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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歸故里

2019-09-13 06:16:56晁耀先
黃河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安順大娘大伯

晁耀先

我和哥下了出租車,不約而同地在火車站的廣場上站定,默默注視著闌珊的燈火,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一如十年前那樣,心里滿滿的都是期待。不同的是,那次我們是接我哥的親生父親——臺商趙大順回老家探親,而今天卻是啟程去臺灣接他回家,準(zhǔn)確點兒說,是接他的骨灰回老家安葬。

我哥的親生父親是我大伯,也就是說我媽先嫁給我大伯,生下我哥后又嫁給了我父親,再后來又有了我,我和哥同母異父。雖然我只是我大伯的侄子,但當(dāng)年我大伯見到我們時,目光在我和哥的臉上游弋了半分鐘后,一把將我倆一同攬入懷里,可見他當(dāng)時也把我當(dāng)親生兒子看待了,之后的許多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

我們家的人際關(guān)系比較特別,這點兒我在之前的書信中已經(jīng)給我大伯說明白了,他的回信也說明他清楚這些。他說,謝天謝地,原來我在老家還有兒子,而且都這么大了。知道老家后繼有人,我太高興了,我這輩子也就沒啥遺憾了。對于他媳婦嫁給了他弟弟這件事兒,他也表示理解。

我大伯被國民黨抓去當(dāng)兵那一年才十八歲,剛剛結(jié)婚兩個月,而我哥那時已經(jīng)在我媽的肚子里了,當(dāng)時一家人并不知道。

其實那天被抓當(dāng)兵的不應(yīng)當(dāng)是我的大伯趙大順,而應(yīng)當(dāng)是我的父親趙二順。也或者說,那天他們都不應(yīng)當(dāng)出事兒,之所以這樣,完全是因為我們家的鄰居李安順。那天他媽突然病了,讓我父親幫忙送到鎮(zhèn)上去看病,結(jié)果送出了事兒。

我卻不以為然。如果那天李安順的媽不是突然病了,我父親沒有去幫忙送醫(yī),是和我大伯一起去后山鋤玉米了,那事情的結(jié)果不是就不一樣了嗎?

說這些話的時候,距離我大伯被抓走已經(jīng)二十好幾年了,我哥早已娶妻生子,我是二年級的小學(xué)生,雖然不敢和爺爺奶奶爭辯,但已經(jīng)學(xué)用腦子思考問題了。

我奶奶繼續(xù)說,你爺爺頭天晚上就給你大伯和你大安排好了活計,讓他們第二天一大早去后山鋤玉米。后山的地是咱家開荒開出來的,距家二十多里呢,去那里干活都是早上趕早去,晚上很晚才能回來,連中飯都是在地里吃的!

那天早上我奶奶和我大娘起得很早,等她們熬好玉米糝子飯,把我大伯和我父親叫起來吃飯時,院子里還是漆黑一團,就連我們家的大黃都還蜷縮在屋檐下睡覺。村里偶爾會有一聲公雞長鳴,打破了山村的寧靜,說明天已經(jīng)快亮了。一盞小油燈放在灶爺板上,案板上是小半盆玉米面拌野菜糊糊。我奶奶綽起一團菜糊,兩只手迅速來回倒騰兩回,然后飛快地貼到鍋邊上。她貼完一鍋餅后,蓋上了鍋蓋,眼光在兩個兒子和兒媳婦的臉上來回看。我大娘負(fù)責(zé)燒火,爐膛的火苗把我大娘本來就十分好看的臉映得紅彤彤的,更添了幾分嬌媚。當(dāng)時我大伯和我父親就坐在灶膛不遠(yuǎn)處吸溜吸溜喝著玉米糝子飯,面前的小板凳上放著一小碗腌韭菜。我大伯一邊吃一邊偷看他的新媳婦,把我大娘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一直低頭燒火,連頭都不敢抬。

他們倆結(jié)婚才兩個月,正是分不開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為路太遠(yuǎn),恐怕那天我大娘也跟著下地了。我的這個大娘是我大伯通過自由戀愛娶回來的,這在當(dāng)時可是少有的事兒,不僅如此,這里頭還有著驚天動地的故事呢。

我還是先說那天的事吧!

就在這時,我家的大門突然被擂得嗵嗵直響,在黎明前的靜夜里顯得格外刺耳。大黃一躍而起,直撲大門口,一邊汪汪叫著,一邊用爪子在門板上抓撓著。緊接著,我們村的狗全都叫起來,狗吠聲此起彼伏。我奶奶并沒有停下手里正在干的活兒,頭也不抬地吆喝了一句,誰呀?我大伯對著門外也吆喝了句誰呀,卻并沒有起身,繼續(xù)吸溜他的玉米糝子飯。這頓飯吃了,要到晚上才能吃上熱飯,他恨不能多吃兩碗。

我大伯身體特別好,按我奶奶的說法,壯得跟一頭牛一樣。在以后的歲月里,我奶奶每次提到我大伯,都會用到這個比喻,然后自己問自己,那樣強壯的一個孩子不會不在人世了吧?我爺爺就說,這么多年沒有音訊,八成早就死了!和他一起去的李安順不就死了嗎?人再強壯也抵不過槍子呀! 咱這一塊過去經(jīng)常過兵打仗,你又不是沒見過,到處都是死人,都是年輕娃子,很多也很強壯。我奶奶每每聽我爺爺這樣一說,就開始流淚——她的眼晴早就哭瞎了,可瞎了的眼睛雖然看不見東西,卻依舊會流淚。

我大伯沒有理會外面的敲門聲,依舊在吃他的飯。他很能干,也很能吃,每頓飯都是我父親的兩倍?,F(xiàn)在他已經(jīng)喝了兩碗糝子飯,又添了半碗,而我父親連一碗還沒有吃完呢。我父親安不下心吃飯了,目光在哥和媽的臉上逡巡,他不明白外面明明有人敲門,他們?yōu)槭裁床焕??他?dāng)時才14 歲,充其量還只能算個孩子,加上他長得又過于瘦小,一家人就一直把他當(dāng)孩子看。此刻,誰又會在意一個孩子的質(zhì)疑呢?

外面的敲門聲依舊,還伴隨著喊叫聲,可所有聲音幾乎都被大黃的咆哮聲淹沒了,沒人能聽清是誰在外面喊叫。我爺爺披著衣衫從里屋出來,在外面的梨樹下撒了泡尿,才一邊系褲子一邊問,誰呀?狗看我爺爺搭了腔,這才停止了叫喚,跟在我爺爺后面使勁地?fù)u著尾巴。外面的人說叔,我是安順,你趕緊開門。聽口氣似乎有急事兒,我爺爺這才緊趕兩步打開了大門。

安順不等門開圓就擠了進(jìn)來,叔,我娘突然肚子疼,在炕上直打滾,村里的二狗子說他看不了,得送鎮(zhèn)上看郎中,讓二順幫下我,好嗎?我父親在屋里聽是安順,也跑了出來,聽說安順娘病得很嚴(yán)重,十分焦急地看著我爺爺。我爺爺對我父親揮了一下手,那還不趕緊去呀?我奶奶舉著兩只面手也出來了,快去,快去! 我大伯和我大娘聞聲出來,我大伯問,要不要我和你們一起去?安順說,不用了,兩個人就行了,別耽誤你們干活。

李安順的父親前兩年死了,安順娘幾個過日子,安順是老大,他雖然才十四歲,但已經(jīng)知道給娘分憂了。他和二順同齡,老在一起玩,是不解把子的好兄弟。

那天,他們將李安順的母親送到鎮(zhèn)上時已近中午,郎中又是針灸,又是推拿,總算把李安順母親的肚子疼治住了。郎中起身抓藥,李安順這才想起他身上竟然連一個銅板都沒有帶。他們正在店門口商量去哪兒借錢,不想幾個當(dāng)兵的突然沖了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綁了他們就走。李安順的母親一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趕緊央求人去給我爺爺和奶奶報信。等我爺爺和奶奶趕到鎮(zhèn)上,找到部隊的宿營地時,太陽已經(jīng)掛到西天了。我爺爺和奶奶要進(jìn)去,站崗的不讓,我奶奶放聲大哭起來。一個當(dāng)官的問清情況后,批評我爺爺和奶奶,你們這些人真自私,國家有難,匹夫有責(zé),你的兒子怎么就不能當(dāng)兵了?給你們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們的兵了,除非蔣委員長發(fā)話才有可能放他回去! 我奶奶來的時候多了個心眼,把家里僅有的兩塊大洋帶來了,趁人不注意塞給那個人。那人嘿嘿干笑了兩聲,說這樣吧,我允許你們找個人換你們的兒子回去。不過要快,明天一大早我們就要開拔,晚了就來不及了。

我爺爺和我奶奶為難了,且不說家里有沒有買人的錢,就是有,一個晚上要找到人,還要談好再送回部隊,怎么可能?兩塊大洋已經(jīng)是他們的全部家當(dāng),就是去借也需要時間呀!我爺爺和奶奶想不出去哪兒借錢,只能繼續(xù)守在營房外面,一個不停地哭啼,一個不停地抽著旱煙,眼看天已經(jīng)黑凈了,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正在這時,卻見一個黑影急慌慌地走過來,我爺爺一看就知道是我大伯干活回來后,聽說出了事便趕來了。

說到這兒,我就想說說他和我大娘的事兒。我大娘——我姑且先這樣稱呼吧,也是我們村的,兩家人住得不遠(yuǎn)。我大娘從小就是個美人,在她成長的十六年間,提親的人一直沒有停過,可我大娘就是不答應(yīng)。他們家以為是姑娘沒有中意的,也沒有多想,直到后來出了一件事兒,她和我大伯的事兒才浮出水面。

事情是這樣的,鄰村一個姓王的地主看中了我大娘,要娶她做二房。先是找人提親,許了很多條件,可我大娘連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對方一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打算先把人搶到家里,逼我大娘答應(yīng)。一天夜里,他的幾個打手翻墻進(jìn)了我大娘的院子,我大娘知道是咋回事,悄悄從后門溜了出去,直接跑我大伯家了。他們聞訊追至大伯家,卻見我大伯手持兩把菜刀,像門神爺一樣站在門口。他厲聲吆喝道,這是我家,誰想進(jìn)來,得問問我這兩把菜刀答不答應(yīng)! 大有拼個你死我活的架勢,對方一看只好悻悻離去。

兩家人這才知道,原來他們早就好上了。我大伯和我大娘的故事在當(dāng)?shù)亓鱾骱軓V,以致于多年以后,每當(dāng)大家看到我大娘帶著我哥,在大槐樹下等我大伯時,他們還會提起這件事兒。再后來,我大伯從臺灣回來,不但幫我們村修了從村里到鎮(zhèn)上的道路,還在縣城給我和哥買了房子,每年還要寄錢給我們補貼家用,大家更是把他們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傳誦。完了之后,無不哀嘆,可惜一對金童玉女就那樣被拆散了。如果大順?biāo)懒?,也就罷了,都活著,一個嫁給了小叔子,一個在臺灣成了親,還有著無法割斷的關(guān)系,還得見面,想想都難受啊!

我那時年齡還小,倒沒覺得有什么。

還是先說那一天的事兒吧。那一年我父親才十四歲,身體單薄得就像個小孩,平時連打架都不敢,他哪里會打仗呢。更何況,那時候兵荒馬亂的,天天打仗,到處都能見到死人,我爺爺和我奶奶怎么能放心讓我父親走?可他們又沒有辦法,只能守在營房外面干著急,現(xiàn)在我大伯來了,他們像是有了主心骨,趕緊迎了上去。

我大伯一聽是這情況,罵了一句,他媽的,拉一個孩子去當(dāng)兵打仗,他們真能干出來! 說著就要往營房里沖,想找當(dāng)官的理論,不想站崗的嘩地一聲拉開槍栓,把槍口對準(zhǔn)了我大伯。我爺爺和奶奶怕他不顧死活闖軍營,一個拉胳膊,一個抱腿,死活擋住了他。我奶奶說,兒啊,你進(jìn)去要是也被抓走,讓我和你大以后靠誰呀?剛才我們和長官的都說好了,他答應(yīng)讓咱們找個人把你弟弟替換出來。

我大伯一聽這話,才不往里頭沖了。

當(dāng)?shù)赜腥藢iT掙這種冒險錢,頂替別人當(dāng)兵后,再想辦法在路上跑掉,只是弄好了能賺上一筆,弄不好還有可能連性命都搭上。

我大伯說,那還等什么,咱趕緊去找人??!我爺爺說,找個替死鬼行價得30 塊大洋,咱哪里有錢?我大伯跺了一下腳,沒有錢也得想辦法呀! 老二連個雞都不敢殺,他哪敢殺人?到了戰(zhàn)場還不等于是去送死嗎?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呀!我奶奶突然收住哭聲,可是那個長官說了,明天他們部隊就要開拔,哪兒來得及呀!

我大伯收住了已經(jīng)邁出去的腳,回轉(zhuǎn)身來看著我爺爺和和奶奶,那可怎么辦呢?一個晚上咱們不可能借到錢,也不可能找到頂替弟弟的人呀!

我奶奶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我的兒啊,你還那么小,咋會打仗啊,不是去送死嗎?她哭著突然站起來,聲嘶力竭地喊著我父親的名字,往營房里沖去,可沒等她跑到門口槍就響了,土花子在我奶奶面前一米處噗噗直冒。她立定在那里,不敢哭,也不敢喊。她盯著衛(wèi)兵們看了幾秒鐘后,直挺挺地向后面倒去,我爺爺和我大伯趕忙將她扶住。那位軍官聽到槍響又出來了,看到我爺爺和我奶奶還在門口,生氣地說,我答應(yīng)讓你們換人已經(jīng)很寬大了,你們怎么還在這里?明天早上我們一準(zhǔn)開拔,到時候你們就是想換恐怕也找不到人了。

我奶奶醒了過來,再次放聲大哭起來。軍官轉(zhuǎn)身欲走,我大伯突然大聲叫道,等等,長官,我頂替我弟弟吧!那人上下打量了我大伯一眼,那當(dāng)然好啊,你要真愿意我現(xiàn)在就讓你弟弟出來。我奶奶叫了一聲大順,搖了搖頭又哭了起來,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個她都舍不得呀!

我大伯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奶奶,跺了跺腳,就這么著吧!

我大伯說這句話的時候,好像忽然看到我大娘笑吟吟地站到了他眼前,他有些不舍,但又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罷了。我大娘有著白皙的皮膚和一頭烏黑的秀發(fā),兩只眼睛又細(xì)又長,笑起來如一彎秀月。這是我們村人描繪我大娘,也就是我母親年輕時的樣子,多年后等我有了記憶,她已經(jīng)與村人的描述相去甚遠(yuǎn)。在我大伯走后的幾年后,她患上魔癥病,天天丟三拉四不說,還喜歡帶著我哥傻傻地站在村口的大槐樹下,向路的盡頭張望著。更為殘酷的是,我父親,等他長到風(fēng)華正茂的年齡后,還必須接受這個傻子當(dāng)媳婦。不僅如此,那個傻子到死心里還裝著他的哥哥趙大順……

很快,我父親就被帶了出來,我奶奶拉著我父親,前后左右檢查一遍,好像是在看少了什么沒有。兩個人突然又抱成一團,放聲大哭起來。我大伯一連叫了幾聲媽,我奶奶這才松開他的小兒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轉(zhuǎn)過身去看他的大兒子,意識到一個兒子回來了,另外一個兒子又要走了。她就像大鳥一樣張開翅膀撲了過去,抱住我大伯又嗚嗚哭了起來。軍官在一旁不耐煩地催促道,快進(jìn)去吧,時間長了會讓人發(fā)現(xiàn)的,說不定你們倆都走不了。我大伯這才推開我奶奶,對著我爺爺叫了一聲大,又對著我奶奶叫了一聲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嘭嘭嘭連磕三個響頭。起身剛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身對我爺爺奶奶說,給香香說,讓她等我回來!

這一走,竟成了永別!

大伯走后,一點兒音信都沒有,我爺爺和奶奶只得四處打聽他們部隊的消息,一會兒聽說在河南,一會兒又聽說在河北,再后來就一點兒消息也沒有了。李安順的家人收到李安順戰(zhàn)死通知書時,我奶奶整天哭哭啼啼,最后連眼都哭瞎了。我大娘也是天天哭,生下我大哥后她又多了一件事兒,就是每天抱著孩子到村口的大槐樹下等我大伯。

我大娘在我大伯走后的第八個月生下了我哥。大娘沒有奶水,我奶奶的眼睛當(dāng)時已經(jīng)處于半失明狀態(tài),一家人的日子很難過。全國解放以后,我們村好幾個國民黨兵都回來了,可是我大伯還是沒有回來,又等了幾年,我爺爺對我奶奶說,大順八成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咱們也別等了。我奶奶一聽又開始哭,滿臉的溝溝壑壑里蓄滿淚水??墒俏掖竽飬s不信,一有空就領(lǐng)著我哥站在村口的大槐樹下等,直到我哥都十歲了,她才不等了。其實也不是她不等了,而是她那時的魔癥病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三十歲不到的人兒,已經(jīng)蒼白了頭發(fā),丟三拉四不說了,有時她還能把自己走丟。好在她還知道照顧我哥,知道蒸饃做飯,知道孝順公婆。

在我大伯走后的第十二個年頭,一天晚上,我爺爺和我奶奶把我父親叫到他屋里。我父親進(jìn)來的時候,我奶奶坐在炕上,腿上蓋著一床破被子。我爺爺坐在炕對面的桌子旁,示意我父親坐到桌子的另一頭。我爺爺吸完一袋煙后,抬起頭看了我父親一眼,可他張了張嘴,卻啥也沒說。一袋煙吸完,他又裝上一袋后,才深吸了兩口說,八成你哥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我奶奶一聽又開始哭,她那時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東西了。這次她沒有哭出聲,只是每隔一會兒在眼上抺兩下。三個人默坐良久,我爺爺又重復(fù)道,八成你哥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我奶奶哭出了聲,嘴里輕聲喊著我大伯的名字。我爺爺取下嘴里的煙鍋,在桌子邊咣咣咣磕掉煙灰,把它扔到桌子上,咣當(dāng)響了一聲,說,你已經(jīng)哭了十幾年了,還沒哭夠呀?他死了美了去了,咱活著的人不還得吃苦受罪,還是先尺目尺目這日子怎么過吧! 我奶奶睜著瞎眼看了我爺爺一眼,帶著哭腔說,可,可,可這日子怎么過才好呢?我爺爺又拿起煙袋鍋,吸了一口才知道里面并沒有煙絲,索性又扔到桌子上,咣當(dāng)又是一聲。我父親往后縮了一下身子,麻油燈閃了幾閃。又停了好久,我爺爺才轉(zhuǎn)過臉看著我父親說,二順,你,你,你……他好像還是不知道到底要說啥,又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臉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然后又轉(zhuǎn)過來,像是下定了決心,二順,你娶了她吧!

我父親哀哀地叫了一聲大,低著頭不說話。她這個樣子還能嫁出去嗎? 就是能嫁出去,我也不放心呀! 再說大柱才十一歲,離不了媽,也離不了這個家!

我父親又哀哀地看了我爺爺一眼,幾乎哭了出來。那時候,他二十五歲,個子明顯長高一些,雖然還有些單薄,但已經(jīng)是一個英俊小伙了。因為我們家有個生死不明的國民黨兵,我爺爺在村里屬于地富反壞右一類人,時不時要被拉出去批斗批斗,我父親自然也說不下媳婦,而且看樣子要打一輩子光棍了??烧f不下媳婦歸說不下媳婦,現(xiàn)在讓他娶大他幾歲,腦子還不是特別靈光的嫂子,他就有些接受不了了。

你別忘了,你這條命可都是你哥給的!要不是他當(dāng)年把你替換出來,你和李安順一樣,恐怕現(xiàn)在死骨都不知道扔在哪個山溝溝里呢!爺爺擰著眉頭給他念起了緊箍咒。我父親再次哀哀地看了我爺爺一眼,把頭幾乎要縮進(jìn)褲襠了,他算是默許了。我也在我父親的默許下很快出生了,我媽盡管精神狀況明顯好轉(zhuǎn),但從她時常帶著我去村口的大槐樹下玩??矗匀粵]有忘記我大伯,甚至不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

果然我大伯后來回來了。

那時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在鄉(xiāng)政府工作,是個端茶送水掃地,處處需要通過表現(xiàn)才有存在感的小職員。一日,郵遞員拿著一封信來到我們辦公室,問誰知道大峪鄉(xiāng)頭峪村在哪里?我們都說不知道。我們這里屬于兩省兩縣交界處,從古到今,歸屬地不斷變更,地名也不斷變更,今天叫這個村,明天又就叫那個鎮(zhèn),就連我們當(dāng)?shù)卦S多老年人都搞不清楚。我接過信一看,只見上面用繁體字寫著大嶺鄉(xiāng)頭峪村,字雖然寫得歪歪扭扭,但還能勉強辨認(rèn)出來。我說,我們這邊有大峪鎮(zhèn)卻沒有大峪鄉(xiāng),有大嶺村卻沒有頭峪村,不知道他到底要找的是哪個鎮(zhèn)哪個村。說著又遞給了郵遞員。郵遞員不死心,你問問年齡大的人吧,咱這一塊當(dāng)年有許多人被抓去當(dāng)了兵,有些人去了臺灣,幾十年和家人都沒有聯(lián)系了,找不到家人,他們不知道該有多著急。我心里突然一動,當(dāng)年我大伯也是被抓去當(dāng)兵的,幾十年沒有音訊,難不成也去了臺灣?要是真的,我奶奶可就高興死了,她天天在念叨他的大兒子呢!

我又接過信,仔細(xì)辨認(rèn)上面的字,收信人怎么是我爺爺呢?我大吃一驚,一蹦三尺高地沖出辦公室。

不等我把信念完,我奶奶就拍著大腿哭起來,我的老天爺呀,我的老天爺呀,原來我兒他沒有死呀! 可惜了呀,可惜老頭子死得早,見不到大順了。大順呀,我的大順,你啥時候能回家呢?二柱呀,他這會兒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我奶奶說著就往炕下溜,被我死活按住了。奶奶,奶奶,我大伯現(xiàn)在在臺灣,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得坐汽車、坐火車、坐飛機才能到?,F(xiàn)在只要聯(lián)系上了,我大伯很快就會回來的。

我突然聽到嗷地一聲大叫,就見我媽破門而出,向村子中間的那條大路上跑去了,一直跑到村口的大槐樹下才站住,肩膀一聳一聳的。剛才我給奶奶讀信的時候,并沒有見她在場,她是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我不知道。我父親說,聽說哥還活著,她應(yīng)當(dāng)是高興,會沒事兒的,我去看看。他走出屋門,走向大路,我看到他走路樣子有點蹣跚,畢竟他也是四五十歲的人了。我們看到他走到我媽跟前,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拍著。

回信是由我寫的,我在我奶奶的授意下把家里的情況告訴了我大伯,關(guān)于我媽嫁給我父親的事兒,我說得非常委婉。由于當(dāng)時形勢所迫,為我哥有個媽,也有個家,才不得不這樣做。信發(fā)出后不久,很快又收到我大伯的回信,對于我媽嫁給我父親的事兒,他是這樣說的,這樣最好,我理解,我在這邊也成了家,有了孩子,要是讓香香還等我,不合情理呀!知道媽還活著,我好高興,我是一刻也不能等了,今天我就去買飛機票,我將與你大娘一塊回去。

那天去接我大伯的人很多,除了我們還有縣統(tǒng)戰(zhàn)部的部長,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村里的領(lǐng)導(dǎo)等等,現(xiàn)在我大伯不僅是國民黨老兵趙大順,還是臺胞趙大順,還是臺商趙大順。我們不知道,其實當(dāng)我們還在火車站廣場張望的時候,我們縣的領(lǐng)導(dǎo)們已經(jīng)等在火車站的出口了。

我大伯雖然頭發(fā)全白了,但他身材高大,一招一式都是標(biāo)準(zhǔn)的軍人形象,看上去依然英武。走在我大伯身邊的是一個四十六七歲,穿著紅色碎花連衣裙的女人。她身段婀娜,雖然是在晚上,我們小縣城的燈光還不怎么明亮,但我依然能看到她臉上涂抺著厚厚的白粉,涂著血紅的嘴唇,和明顯修飾過的眉毛,就跟畫里的美人一樣。我悄悄對我哥說,大伯不知道多有錢才能說下這樣的媳婦呀! 我哥諾諾地說,不知道。對于這個長到五十多歲還沒有見過親生父親的人來說,他還沒有學(xué)會怎么面對,眼看著他們就要走近,樣子顯得更加局促不安。

我們迎了上去。我大伯立刻止住腳步,呆呆地看著我們,目光在我哥和我的臉上逡巡半分鐘后,突然把眼一閉,一把將我們摟在懷里,嗚嗚哭了起來。

我大伯一進(jìn)家門就叫了一聲娘,可是我奶奶并沒有答應(yīng)。我奶奶靜靜地坐在靈桌上,看著他幾十年沒有見過的兒子。其實她就是不死,她也看不見兒子,只能憑有限的記憶想像我大伯的模樣。我大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拍打著地面,哇哇大哭起來,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跟著落淚。

我奶奶就在接到我大伯要回來的消息后的當(dāng)天就病了,不到三天就走了。這個消息我們來不及告訴我大伯,也因為是夏天,我們也沒有辦法把奶奶留到我大伯回來,讓他見上最后一面。在我爺爺和奶奶的墳上,我大伯哭天搶地,長跪不起,叩拜他幾十年沒有見過的父母。我透過圍觀的人群,發(fā)現(xiàn)了我母親。從我們出發(fā)去接我大伯,我就沒再見過我母親,我想她可能一直跟在我們后面,只是不肯出現(xiàn)在我大伯面前而已。當(dāng)年我大伯走的時候,讓我爺爺和奶奶轉(zhuǎn)告她,要她等他,而她卻在他走后的第十二個年頭嫁給了他的小叔子,她是不是因此覺得愧對我大伯呢?她這會兒不再瘋癲,頂著幾乎全白的頭發(fā),很安靜在站在那里。

對于過去的戀人,媳婦,今天的弟媳婦,我大伯在家的幾日里很少和她說話。而我媽呢,雖然不敢走到他跟前,也不敢正視我大伯,可她的目光卻始終不離我大伯。

大伯探家的二十多天里,一直和我大娘住在縣里安排的招待所里,由我全程陪伴,只是他幾乎天天要回到村里,在老屋吃飯睡午覺,到了晚上才回賓館休息。而他的飯是由我媽做的,我看得出她做得很用心,我大伯也吃得很開心。每當(dāng)這時,我看到我媽的臉上笑吟吟的,雖然一直低著頭。有一天,我從外面回來,看到屋里只有我大伯和我媽,他們兩個不知道在說什么,而他們的眼角都有淚水,特別是我媽,明顯哭過??吹轿疫M(jìn)來,我媽立刻起身向屋外走去,令我感到很是詫異。

我大伯出手很大方,幫我們修了從我們村到鎮(zhèn)上的道路,全程五公里,全都是鞋不沾泥巴的水泥路,這在當(dāng)時可是少有的。我們縣舉行了隆重的表彰大會,對我大伯捐資修路的善舉給以很高的榮譽。在大會上,我大伯披紅戴花,出盡風(fēng)頭。我們家地富反壞右的陰影一掃而光,我也因此進(jìn)入縣領(lǐng)導(dǎo)的視野中。自此,我們村的人出行方便了,年輕人也好說媳婦了,核桃木耳等土特產(chǎn)也能賣出去了,慢慢地也富裕起來了。后來,我大伯又出資給我和我哥在縣城買了房子,平時還時不時寄點兒錢給我們補貼家用。因為我大伯這層關(guān)系,我很快由鄉(xiāng)政府調(diào)到縣統(tǒng)戰(zhàn)部,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dāng)上副部長。只是我哥文化程度不高,只會種莊稼,他仍然住在村里,房子給兒子留作了婚房。

正當(dāng)我打算靠他再升一步時,不想他卻走了。不過,我并沒有感覺過于失落,畢竟他在臺灣還有產(chǎn)業(yè),我堅信,此行絕不僅僅只是接我大伯的骨灰回家。

但我的心還是忐忑的,畢竟通知我們消息的只是一個叫狗剩的老兵,并非我大娘或者他們的兒女們,難道這里面還有啥問題嗎?

在與我大伯閑聊和來往的書信中,他偶爾會提起他的家人,我知道在臺灣,他還有兩男一女三個孩子。我們曾無數(shù)次想象他們的模樣,甚至還和我哥爭論過他們的長相。我大伯長得高大英俊,標(biāo)準(zhǔn)的北方大漢,我大娘嬌小玲瓏,具有南方婦女的柔美,他們倆的后代一定兼具了南北方人所有的優(yōu)點。記得他最后一次回來時,曾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張已經(jīng)揉得有些皺巴的照片讓我們看,上面是兩男一女三個孩子,大約十到十五歲的樣子,男的穿背帶褲,白色襯衣,戴火車司機帽子,女孩穿花裙子,兩條小辮上扎著蝴蝶結(jié)。我們反復(fù)傳看幾次,企圖從孩子的臉型上尋找我們趙家人的影子,但遺憾得很,我們啥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大伯卻強調(diào),你們沒有看出來嗎?其實三個孩子的眉眼最像我了。我們幾個人再次將頭聚攏到照片上,果然他們的眉眼確實和我大伯很像。

現(xiàn)在我們站在火車站的廣場上,注視著點點燈火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心里感慨萬千,也不無擔(dān)心??赊D(zhuǎn)眼一想,又覺得自己未免太過自私了,這些年我們得到大伯的好處已經(jīng)夠多了,無論是家鄉(xiāng)還是我們這個家,現(xiàn)在怎么還惦念著他的家產(chǎn)呢?我想此行即使不能繼承家業(yè),只要能完成大伯這個游子回鄉(xiāng)安葬的心愿,我看就可以了。不過,我還有一個小小的心愿,這次我一定要見見我大娘和他們的孩子們,畢竟我們一脈相承,有著割舍不斷的親情,不能因為大伯不在人世了,我們從此就斷了聯(lián)系。現(xiàn)在家鄉(xiāng)的變化一日千里,早已不是我大伯最初回來的樣子,我真希望他們有時間也回來看看。

得到我大伯去世的消息是在一個月前,那天,我接到一個叫狗剩的臺灣老兵的來信,說我大伯已經(jīng)過世,臨終前囑托他,讓他務(wù)必想辦法通知到我們,將他的骨灰接回大陸老家安葬。當(dāng)時,我們一直不相信是真的。三個月前,當(dāng)我將二侄子的婚訊告訴他后,他表示一定回來參加他孫子的婚禮,并且要送上一份大禮。不想婚期將至,我們卻陰陽兩隔,叫人怎么接受得了?我和哥當(dāng)時都哭了,我父親一言未發(fā),一直坐在椅子上吸煙。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一輩子對我和哥都很好,特別是對我哥,更是視如已出,從來沒有罵過一句。有一次我們兩個都感冒發(fā)燒,我父親一回來就背著我哥往醫(yī)院里送,幾十里山路,他硬是背著和他體重相當(dāng)?shù)母?,一路小跑趕到醫(yī)院。他悶坐了大半天后才說,二柱啊,無論如何你得想辦法把你大伯接回來??!口氣不容置疑,而且這句話是對我說的,而不是對我哥說的。

我上過大學(xué),又是公家人,在他眼里我是走過南,闖過北,有見識的人,而哥因為大伯的原因,上學(xué)、當(dāng)兵全都泡了湯,只能一輩子守在山區(qū)里當(dāng)農(nóng)民。土地實行聯(lián)產(chǎn)責(zé)任制后,我哥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出力干活從來無怨無悔。我打小被哥罩著,從來沒有吃過一丁點苦。大伯回來后,又是我得到的好處最多,接他骨灰回家,我當(dāng)然義不容辭。

在候車室里坐定,我哥突然說,大伯去世的消息怎么是狗剩寫信告訴我們的,大娘為什么不和我們聯(lián)系呢?咱們?nèi)ソ哟蟛丶?,她和她的兒女們會不會不愿意呢?/p>

他所說的正是我所擔(dān)心的。我哥不習(xí)慣叫我大伯大,或者爸,和我一樣叫他大伯。按我們這邊的習(xí)俗,男人死后,媳婦另走一家,孩子是要跟著別的男人姓的,好在她當(dāng)初只是嫁給了他的小叔子,孩子不存在改姓問題。想當(dāng)初,我爺爺和我奶奶強迫我父親娶嫂子,是不是也是出于這方面的考慮呢?只是這樣,有些太委屈我父親了。

我笑了笑,不想和他討論這問題,就說,大伯讓我們漂洋過海取骨灰,肯定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們就是再不愿意,也不會違背他的遺愿的。其實說是這樣說的,我心里也沒有底,深怕此行麻煩太多。大伯已經(jīng)過世,大娘一家如果真不讓我們帶走骨灰,恐怕天王老子也沒有辦法。但看到哥憂心忡忡的樣子,我有些心疼,畢竟他已經(jīng)是快六十歲的人了,由于長年在地里干活,顯得比同齡人要老很多。在我們家,人人都說我是家里的頂梁柱子,其實我心里最清楚不過了,哥才是真正的頂梁柱,我只能在外面咋呼兩下。地里的活計,照顧老人,哪樣不靠的是他呢?我故作輕松地說,既然大伯委托狗剩通知,一定是他有能力辦到這事兒。車到山前必有路,等到了再說吧。

我哥咧了下嘴,苦笑了一下。

到機場接我們的正是狗剩,一看他的樣子,我的心瞬間涼透了。他滿頭銀發(fā),身材佝僂,一身破舊得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軍服晃里晃蕩掛在身上,猶如掛在衣架上一樣。他有七十歲,八十歲,還是九十歲,我無從判斷。如果他不是舉著一個寫著我們名字的牌子,我怎么也不相信他會是我大伯的朋友。我大伯經(jīng)商究竟有多成功,我不太清楚,但至少也是個有錢人,他的朋友怎么說也應(yīng)當(dāng)是個體面人,可眼前的這個人卻又老又丑,且窮困潦倒。寒暄之時,我仔細(xì)打量狗剩,發(fā)現(xiàn)他滿是溝壑的臉上充滿堅毅,是那種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堅毅,面對身邊衣著整潔的旅行者,面對我們,絲毫沒有畏縮之色,我不由地又生敬意。我說,我大娘和他們的孩子呢?老人笑了一下,并沒有答話。我有些憤然,我大娘老了,來接不了機,我非常理解,可我的三個兄弟姐妹們怎么一個也沒有來呢?他們的血管里流淌的可是我們趙家的血?。∫驗楸惠p視,我一路上顯得很不高興,無心和狗剩聊天,倒是他顯得異常興奮,似乎有太多的問題想問我們。

在臺灣蓮花公墓,當(dāng)管理人員將一個十分簡陋的木質(zhì)骨灰盒交到狗剩手上時,他將骨灰盒在臉上貼了又貼,深情地說,老哥,你的兒子和侄子來接你回家了。老哥啊,你比我有福氣,將來我老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呢!狗剩突然開始痛哭,讓我感覺很是意外。他們都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早就應(yīng)當(dāng)將生死看得很淡,為什么此刻要在我們晚輩面前哭泣呢?

他把骨灰盒很鄭重地交到我哥的手里。當(dāng)我看清骨灰盒的材質(zhì)以后,心里頗不是滋味。我大伯戎馬半生,又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他們怎么能用這樣一個劣質(zhì)的骨灰盒打發(fā)他呢?兩年前,我們當(dāng)?shù)亻_始推行火葬,我安排過我們單位兩個人的葬禮,知道骨灰盒有好多等級,貴則幾萬,少的只有一二百,我大伯用的正是這種百十來塊的骨灰盒。

我將疑問拋給狗剩,狗剩只是看了我們一眼,就將眼光移向不遠(yuǎn)處的大海,半天才幽幽地說,你大伯他哪里有什么錢,在臺的老兵有幾個有錢的?我十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我大伯每次回家出手都很闊綽,看樣子雖然不是特別有錢,但絕對也不是沒錢的人,狗剩他為啥這樣說,難道是怕我們和在臺的幾個兄弟姐妹爭搶家產(chǎn)嗎?

我氣惱地說,我們只是來迎接我大伯的骨灰回老家,并無和他家人爭奪遺產(chǎn)的意思,這一點兒務(wù)請他們放心。我說完這些,將臉轉(zhuǎn)向了大海,去看遠(yuǎn)處徐徐駛過的油輪。狗剩張了張嘴,什么也沒有說出來,他伸手接過了骨灰盒,在上面不停地摩挲著。我又說,他老婆和孩子為什么就舍不得給他買個好一點兒的骨灰盒呢?那能花幾個錢呀!我大伯干了一輩子了,難道最后連這個都享受不起?我們這次來,他們一家知道嗎?為什么是你通知我們來接骨灰盒,而不是我大娘和他們的孩子,是不是他們不同意將骨灰送回大陸老家安葬?

我一下子向狗剩拋出好幾個問題,如一枚枚炮彈,個個都擊中了要害,將狗剩的臉打得扭曲趔巴,非常難堪。我哥也不看他的臉色,又掄起了大棒,我大伯不管是有錢還是沒錢,對我們來說都不重要,我們只想接他回家。他就是再有錢,我們也不要。這次來,我們除了接他回家,還想見見我們的兄弟姐妹們,讓他們沒事回老家看看,他們的根畢竟在那里??!

風(fēng)推波助瀾,卷起層層浪花,一波波向岸邊沖來。狗剩的臉終于緩了過來,恢復(fù)到我見他時的模樣。

從狗剩的手里,而不是從我大娘和他們的兒女手里帶走我大伯,不管怎樣,我都覺得跟做賊一樣。葉落歸根,這是所有游子的共同心愿,可他畢竟在臺灣還有家室呀!換一種方式說,這次送我大伯回老家安葬,本身就是很重要的事兒,是葬禮的一部分,按說我在臺灣的兄弟姐妹們都應(yīng)當(dāng)親自送他回家,并在祖墳上跪拜列祖列宗,可我們大老遠(yuǎn)跑來,他們竟然連面都不見。我越想越氣,就說,大伯這邊還有家室,我們大老遠(yuǎn)跑來,說什么也得見見他們,如果他們真不愿意我?guī)Т蟛丶?,我會慢慢說服他們的,這么悄悄地將骨灰?guī)ё?,肯定不太合適,我們畢竟是一家人,別因為這事兒鬧得以后連面都不能見了。

狗剩點了一根煙,還是不說話,只是拼命地抽著,三兩口就抽得只剩下煙屁股。狗剩又猛地抽了一口,把煙頭扔在地上,用鞋掌狠命踩滅,撿起來扔進(jìn)旁邊的垃圾箱。他看著遠(yuǎn)處的大海說,算了算了,本來你大伯是不讓我告訴你們這些的,我還是實話實說吧,再這樣下去就把我憋死了。

他停頓一下說,你大伯哪里是什么商人,你大伯他哪里有什么家室! 你大伯又哪里會有錢!當(dāng)年,足足有140 萬人一下子涌進(jìn)臺灣這座島嶼,像我們這些當(dāng)小兵的怎么可能找下媳婦?我們那些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沒有結(jié)婚??! 我和你大伯到臺灣后,先是駐防金門、馬祖等地,退伍以后,我們的年齡都還不太大,又不愿意住進(jìn)“大我退舍”等死,只好出去找工作干。人只有在忙碌的時候才不會想家想媽,想媽和媳婦做的飯菜。我們拾過破爛,包過餃子,蒸過饅頭,送過報紙,當(dāng)過清潔工,最后在一個養(yǎng)雞廠干了二十多年。我們這些人被當(dāng)?shù)厝私凶鐾馐∪?,又沒有家室,能有個地方安置就不錯了。你大伯長得高大,身體也壯實,干勁很大,他說咱說不定哪天就能回家,咱不好好干,拿啥見咱的父母親和老家的人?等兩岸終于讓我們這些老兵回家探親時,我們在第一時間開始和老家的人聯(lián)絡(luò)。你不知道你大伯當(dāng)時收到你們的來信后有多高興,他把信捂到胸口上,三天三夜都沒睡,一會兒哭一會兒哭,就跟瘋了一樣。他不停地說,我媽還活著,我媽還活著呀! 我還有兒子呢! 謝天謝地,我這門香火總算沒有斷,總算能對得起列祖列宗了……可遺憾的是他卻沒能見到他媽最后一面。他本來是想回家定居的,可當(dāng)他知道他的媳婦嫁給了他的弟弟后,就決定不回去了。為了讓他們安心過日子,他回家時還雇了一個馬來女人冒充媳婦。

這些年,你大伯把退休金和掙來的錢都給了你們。我說,你也留點錢給自己吧。你大伯說,我光棍一條,要錢干啥?孩子生下后,我連一天都沒撫養(yǎng),是我弟弟和香香養(yǎng)大的,現(xiàn)在連孫子都長那么大了,和其他老兵相比,我真是太好了。當(dāng)?shù)弥约嚎觳恍辛艘院?,他把你們家的地址留給我說,看來我二孫子結(jié)婚我是回不去了,拜托你一定聯(lián)系上他們,讓他們把我的骨灰接回老家,安葬在我父母旁邊。他們活著,我沒有好好孝順?biāo)麄?,就讓我死后永遠(yuǎn)陪伴著他們吧!

狗剩說完這些哭了,停了一會兒哽咽著說,他比我幸運啊,還有兒子和侄子接他回家,只怕我這把老骨頭要永遠(yuǎn)扔在這里了。

我說,你們完全沒有必要這樣拼命賺錢的呀!大陸現(xiàn)在變化很大,早就不是他剛回來時看到的大陸了,情況已經(jīng)變得很好了。狗剩說,有些事兒你們是不會明白的。比如我吧,我老家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我賺錢干啥?可你知道你大伯是怎么說的嗎?他說,你老家沒人了,可你還有家鄉(xiāng)啊,你把錢捐給家鄉(xiāng)的學(xué)校,醫(yī)院,老人院,至少還能留個名兒吧?咱得讓咱老家人覺得咱在外面混得還不錯呀! 我就按他說的去做了,把錢捐給了我老家的學(xué)校,老家還邀請我回去過一次,披紅戴花,很榮光,很榮光。

半年前,你大伯和我商量,明年四月份我回大陸參加我二孫子的婚禮,就不打算再回來了。香香死了,我也不用害怕面對她了。我手頭還有點錢,回去和我弟弟好好過日子去!他說要走,我也不想干了,反正都一把年齡了,也該歇了。我們一起住進(jìn)了“大我退舍”,兩個月后,他有一次突然吐血,住進(jìn)了榮民醫(yī)院,一查竟然是肺癌晚期,很快就去了。臨走的時候,他說,我好想吃香香做的面條呀!

我和哥都驚呆在那里。

狗剩又從口袋里摸出一件東西給我,這是一張銀行存單,價值人民幣三十萬元。狗剩說,這是你大伯最后的錢了,他說,留給你們?nèi)O子媳婦用。我哥哭了,我的眼里也是酸的,可我忍住了。我說既然我大伯賺錢那么不容易,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還要給家鄉(xiāng)捐資修公路?狗剩笑了,說這一點你們就不明白了,男人嘛,在外面混了一輩子,誰不想體體面面地回家,誰不想讓別人覺得他很能干?

我恍然大悟。這些年全村人提起我大伯,沒有不感恩戴德的,沒有不伸大拇指的。我大伯這次回去,將長眠于故鄉(xiāng)的大地,我希望故鄉(xiāng)人記住的將永遠(yuǎn)是他十分美好的一面。

我說,這些錢我們實在不能再要了,這次我大伯回去就是永遠(yuǎn)地回去,我只想讓他體面地回家。狗剩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思,意味深長地說,錢給你們就是你們的,隨你們怎么處理吧!

我哥說,這些錢都是大伯拿命換來的,我們真的不能要,只希望他能有一個體面的葬禮。

我們不謀而合。

狗剩的眼里有了淚水,你們真是好孩子,大順?biāo)掠兄?,?yīng)當(dāng)安心走了。

我立刻給我們部長打電話,報告了我大伯捐資助教的心愿。在電話里我是這樣說的,我說我大伯臨死的時候,還念念不忘家鄉(xiāng)的小學(xué)校,覺得那些房子老太舊了,他決定拿出一部分錢翻蓋校舍。我們部長說,他盡快向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匯報,對你大伯這種拳拳的愛鄉(xiāng)之心,會給以表彰的。

正如我們所預(yù)料的,當(dāng)我們一下火車就看到“歡迎臺胞趙大順回家!”“趙大順永垂不朽!”等白色的橫幅。我們穿上孝服,我和我哥一個人手捧骨灰盒,一個人手捧我大伯的遺像走在隊伍的前面。我的家人隨后,再后面是前來吊唁的領(lǐng)導(dǎo)。在村里老屋里,我們作了短暫停留,然后一路向我們家的祖墳而去。這時候我們送葬的隊伍中又加入了我們村學(xué)校的老師和學(xué)生們,使隊伍變得更加浩蕩,足足有一公里長。

在墳地里,我父親悄悄給我說,人活到這份上就足夠了。我點點頭,并沒告訴他我大伯在臺灣其實沒有生意,也沒有成家,更沒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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