疊椅不夠了,她坐了木凳子。
這頓家宴照例有花雕豬肘、蒜泥白肉,以及鸝鸝父親的鍋塌里脊、四姐的啤酒童子雞——他們家聚到一起搞家宴,猶如搞匯報演出,每周末在鸝鸝奶奶家的聚餐是個老傳統(tǒng),廚房就像舞臺,你退場我登臺。這段姻緣既肇始于食物,家人遂像炫富一樣,起勁地施展烹飪才能,意為:你喜歡好吃的對吧?好辦!瞧見沒?等你進了我們家門,好吃的海了去了。
陸小時果然對每道菜報以驚嘆。最后有人問,最喜歡哪道菜?
他看一眼四姐,笑道,當(dāng)然是啤酒雞。
四姐低頭看著飯碗笑,大家說,行行行,夠會哄人的,我說艷梅,以后你給他做菜不用放糖了,小陸簡直滿嘴是蜜呀。有人站起來,把碟子里剩下的雞塊飛快搛到陸小時碗里,大聲說,這個菜我們不敢吃了,不然艷梅可能要打人,你愛吃,管夠!
房間里擁堵著笑聲和不斷扯高的嗓門,有幾個平時很少笑的人,像是用借來的另一條聲帶發(fā)出聲音,聽起來陌生,他們自己也略顯羞赧,整個氣氛非常好,非常成功,沒人會不愿融入這個熱情的家庭。鸝鸝只覺得吵,她只吃了兩個雞翅,其他油膩膩的肉菜她一樣也不愛,每次家宴,她的興趣僅在于能多喝幾杯橘子汽水。
但現(xiàn)在她想,以后又多一樣滋味鮮美的盼望了。
隔著滿桌杯盤狼藉,陸小時就在對面,偶爾放下筷子,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慢慢咀嚼,手肘立在胸口,白手掌托著臉頰,一個閃著光的動作?;鞚峄靵y的噪聲和顏色像旋渦一樣在他身邊盤旋,滑開,無法擾亂他的安寧。鸝鸝覺得他是白色的,跟白熾燈一樣白亮。他握她手時的搖動,他眼白和牙齒的亮光,他說話時某些鼻音的輕微混沌,一切新奇而刺激。
全家人都不斷給他布菜,好像他的碗和胃口都是無底洞,只要往里塞就行。這也沒辦法,表達親昵之情一定要寓于一些舉動,飯桌上除了敬酒夾菜還能有什么呢?
他喝了兩杯,笑道,我酒量不行,真不能再喝了。再有人過來倒酒,四姐替他攔下,他不能喝啦,叔。人們半真半假地力勸,四姐半真半假地惱了,陸小時笑著不說話。
不過他跟鸝鸝承諾的“等會兒”始終沒到。
2
到家里吃過一次飯,陸小時和四姐的關(guān)系就算定下來了。春節(jié)前放了寒假,他搭火車回老家,家里派開出租車的大姑父去送站,除了他和他的行李箱,還有一袋子讓他帶回去的禮物,絲巾、圍脖、糕點等等。
半個月后再來,他帶了回禮,都是他家里人做的:米酒、筍干、臘的火腿鴨子。他解釋說,這鴨子是我們那里的特產(chǎn),紅毛鴨,沒有鴨腥味,很鮮香。另外還有一盒印著洋文的巧克力,也是沒見過的樣式,不是一板板的,而是一個個圓咕隆咚的,裹著金紙,臥在透明盒里,像一窩等著母雞來孵的金蛋。
人們傳著看的時候,陸小時說,這是我同學(xué)到香港大學(xué)做交換生帶回來的,這種巧克力叫費列羅。
每人拿了一顆,手指尖拈著,像剝蛋殼似的剝開金紙,用門牙啃著吃,吃得秀氣極了。吃到脆皮和榛子,互相交換詫異眼神。大姑說,喲,里面還這么多花頭!外國人做菜不行,做糖還挺費心的。分完剩下兩顆,最后一人把巧克力盒遞給四姐,四姐接過來,收起。
鸝鸝看著飯桌旁的紙簍里多了一球、兩球、三球……越來越多的金色糖紙。紙簍的歲數(shù)比她大,舊而且臟,她替糖紙感到難堪。她進屋把自己分到的一顆藏到書包里,好味道要留到?jīng)]人的時候品嘗,那才有趣味。
她沒想到自己還能收到一份單獨的禮物。當(dāng)大伙都鉆進廚房參觀鸝鸝爸新研制的咖喱炸肉餃,陸小時溜達到里屋,鸝鸝正背課文,明天隨堂測驗要考默寫。
他說,嘿,鸝鸝,我聽你姐說你喜歡畫畫,給你帶了這個當(dāng)禮物。他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這是別人從意大利寄給我的明信片,印的是拉斐爾的畫,你知道拉斐爾嗎?
鸝鸝點頭,我知道,美術(shù)課本的彩頁有他的《雅典學(xué)派》。
對!
她接過信封手指探進信封里,捏住明信片,慢慢往外抽,抽出一小段就能看出是背面向上,她心中暗喜,因為她正想要等全部抽出來,再翻到正面,一下子看到全部圖案,享受毫無折損的驚喜。
背面有很多手寫的字跡,都不是中文,還有鋸齒邊卷起一點的外國郵票和郵戳。終于一整個抽出來了,鸝鸝又故意延宕幾秒,裝作欣賞郵票,把最快樂的時刻往后拖,最后才翻到正面。
還沒看清圖案,她就為那幅圖的色調(diào)迷醉了,一個紅衣藍(lán)裙的美婦人坐在石上,垂下雙眼,望著身前兩個赤身的小男孩,他們正逗弄手中握著的一只小鳥。婦人皮膚皎潔,面上有潤澤的粉紅,神色慈和,嘴角一點淺笑,帶著做母親的淡淡得意,她一只手拿書,一只手輕輕搭在拿小鳥的男孩后背上。
鸝鸝說,哇。
陸小時說,這幅畫的名字叫《金絲雀圣母》,是拉斐爾給人畫的結(jié)婚禮物。你看這個就是圣母瑪利亞,這兩個男孩,拿金絲雀的是她妹妹的兒子約翰,另一個是她兒子耶穌。
鸝鸝仔細(xì)端詳一陣,說,耶穌的小腳丫踩在他媽媽的腳上,真有意思,我也喜歡踩我媽媽的光腳。
對,你的觀察力非常敏銳。拉斐爾受人們喜愛,就因為他的畫里有種溫馨、溫柔,很家常的感覺?,F(xiàn)在這幅畫收藏在佛羅倫薩的烏菲齊美術(shù)館里。
什么美術(shù)館?
烏菲齊。你可以記住這個名字,長大了去看看。我同學(xué)從佛羅倫薩寄來了很多烏菲齊的名畫明信片,美極了。你瞧這個郵戳,ITALIA,意大利。
鸝鸝自己也拼出了“一塔立”,奇道,咦,怎么外國的字跟咱們的拼音一樣?
陸小時笑道,因為拼音本來就是外國傳來的東西,不是中國本土的。你猜猜為什么送這張給你?
因為我的名字也是小鳥。
對!腦子夠快的。你喜歡嗎?
鸝鸝大聲說,喜歡!她仰頭看著陸小時,期望充塞胸臆的快樂能轉(zhuǎn)化成眼里的光,好讓他知道自己有多喜歡。
晚飯后陸小時告辭回學(xué)校,四姐送他去公共汽車站。她回來,看到鸝鸝手里拿著那張明信片,問,這是什么?是陸小時給的吧?
——最近屋里冒出來的各種洋氣東西,大家都知道來自陸小時,比如桌上出現(xiàn)一張英文報紙,是四姐到他學(xué)校送飯,他隨手扯了一張給四姐包飯盒的,比如一摞封面印著外國男女圖片的《安格爾畫集》《葉芝詩集》,那都是他借給四姐的書。
鸝鸝不想跟別人共享他的禮物,但四姐一伸手就搶過去了,看看正面的圣母瑪利亞,又翻到背后,看著那滿滿一面鋼筆寫的洋文,一愣。
鸝鸝哧地笑一聲,以兒童特有的殘忍輕蔑說道,你搶啊,你看得懂嗎?
四姐琢磨一陣,不得要領(lǐng),不過也并不氣餒。嘁,就跟你看得懂似的。陸小時說沒說這是哪兒來的?
鸝鸝按捺得意,淡著臉說,你看郵戳嘛,ITALIA,意大利。這是小時哥哥的同學(xué)從意大利給他寄的。說完手掌往空中一攤,表示你該還給我了。至于拉斐爾、“金絲雀”和黃鸝的關(guān)系,她可不會說出去。
沒想到四姐臉沉下來。意大利,哼,是他那個前女友。
她又問,陸小時還說了什么?
鸝鸝本來不愿細(xì)說,但看著面前那張平庸、缺乏敏悟的臉上充滿急切之情,她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憐憫,便說,他別的什么都沒說,真的,就說他朋友去意大利玩,給他寄了好多明信片。
四姐卻抓住另一個細(xì)節(jié),那女的寄來的還不止一張?
嗯,好像是。鸝鸝盯著她的手,看見大拇指不顧惜地摁在圣母臉上,暗暗心疼,她每次從信封里抽出來欣賞,舍不得捏住畫面,都是用手指肚卡著卡片邊緣,托起來看。她忍不住說,你看完了吧?
四姐說,沒有。她站起身,手高高揚起,預(yù)先讓鸝鸝夠不著,才說,這玩意兒我得先拿走。
鸝鸝跳起來,你干什么拿走?那是我的,小時哥哥給我的。她特地強調(diào)兩個“我”字。
得了,要是沒我,你能認(rèn)識陸小時嗎?我得找人去認(rèn)認(rèn)這上面的洋文,看看那個女的給陸小時寫了點什么。
鸝鸝噘著嘴。四姐皺著眉露出哄逗小孩的笑容,在她翹出來的嘴唇尖上揪一把,斜著眼說,干嗎呀,這么小氣!哎喲,那種加核桃仁的花生椰蓉球也不知道是誰特別愛吃,老求著我給她做,鸝鸝,是誰呀?
鸝鸝不吭氣了,嘴唇縮回去,抿在牙齒中間咬著。
四姐在她腦門上一戳。瞧你這小沒良心的,我那些好吃的還不如扔下水道里?,F(xiàn)在就是張紙你都不借,你說以后等你長大了姐跟你借錢,你借不借?……又不是不還給你。萬一那女的又把陸小時給勾搭回去,姐就嫁不出去啦,你以后也見不到他了,也沒法跟他聊天了,懂嗎?
懂……
晚上那張明信片到了四姐她媽手里,她媽說,這畫什么意思???一個娘,兩個大胖小子?這是外國的送子娘娘?倆孩兒一大一小,不是雙胞胎,那就是三年抱倆?艷梅,小陸跟他那個同學(xué),是為什么分的手?
那個女的姓姜,叫姜什么音。我聽小時講,兩人處得挺上心的,他還帶她回老家見過他爸媽,但那女的后來又說暫時不打算結(jié)婚生小孩,光談戀愛,那誰受得了?小時又是獨生子,他爸媽當(dāng)然堅決不同意。就分了。分了,那女的就出國留學(xué)去了。
那是該分。不生孩子,供著當(dāng)擺設(shè)?。堪?,她這藕斷絲連的,明信片上還有小孩,不知道是不是在國外又反悔了,還想跟陸小時成家生孩子的意思?
鸝鸝在一旁吃四姐給她買的跳跳糖,一次只捏一點渣,舌頭上葡萄味的小型煙花放個沒完。她本來想告訴她們,那圖上是圣母瑪利亞,耶穌的媽媽,不是送子娘娘,不過嘴里噼里啪啦的正舒服,不愿意張嘴了。
最后四姐說,我有個初中同學(xué),上大學(xué)念的外語學(xué)院,我請她吃個飯,讓她替我看看這上面寫的什么。
幾天后明信片終于回到鸝鸝手里。鸝鸝接過來檢查一遍,四個角有三個角輕微地窩了,她把它放在茶幾上,用指甲把窩起的地方反復(fù)推平,動作做得很顯眼,作為無聲的譴責(zé)。四姐說,小氣樣兒,不就一破畫片嗎?回頭我跟你小時哥哥說,讓他把他的外國明信片都送你。
鸝鸝心里一喜,但又說,他能愿意???也許他舍不得給人,還想自己留著當(dāng)紀(jì)念呢。
你不懂了吧?要是陸小時說舍不得,不想給,那我就說,你是舍不得明信片,還是舍不得那個女的?我這么一說,保證他立刻馬上把那些明信片一推,不要了。
鸝鸝一下高興起來,覺得姐姐為了給她討東西,不惜跟對象放狠話,轉(zhuǎn)念一想,又泄氣了。哦,等他把明信片給你,你再拿去讓你同學(xué)看背面寫了什么,對吧?
呵,小腦瓜還怪靈的!反正最后都?xì)w你,你最賺。
鸝鸝低下頭,意大利來的秀美母子和金絲雀卷進中國人家的算計和心眼兒里去了,本來每次都能讓她心生愉悅的畫面忽然失去了超然清潔的美感,好像真被摸烏涂了似的。她說,你同學(xué)說沒說這張背面的英文是什么?
說了,沒什么意思,她說是一首外國詩,等你老了,什么的。她拇指慢慢刮磨明信片的紙面,發(fā)出澀滯微弱的摩擦聲,像要把那些字母抹下去,又像在辨認(rèn)盲文。
她說,好好學(xué)習(xí)吧,鸝鸝,千萬別分心,別早戀!你看你姐,要沒那回事,要是順順當(dāng)當(dāng)念個大學(xué),還至于請人吃飯看這幾行英文?還至于這么上趕著陸小時?
她把明信片舉在眼前,臉對著那一片草長鶯飛的英文,仿佛在照一面奇怪的鏡子。
鸝鸝抬頭看著她,心中涌起兩種矛盾的情感,一種是殘忍的,想知道如果她失去這樣重視的人會成什么樣?痛哭會把這五官撕扯成什么樣?另一種則是溫情的,要安慰這張跟自己有三成相似的面孔。她輕聲說,姐,你這么好看,做飯又好吃,我要是小時哥哥,我天天上趕著你。
3
冬將盡,春未至,風(fēng)還硬著,河里、街面上的水也都是硬的。鸝鸝姥姥到院子里拿大白菜,沒留神踩上一攤冰,仰天滑倒,摔壞了大胯,臥床不起,幾個兒女湊錢雇一個保姆,還需要輪班去照應(yīng),保姆比護工便宜,但保姆不管屎尿,不管擦身洗澡。她爸媽輪到過去值班時,就把鸝鸝擱在奶奶家。
鸝鸝心里暗暗高興,因為這段時間陸小時來得很頻繁。他愛看足球,除了足球,拳擊、高爾夫、網(wǎng)球,只要是競技類的他都喜歡。學(xué)校宿舍沒電視,四姐家在近郊離得太遠(yuǎn),奶奶家跟他學(xué)校只隔十五分鐘自行車程。下午沒課的時候,他騎一輛丁零咣當(dāng)?shù)亩塑囘^來看比賽轉(zhuǎn)播錄像,再吃頓晚飯,回校。
那車的漆皮掉了三分之二,后轱轆沒擋泥板,人造革車座露彈簧,腳蹬子擦著鏈盒嚓嚓響。家里人說,哎呀,小陸,這車太破了,咱門口收破爛大爺?shù)能嚩急人w面。你堂堂研究生騎這個,太掉價兒啦!快換一輛,要不,我那輛晚上你就騎走。
陸小時卻說,不,這車可不能換,這是我剛搶到的,我們系的“傳系之寶”!他站在院里,摘下頭上的灰呢帽,往車把上輕輕一打,居然有副愛憐驕傲的樣子。我們系這車一代代往下傳,畢業(yè)了就送給下一屆師弟,傳了十五年了。有個騎這車的前前前師兄已經(jīng)在美國當(dāng)教授了,還寫郵件過來問候他的車呢。我因為是上一任繼承者的老鄉(xiāng),走了個后門,才能騎上這輛車。
他邊說邊撫摸車座,神情如秦叔寶撫摸黃驃馬。人們都笑,笑的同時皺著眉,對這種不通世事的學(xué)生氣表示不解但寬容,鸝鸝在屋里看著,想起她有一個屢次搶救回來的鐵皮鉛筆盒,她媽一嫌屋子亂抽屜滿,就要扔她的舊東西。鉛筆盒的邊沿磨得發(fā)亮,上面桃花樹上的喜鵲媽媽和小喜鵲刮花了,蓋子也歪斜著扣不嚴(yán),但它是鸝鸝同桌送的,同桌轉(zhuǎn)學(xué)到外地去,送她這一件紀(jì)念品。很多東西的價值凌駕于金錢之上,她知道陸小時是“自己人”。
那些下午一般是這樣的:鸝鸝奶奶不愛靜,愛去街上小賣鋪和裁縫鋪里聚眾聊天,或者去鄰居家打麻將,四姐在附近一所區(qū)重點小學(xué)當(dāng)宿管—有些家遠(yuǎn)的學(xué)生住校,周末回家——她六點多過來做飯。家人給了陸小時一把鑰匙,他騎車過來,自己開門,搬一把椅子放在客廳中間,打開電視,脫了鞋,豎起膝蓋,雙腳蹬在椅子沿上,專注地雙眼圓睜,時而咆哮一些難懂的半截話,輔以揮舞拳頭。鸝鸝四點放學(xué)回到家,推門進客廳,招呼道,小時哥哥。他不轉(zhuǎn)頭地嗯嗯幾聲。
她進屋,在臥室一張老寫字臺上寫作業(yè)??蛷d門和屋門斜斜相對,球賽中間休息時,她總會剛好走出來,拿著玻璃杯到客廳。五斗櫥上放著涼水壺,她過去倒水喝,陸小時轉(zhuǎn)頭朝她一笑。
他倆總會東拉西扯地聊一陣。
鸝鸝,艷梅說你會背好多詩。
以前我能背半本《唐詩三百首》,現(xiàn)在都快忘了。
唐詩里的黃鸝特別多,背到那些詩會不會覺得怪怪的?
會。語文課一講“兩個黃鸝鳴翠柳”,同學(xué)們就看著我笑。
他念道,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你瞧,上半句有黃鸝,下半句有鷺,也就是說你跟我都在這句詩里。
鸝鸝微微張開嘴,隨即笑出來,呀,還真是。
除了杜甫的,還有王維的,漠漠水田飛白鷺。他停下來,留出讓她表現(xiàn)才能的余地,她果然急著接下面一句:陰陰夏木囀黃鸝。
我們上學(xué)時課本里有李白的《古朗月行》,我那些同學(xué)也是一讀就笑。你知道那首詩嗎?
知道,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
陸小時說,是啊,他們就大聲喊,小時不識月!
小時哥,你為什么叫小時?
陸小時說,因為我媽當(dāng)年生我,生了六個小時,所以就叫陸小時。
鸝鸝哈哈笑著說,那要是七個小時,你就不能叫小時了!
那,我可能會叫陸加一小時。
鸝鸝笑得直抖。別人跟她聊天總是問,最近考試了沒?考得怎么樣?在班里第幾名?但她從不擔(dān)心陸小時會問這些話。
有一次她走出來,見陸小時在翻一本書,無聲地張開嘴,又閉上。陸小時說,我在茶幾上拿的,是你的吧?《安徒生童話》。我也從小就喜歡《安徒生童話》,怎么看也看不膩。不過你這本的譯者和出版社都不好,讀翻譯書,要注意譯者、版本和出版社。翻譯作品最好的情況是——詩人翻譯詩,小說家翻譯小說,童話作家翻譯童話。
她在心里記下了這些話。陸小時又說,《安徒生童話》最好的譯本是葉君健翻譯的,因為他自己也是個童話作家。下次你爸媽帶你去書店,你記著讓他們給你買葉君健譯的《安徒生童話》。
她又在心里記下這個名字,說,我有個問題。
你問。
安徒生是丹麥人?
對,丹麥?zhǔn)莻€國家,在北歐,很美的地方。
我知道“丹”是紅色的意思,那“丹麥”是什么意思?他們那里的麥子都是紅色的嗎?
陸小時笑了,不是那種嘲笑人無知的笑意,反而是因為喜愛而雙眼閃爍的樣子。你聯(lián)想得真好,不過那個國家叫丹麥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只是它的外文名字讀音像中國的“丹”和“麥”兩個字。非常有詩意的誤解,紅色的麥子,紅色的麥田,你這個說法就像凡·高的畫。
凡·高是誰?
一個很了不起的荷蘭畫家,可惜死得很早,是自殺的。
鸝鸝不說話了,陸小時的話猶如一串俄羅斯套娃,每段話里都套著下一個讓人想探究的新奇題目。他的目光投到鸝鸝背后的電視屏幕上,鸝鸝也跟著回頭看一眼,一個女人在念廣告詞:補鈣新觀念,吸收是關(guān)鍵,龍牡壯骨沖劑!她覺得這女人好可愛,她替她拖住時問,不讓那塊綠茵地冒出來打擾他們。
陸小時又垂頭翻翻那本書,問,你都看完了嗎?最喜歡哪一篇?
她雙手背到背后,手指扭絞在一起,手掌往外翻。她緊張或羞澀時就會這樣。我最喜歡《夜鶯》。
哦,《夜鶯》,我記得,那個皇帝和唱歌的夜鶯。你聽說過一個作家叫王爾德嗎?他也寫過一個關(guān)于夜鶯的童話,叫《夜鶯與玫瑰》。
我沒看過。
那個故事更好。我宿舍有一本《王爾德童話》,下次帶來借給你。
好!
這時他朝她無可奈何地笑一下。借給你的書,我知道你肯定會看。我借給你姐的書,她從來不看。
鸝鸝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羞窘,好像這批評指向的不光是四姐。她扯謊說,我姐看了!我親眼見到她在看,可認(rèn)真了,還抄了筆記呢。
陸小時伸手握住鸝鸝垂在胸口的辮梢,甩動兩下,笑而不語,一股輕柔的力量從頭發(fā)里傳到頭皮上,鸝鸝正要再說話,陸小時額頭臉頰上忽然映出青綠色的光,他的目光回到電視上,神色變了,像跟屋里另外一個人說話似的低聲呼叫:怎么轉(zhuǎn)播晚了兩分鐘?哎哎,怎么回事這個球!怎么下半場一上來就吃紅牌!完蛋了完蛋了!一個點球,還十打十一……
鸝鸝知道這時他已經(jīng)從眼前的空間離魂,進入一扇看不見的門里,到那個綠草場上去左沖右突了。為了千里之外的東西魂不守舍,也是一項可愛之處,這種沉迷沒有功利的成分。鸝鸝媽愛看花樣滑冰,四嬸常說,人家拿冠軍有你什么事?你跟著激動什么?人家得了金牌能摳一塊下來給你嗎?……鸝鸝垂下頭端著水杯走開,回到小房間去,再過一會兒四姐就要回來,手拎著一網(wǎng)兜紫茄子胡蘿卜綠菜花,一身鮮艷毛衣比網(wǎng)兜里花色還多,頭上一頂黑色的貝雷帽(帽子是陸小時送的。四姐戴上之后,終于在服飾方面跟陸小時有了一點呼應(yīng))問,小時,晚上想吃什么?獲得一個不轉(zhuǎn)頭的“都行”之后她進了廚房,造出一片切切剁剁嗞啦嗞啦的火熱動靜。
有時住在附近的叔和嬸懶得起火,過來吃晚飯。飯桌上陸小時很少插嘴,他吃相從容,不急不趕,人們聊天聊得起勁,他的目光從自己身邊的人臉上慢慢掃過去,在每張臉上停留同樣長短的時間,掃到鸝鸝那里,就朝她極輕微地一笑,那種共謀者之間心照不宣的笑,到底心照的是什么,并不太清晰。
鸝鸝想起夏天家里開電風(fēng)扇,風(fēng)扇搖著頭送風(fēng),你不能跟著它的頭轉(zhuǎn),不管身上心里多么燥熱,多么渴望,也只能按捺自己,坐在原地,等待電扇的頭慢慢擺過來,朝你送出那一股涼風(fēng)。
人們其實想跟陸小時搭話,但又不知道跟研究生聊什么。最安全的問題是:小時最近忙什么呢?他說,正在給老板做實驗,寫論文。家里人都沒聽瞳。等陸小時走了,才有人問,艷梅,小陸不是上學(xué)嗎?怎么還有老板?
四姐笑道,老板就是導(dǎo)師,他們都管導(dǎo)師叫老板。
那是研究生們通用的對導(dǎo)師的稱呼,一種帶著淡淡優(yōu)越感的故意貶低。四姐也跟著老板老板地喊,一說起來就是:小時他們老板太摳門了!新書一大半讓學(xué)生寫,然后出版的時候都不給署名,一人發(fā)兩百塊錢就完了,一個女人家,那么摳門干什么呢?
“署名”這詞跟《葉芝詩集》一樣是從陸小時那里借來。那憤憤不平的樣子,如同被克扣被損害的是她,如同陸小時的生活也有她一份。她真情實感地投入他的喜怒中去。
鸝鸝爸媽往往在晚飯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過來接她。有人說,坐下吃兩口,給你們熱熱菜飯,她姥姥怎么樣?今天又強一點沒有?他們立在門口,說,不吃啦,在她姥姥家吃了過來的,嚯,今天燉烏雞湯,誰燉的?艷梅吧?又給小時補身體?每次小時過來,你們就吃個小宴席。嗯,今天她姥姥強一點了,能自己慢慢在床上挪動了。我們趕緊回去,洗洗睡了,鸝鸝明天七點就得到學(xué)校,她們學(xué)校開聯(lián)歡會,她們班女生還得排一個集體舞。鸝鸝,跟大伙說再見。
他們家給小孩定的規(guī)矩是:問好道別要具體到每個人。鸝鸝像念繞口令一樣說:奶奶再見,大姑再見,大姑父再見……
在這曲別針?biāo)频囊婚L串口令里,她唯一能主導(dǎo)的是順序。她每次都故意把陸小時留到最后一個,就像吃雜拌兒糖時,把最喜歡的酒心巧克力留到最后吃。
有一次陸小時和四姐提前離開飯桌,進了里屋,關(guān)上門很久沒出來。鸝鸝要跟爸媽走的時候他們也沒出來。她喊了一圈再見,又往屋里走,她媽說,你干什么去?落東西了?
鸝鸝回頭說,我去跟小時哥哥和四姐說再見。
她媽緊急上前兩步,拉住她胳膊往后一拖,行了!你快別去搗亂,小時哥哥跟你四姐在屋說正經(jīng)事呢。但說到這句,她臉上露出一點奇特鬼祟的笑意,那種笑意像會傳染似的,在房間里其余面孔上復(fù)現(xiàn)出來。
一開始鸝鸝喜歡復(fù)述陸小時跟她東拉西扯的話,媽你知道嗎,小時哥哥他們家鄉(xiāng)出過好多文學(xué)家,歐陽修、文天祥、楊萬里,都是他老鄉(xiāng)。美國的星條國旗是一個中學(xué)生做出來的,他把自己縫好的國旗寄給總統(tǒng),最后總統(tǒng)就真的用啦。發(fā)明盲文的人叫布萊葉,當(dāng)時他才十五歲。
她爸媽的回答一律是,真好,你就該多跟小時哥哥聊天,從他那兒多學(xué)點東西!人家學(xué)問大,讓他多熏陶熏陶你。有時還滿臉慫恿地說,你在學(xué)校有不會的問題,留起來讓他給你講講,還有你寫不好的作文題,比如上星期那個“競爭伴我成長”,你就拿著當(dāng)話題問他——他當(dāng)年可是他們省高考語文單科狀元——心里記住他說了什么,回頭寫到你作文里,絕對得高分。
這種話好敗興,純潔的閑聊被安排成了不光明的偷師,幾次之后,鸝鸝就不跟爸媽再提“小時哥哥說”了。在他們心里,一切都要有目的,有任務(wù),明信片不是明信片,聊天也不是聊天。
兩天后,四姐到鸝鸝家來送西服上衣。鸝鸝爸的西服被煙頭燙了個洞眼。四姐有朋友在紡織廠,懂得織補,她幫忙把西服送去??椦a好了,又送過來。
鸝鸝拿出自己喝的果珍,擰開橘色大塑料蓋,一股細(xì)小煙塵騰起,她慷慨地舀出兩大勺粉,給她姐沏了濃濃一杯,端到客廳,聽見母親正跟四姐說:就算你心里千肯萬肯,褲腰帶一定攥緊了。高低不能松。他再嘴上抹蜜也不能松,跟他說必須結(jié)婚以后。
四姐不語,過會兒說,他說我不信任他。
母親亦不語,過會兒說,下次,你把褲腰帶以上的給他解個饞,也不是不行。上次你都吃了那么大虧了,這次你一定自己把握住。
后來又說,男人年輕時候都那樣!倒不是毛病,血氣方剛嘛……小時是個好孩子,錯不了。老家條件困難點,更不是事兒。你要好好珍惜,好好處……王三嫂子她們都說,哎呀,艷梅找了這么好的對象,老黃家這回真是燒了杠粗的香了!
4
三月來了。市場上有了販小雞小鴨的,不管什么時候總有一群孩子圍著呆看。鸝鸝每次遇到也要站著看一會兒,每年春天她都想買一只小雞養(yǎng),但總得不到父母許可。香椿下來了,菜市攤子的角落排出一捆捆紫稈紅葉的香椿。傍晚,當(dāng)家的主婦跟孩子說:去給媽買捆香椿去!由于是俏菜,每捆都不多,草繩束起金貴的一小把,小孩握著它走回家,像握著一個花束。交給母親,晚飯桌上便有一盤香椿炒雞蛋。一洗,一焯,一切,一炒就上桌了,主婦省事,大家吃得滿口春意。
這個春天比較大的事,是鸝鸝被學(xué)校的廣播站選中了當(dāng)廣播員,以及艷梅想改名字。周末,四姐和她媽三嬸來送香椿豆腐餡大包子,這是三嬸的招牌手藝,她特別會調(diào)餡,說秘訣是“調(diào)素餡用葷油”,每年春天大伙都吃她的香椿包子。圍桌吃包子吃到尾聲,大家各盛了碗玉米面粥索索喝的時候,三嬸說,艷梅打算改名字了。
現(xiàn)在這名字不挺好,改它干嗎?
四姐說,好個屁,又俗又土。
人笑道,哦,怕這個俗名配不上你們家研究生了,他那名字也挺普通嘛……話說回來,“小時”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典故?
角落里的鸝鸝冷不丁插嘴說,陸小時的意思是他媽媽生他生了六個小時。
眼睛一起朝鸝鸝轉(zhuǎn)過去,訝異于她能提供如此重要的信息。孩子的話獲得成人重視是一樁難得的成就,鸝鸝享受被矚目的感覺,非常得意。但四姐不太高興,她嘴邊翹起一個不想當(dāng)真的笑,說,這是你編的還是誰告訴你的呀?
鸝鸝說,這是小時哥自己跟我講的。她特地強調(diào)“自己”兩個字。
四姐已經(jīng)不看她了,輕描淡寫地跟別人說,估計是他隨口編出來逗鸝鸝玩的,那些書里的典故,說給小孩子她哪能懂啊。
鸝鸝沉下臉不說話了,她想說陸小時跟你們不一樣,人家從不隨口編話逗小孩玩。但她不高興,所以不說了。也沒人在意她高興不高興,人們的聊天回到正路上,問:名字打算怎么改?想好了已經(jīng)?
請了一個大師給算了算,說四妞今年“桃花帶橫財”,先走桃花,后面還有財運,我說,沒錯,第一步桃花已經(jīng)準(zhǔn)了。大師給了兩個名字,讓挑。
都什么名字?
我給你們寫一下。等挑好了,過兩天去派出所改身份證。鸝鸝,去練習(xí)本上給三嬸撕張紙來,再拿支你的筆。
有人離席說,我去陽臺抽根煙。鸝鸝轉(zhuǎn)身進屋,從書包鉛筆盒里選了根自動鉛筆,又找了張舊報紙,練習(xí)本是個完美的整體,怎么能撕,她們倒也不在意紙的好壞,四姐把醋碟推到一邊,在報紙的空白處一筆一畫寫。寫完,大家傳著看,紛紛皺眉,都是生僻字啊,這名字也太難認(rèn)了。三嬸說,一點不生僻,是你們文化水平低。
大姑說,是是是,我們肯定沒你家研究生文化高,可艷梅的名字也不能光他一個人叫是不?
三嬸說,來,給鸝鸝。鸝鸝,看你認(rèn)不認(rèn)識?
鸝鸝慢慢念道:琰湄,彥渼。其實“渼”字她也沒見過,但一看就是形旁加聲旁,念成“美”估計不出大錯。
三嬸說,瞧見沒?人家鸝鸝都認(rèn)識。其實念出來還是艷梅,就是換了字,加了點水,山主人丁水管財。
人又問,這個“琰”字帶火,管什么?
火是管燒旺桃花的。
抽煙的人走回來,從拿著報紙的人肩膀后看那兩個名字,說,又水又火,艷梅這是水火無情啊。
三嬸并不惱,在一片笑聲里說,別胡嚼,大師說四妞的火命是爐中火,缺水,容易遇小人。上次碰上那個臭狗食,就是被小人克住了。
笑聲像湯鍋里潑了瓢冷水似的靜下去,四姐臉上顯出一層窘迫灰暗的樣子,“臭狗食”這個典故鸝鸝是真不知道了,她留心聽著。有人說,那事你們沒告訴小陸吧?
三嬸說,哪能告訴他?不能。
四姐用筷子尖劃拉著碟子里殘剩的醋,像要在上面寫個字。我說那個干什么?被狗咬過一口,用得著說嗎?
對,說那干什么?已經(jīng)翻了新篇,就在心里把那臭狗食挫骨揚灰了。
三嬸說,我們艷梅這叫有后福,那渾蛋哪點能跟陸小時比?
她們問了陸小時的意見,誰知陸小時說:艷梅這名字沒什么不好的啊,平中見奇。你們知道嗎?有個特別著名的女作家就叫“愛玲”,她的姓也特別普通,姓張,張愛玲,多俗氣多普通的三個字,是不是?可是非常好聽,落落大方。所以艷梅不要改名字。
因此,就不改了。
不過改變總是要有的,以示上進一四姐去報了個夜校的硬筆書法提高班,練鋼筆字。學(xué)了幾周,給鸝鸝寫她的名字看,確實寫得雅致多了。
5
鸝鸝奶奶家院子里開始偶爾晾起白襯衣、襠上帶洞口的秋褲、四角短褲,還有帶釘?shù)淖闱蛐?,每次都是成批成批的,襯衣四五件,短褲四五條。陸小時過來看電視順手把衣服帶過來,四姐給他洗凈晾干,下次他來,再帶走。
四姐的媽在屋里說,真沒見過這種閨女,還沒過門呢,就給人家洗起褲衩子,刷起球鞋了……不過小陸呀,念書寫論文太忙了,根本沒時間照顧自己。他那個女老板啊,哦,女導(dǎo)師啊,特別喜歡他,每次把他叫去改完論文,還開車帶他出去吃飯。
又說,我一看,那秋褲都穿多少年了,褲襠磨得跟紗布似的,透亮了!一問,他說是高中時候的。哎喲,他們江西老家那邊也真是窮,土里刨食,好在他家這個獨生子有出息,靠一支筆愣是闖進大城市了,以后留在城里工作,等他們結(jié)婚,我們出力出錢把房子置辦了,不也就生根了嘛……
鸝鸝透過屋里窗戶看一眼晃蕩在晾衣繩下方的衣褲,又不敢多看,心里有點莫名的恐慌和羞澀。
她媽讓她去小賣鋪買袋紅梅味精。她溜著邊走,不靠近那些衣服。一件襯衣被風(fēng)吹得蕩起,衣襟憑空舞蹈,兩只袖子倏地?fù)P起,像要擁抱一個隱形人似的。
有天傍晚,四姐要做菜熗鍋,沒蒜了,從廚房出來朝里屋喊道,鸝鸝,去買一辮子蒜回來。
陸小時說,我也去溜達一圈。家里還有要買的嗎,大米白面什么比較重的?我能扛。
四姐走到廚房門口,雙手伸在后面系圍裙腰帶,笑道,要動用你的獎學(xué)金給我們家置辦東西了?那行,先扛三百斤大白菜回來。
陸小時走過去替她系圍裙帶,她把脊背轉(zhuǎn)過來。鸝鸝穿好了外套站著等,她只能看到那個穿白襯衣的后背擋住了四姐的身子,雙手抬起,肘部不時有些微妙的顫動。四姐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哎你這人,勒這么緊干什么?別動……又瞎摸,又耍流氓是不是?
她說話很輕,話語里的威脅力量大致相當(dāng)于狗尾巴草的軟芒對手指的刺痛。
鸝鸝知道這叫“親熱”,她撞見過爸媽的親熱,但陸小時這樣做,有一種不真實感……她低頭看著紅皮鞋的鞋尖,直到陸小時說,走吧,鸝鸝。
他們買完蒜往回走,路過一個賣小雞的攤子。幾十只黃色雞雛放在一只大紙箱里。鸝鸝呆呆盯著,兩只腳怎么也挪不動,沒辦法,小雞實在太好看了。它們的頭和身體是一大一小連在一起的毛團,連接處的曲線十分柔和,沒有脖子,整個身體瑟縮著,茫然等待。眼睛極黑,黑得像小窟窿,像兩顆黑溜溜的植物種子,黑眼睛里有種無情的呆滯天真。
箱子里很擠,它們動彈不得,只能叫,除了叫沒別的可做,一聲接一聲叫,如呼救,那發(fā)亮的短小的喙一張,吐出嫩而尖厲的一聲,就像噴出一根針,比松針還軟的那種針。一片唧唧聲合成一片,耳朵里仿佛被風(fēng)吹進去好多毛,陣陣發(fā)著舒服的癢。
攤主坐在箱子后面,收音機貼在耳邊聽評書聽得入神,并不站起來吆喝。鸝鸝像決心戒賭的人離開牌桌一樣,對陸小時說,走吧!
轉(zhuǎn)身走出幾步,陸小時站住,恍然大悟似的,你想養(yǎng)一只小雞?
想啊,可我爸媽不讓我養(yǎng)。我媽說這些小雞表面看沒問題,其實都有病,養(yǎng)不活,兩天就死。
那可不一定。這樣吧,我給你買,算我送給你的,你爸媽看我的面子,肯定不會說什么的。
狂喜像只毛茸茸的動物撞進胸腔里,鸝鸝愣了一下才說,謝謝你。
他們走回攤前,陸小時一邊走一邊從口袋里掏錢,遞給攤主,說,要一只小雞,您給好好看看,挑一只身體健康的。
攤主說,我賣的雞都健康,沒有弱雛,不信你看肛門,都是干干凈凈的。
哪只能活得最長?
攤主擰低收音機音量,笑道,您這話說的,咱大活人的命長命短都說不準(zhǔn),今天上炕脫了鞋,不知道明天穿不穿,一個小雞崽活得長短哪能看出來???
陸小時說,您說這話還真像個哲學(xué)家。
鸝鸝把所有小雞仔細(xì)看了一遍,伸手一指,那只!
攤主彎腰拿出一只很小的紙箱,從剪好的一摞方形報紙上頭抽幾張,鋪進去,幾個指頭籠住雞雛的肚腹,輕輕抓起來,放進箱子里,囑咐道,給它喂水,先不要給生水,喂兩天溫開水,不能喂硬東西,大個蟲子不能喂,小米泡軟了再給它,也不能喂太多,它現(xiàn)在還不知道自己該吃什么、吃多少。
鸝鸝一直點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攤主的手,直到小紙箱遞到她手里。小雞根本不掙扎,睜著黑眼睛接受了一切,兩枚小小的腳捌騰著踏了幾下,踩出微弱的沙沙聲,在顛簸中保持平衡。她雙手抱著紙箱,猶如捧一個襁褓,低頭看得久久忘記跨步。陸小時伸手搭著她的肩膀,笑道,走吧,回家了,看路,看路。
再開步走的時候,她的步伐像一個小母親了。
她沒法讓眼睛離開她的雞雛,腳下碎步完全沒了準(zhǔn)頭,全靠陸小時的手在她肩膀上掌舵,他手指頭上不斷輸出一點精細(xì)的力量,調(diào)整她的方向。
快走到市場盡頭時,兩邊各有一個掛滿零食包裝袋的窗口,他說,鸝鸝,你還有什么想要的?你看看,泡泡糖?蝦條?秀逗?還是麥麗素?
她用心滿意足的氣勢大聲說,沒有了!
好吧,那等你下次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再告訴我。
鸝鸝仰頭望著,暮色里他的眼白和牙齒像過早出來的星星,放射微弱的光,把他的人包裹在朦朧的光團里。
在那一刻她特別想把自己的一切告訴他,她想告訴他被同學(xué)孤立的痛苦,被父母誤解的委屈,對前座男學(xué)習(xí)委員的暗戀,以及對新華書店里一套昂貴畫冊的渴望,甚至她是多么喜歡用手揉動將要凋謝的月季花瓣,深深嗅那股頹唐的香氣……但她只是說:小時哥哥,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笑道,因為你是小妹妹。還因為全家數(shù)你跟我最投脾氣,是不是?……別著急,等很多年之后,你工作了掙錢了,你得請我吃好多好多頓飯還回來,怎么樣?好不好?
好!
6
因有陸小時為它做保證,雞雛總算獲得認(rèn)可,成為家中一員。陸小時給大伙解釋道,讓小孩子親手照料一個小生命,對培養(yǎng)耐性和責(zé)任心是很有好處的,外國人家里都會支持孩子養(yǎng)寵物,寵物死了,全家還會隆重地舉辦葬禮呢。
在雞雛唧唧的叫聲中,鸝鸝的媽跟鸝鸝說,那就放在你奶奶家養(yǎng)吧,反正最近你得住這。你大姨有事去外地,你二姨伺候她兒子高考沖刺走不開了,我得去照顧你姥姥……這雞我看也活不長。哎呀,這一聲一聲的,夠吵人的。
鸝鸝怕黑,跟奶奶睡雙人床。里屋是客房,還有張單人床,是預(yù)備誰吃完飯不想走了,就睡下。雞雛被安置在單人床下面。開始兩天,鸝鸝經(jīng)常夜里偷溜下地,光腳跑過去,撅著屁股把盒子拖出來,用手電照著看,怕它不聲不響地死了。
還真有一個夜里,她發(fā)現(xiàn)盒子空了,但唧唧的叫聲隱隱可聞。找來找去,發(fā)現(xiàn)小雞跑到了沙發(fā)后面的縫隙里,但不會轉(zhuǎn)身,出不來了。她奶奶的腰椎不好,不能使大勁,沒法幫她拉開沉重的沙發(fā)。鸝鸝就搬個板凳守著沙發(fā)那條縫子,從凌晨四點坐到天亮。天亮了,她奶奶給住得最近的四嬸打電話。四嬸說,艷梅上早班正要出門,讓艷梅過去一趟。四姐說,我不行,這眼瞅要遲到了,我給陸小時宿舍打電話,讓他去吧。他這些天上午都沒課,騎過去也就一刻鐘。
半個小時之后,自行車的咣當(dāng)聲傳來,鸝鸝就像是病人家屬聽到救護車?yán)嚷曇粯犹鹕怼?/p>
他顯然沒洗漱,直接從床上爬起來去宿舍傳達室接了電話就騎過來,耳朵上方的頭發(fā)翹起幾處,鼻子和上唇之間一層青黑的茸茸短須。沙發(fā)挪開,他探身把雞雛捧出來,放在鸝鸝手里,說,你看,小雞一點事也沒有,去擦擦眼淚吧。
鸝鸝搖搖頭,手拽著衣袖蹭干臉頰,眼淚不是因為焦慮擔(dān)憂,是因為愧疚,她覺得自己辜負(fù)了雞雛的信任。
她低頭凝視小雞,小雞睜著黑眼珠,并無指責(zé)或失望之色。她頭頂降下一片輕微的壓力,隔著頭發(fā)有一片手掌大小的溫?zé)?。陸小時的手掌覆在她頭上,順著她的頭發(fā)往下走,兩個手指尖鉗住她的耳垂,搖晃兩下。
7
孩子對世界有很多種自創(chuàng)的分類法,用氣味、聲調(diào)、顏色,甚至溫度,或幾者的綜合體。他們不能提煉出確切的標(biāo)簽和邊界,全憑直覺,但有時這種分類抄了近路,直達本質(zhì)。鸝鸝心里的分類法之一是:人分兩種,臉上有亮光的和臉上沒有亮光的。前者包括幾乎所有她的同學(xué),還有剛從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的年輕愛笑的音樂老師;后者就多了,沉默無趣的成年人,紅著臉猜拳勸酒如打架的成年人,均在其中。
陸小時是前者。四姐,四姐的媽,都是后者。但鸝鸝沒想到世界上還有個地方,里面到處是滿臉亮晶晶的人,那個地方叫大學(xué)。
她到大學(xué)里是去看花的。春日漸暖,陸小時說他們校園里海棠花開了,問大伙要不要去看看。學(xué)校里有個人工湖,圍湖上百棵老海棠樹,是解放前一任大學(xué)校長主持栽種的,湖就叫海棠湖,很有名氣。每到花期,學(xué)校開賣門票,接待游客賞花。陸小時說,下周就要開始接待游客了,那時學(xué)校里特別擠,全都是拍照的外人,花都擠蔫了。要看花,現(xiàn)在最好。
大家聽著他口中的“外人”,心里都是悄悄一陣難受。嘴里說,不去了,歲數(shù)大了不愛看花了,你們年輕人去看吧。
鸝鸝的媽媽說,要不,帶上鸝鸝,去見見世面。
陸小時說,好。
旁邊人說,哎呀!你瞧你這沒眼力見兒的。人家小陸跟艷梅是干什么去的?鸝鸝跟著不是添亂嗎?
四姐和陸小時都笑了,兩人笑的意思不一樣,一個笑是同意,另一個是不同意。陸小時說,不啊,鸝鸝從來不會礙事,那就讓她跟我們一起去。艷梅騎車帶著她。
鸝鸝遠(yuǎn)遠(yuǎn)地大聲說,我不去。
這孩子!去玩玩唄,你進過大學(xué)沒?再說這次有你小時哥哥當(dāng)講解,那可不一樣,機會難得。
我以后會進去上學(xué)的,現(xiàn)在提前看了,以后再去就沒新鮮感了。
人們笑。喲,鸝鸝人小,志氣夠大。
陸小時說,想當(dāng)我的校友?歡迎歡迎!那你更需要先去熟悉一下環(huán)境啊,對不對?
看花定在周六。鸝鸝換了干凈衣褲,早早在奶奶家等著。陸小時騎車過來接她們。四姐騎一輛二六坤車,載著鸝鸝,車筐里三個鋁飯盒咣當(dāng)咣當(dāng)晃動,撞著車筐的鐵網(wǎng)壁。一盒墩兒肉,給平時寡淡的食堂菜添味道用的;一盒熏臘肉,給陸小時晚上從實驗室回來餓了填胃口的;還有一盒炸藕盒,是給他宿舍別的男生吃的,一種小小的賄賂。三個飯盒都滿到平齊,只是墩兒肉的平面塌下一角:四姐裝完肉,合蓋之前,挑出了一塊,喂給旁邊饞得啊啊啊的鸝鸝。
沒騎出多遠(yuǎn),她們的車就落后了。
陸小時騎車時冒出一股野樣子,不太溫文,也不太像他。車子左沖右突,從各種難以置信的狹窄縫隙里嗖地穿過去,快得像水里竄動的泥鰍。他駝背彎腰往前猛蹬,從頭發(fā)到腳尖都緊繃著,外套吃了風(fēng),降落傘似的膨脹在后面,不是被風(fēng)充起來的,倒像是被軀殼里的勁頭鼓脹起來的。
仿佛他靠自己就能御風(fēng)而行,那架跟廢鐵一線之隔的自行車只相當(dāng)于魔法師的法杖,是主人魔力的載體。
四姐騎得身子一縱一縱,仍然被他甩得老遠(yuǎn)。一個紅綠燈,陸小時終于靠路邊停下,一腿支地,回頭,仿佛剛想起自己不是獨行。四姐趕上來,停在他旁邊,鼻子里噴著氣說,陸小時,你騎車太糟蹋人才,你應(yīng)該開飛機,開戰(zhàn)斗機,五分鐘你能從哈爾濱飛到海南島。
陸小時只是露出白牙嘿嘿笑。鸝鸝在后座上蕩著腿,添油加醋地說,小時哥哥我們飛不動了!
紅燈變綠,他說,要不我馱著鸝鸝吧,你就能跟上我了。
四姐說,那行。鸝鸝,去吧。鸝鸝跳下地,走到陸小時的車后座旁邊,側(cè)身坐上去。聲音透過那個后背傳來,抓好沒有?起飛了??!
她大聲說,抓好了。
車子搖晃著啟動,鸝鸝在后座上搖,歪歪扭扭行出幾米,兩個人和一架車總晃不到一個方向上,一個閃,鸝鸝差點撲下去,四姐在后面說,你抱住他腰!
鸝鸝張開靠近陸小時這一側(cè)的胳膊,摟在他腰間。她的手臂像半條腰帶,把陸小時身上膨起的衣服束住,束出半邊塌陷。他的腰好細(xì),又細(xì)又硬,脂肪只有薄薄一層。她胳膊箍緊那一塊,感受到他腹肌腰肌各種用力時的波動。
兩個人貼合到一起,車子慢慢調(diào)準(zhǔn)了平衡。騎出一段,鸝鸝說,明年我也要學(xué)騎車了,那時候我就不用人帶了。我要跟你比賽,看誰騎得快。
拐個彎,路盡頭矗立著一座幾層樓高的巨大石頭門框,門楣上鑲四個金字校名,旁邊還有一條豎著的名字落款,標(biāo)明那四個字是誰寫的。此前鸝鸝坐公交車偶爾路過這座校門,作為本市的地標(biāo)建筑,很多路公交車都會在此??恳徽?,年輕學(xué)生起身走到車門口跟司機大聲說“××大學(xué)下車”時,都有種說給全車人聽的自豪感,哪怕那句話的口音侉得天南海北。每次透過車窗看那座大門和它下面進進出出的人,鸝鸝都忍不住想象門里的景象。
這一次,她坐在陸小時的車后座上,像駕云一樣輕快地滑了進去。
迎門一條直而寬的大道,兩邊梧桐樹下的邊道上,有人行走,乍看上去,跟外面的街道也沒什么區(qū)別。她不停地向左右轉(zhuǎn)頭,端詳所有能看到的人臉,心頭逐漸涌起一陣“早就料到”的驚喜。路固然都是普通的灰撲撲柏油路,道旁梧桐樹更粗一些,這空間里卻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光芒,空氣像是更新鮮了似的。不光是路面清潔、鐵皮垃圾桶也比外面的干凈,最主要的不同是這里面的人。
每個人都帶著一種認(rèn)為自己優(yōu)秀且重要、未來必將改變世界的神情,但又并不驕矜自傲,一切都自然而然,松弛,坦蕩,無憂無慮。每種表情都生動,每張臉都閃著亮光??諝庵械墓饷?,就是那些臉上的亮光折射的結(jié)果。
鸝鸝感到的震撼難以言喻,猶如曾為一朵玫瑰驚艷的人走進了一個玫瑰園。這才是屬于陸小時的地方,他在這里一點也不出眾,甚至變得平平無奇了。
騎在中央大道上的時候,陸小時不斷給四姐講解:你看這幢樓,那是三十年代蓋的,現(xiàn)在給化學(xué)系當(dāng)實驗樓用了,他們化學(xué)系的開玩笑說,學(xué)校就是希望他們哪天實驗出事故爆炸了,正好省一筆拆遷經(jīng)費。那塊碑,你看上面的字,是民國時第一任校長寫的,“文革”差點讓人給砸爛……他們到了海棠湖邊,推著自行車,慢慢轉(zhuǎn)了一圈。
樹上花苞已經(jīng)開放了三分之一,青綠葉片之中的花苞是深紅,開了的花是雪白和粉紅,粉得極其克制,不是顏料的重色,是畫完畫洗筆洗出來的淺色,色彩又不勻,每片花瓣都不一樣,每朵花都值得仔仔細(xì)細(xì)凝視一番。
遠(yuǎn)看則比近看更美,遠(yuǎn)看海棠樹像一樹濃淡相問的云。桃花才沒有這樣的美態(tài)。桃花太粉了,仿佛剛學(xué)畫的小孩子吭哧吭哧填色,務(wù)必要每片花瓣的顏色都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那種叫碧桃的,更像個手不知輕重的傻妞抹胭脂,往死里紅,一朵朵花跟羊肉串一樣,串在枝子上。所以海棠花實在好看。四姐解釋不清心頭的喜愛,只說,真好,真好看。陸小時微微一笑。
看完花他們離開湖邊,騎進一片樓群里。陸小時在一塊綠地邊緣跳下車,說,車放這里,前面就是我們宿舍樓。
迎面走來一群穿著足球背心短褲的人,有人喊叫起來,喲,老陸!剛?cè)ツ銈兾菡夷銇碇?,我們一會兒跟機電院的踢一場,你上不上?
陸小時說,不上了,今天我有事,你們加油踢,灌他媽的五六七八個。
有人笑著說,老院士你也不仔細(xì)看看,人家老陸今晚佳人有約,還踢個尿的球!
不光佳人有約,都一家三口了。
真是!陸師兄動作夠快啊,什么時候喜得千金的,???
四姐抿著嘴只笑不說話,一手提著飯盒兜一手牽著鸝鸝等在旁邊,確實站得像嬌妻愛女。陸小時一揮手說,別胡說了,哪來一家三口,這我女朋友黃艷梅,這我女朋友的小妹。
有人叫起來,哦哦,嫂子好!小妹妹好!嫂子漂亮,妹妹也漂亮。又有人怪腔怪調(diào)地唱起來:帶著你的嫁妝,帶著你的妹妹,坐著那馬車來。
眾人狂笑聲中,陸小時笑罵道,滾,滾!快滾!
他拉著四姐往前走,走出幾步,還能聽得見那些人洪亮的笑聲。要有特別年輕,特別沒心事的胸膛做共鳴腔,才能噴發(fā)出那樣的笑聲。陸小時跟四姐說,不好意思,艷梅,那幫人開玩笑比較不顧忌。
四姐說,沒事。
陸小時又認(rèn)真地低頭跟鸝鸝說,對不起,鸝鸝,剛才我說臟話了,不該當(dāng)著你說那種話的,下次我注意。很多年后,鸝鸝跟她第二個男朋友到他家去,見他當(dāng)著五歲的外甥打電話時說“×”,仍會想起陸小時的那一句對不起。
大學(xué)宿舍樓跟普通工人宿舍沒什么區(qū)別,只是樓門口擺滿了上百個暖瓶,密密麻麻,就像一大片花圃。鸝鸝想起買雞雛的攤子上擠在一起待賣的小雞。她問,為什么把暖瓶都擺在這里?
陸小時說,因為宿舍里沒有熱水,喝開水要到開水房去打。他側(cè)身一指,指了不遠(yuǎn)處一個鎖著門的小房子。我們早晨把水瓶拎下來,放這里,去上課,中午回來拿上暖瓶,去開水房打滿水再拎上樓。
他一邊說一邊走進去,提起一個暖瓶走出來。四姐伸出手說,我給你打水去?
不用了,是滿的,我們宿舍的大根每次都把全屋的水瓶打滿,走,上樓。
她們跟在陸小時身后,一層一層往上走。到了四樓,轉(zhuǎn)彎走進樓道,樓道上面一截有橫桿,高高掛著背心褲衩襯衣外套,每個房間門口的墻根都扔著幾雙鞋。
四處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氣味,鸝鸝從沒聞過這種味道,使勁吸了幾下鼻子,那其中有濕衣服發(fā)霉的霉菌氣味、鞋子里的腳汗味、油炸的東西擱太久的哈喇味,還有好多種辨不清種類的奇陘臭氣。
種種氣息像有血肉的活人一樣蠻橫地圍上來,她下意識把呼吸放得極小心,悄聲問,姐,你聞聞,這是什么味兒???
四姐無聲一笑,這就是男人的味兒。
陸小時回頭說,那你喜歡男人味兒嗎?四姐小聲說,流氓!……鸝鸝在旁看著,有點驚訝,學(xué)校里的陸小時跟家里的陸小時不一樣,身上臉上多了陌生的輕浮佻達。他在一扇門前停下,當(dāng)當(dāng)敲了兩下,額頭湊近門板說,誰在呢?有女生要進來,你們穿好衣服啊。
里面?zhèn)鞒雎曇簦旱葧?,等會兒!十秒鐘后里面的人喊,好了,進吧。
陸小時推開門,一擺手掌示意她們進去。
屋里有四張上下床,一個四門的鐵柜子,四張書桌拼在一起擱在屋子中間,四張床都沒疊被子,晾內(nèi)褲襪子的鐵絲衣架掛在各種不恰當(dāng)?shù)牡胤剑捍昂煑U上,書桌邊緣,床的邊框鐵管上。書桌的桌面一絲也露不出來,書一摞挨著一摞,壘得像微型城墻。
四姐拉著鸝鸝往里走了兩步,天花板上的燈不太亮,要吃點力才能辨認(rèn)出兩個床鋪上有兩個人。一個頭發(fā)油得打綹,刺在眼皮上,另一個是滿臉痘坑的小眼胖子。陸小時說,這是艷梅,我女朋友。這是魯豐,我倆同一個老板。這是朱福根,大根,我對面研究室的博士。
兩人搶著說,我們跟艷梅見過面!你忘了?上次你不在,人家來給你送肉皮凍,是我跟大根到校門口去接的。
四姐說,對,我也記得。
其中一人看著她身后說,這位小靚妹是誰?哪個院的呀?
除了“光亮”,鸝鸝還有一個分類標(biāo)準(zhǔn):潔凈無油無臭味的,和邋遢不整潔帶臭味的,由于這兩人不整潔,她不樂意跟他們說話,遂裝作羞澀,低頭不語,在心里把他們叫作邋遢甲邋遢乙。
陸小時說,正經(jīng)點啊你們,別瞎逗人家小女孩,這是艷梅的妹妹,叫黃鸝。
四姐低頭把最近處桌面上的東西理出一塊空地,把飯盒放在桌上,打開一個盒蓋,像畫家給觀眾掀開畫上的罩布,一瞬間,油炸藕盒的香味宛如一道金光冒出來,那兩個邋遢男生雙眼跟著發(fā)亮。邋遢甲說,食色,性也,艷梅既送食又送色,堪稱天使下凡。艷梅啊,你有沒有成年的妹妹?
邋遢乙用手抓起一塊油炸藕盒,一邊咀嚼一邊發(fā)出嗯嗯聲。別廢話了!你再不快吃就沒了啊。
自從進學(xué)校,四姐始終有點萎靡的樣子,這時臉上終于有了淡淡的驕傲得意之色。不用急著吃,這一盒都是給你們的。不過給陸小時那盒,你們就不要搶他的了,哈?
邋遢甲說,沒問題沒問題!
陸小時說,給小董和老羅留兩塊啊。
邋遢乙說,那這一盒可不夠。古有歲貢,一年貢一次,艷梅你能不能搞成周貢?一周送一次好吃的。我們很容易滿足的,就帶肉的、油炸的,就行了,比如炸肉丸子啊,小酥肉啊……邋遢甲搶著說,還有炸雞翅、炸雞柳、炸雞塊……
他們說話的欲望跟食欲一樣旺盛,貫穿著一種不加克制的傻乎乎的熱情,說話時嘴里舌面上嚼碎的食物清晰可見。四姐一直笑瞇瞇的,居然顯得比他們更精明,更有心眼。陸小時從書桌和床幫之問的空隙走進去,說,艷梅,鸝鸝,來我床上坐。他的床是靠里的下鋪,鸝鸝認(rèn)出了扔在枕頭上的襯衣。邋遢甲乙身子往后仰,縮起雙腿,露出穿著塑料拖鞋、趾甲長得扎眼的光腳。
他們走進去,空隙窄得只能側(cè)著身,一只腳先膛出一步,另一只腳再跟上去。陸小時床上的被子堆在墻邊,形如軟綿綿的山脈。四姐探身拽過被子,抖一抖,飛快地合攏雙手。邋遢甲和邋遢乙響亮地咂著嘴說,哎呀呀,還給老陸疊被子,太賢惠啦,我們受不了啦……
陸小時摘下帽子,扔在床上,把暖瓶放在窗下,直起身子,雙手虛按在空中,說,不用,不用,不用疊,反正晚上還要打開睡的。四姐不答,三兩下被子枕頭拾掇好,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說,好了,鸝鸝,坐吧。
邋遢甲說,當(dāng)年開學(xué)第一天,我們宿舍夜談,聊到對未來理想伴侶的標(biāo)準(zhǔn),老陸說,想找一個精通家政的賢妻,我們還笑他,說你去撈一只田螺養(yǎng)在飯盒里,等哪天從研究室一回宿舍,發(fā)現(xiàn),嘿,被子也疊好了碗也洗干凈了,桌上還有一大盤紅燒肉,那時你就把田螺拿進被窩里……他說得眉飛色舞,邋遢乙在一旁發(fā)笑。陸小時撈起一個枕頭扔過去,瞪眼道,藕盒都堵不上你這張嘴!
邋遢甲抓一塊藕盒塞進嘴里,嗚嚕道,咱們是不是該識點趣,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對了,好像今天下午大禮堂有個講座,是不是,老陸?
對,兩點開,你們從食堂吃完飯過去,還能占個前排座位。
等他們離開后,四姐站起來,慢慢把炸藕盒的飯盒蓋子蓋上,摞起三個飯盒,先是三個疊一串,又捌騰,兩個放下面,一個放上面,再拿下來,把下面兩個飯盒從橫著排挪成豎著排,陸小時也不說話,扯下一塊衛(wèi)生紙,細(xì)細(xì)地擦拭一個用得不透亮了的玻璃杯,擦完了,放下,拎起暖瓶往里倒水。
他把水杯放在鸝鸝面前,說,你們用一個杯子吧,我只有一個杯子。
四姐說,行。她擺完飯盒,挪到陸小時的書桌前,給他整理桌上的草稿紙和書本。陸小時說,真不用收了,哎……讓人家說,我這是找女朋友還是找了個保姆。
四姐便把手里的東西放下。陸小時說,哦,對了,鸝鸝,我答應(yīng)借給你的《王爾德童話》,我總忘!……他一手攥拳在另一手的手心里輕輕一撞。結(jié)果那本書前天被我一個老鄉(xiāng)拿走看了,他宿舍在頂樓,你們等著,我上去找他要書。
門關(guān)上了。鸝鸝瞬間活絡(luò)起來,她在窗口和書桌之間的方塊空地里轉(zhuǎn)悠兩圈,又去看墻上用透明膠帶貼著的海報,最大的一張圖上有一條黃中帶黑的香蕉,還有一張圖印著一個閉著雙眼的人,臉上一條橙紅帶藍(lán)邊的閃電,分辨不出男女。
她正看得出神,聽到身后拉抽屜的聲音,回頭看到四姐拉開陸小時的書桌抽屜,埋頭翻騰。
她旺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這不對。她無緣由地一陣緊張難過,小聲喊道,姐!你不該翻小時哥哥的東西。
四姐頭也不抬地說,嘁,有什么該不該的?……嚯,這兒還有幾百塊錢呢,他們這些人真行,連把鎖頭都不掛……鸝鸝,你去門口給我把風(fēng),盯著走廊,他一過來你就趕緊告訴我。
她見鸝鸝不動,斥道,快去!
鸝鸝聽著自己咻咻的喘氣聲,一步步走到門邊,不管心里怎么不樂意,她一向是馴順溫柔的孩子,要到大概十年后她才醒悟,她是可以拒絕的,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操控身體。但這時她還是聽姐姐的話守在門縫邊,探出一半面孔,望著走廊。
孩子大多秉持著大人認(rèn)為不值一哂的、完美嬌嫩的道德觀。她羞得頭皮一道道麻癢,胸口皮膚像有火苗烤著似的,她和四姐在合謀做一件辜負(fù)房間主人信任的事情。翻東西的刺耳聲音仍在繼續(xù),好像有一個鐵盒被打開了,咣啷一聲,有一些金屬小東西被撥弄得互相碰撞,發(fā)出叮叮的細(xì)微聲音,鸝鸝煩躁得不斷舔嘴唇,她回頭說,姐,你找什么呀?別找了。讓人看見怎么辦?她急得快帶出哭腔了。
不是有你把門嗎?沒人看見……
她的動作忽然停下來,盯著抽屜,目光發(fā)直。鸝鸝奔過去,低頭一看,有個墨綠文件盒打開著,里面有本彩色雜志,雜志封面上是一個光著上半身的金發(fā)女人,乳暈粉紅,一個圓溜溜的雪亮屁股,撅出去老遠(yuǎn),周圍還印著有好些洋文。四姐推了她一把,別看,快走,你小孩子不能看!
鸝鸝跑回門邊,這時才感到一種冷颼颼的危險感,如果豬看到一盤香噴噴的紅燒肉時知道那是同類,它長黑毛的脊背上就會掠過那種寒意。樓道里男生的狂笑聲沖撞著墻壁和樓頂。她又聽到身后傳來四姐的驚嘆聲:哎呀媽呀!
她再回頭,只看到抽屜飛快推上那一刻。砰一聲響。四姐轉(zhuǎn)頭瞪視她,嘴巴使勁閉得緊緊的,目光驚疑不定,就像人從噩夢中醒來的樣子。鸝鸝說,你又看到什么了?
四姐說,雜志……那當(dāng)然是謊話,她一只手飛快往褲兜里捅進去,藏起了一樣?xùn)|西。這時門被外面的人一推,撞在鸝鸝身上,她叫了一聲,往后退,門外的人進來,是陸小時,他說,怎么了?沒事吧?喏,《王爾德童話》,給你。
遞到眼前的是一本有點舊的平裝書,封面上有一只鳥站在玫瑰藤蔓上,鸝鸝接過來,暫時忘了剛才的事。陸小時說,書你慢慢看,不著急還我。走吧,艷梅,剛才碰上我上鋪的小董,他說請咱們吃飯,他和他女朋友在樓下等著——他女朋友特別有意思,你們看見就知道了。
小董是個肩寬腰闊、雙目炯炯的山東人。他自我介紹道,艷梅你好,我叫董愛川,睡在陸小時上鋪,我跟小時一個專業(yè),不同方向。
鸝鸝死死瞪住他身邊的人,那是個身材高大、皮膚漆黑的外國女孩,跟小董一邊兒高。董愛川又一擺手掌,這我女朋友,RobinWarfield,美國人,中文系的留學(xué)生。她中文名叫羅賓,羅大佑的羅,賓客的賓,你們叫她小羅、羅賓都行。
黑姑娘咧開大嘴,兩個嘴角遠(yuǎn)遠(yuǎn)地咧到臉頰中心,露出兩排整齊得難以置信的大白牙,襯著鮮紅唇膏,讓人挪不開眼。你們好!很高興見到你們!那漢語發(fā)音居然有七成正確。
四姐在這時候顯出了小家子氣,不知是出于對“非我族類”的恐懼還是羞澀,黑姑娘伸手過來時,她沒有跟人家握手,而是雙手捂嘴,低頭一笑。
黑姑娘在鸝鸝面前蹲下來,伸出一只大手,手心里有兩條明顯的深色紋路,用元氣充沛的洪亮聲音說,親愛的小天使,你好!你叫什么名字?。葵Z鸝直視著她,手伸出去跟她相握,我叫黃鸝。
陸小時在一邊補充,是“兩個黃鸝鳴翠柳”的黃鸝,羅賓,你知道那首詩吧?
知道!我讀過那首詩,杜甫是我最喜歡的中國詩人!哇,你有一個詩名字,太美了!我的名字Robin,也是一頭鳥。她轉(zhuǎn)頭問:董,用中文怎么說?
小董說,知更鳥,robin是知更鳥。一只鳥,不是一頭鳥。
羅賓連連點頭,一只鳥,一頭豬,一條人,對不對?說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來。她穿一件黑紅格子短薄呢外套,敞著懷,里面黑色個T恤的蕾絲邊緣壓得很低,打橫攔在乳溝中間,頂?shù)酶吒叩?,她笑的時候,那塊地方就顫巍巍亂跳,好像藏著兩大坨受到震動的果凍。
四姐看了一眼陸小時,陸小時正跟著笑,他問小董,你們給她教的這是哪國中文?什么叫一條人?
“一條好漢”嘛,她最喜歡這個量詞搭配。黃鸝,你的小名叫什么?
就叫鸝鸝。
羅賓感嘆著說,真美呀,你的名字!她眼中泛起喜愛的柔光。鸝鸝暗自困惑,外國人怎么有這么富裕的情感?聽個人名都能把她感動成這樣子。
她繼續(xù)說,我有一個建議,鸝鸝,你取一個英文名,可以叫Lily。Lily在英文里,是百合花的意思。在《圣經(jīng)》里,天使傳送消息,給圣母瑪利亞送來的,就是百合花。
小董說,哎,哎,我們這可都是唯物主義者啊。
羅賓聳聳肩膀。陸小時說,走吧,咱們?nèi)ツ膬撼燥垼?/p>
小董說,肯德基!學(xué)校門口上星期開的那家。羅賓簡直高興死了,恨不能天天吃。那玩意兒等于是她的家鄉(xiāng)菜。艷梅,鸝鸝,你們吃沒吃過肯德基???
她們都搖頭。陸小時說,沒吃過更好,嘗個新鮮。
路上他們四人有時并肩走,遇到窄路就分成兩組,小董跟羅賓在前,陸小時、四姐和鸝鸝在后。羅賓的黑牛仔褲像另一層皮膚似的,繃出兩個渾圓飽滿的屁股蛋,她走動時兩個肉蛋規(guī)律地一上一下動,下緣的弧線隨著步伐一下深,一下淺,肉受到推擠,像要從布料的經(jīng)緯里綻出來。鸝鸝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性臀部,包含不可忽視的生命力,她還不懂得什么叫性感,只覺得光是凝視那兩塊肉的動態(tài)、體會其中的活力,就有說不清的愉悅。
羅賓的上半身貼在小董身側(cè),一只胳膊挽在他胳膊彎里,有時還忽然一甩臀部去撞他的髖部,然后又一陣大笑。她的鬈發(fā)上戴著一頂黑色貝雷帽,鸝鸝猛地想起,陸小時送給四姐的帽子,就跟這個一模一樣。又轉(zhuǎn)起些不相干的念頭:夜校書法班、四姐那些大花大朵的鮮艷衣服……一陣難過。
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四姐也挽上了陸小時的胳膊,她平時不這樣。
肯德基是鸝鸝這一天奇遇的華彩部分。黃家習(xí)慣在家里開筵,家人自己動手做菜,很少下館子。鸝鸝聽說過肯德基,去年學(xué)校組織秋游的時候,她班里女生帶了一個肯德基漢堡包,包裝袋上印著英文字母,大家都圍上去看什么叫漢堡包,發(fā)現(xiàn)它雖然叫“包”,但并不是個包子,只是面包夾肉。那個漢堡,康如旗允許跟她要好的幾個女同學(xué)挨個咬了一小口。走到店門外,鸝鸝看到一座跟真人一邊高的雕塑,一個穿白衣服白褲子戴眼鏡的大爺,認(rèn)出那就是在肯德基的包裝袋上印的人像。
進入室內(nèi),她更驚異了,奶油白的桌子,草莓紅的椅子,蜂蜜黃的燈光,屋角還有一只戴藍(lán)帽子穿紅坎肩的大公雞雕塑,從地板到墻壁都新鮮干凈。
正值午飯時分,食客很多,有不少人盯著羅賓看,有人走出老遠(yuǎn)還站住了回頭看,她和小董像早就習(xí)慣了被看,陸小時也不以為意,倒是四姐有點緊張,那些人看羅賓的同時,也把與羅賓同行的人打量一遍。
他們找了靠窗的四人位,鸝鸝搶先溜進最里面,四姐挨著她坐,小董和羅賓坐到對面。羅賓坐下之前,小董先站到椅子后面,握住椅背,把她的椅子往后拉,等她坐進去,再幫她調(diào)整椅子,她一抬屁股,椅子就默契地往前一送。
四姐看得有點怔。一個服務(wù)員從他們桌邊走過,穿戴跟大公雞一個式樣,紅坎肩藍(lán)帽子,四姐攔住她說:勞駕您給拿一下菜單。服務(wù)員一亮手掌,以受過訓(xùn)練的和悅態(tài)度說,請您到那邊點餐。
四姐臉上有些訕訕的,說,怎么美國館子連菜單都不給?陸小時說,這里直接去收款臺點就行了。小董說,我去買,說好的我請客哈。今天有小客人,小時,咱給鸝鸝買點什么好?
羅賓搶著說,薯條,圣代!
陸小時說,羅賓,你在美國總吃這些,來中國了還不吃點中國菜?
羅賓說,中國菜,我也吃,非常喜歡,董昨天做了腸子和肝臟,特別好吃。
小董說,寶貝,那叫爆炒肥腸和熘肝尖,不能直接說腸子和肝臟,太血腥,知道嗎?
這次連四姐都笑了。陸小時說,不是吧?她們留學(xué)生宿舍還能做飯?
小董說,不能做飯啊,哪能呢?在我們家做的——我們上周租了間房,就在學(xué)校對面,跟人合租的。晚上就不吃食堂了,我掌勺做飯。他笑嘻嘻的,得意如—個新郎官。羅賓雙手捂胸,涂著紅指甲油的手指尖十分少女地蹺起,像停在山丘上的蝴蝶。陸,現(xiàn)在房間沒有收拾完。下周就可以了。下周,我想請你們?nèi)プ隹?,帶著你的美麗的女朋友,還有這位可愛的小天使,讓董給我們做他的好菜。
四姐插嘴說,啊,你們已經(jīng)同居了?
“同居”不是個好詞,幾乎等同于“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小董說,可以那么說。怎么啦?他臉上的笑僵了一下。
陸小時伸手按在四姐手腕上,沒讓她說下面的話。艷梅啊是覺得你都沒給羅賓租個別墅,委屈外國友人了!行了,鸝鸝都餓壞了,你快去買吃的,拖拖拉拉的是不是還不舍得花錢請我們客?
小董起身,羅賓也起身,一定要追上去牽著他的手。到隊尾站定,她腦袋靠在小董肩頭,不知說了什么,又轉(zhuǎn)頭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四姐望著他們,陸小時說,別那樣盯著看……你也不要那樣說人家!不禮貌。
她轉(zhuǎn)回頭,嘟囔道,見了大洋妞,看我不順眼了是吧?你說要租房子就是跟他們學(xué)的,是不是?反正我是規(guī)規(guī)矩矩人家出來的,不干那種事。
他們沉默下來,鸝鸝自顧自看書,直到小董和羅賓端著兩個裝食物的托盤回來,有漢堡包、炸雞、土豆泥、可口可樂、圣代。
四姐說,還有別的嗎?沒有菜?
陸小時揭開漢堡包上層的圓面包,菜葉在這兒,人家已經(jīng)給夾好了。
鸝鸝想問為什么冰淇淋要叫圣代,但她的舌頭忙于融化冰淇淋,不能再說話了。
小董看一眼她的書。什么書?哦,《王爾德童話》。他用英文跟羅賓說,Oscar Wilde。
羅賓說,王爾德,我好愛他,我還吻過他。人都詫異時,她大張著嘴哈哈笑,嘴里牙齦也是發(fā)黑的粉色。她說,我吻過他的墓碑!在巴黎的拉雪茲公墓,到巴黎旅游的人,都去吻他的墓碑。
陸小時說,我聽說過。我同學(xué)姜德音說她到巴黎玩時是旺季,上去親墓碑,還得排隊。
小董笑道,可人家王爾德是個同性戀,你們這些女的吻他,他估計還不樂意呢。
他們?nèi)送瑫r大笑,四姐轉(zhuǎn)著眼珠從這張臉看到那張臉,插不上話,鸝鸝問,什么是“同性戀”?
幾人一張嘴,可能說話時沒想到小孩子會把這個詞挑出來,他們面面相覷,閃爍著躍躍欲試的笑,陸小時說,我來解釋吧——鸝鸝,你看,大多數(shù)人都是男人跟女人戀愛結(jié)婚,但有少數(shù)人,喜歡的是跟自己相同性別的人,這就叫同性戀。
四姐眼睛瞪得滾圓,黑眼珠上沿下沿都出了白邊,她碰了陸小時一下,你怎么給小孩講這些!
這些怎么啦?
鸝鸝嘴里堵著一堆問題,想問,又咬住嘴唇?jīng)]問,因為陸小時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他拍拍四姐的手背說,沒事,艷梅,你慢慢理解。鸝鸝,你還想再吃個圣代嗎?
飯的后半程,四姐只低頭吃東西。鸝鸝發(fā)現(xiàn)薯條一涼就不香了,那層金燦燦的光環(huán)跟隨熱氣迅速退去,像午夜鐘聲一敲響,灰姑娘變回原形似的。但四姐還是把剩下的薯條小口小口都吃了。
那三人聊王爾德聊得火熱,小董說:其實他的童話里有同性戀方面的暗示?!犊鞓吠踝印防锬侵谎嘧邮切坌?,對不對?他為什么為了王子冒死留下來,因為愛上他了唄。再說《自私的巨人》那篇,巨人對男孩一見鐘情,后來思念他,看到他就欣喜若狂,這當(dāng)然寄托了王爾德自己的那種愛好。
羅賓使勁搖頭,不,我不能同意你。董,那個童話是關(guān)于信仰的……
做孩子要習(xí)慣的事之一,是像一件靜物一樣浸在成年人們的火熱對談里,如果那些是自己喜歡的人,那就跟坐在爐邊烤火一樣愜意。觀察他們發(fā)表意見、試圖說服別人時專注激動的表情,宛如瞧著火苗的跳躍,升騰,扭動變幻。
而且也不是完全聽不懂,小孩旁聽大人的話,猶如中國人看日文,猜是能猜出大概意思的。趣味也都在半懂不懂之間。鸝鸝一手托著腮幫子,一手用手指一下下蘸著番茄醬往嘴里放。
小董忽然叫起來,哎呀,天哪。鸝鸝,你把所有番茄醬都吃了!
8
他們回到家里,是在戶外逛了好地方回來,洋溢著快樂和疲乏的年輕人。家人詢問見聞,鸝鸝搶著說,我見到了一個外國人!黑人!全黑的!
講完羅賓講海棠花和男生宿舍,四姐和陸小時在一邊聽著,有時給她糾正或補充兩句。鸝鸝講到肯德基,人問,肯德基好吃嗎?
四姐在一旁說,不好吃!什么破館子,下次再請我我都不去。洋人哪有中國人懂得吃?那破雞肉、破土豆有什么吃頭?來回來去就知道扔鍋里一炸,還裹了那么厚一層面,花了錢一小半都買那層面了。
等到吃晚飯時,陸小時說他明天跟老板去外地出差,參加會議,要待十來天。人們紛紛說,在外地注意安全啊。有人問,你們導(dǎo)師帶了幾個學(xué)生?
一個,就我一個。
鸝鸝奶奶說,出差呀?快,你們給小時裝點茶雞蛋帶著,坐火車時候吃。
人都笑。老太太,人家出公差,吃飯都報銷,還吃什么茶雞蛋,肯定吃火車上的高級盒飯了。
住旅館也得吃早點啊。
不叫旅館,叫酒店,酒店里管飯,隨便吃。
氣氛像往常一樣好,陸小時仍然像個燈泡一樣,改變了房間里的光。但四姐臉上淡淡的,她坐在電視柜近旁的小凳子上,不跟著笑,也不搭話,只是垂著頭在繡一塊十字繡,晚上她沒做飯,一直歪在沙發(fā)上鼓搗那塊繡花布。
大家都沒注意到,只有鸝鸝注意到了。她天生有這種察覺別人細(xì)微心緒的本領(lǐng)——也可能這是所有孩子的防身本領(lǐng),她們過于弱小,需要靠看人臉色來躲避傷害。父母的對話中一旦出現(xiàn)對抗和憤怒的氣息,往往他們都還沒意識到,就突然聽到身邊的孩子恐懼得哭出了聲——她也朦朧地明白姐姐為什么不開心,知識上的寒酸不像衣著寒酸那么顯眼,但對比過于鮮明,還是會帶來綿綿不絕的鈍痛。
她提前吃完飯,溜下座位,鉆到里屋去看她的雞雛。給小雞換了瓷盤子里的飲水,她把它放在手掌上,撫摸它的絨毛,十幾天過去,雞雛翅膀處的羽毛已經(jīng)有些發(fā)硬,有兩次它扇著翅膀從盒子底跳到邊緣上,再跳下來,在屋里亂走。盒子換成了側(cè)板更高的紙箱。兩只小爪踏在手心麻癢癢的。她捧著小雞走到客廳去,拿給四姐看,拉著她的手讓她摸。誰摸到這樣的軟毛能不開心呢?
晚飯后,亂哄哄收桌子洗碗搬凳子,陸小時拿著他的飲料杯站到一邊,他對家務(wù)當(dāng)然有豁免權(quán),四姐彎腰掃地,掃到他身邊,一掃帚棍子捅在他胸口。起開,邊上去。老爺你不幫忙,給丫鬟干活騰點地方行吧?
陸小時笑一笑,盯著腳下往后退開兩步。四姐立即去掃他剛站的地方,掃得唰唰響。沙發(fā)上有人說,喲,艷梅今天有點火氣,小時好好哄哄。
陸小時還是笑一笑,說,我想起自行車好像沒鎖,我去看一眼。
他把杯子放在近處一個邊柜頂上,門一響,出去了。
四姐直起腰,盯住那個玻璃杯看了好久。底子上還剩一口汽水。她拿起杯子,很慢很慢地喝掉剩下那一口,像那東西不是甜的而是苦的。廚房里刷碗的人喊:還有沒有要刷的,都拿過來。
四姐說,有,還有—個!把杯子送到廚房去了。
鸝鸝在里屋坐著小板凳跟小雞玩,她把小米撒在手掌上,讓小雞啄著吃,尖尖的喙篤的一下啄著手心的肉,一點親切貼心的痛。痛得很好受,很解癮,那種喜愛極了的癮。多年后她當(dāng)了母親為嬰兒哺乳,乳頭被吮咂得揪痛時,想起自己飼養(yǎng)的第一只也是最后一只雞雛,啄著手的那種疼。
外面人叫她:鸝鸝,去外邊喊你姐和小時哥哥進來吃水果。
她跑出去,聽見屋里有哭聲,聽見四姐低聲說:對,我保守,我沒見識,我學(xué)歷沒你高,我知道,但當(dāng)初你愿意跟我處對象,不也是圖我家在本地,將來你能在大城市落戶,我爸媽還愿意出錢買房嗎?……我以為你們名牌大學(xué)研究生都多么知書達理,你自己說說你抽屜里這是什么……這盒子上寫的:十只裝。現(xiàn)在你數(shù)數(shù),里面就剩下七個,那三個呢?你不要跟我講你拿出來吹氣球玩了啊……反正我這兒只有素菜,你想吃葷的,對不起,沒有,陸小時,你換個飯館吧。
這些話對鸝鸝來說幾乎沒信息量,她只隱隱感到一種此前像傷口似的被包裹隱藏的差異,現(xiàn)在刺啦一聲,撕掉了創(chuàng)可貼。她心里回蕩著一句話:他們要分手了,他會離開她,因為她配不上他……白天所有愉悅新奇的游歷原來都是呈堂證供,來證明這道人們故意無視、拒不執(zhí)行的判決。
陸小時一直沒有提高音量。他那原本好聽的聲音銹了一層,空洞地說,你別這么說,艷梅,我沒這么想過……每個人都有秘密,你上中學(xué)時候早戀,還懷孕了,你不是也沒告訴我嗎?
9
十一天之后的下午,鸝鸝放學(xué)回來,沒進家門就看見一輛破爛自行車支在門口。她跑進門,屋子安靜得像個打盹的人。奶奶不在,她把書包往客廳沙發(fā)上一扔,大聲說,小時哥哥?
聲音傳出來:我在這屋。鸝鸝回來啦?
鸝鸝跑進里屋,站在門口,陸小時面朝里躺在單人床上,轉(zhuǎn)過身來,一笑。鸝鸝說,你回來了,出差好玩嗎?
我們是去工作,不是去玩。
他的樣子有些變化,鸝鸝下意識把眼前的他跟記憶中的畫面對照,像那種“找不同”的游戲。他猜到她想什么,一摸下巴和嘴唇,說,我忘刮胡子了。
不光是胡子,他眼睛也發(fā)紅,白眼珠上滲著密密血絲,眼里那種清澈的光消失了,像是乏透了,又像是哭過。鸝鸝問,你要睡覺嗎?我吵你了?
沒有,就是中午剛下火車,有點困。我提前兩天回來的,到火車站才給我老板打電話請的假,她特別不高興……沒買著坐票,站了十來個小時。宿舍里又太吵,根本沒法休息,我就過來了,上你們這里歇會兒。他像好久沒跟人說話似的,一說起來滔滔不絕。
你提前走了,你老板回來會不會罰你?
你怕她罰我寫我的名字?她不會罰我……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壓低了聲音,臉上有種痛苦的帶著冷笑的神情。她呀,她超級喜歡我。
我也喜歡你呀,大家都喜歡你。
我知道,鸝鸝,但有些喜歡很惡心……
鸝鸝根本聽不懂,她只知道這個話題讓他不開心,她岔開話題,小時哥,你借我的《王爾德童話》我讀完了。有些不明白的,能問你嗎?
能啊,當(dāng)然能。
鸝鸝轉(zhuǎn)頭跑到客廳,上書包里找書。她在心里回憶看書時攢下的問題:玫瑰的刺那么短,怎么能刺死一只夜鶯?西班牙小公主媽媽的尸體,真能保存得跟生前一樣嗎?巨人喜歡的那個小男孩為什么手腳上有傷?是跟《霧都孤兒》里的奧利弗一樣被人欺負(fù)了嗎?……她從客廳小跑向里屋,耳邊帶起極細(xì)微的風(fēng)聲,她愉快地注意到那道聲音。多年后,她還記得那道嗚嗚聲。
陸小時盤腿坐在床上等她,雙腕搭在膝頭,一雙白手十個手指下垂,像掛著晾曬的什么工具一樣。他眼中有種幽深的光。
他柔聲說,鸝鸝,過來。
狂風(fēng)與濃云是一同到來的,飽含陰影的云朵遮天蔽日,云里傳來輕柔雷聲,令人觳觫。風(fēng)梳理柳樹的長發(fā),又強橫地揉亂。青年學(xué)生說,我的小鳥,小小的夜鶯,在你眼中我發(fā)著金光,但我的心是鉛,我四肢軀體是容易銹蝕的鐵。求你替我剝掉身上的金箔,用你柔軟的喙。求你撲閃你小扇子似的翅膀,讓我清涼。
黑得像風(fēng)信子花他的頭發(fā),紅得像玫瑰他的嘴唇,蒼白如象牙他的臉。凡他觸摸到的地方,羽毛一根根掉了,露出下面浮起一粒粒疙瘩的皮。他說,完美的愛情與情人并不存在,你才是至美的造物,你是云層與地面之間的雨雪,你如此小如此精致,你要給我你的頌歌,給我你眼中癡迷信任的光……我的小鳥,你那酥嫩的小胸脯里流著液態(tài)紅寶石一樣的血,你要把它抵上來,抵在尖刺上,緊緊地,深深地!你要歌唱。唱!我再不能唱出這種童貞的調(diào)子,我的歌已經(jīng)碾碎在陰溝里,但我仍能為你和聲,給你沉濁的聲部……于是他哼唱如呻吟,如瀕死,如理智被撕碎。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巨人說,我的孩子,我一直在等你回來,等你用你皮肉中的香氣驅(qū)走冬日。他把孩子抱上枝頭,令他端坐。他兩眼如高高燈塔上的光,他呼吸像噴發(fā)火山上吹過來的風(fēng)。他極壯碩又極衰弱,極可親又極獰惡。
骨白色的光如刀鋒從四面八方刺入,房問越縮越小,小成一個雙手能捧起的盒子。墻壁像倒塌似的擠壓過來……不要動,不能動。在這樣四面鑲嵌刀尖的刑囚籠里,動一動就皮開肉綻。世上所有雛鳥、所有不夠強硬的飛羽、所有尚未長成的翅膀的力量加在一起,都不足以飛離這只盒子。
10
那天晚上六點半,鸝鸝的奶奶打麻將回來,見她坐在臥室的床上,問,你小時哥哥走了?
走了。
他怎么走了?不是每次都等吃完飯走嗎?你姐快下班了,我先把米飯蒸上。
鸝鸝不說話,盯著床前地面發(fā)呆。她奶奶進來一瞧,雞雛在地上躺著,黑眼珠不亮了,被薄薄的眼皮蓋著,已經(jīng)斷氣了。
喲!雞怎么死了?
從床上掉下去,摔死了。
哎呀,這孩子,跟你說過,不要把它擱床上玩,這東西哪有腦子?前頭是火坑是油鍋它也往里走,你根本看不住它……行了,傻閨女,別難過了,左右這種小崽子是養(yǎng)不大的。沒病的養(yǎng)雞場都留著,有病的才挑出來賣。咱們外行不會看,其實它們里頭都有毛病。別哭啦,等你姐回來,讓她給你做你愛吃的菜。
鸝鸝又獨自在屋里坐了很久,陪伴那具小小的尸骸,像是給它或是別的什么死掉的東西守靈。她反復(fù)回想的并不是跟陸小時相關(guān)的畫面,而是她松開手那一刻——把雞雛握在手上,手用力一甩。她體驗到了,辜負(fù)一個活物的信任的確有讓人屏住呼吸的快感……
雞雛不是一下摔死的,它掙扎了一陣,可能腿和更重要的骨頭摔斷了,它抬不起身,兩條細(xì)桿子腿支著腦袋歪在地面上,只有朝上的那邊翅膀還能搖動幾下。它又唧唧叫了一陣。一聲唧和下一聲唧間隔的時間漸長,聲音漸弱。搖動變?yōu)轭澏丁W罱K,它靜下來了。
11
她再沒吃過雞肉,不管是四姐做的鹵三雞還是肯德基的炸雞。
又過了好幾年,她把這件事講給她媽媽。那晚她爸去加夜班了。她媽聽完,愣了一陣,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很輕松。嗨,不要當(dāng)真,人家是喜歡你,跟你逗著玩呢!別瞎想了,人家一個研究生……他跟你個小孩子逗著玩的。他不是最愛跟你玩嗎?
她不再提起此事。
二十年后她把這事講給新婚丈夫,他問,就是我上次跟你回家,看見的那個四姐夫?
她說,不是他?,F(xiàn)在這個是我姐第三個老公。
為什么離的婚呢?
不知道,我哪能知道人家夫妻的事?我姐現(xiàn)在也不愛做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