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超
一
臘月初八的黃昏,西北風(fēng)呼呼地涌進城里。雖然是南方沿海城市,人們還是感到陣陣寒意。由于天氣冷,陳谷也懶得去尋找他的目標,準備到夜排檔喝點酒,然后回工棚睡覺。這天是臘八節(jié),是個好日子,大街上所有上點檔次的賓館飯店都有婚宴。陳谷走在霓虹燈閃爍的大街上,耳邊不斷飄來此起彼伏的鼓樂聲,整個城市沉浸在喜慶的氣氛中。陳谷走進天成飯莊時,一陣名叫《好日子》的樂曲聲驟然響起,他抬頭望了望大門上方的電子顯示屏,便看到了一排醒目的紅色字幕:“恭賀張小莉小姐李四先生喜結(jié)良緣?!标惞鹊男亩溉灰欢叮⒓醋呱蠋撞?,站在樂隊后面,偷偷地將目光投向大堂。于是他看到了他要找的張小莉:是她,就是她!張小莉穿著潔白的婚紗,手捧一束鮮艷的紅玫瑰,一臉幸福地跟前來道賀的親朋好友們交談著,新郎站在她旁邊,高大帥氣,也是一臉幸福。雖然張小莉經(jīng)過精心化妝后變得比以前更漂亮了,但陳谷依然一眼就認出了她。她就是化成了灰陳谷也認得!這條美女蛇,別以為穿上馬甲別人就認不出了。
陳谷在這個規(guī)模不大但十分繁華的城市待了一年,終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仇人張小莉。
為了尋找張小莉,陳谷分別在五個建筑工地打了一年的零工。他白天搬磚、背鋼筋、拌混凝土,汗流浹背地干活,晚上像游魂似的在大街小巷游蕩。這個城市里的幾乎所有的休閑娛樂場所他都去光顧了一遍,不是為了風(fēng)流,他既沒錢也沒心思風(fēng)流,而是為了尋找仇人張小莉。為此,陳谷受盡了屈辱。大型的夜總會和酒吧還好,到服務(wù)臺打聽,對方會不失禮貌地回答他。叫他受不了的是那些小發(fā)廊、小按摩房和洗腳屋之類,他只要一拉開玻璃門,幾個小姐便會熱情似火地朝他喊:“進來,進來呀?!笨伤粏栍袥]有張小莉,對方就立即向他翻白眼,冷若冰霜地說:“沒有!”有一次,他剛說出“張小莉”三字,里面就著急忙慌地跑出一個小姐:“來了來了!”陳谷一看,不是他要找的張小莉,調(diào)頭便走。于是背后就傳來辱罵聲:“神經(jīng)病,這么個灰頭土臉的打工仔,也想外包?”
人倒了霉,連風(fēng)塵女子也來欺侮,陳谷恨恨地想。而僅僅在三年前,陳谷可不是一個灰頭土臉的打工仔,他是一家著名房地產(chǎn)公司儀表堂堂的財務(wù)主管。
轉(zhuǎn)眼便快到農(nóng)歷的年底,工地已放假,民工都回家與親人團聚去了,只有他陳谷有家難回,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守在冷冷清清的工棚里。而這一年里,他連仇人張小莉的影子都沒見到。然而,正當(dāng)他心灰意冷幾近絕望時,突然見到了張小莉。
陳谷先是一陣驚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但這驚喜瞬間即逝,馬上代之以滿腔怒火:就是這個臭婊子,像變魔術(shù)似的讓他一夜之間由著名房地產(chǎn)公司的財務(wù)主管變成了勞改犯,繼而又成為一個建筑工地的打工仔,一個繁華城市里的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陳谷血脈賁張,新仇與舊恨一齊涌上心頭。他想沖上前去,猛地扯住張小莉的婚紗,大聲責(zé)問她為什么要陷害自己,并把她的經(jīng)歷以及無恥公布于眾。但他終于忍住了,他知道在這樣的場合中,這種行為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結(jié)果——被人圍住,揍個稀巴爛。
陳谷的腦子經(jīng)短暫的短路后,冷靜了下來,他決定換一種方式報復(fù)。
陳谷點燃一根煙抽起來,同時腦子里想著辦法。這時,樂隊的鳴奏暫停,一個吹銅管的老頭也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走到他身旁:“師傅,借個火?!标惞锐R上掏出打火機替他點著,并若無其事地問道:“這對新人好般配啊,都在哪里工作呀?”
“梅花集團。新娘是公關(guān)部主任,新郎是銷售部經(jīng)理,好有錢了。”老頭帶著羨慕口氣答道。
梅花集團是當(dāng)?shù)匾患抑髽I(yè),陳谷知道這家企業(yè)的老總叫魯興良,他經(jīng)常在當(dāng)?shù)氐碾娨曅侣勆峡吹剿?,此人昨天還跟著市長在長三角考察。
陳谷便有了主意。他叫了輛出租車,回到他的工棚,取出紙筆,給新郎李四先生寫了封信。接著,換上一身體面衣服,然后又叫了輛出租車,來到一家大型超市。他徑直走到水族柜臺,買了一只兩斤重大王八,再到一家花店,先買了兩枝紅玫瑰,又叫老板娘將那只王八包裝起來。
“王八還要包裝?”老板娘好奇地問。
“不但要包裝,還要包裝得漂亮?!标惞日f。
“這我倒是頭一回見到?!崩习迥镌桨l(fā)好奇了。
“少廢話,”陳谷不耐煩地朝她一擺手,“又不是讓你白包裝。”
老板娘便不作聲了,先拿一只紅色塑料袋將那王八裝好,再連同那封信放進一只粉紅色的紙盒,用五顏六色的塑料帶扎好。陳谷又叫她把兩枝鮮紅的玫瑰插上,最后,貼上一張心形紅紙,用顏料筆端端正正地寫上四個字:“恭賀新禧”,落款是“魯興良”。
陳谷拎著他的漂亮的“禮物”匆匆趕到天成飯莊,大堂已空無一人,樂隊撤走了,賓客們都進入宴會廳入席。陳谷走進宴會廳,里面一片幽暗,只有正前方的表演臺上燈火輝煌,大型LED屏幕上滾動播放著張小莉和李四戀愛期間的浪漫視頻。新郎新娘大概剛喝過交杯酒,正在賓客們的喝彩聲中相擁熱吻。陳谷在宴會大廳搜尋了一番,便快步走向其中的一桌,那里坐著二女二男,分別是兩個伴娘和伴郎。陳谷把“禮品”盒放到桌上,對他們說:“是魯總特地送來的禮物。魯總說叫新郎新娘當(dāng)眾拆開?!?/p>
四個人看了一眼上面的祝福語和落款,歡呼起來。
“喲,魯總都送禮物來了?!?/p>
“小莉和李四好有面子?!?/p>
“過會兒拿到臺子上去,叫新郎新娘當(dāng)著客人的面取出來?!?/p>
陳谷退回到后排,他本想親眼看看那禮物拆開后所產(chǎn)生的效果,卻又覺得不妥,怕引起別人注意,便走出天成飯莊,到一個大排檔喝了一瓶紹興酒,吃了一盤炒年糕,然后回工棚倒頭便睡。但躺到床上,卻睡不著,腦子里浮想聯(lián)翩,為自己剛才的奇思妙想感到十分得意。陳谷想像著那只王八被當(dāng)眾取出時所引起的尷尬場面,以及新郎新娘的狼狽神情。
陳谷仿佛看到主持人對著話筒大聲宣布:“各位來賓,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魯老總,梅花公司的老板魯興良先生雖然跟市長一起遠在長三角考察,心里卻惦念著我們這個婚禮,特地派人給新郎新娘送來了一件精美的禮品。”
臺下響起了長時間的雷鳴般的掌聲。
“下面請新郎新娘將禮品打開?!敝鞒秩烁呗曊f道。
“嘩——”暴風(fēng)驟雨般的掌聲再次響起。
新郎李四和新娘張小莉懷著一顆激動的心從主持人手中接過禮品。兩人仔細小心地將盒子上那五顏六色的彩帶解散,打開盒子,發(fā)現(xiàn)有一樣?xùn)|西裝在一只紅塑料袋里。新郎李四便去解那袋口。
突然,新郎“啊”的一聲慘叫,像受到炮烙似的急忙伸出手來,卻帶出了一只綠頭大王八,那王八緊緊地咬住了他的食指。
綠頭大王八的四只腳拼命地在空中撐劃著,像在河里劃水,又像跳水運動員跳入池子后往水面上游那樣。它的嘴緊咬著新郎李四的食指,由于憋悶得太久,那綠頭看上去十分憤怒,就像男人雄起時的龜頭。
綠頭大王八的腳一撐一撐,新郎的手一甩一甩。
新郎李四聲聲慘叫,疼得呲牙咧嘴,被王八咬住的手拼命地甩著,不停地甩。整個身子在舞臺上團團打轉(zhuǎn)。不一會兒,他的食指開始流血,那鮮紅的血一滴一滴地掉落到地板上。
主持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新娘張小莉也不知所措。
張小莉看到李四手上的血,一陣眩暈,邊上的伴娘忙將她扶住。
臺下的客人望見這一幕,一個個目瞪口呆。宴會廳里突然安靜了下來,接著又響起了嘰嘰喳喳的議論聲。
新郎李四在臺子上繼續(xù)慘叫,繼續(xù)甩手,繼續(xù)打轉(zhuǎn)。
終于,有幾個男人醒過神來,往臺上跑去,包括兩個伴郎。其中的一個一只手捏住新郎的手腕,另一只手捏住王八的脖子,拼命地扯,那樣子看上去有點像拔河??墒撬睦锍兜瞄_。王八的那只綠嘴就是緊咬著新郎的食指不放。當(dāng)?shù)赜袀€傳說,要讓王八松口,除非天上突然打一個響雷。然而,這是寒冬臘月,哪來的響雷?
陳谷想到這里,不禁在被窩里啞然失笑。
但緊接著,陳谷的心中又涌上一片辛酸。
二
想起往事心頭恨。
三年前的一個夏夜,陳谷和公司副經(jīng)理王田被一個小建筑包工頭請去吃飯。王田是陳谷在公司里的兩個最好的朋友之一,當(dāng)然他倆能成為好朋友基本上出于利益關(guān)系,王田是陳谷的上司,而陳谷是公司董事長白長富的心腹和患難之交。小包工頭很熱情,不但點了美味佳肴,還從蒙娜麗莎夜總會叫來了兩個美女,分別陪他倆喝酒。王田是蒙娜麗莎的老客戶,估計對身邊的美女熟了,兩杯酒下肚,便對她動手動腳,東摸西摸,摟摟抱抱的。陳谷雖也喜好這個,但他不認識身邊的美女,加上不喜歡當(dāng)眾輕浮,所以顯得拘謹。然而,美女很主動,不斷地往他身上靠,用淡淡的體香撩撥他,撩撥得他心里癢癢的。美女時不時地撫摸一下他的手背和大腿,美女的手軟綿無比,柔若無骨。美女風(fēng)姿綽約,皮膚白凈,胸脯高聳,面容姣好。陳谷起先還能把持住,但大半瓶八年陳的紹興酒喝下后,兩只手就開始不安分了。小包工頭便對那美女說,等會兒陪陳主管到房間里休息一下。美女便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又朝他笑了笑。陳谷的心一陣亂跳。
飯局結(jié)束了,陳谷和身邊的美女慢慢地站起來,陳谷有些猶豫,如果王田招呼他一起走怎么辦。然而,陳谷的這個擔(dān)憂是多余的。王田摟著他的美女徑直走了,連理都沒理陳谷。
美女便帶著陳谷去開了房。陳谷給老婆周麗華發(fā)了條短信,說跟朋友打麻將,要晚點回家。
陳谷是后半夜一點光景醒來的,他是被老婆周麗華的電話吵醒的。陳谷沒接老婆電話,因為他突然想起剛才發(fā)生的令他神魂顛倒的一幕。他看了看身旁,發(fā)現(xiàn)那美女已經(jīng)不見了。陳谷感到納悶,她怎么錢都沒向他要,就一聲不響地走掉了呢?陳谷原是準備給她五百元錢的。但陳谷沒時間想這些,趕緊給老婆發(fā)了短信:對不起,剛才上廁所了,馬上到家。
次日上午八點四十分,剛上班不久,一個陌生男子走進陳谷的辦公室,說是警察,叫陳谷跟他到派出所走一趟。
“為什么?”陳谷驚叫。
“為女人的事?!蹦凶永淅涞卣f,同時掏出證件向他一揚,“別大呼小叫的,你老實點,我所以穿便衣來,是給你面子?!?/p>
陳谷明白了,估摸是那女人從他房間離開后,又到別處賣淫被抓,將他的事也一并交代了。陳谷只得跟著警察去派出所,路上,陳谷的后腦勺陣陣發(fā)涼,此事如果傳出去,他將如何面對他老婆周麗華和女兒陳麗麗以及公司里的人。他決定打電話給王田,叫他帶上錢想辦法將他悄無聲息地從派出所撈出來,不管花多少錢都行,絕對不能被拘留。
可是一到派出所,陳谷驚呆了,情況比他想像的要嚴重得多,那女人今天一早就向派出所報案,說陳谷強奸了她!那女人名叫張小莉。
這怎么可能呢?開房是她提出的,是她自己光著身子從浴室里出來的,又是她自己主動躺上來的。這怎么能叫強奸呢?
警察沒理會他的喊冤叫屈。只是讓他做筆錄,并沒收了他的手機,不許他同外界聯(lián)系。很快,又叫他在一張拘留證上簽字。陳谷不肯簽,說他是冤枉的。警察說,就算是冤枉了你,你昨晚做的事也一樣可以拘留你。陳谷沒話可說了,他身上開始出汗,他知道這下難做人了。
到拘留所后,陳谷又做了次筆錄。他做完筆錄后又說:“我真的是冤枉的,那女人有什么證據(jù)說我強奸了她啊!”
“你也沒證據(jù)證明你沒強奸她呀。”警察鄙夷不屑地對他說,“你應(yīng)該面對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什么?現(xiàn)實是張小莉報了案,現(xiàn)實是你自己也說張小莉沒拿你一分錢,現(xiàn)實是你自己也承認你當(dāng)時喝醉了酒。你喝得酩酊大醉,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本煲贿B說了三個“現(xiàn)實是”,用的是排比句,排比句的特點就是氣勢特別強。
這算哪門子證據(jù)??!陳谷心里直慘叫。
過了一天,陳谷又做了一次筆錄,這次不是警官,是一名女檢察官。陳谷向她重復(fù)了同樣的內(nèi)容,并繼續(xù)大喊冤枉。女檢察官說,是不是冤枉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證據(jù)說了才算。到時候我們會把證據(jù)交給法庭的。我看你還是找個律師吧,由我們指定還是你自己請。陳谷馬上說自己請,并把王田的電話告訴了她。
又隔了一天,王田替他請的律師來了,他向陳谷詳細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然后說:“從你說的情況看,這不像是強奸,我完全可以為你做無罪辯護。不過,到時候法庭上如果出現(xiàn)了新的證據(jù),那就不好說了?!?/p>
出庭的那天,陳谷又一次驚呆了。檢察官果然拿出了新的證據(jù)。
是張小莉從酒店房間向朋友圈發(fā)的一條求救微信:“快來救我啊,有人強奸我!”這條微信還定了位。當(dāng)然沒人會來救她,不但不救,反而向她點贊。只有其中的一個叫她去找警察叔叔。然而,法院卻以此定了陳谷的罪。雖然律師作了辯護,說既然有時間發(fā)求救微信,為什么不打110?張小莉本來就是個風(fēng)月場中之人,這樣的微信當(dāng)不得真。但沒用,法庭不予采納。但鑒于當(dāng)時的具體環(huán)境以及張小莉的特殊身份,只判了陳谷一年六個月徒刑。
三
當(dāng)冰冷的手銬又一次銬住陳谷的雙手時,他似乎一下子清醒了:有人陷害了他。那么是誰陷害了他呢?張小莉是不可能的,陳谷與她素不相識??隙ㄊ潜澈笥腥嘶隋X,通過張小莉給他設(shè)了個局。陳谷回到看守所后,一面為自己那天夜里的行為痛心疾首,一面思索著那個在他背后下毒手的人會是誰??墒牵g盡腦汁,也想不出這個人,陳谷覺得自己這一生無論在單位里還是社會上都沒有任何仇人。
莫非是公司董事長白長富?
陳谷其實是不應(yīng)該想到白長富的。他和白長富是朋友,當(dāng)年白長富做煤炭生意虧得一塌糊涂,債臺高筑,被債主追逼得走投無路。那時陳谷是一家銀行的信貸員,想辦法為他貸到一筆款,又動用各種關(guān)系給他籌措了一筆錢,總算幫他渡過了難關(guān)。后來白長富東山再起,通過搞房地產(chǎn)發(fā)了,就叫陳谷從銀行辭職,高薪聘他擔(dān)任公司的財務(wù)主管。難道那仇人會是他的患難之交?
陳谷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他這人除了有好色這個絕大多數(shù)男人都有的毛病外,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貪杯,而且喜歡酒后亂說。與同事們酒足飯飽時,常有人有意無意地問起他與白總的關(guān)系,而陳谷竟以恩人自居,有幾次甚至說沒有他就沒有白長富的今天。這些話自然免不了要傳入白總的耳朵。因此,人們發(fā)現(xiàn)這些年白長富對陳谷好像冷淡起來了,誰都清楚,成功人士都挺忌諱這個的。公司里的人說,陳谷要是能管住自己的臭嘴,早就做總經(jīng)理了,哪會做這么長時間的財務(wù)主管。特別是一個月前,陳谷對自己的獎金分配不滿,喝醉了酒大罵白長富的良心被狗吃了。當(dāng)時王田在場,提醒他說,少說幾句吧,要是被白總聽到了,你那財務(wù)主管的位子也會保不住的。
“他敢!”陳谷大聲喊道,“他的那些爛事我都清楚,他若敢趕我走,我就叫他坐牢?!?/p>
這話后來果然讓白總知道了,據(jù)說白總聽了后火冒三丈,咬牙切齒地說:“陳谷這狗東西,他還想讓我坐牢?小心我叫他先蹲監(jiān)獄!”
陳谷大概是想起了這句話,一時懷疑起白長富。
但陳谷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且不說傳聞是真是假,就算白長富真的說過那個話,那也無非是句氣話。畢竟是患難之交啊!就算白長富真的要給他顏色看,下手也決不會這么狠。
那么害他的人到底是誰呢?陳谷實在想不出來。
陳谷在悔恨交加中決定,出獄后一定要找到張小莉,只有張小莉知道那個要害他的人。
判決一結(jié)束,便允許親朋好友來探望了,但除了王田和劉立平兩人,居然再也沒人來看他,老婆周麗華和女兒陳麗麗也沒來,雖然陳谷很怕她們來看他。陳谷心里慘然嘆道:誰叫自己是個強奸犯呢?如果是個殺人犯,情況可能會好得多。王田和劉立平是陳谷最好的兩個朋友。王田和他的關(guān)系你已清楚。劉立平能成為陳谷的鐵哥們則純屬偶然。
劉立平是公司辦公室的一個普通文員,忠厚老實,你就是把手指頭伸進他嘴里他也不會咬,也沒什么追求,人們不大看得起他。但劉立平喜歡打麻將,陳谷也喜歡麻將。不過,劉立平一般是進不了陳谷他們的麻將圈的。有一天晚上,陳谷他們?nèi)币?,只好叫上劉立平。陳谷坐在劉立平的下位。劉立平和了一副大牌,按?guī)則每人要給他二百元,可劉立平自己少算了一百。劉立平收錢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啊,我少算了一半?!苯型?,便如此這般地向他們說明,陳谷聽他說得有道理,又是個老實人,就又給了他一百,而另兩人則死活不認賬,還對他冷嘲熱諷,錢都付了,誰知道你是多算了還是少算了。劉立平很生氣,但氣也沒用,只得作罷。結(jié)果,這天晚上,只有陳谷一個人贏了錢,贏了很多,因為劉立平不斷地給他喂牌,不斷地喂,那兩人罵他二百五、十三點,他也照樣喂,我行我素。第二天,陳谷碰到他時問他:“你是故意的吧?”劉立平說:“嗯,我寧可自己輸,也要讓他倆跟著輸。你是個好人,我就讓你一個人贏?!标惞嚷牶螅坪跷虺鰞蓚€道理:一是兩好合一好,你對人家好,人家也會給你回報。二是忠厚的人絕對不可去欺侮他。這種人一旦報復(fù)起來特狠。咬人的狗不叫。從那以后,劉立平對陳谷唯命是從,心甘情愿地鞍前馬后為他效力。
陳谷進監(jiān)獄后,生活上倒不怎么苦,王田為他在里面打通了關(guān)系。給他找了個比較輕松的活兒。劉立平每個月都來看望他,每次都給他帶來許多吃的東西。陳谷對此大為感慨。古人云,博弈之交不終日,飲食之交不終月,利益之交不終年,患難之交可終生?,F(xiàn)在看來這話并不很正確,他的博弈之交和利益之交就勝過患難之交。因為白長富一次也沒來看過他。
然而,叫陳谷受不了的是精神上的痛苦。他是個強奸犯,這是所有罪名里最無恥的一個。雖然他在監(jiān)獄里有關(guān)系,犯人們不敢明目張膽地欺侮他,卻總對他側(cè)目而視,而且在背后罵他是二百五,如今這年代還會去強奸女人,什么地方不能瀉火呀。獄警表面雖對他還算客氣,但陳谷看得出他們的目光含著不屑。
老婆和女兒一直沒來探監(jiān),她們既看不起他,也覺得丟臉。對此陳谷雖痛心卻也理解,感到自己不配做丈夫和父親。在陳谷坐牢快半年的時候,老婆周麗華給他寄來了離婚協(xié)議書,讓他簽字,說家里的財產(chǎn)分三份,他、她和女兒各一份。陳谷略一猶豫,就簽了字,并另寫了一份東西,說分給他的那一份家產(chǎn)他不要了,給女兒,他就凈身出戶。他對老婆的唯一要求是將女兒培養(yǎng)成人。陳谷在上面簽下自己的姓名,按上手印。
陳谷出獄后,沒有回家,也沒有回公司,住進了一個小旅館。他給劉立平打了個電話,劉立平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兩人到附近一個偏僻的小飯店喝酒。陳谷問劉立平,那個臭婊子張小莉還在蒙娜麗莎嗎?劉立平說,已經(jīng)走了。他說他一直在關(guān)注著她。聽夜總會的老板娘說,到南方的一個沿海城市去了。陳谷聽了,重重地吐了口氣。劉立平告訴陳谷:“王田跟我說,白總講了,你出獄后,公司還會要你的?!?/p>
“我這身份,還能進公司嗎?”陳谷苦笑著反問道。
劉立平問:“那你有什么打算?”
“到外面去找點事做?!标惞日f。
劉立平沉默了一會兒,沒說什么,只問道:“什么時候走?”
“明天?!标惞日f。
劉立平?jīng)]說話。
次日一早,劉立平來送他。他先給了陳谷一萬元錢,說是王田的,他出差了,沒法來。接著又拿出五千元,說不好意思,手頭有些緊,只好給這么點。陳谷說,王田的我收下,你的我就不收了,你生活困難,又為我破費了許多。劉立平沉下臉說,要是看不起我你就別拿。陳谷只得收下。
四
陳谷來到了那個南方沿海城市,劉立平曾告訴他張小莉在那里。當(dāng)然,他沒對劉立平說,他是到了后才告知他的。陳谷必須要找到張小莉,進而找到那個暗算他的人。一年半的牢,強奸犯的罪名,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陳谷原以為自己是能夠在新環(huán)境里立足的。他畢業(yè)于重點大學(xué),有高級會計師職稱,計算機三級,英語六級,找個好一點的工作不成問題。讓陳谷始料不及的是,由于這個城市治安形勢比較復(fù)雜,凡是上點檔次的單位都要求外地人提供由戶籍所在地派出所開具的無刑事犯罪證明。而陳谷是開不出無刑事犯罪證明的,他只開得出有刑事犯罪證明,而且是強奸犯。這樣,陳谷便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只好去建筑工地打零工。于是陳谷更加恨死張小莉了。
現(xiàn)在陳谷終于找到張小莉,并給了她顏色。陳谷躺在床上,不禁又一次為自己的杰作感到得意。他知道那只兩斤重的大王八一定會給張小莉的婚姻帶去一片陰影,他們的夫妻生活很有可能因此而暗淡無光。陳谷也知道張小莉一定會來找他。他在給李四的信里寫上了自己的手機號碼(但沒寫姓名)。他在信中不但說張小莉這個臭婊子怎樣送貨上身在先,告他強奸于后,還說他如今除了一個強奸犯的罪名外,已一無所有,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如果張小莉不說出那個背后策劃者,他就叫她永無寧日,甚至不惜玉石俱焚。
果然,第三天傍晚,陳谷收到了張小莉發(fā)來的手機短信,很長。張小莉在短信里大罵陳谷卑鄙無恥,罵他做這樣的下流事絕沒有好下場,并說她老公非常愛她,根本不會相信他的鬼話。還說她老公白道黑道都有人,叫他小心自己的狗命。陳谷看完短信,全身的血都沖到了腦門上,氣得幾乎要暈倒。這臭婊子竟說自己卑鄙無恥!
陳谷盛怒之下,決定到公司去找張小莉,逼著她說出那個幕后指使者,如果她不肯說,就一刀捅死她。陳谷這樣想著,便從床下拖出那只大旅行箱,拿出藏在箱底的一把匕首,那是他半年前通過網(wǎng)上的介紹購得的。然而,陳谷舉起匕首,一道寒光便在他眼前一閃,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腦門上的熱血也隨之開始冷卻。陳谷猶豫了起來,且不說他敢不敢將這匕首捅進張小莉的身體,就算真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那接下來呢?那可不是坐一年半牢那么簡單了,很有可能被槍斃。一想到槍斃,陳谷便倒吸了一口涼氣,底氣也越來越不足。陳谷怕被槍斃,怕得要死。
陳谷十幾歲時見過犯人被槍斃的場景。
陳谷看到那殺人犯撲倒在地上,后腦勺上有兩個血洞,還在汩汩滲著血。那兩個血紅的洞像兩只充血的眼睛在盯著他,陳谷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回家后,陳谷的腦海里一直浮現(xiàn)著那后腦勺上的兩只充血的眼睛,它們似乎一刻不停地在盯著他。陳谷的心里充滿了恐懼。
此刻,陳谷眼望著這把寒光閃閃的匕首,那兩只長在后腦勺上的充血的眼睛又在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了出來。陳谷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天夜里,陳谷做夢了。
他夢到自己到了刑場,看到那殺人犯還撲倒在地上,后腦勺上那兩個血洞,仍然在汩汩滲著血,那兩個血紅的洞依然像兩只充血的眼睛在盯著他。這時,其中的一個帶著槍的人叫他轉(zhuǎn)過身去,陳谷想,完了,他要朝我開槍了。果然,陳谷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只響了一聲,而不是兩聲,子彈也不是打在他的后腦勺上,而是打在背上,陳谷并沒有感到痛,只覺得有點癢。于是,陳谷醒來了。
陳谷醒來后,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后背,發(fā)現(xiàn)硌著一粒沙子。
由于夜里沒睡好,第二天起床陳谷頭昏腦漲,到外面吃了早點后,就再回工棚睡回籠覺,他迷迷糊糊剛睡了會兒,口袋里的手機響了,電話是劉立平打來的。劉立平說,快過年了,怕他一個人冷清,想來看看他?,F(xiàn)在他已經(jīng)在一家旅店安頓下了。劉立平半年前也來看過他一次,也是到旅店后才打電話給他的?!傲⑵桨。氵@樣叫我怎么過意得去呀?!标惞仍陔娫捓飮@息道,他眼睛有點發(fā)澀。
五
陳谷走進旅店的房間,看到劉立平給他帶來了好多家鄉(xiāng)的年貨,就說:“立平,大過年的,家里那么忙,你能大老遠地趕來看我已讓我很感動了。還買了那么多東西,你家里也不寬裕呀?!?/p>
劉立平回答說:“如今好多了,白老總提拔我做了辦公室副主任,我現(xiàn)在也算是個中層干部了,拿到了五萬元年終獎?!?/p>
“那太好了。立平,祝賀你。”陳谷說,他打心眼里替劉立平高興。
聊了一陣子天,便快到吃午飯時間了,兩人就到一家小酒館喝酒。幾杯酒下肚,平時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劉立平,話也多起來了,而陳谷的話更多。陳谷告訴劉立平他已找到了他的仇人張小莉,還對他說了在張小莉的婚宴上假冒她公司老總送王八的事。劉立平聽了,沉默了片刻,然后說:“你這個報復(fù)夠狠的,張小莉的婚姻恐怕不會幸福了。既然這樣,我想你還是回公司上班吧。一則你已達到了目的,二則你在這里也找不到工作,總不能一輩子在建筑工地做苦力吧?!?/p>
“不,我不可能回公司去,在那兒我這張臉沒地方擱啊!”陳谷說,“再說了,我并沒有達到目的。我還想從張小莉那兒弄清楚那個背后陷害我的人?!?/p>
“你別做夢了?!眲⒘⑵綋u搖頭說,“張小莉是絕對不可能說出那個人的。她如果說了,當(dāng)年的案子就得重新審理了。那樣的話,張小莉不但要將拿到的好處費吐出來,還會因誣告而坐牢?!眲⒘⑵秸f到這里抬頭看了一眼陳谷,“你總不會拿刀逼著她說吧?”
“這想法我還真有?!标惞纫а狼旋X地說。
“別發(fā)神經(jīng)了,這樣做等于是同歸于盡,一點意思也沒有。陳谷,你要知道,你還有個女兒呢。”劉立平說,“退一萬步講,就算真的被你逼問出來了,那又怎么樣呢?讓案子重審?讓已經(jīng)被淡忘了的事重新回到人們的記憶里?”
陳谷陷入了沉默。劉立平又說道:“損人有兩種,一種是損人利己,另一種是損人不利己。損人利己還有點意思,因為人都是自私的,有時為了趨利避害,禁不住要去做損害別人的事,比方說張小莉,她害你是為了趨利,而她背后的那個人則是為了避害。至于你的行為,雖不能說是損人不利己,但你的‘利己最多只是逞一時之快而已。說白了,是損人害己,一點意思也沒有?!?/p>
陳谷心想,這個劉立平,那么沉默寡言的一個老實人,原來居然是個哲學(xué)家。他內(nèi)心已開始不得不承認劉立平的話有道理。陳谷此刻仿佛又看到了后腦勺上的兩只流著血的眼睛。于是,他轉(zhuǎn)移了話題,嘆了口氣說:“究竟是誰會對我下手那么狠呢?想我陳谷,這一生可沒有跟任何人結(jié)過仇啊。雖說我喜歡酒后亂說,但我那些酒話除了那句‘叫白長富坐牢,并沒得罪過別人呀。難道會是他?”
“那絕不可能?!眲⒘⑵綌嗳环穸ā?/p>
“何以見得?”陳谷盯著他的臉問。
劉立平說:“你跟白總是患難之交,甚至可以說是你當(dāng)年救了他。他絕不會因一句酒話而害你,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呀?!?/p>
“我以前也這樣想過,”陳谷喝了一口酒,神情暗淡地說道,“可是我現(xiàn)在有點改變想法了。自從我被抓,坐牢,以及出獄,一直到在這個城市里流浪,白長富始終沒有來看過我。”
薄情少義啊,說到這里,陳谷的心里不禁深深地嘆了一下。
想當(dāng)年白長富做煤炭生意,購買了三十個車皮的煤炭,結(jié)果錢匯出去了,煤卻沒運來,一百多萬錢被騙走。那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一百多萬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啊!騙走的錢當(dāng)中,既有他自己的全部積蓄,又有銀行貸款和親朋好友的借款,還有從地頭蛇那里借來的高利貸。當(dāng)時,銀行催他,親朋好友逼他,地頭蛇們更是揚言要挑他的腳筋甚至追殺他。白長富那時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他東躲西藏,走投無路,徹底陷入了絕境,尋死的想法都有。幸虧陳谷及時向他伸出了援手,幫他四處借錢籌款,才讓他脫離了困境。
“可是白總不是叫王田捎過話,說公司會繼續(xù)用你?”劉立平不同意陳谷的想法,所以提醒他說。
“那全是虛情假意。因為他完全清楚我是沒臉再進公司的?!标惞葘Υ瞬灰詾槿弧K痔ь^看了劉立平一眼。
“你用不著這樣看我,”劉立平說,“你別以為白總提了我,我就替他說話。陳谷,不瞞你說,全公司都知道,我能當(dāng)上辦公室副主任,是沾了你的光。”
“此話怎講?”陳谷問。
“我跟你的關(guān)系好唄?!眲⒘⑵酱稹MA艘粫?,他又對陳谷說:“陳谷,我老實對你講,你背后說白總的那些話,的確都有人傳給了白總。他對你也的確非常不滿。而且,實事求是地說,他的那個身份也不容許他去看望一個強奸犯。所以,他沒來看你。但我同時又要告訴你,我能經(jīng)常來看你,一方面是跟你情義深,另一方面也是白總有意無意地向我打聽你的情況。他實際上是在暗示我,要我跟你保持聯(lián)系。我還要告訴你,你坐牢時,其實是白總為你打通的關(guān)系,王田只是去落實了一下而已?!?/p>
陳谷一聽,不響了。
陳谷覺得劉立平說得有道理,也默默地點了點頭,但他又自言自語般地問了一句:“可是除了他,還會有誰呢?”
劉立平這天像是著了什么魔,話顯得特別多。也許是多喝了幾杯,更有可能是剛拿到了五萬元的年終獎,心里開心。劉立平不僅話多,而且越說越離譜。他居然冷不丁地冒出了這么一句:“你離開單位后,王田的小姨子坐到了你的位子?!?/p>
“這我知道,”陳谷說。稍停了片刻,陳谷忽然抬頭問劉立平說,“你不會說是王田害了我吧?”
“我也就那么隨便一說,”劉立平答道,“你別當(dāng)真。”
“開什么國際玩笑?!标惞刃Φ?,“我和王田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而且我和他從來沒有任何的利害沖突。”
王田是公司里負責(zé)對外聯(lián)絡(luò)的,說白了,是專門去行賄的。王田在將各路神仙供奉得滋滋潤潤的同時,自己也賺得盆滿缽滿。而這一切都逃不過財務(wù)主管陳谷的眼睛,王田拿來報銷的許多發(fā)票都有問題,但陳谷總是睜一眼閉一眼,有時甚至親自動手將賬抹平。為此,陳谷甚至不惜欺騙老總白長富。可以這樣說,王田能發(fā)財,至少一半靠的是陳谷。
“就在出事前的一星期,我還幫了他一個大忙呢。他會為了一個小姨子對我做如此傷天害理的事?”陳谷又加了一句。
“你幫他什么忙了?說出來聽聽。”劉立平好像對陳谷的這句話很感興趣。
陳谷就跟他講了那件事。
那天上午,檢察院打來電話,叫陳谷和王田去一趟。兩人到了那兒,檢察院的人說,市國土局局長受賄被查,他交代說,曾接受過他們公司的十萬元賄賂,錢是王田交給他的。王田一聽,臉都白了。檢察院的人叫他別害怕,房地產(chǎn)公司行賄是普遍現(xiàn)象,他們只是讓他來做個筆錄證實一下,陳谷是公司的財務(wù)主管,也做個筆錄說明錢是從公司領(lǐng)走的。王田當(dāng)時看了一眼陳谷,陳谷朝他笑笑,兩人便做了筆錄。
從檢察院出來后,陳谷在王田的肩膀上打了一拳:“好你個王田,真有你的?!?/p>
陳谷知道王田從他那兒領(lǐng)走的不是十萬元,而是三十萬元!
王田忙對陳谷說:“兄弟呀,這事你可得替我瞞著,我會記著你的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