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波

引 言

“套路貸”新型黑惡犯罪嚴重侵害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擾亂金融市場秩序，影響社會和諧穩(wěn)定。2019年2月26日，公安部在京召開新聞發(fā)布會，通報了全國公安機關打擊“套路貸”新型黑惡勢力犯罪有關情況。通報指出，截至目前，全國公安機關共打掉“套路貸”團伙1664個，共破獲詐騙、敲詐勒索、虛假訴訟等案件21624起，抓獲犯罪嫌疑人16349名，查獲涉案資產(chǎn)35.3億余元。江蘇警方首批公布的9起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案中，南通何某軍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作為典型的“套路貸”黑惡團伙，名列其中。

2019年4月25日，江蘇省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裁定駁回何某軍等人的上訴，維持一審原判。

2018年12月28日，江蘇省南通市崇川區(qū)人民法院對以“何某軍”為首的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案件一審公開宣判。主犯何某軍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罪、非法拘禁罪、搶劫罪、敲詐勒索罪、尋釁滋事罪、開設賭場罪數(shù)罪并罰，決定執(zhí)行有期徒刑二十四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該組織其他15名被告人分別被判處二十二年至二年九個月不等的有期徒刑，均并處沒收個人財產(chǎn)或罰金。

旁聽席的第一排，坐著一位男士，他面色白凈、目光透徹、神情凜然，被告人押解到庭時，甚至還向他點頭招呼。他就是這起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專案的承辦人——南通市公安局崇川分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姓郝，戰(zhàn)友們習慣稱呼他“郝大”。

在過去的600多天時間里，郝大和戰(zhàn)友們艱苦奮斗，攻堅克難，超常規(guī)運轉(zhuǎn)，取得案件偵查、羈押看守和庭審安保的重大勝利，成功摧毀了以何某軍為首的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

這起案件由江蘇省掃黑辦掛牌督辦，也是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開展以來南通首起判決的涉黑案件?！斑@起案件，在證據(jù)和程序上堪稱完美?！背绱▍^(qū)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副庭長曹彬如是評價。

塵埃落定，郝大的內(nèi)心卻五味雜陳。干了17年刑警，這是他所有偵辦案件中，過程最艱苦的案件。4月26日，郝大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只有五個字：當痛飲三杯?。?！

父子倆

通州區(qū)，江蘇省南通市市轄區(qū)，東臨黃海，西枕長江，位于江蘇省東南部，長江三角洲東北翼，與蘇州、上海隔江相望。

禾子是通州騎岸鎮(zhèn)上的小伙，他中等個頭，身材微胖，圓臉龐，戴眼鏡，看上去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2014年，禾子和二甲鎮(zhèn)的姑娘成了家，第二年，兒子出生。

2017年的時候，禾子28歲，常說自己做點小生意，可父親老谷知道，已為人父的禾子，還是經(jīng)常泡在網(wǎng)吧里，沒有固定職業(yè)，也沒有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

老谷年紀大了，為了貼補家用，還在外頭打工。眼見禾子不爭氣，老谷有時會數(shù)落他。一提，禾子就急，說自己一沒學歷，二沒本事，能有什么出息？老谷雖然氣惱，也沒辦法，畢竟禾子是他唯一的兒子。

禾子有一陣不和家里人吵了，老谷還挺高興，覺得兒子終于聽進話，直到4月份的一天上午，禾子突然打來電話，聲音沙啞、顫抖，他帶著哭腔，讓老谷救他，替他還錢。老谷人還在深圳，雖然電話那頭靜悄悄的，但他感覺有旁人在。老谷讓禾子講清楚怎么回事，否則就報警！電話一下斷了。

再次接到禾子的電話是兩天后，凌晨兩點。這之前，老谷已經(jīng)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因為禾子的媽媽、奶奶、小姑都接到籌錢的電話，以為禾子出了天大的事。電話里，禾子吸著鼻子，仍然帶著濃濃的哭腔，還是向老谷要錢，說是欠了債，老谷再不幫，就沒人幫他了。猶豫片刻，老谷說還錢可以，但必須要見到面，還要看到借條。這時，有個男人說話了，他問老谷到底有錢還嗎？老谷說籌到了錢，約個地方見面。

禾子要好幾萬塊錢，別說兩天，就是兩個星期，老谷也籌不到。老谷急匆匆地從深圳趕回南通，帶來了派出所警察。

老谷好久沒見兒子了。禾子面色蒼黃，情神萎靡。與禾子同行的兩個男人給警察一起帶到派出所，其中有個瘦子，拍著禾子的肩膀說，小兄弟欠我一點錢，不要急嘛，沒事的！老谷能感覺到禾子的身體在發(fā)抖，倒是那兩人，嘻嘻哈哈，沒事人似的。

在派出所，老谷做了報案材料。警察對老谷說，凡事講證據(jù)，我們會查下去，你們父子倆最近也當心點！老谷心頭一熱。警察還教育“瘦子”，有債務糾紛通過法律途經(jīng)解決，不要做違法的事！“瘦子”點頭如雞啄米。

總算“救”回兒子，老谷問禾子究竟欠了多少錢？

禾子睖睜著眼睛說，爸，我恐怕是，再不能回家了。

欠債還錢

2017年4月20日中午，南通市崇川區(qū)外環(huán)西路上的一家網(wǎng)吧里，禾子給人找到了。

19日是貸款的還款日，禾子沒還上，以為找個偏僻地方，能躲上幾天，沒想到，他們還是找來了——提起這些欠債，禾子像被針戳破的氣球，頓時泄了氣。

有段時間了，禾子沒工作，沒收入，和家里鬧了矛盾，一下沒了經(jīng)濟來源。三月份開始，他通過中介在市區(qū)幾個零用貸公司借錢，一旦還不上，就拆東墻補西墻，借了一家又一家。有人給他分析，這些公司開不長的，到時就不用還啦。禾子信以為真，以為自己能占點便宜。

到A8零用貸公司借錢是四月頭上的事。公司先是審核禾子的借款資質(zhì)，說能借5000元，但合同上卻寫了8000元。業(yè)務員說，要是違約不還的話，就得按8000元來算，如果正常還款，可以提前結(jié)清，并且不計剩余的利息。禾子信了，雙方約定30周還清，每周300元。

5000元匯到禾子的銀行卡后，業(yè)務員又讓禾子轉(zhuǎn)回1000元，說是服務費，還有第一期的還款和押金，禾子也照辦了。所以，禾子實際拿到手的只有4000元。

零用貸公司的廣告這樣宣傳：門檻低、到賬快、信譽好，現(xiàn)場放款、還款靈活、按天計算……一個月了，禾子沒有等到哪家公司倒閉，遇到的盡是扣除首尾還款，還有平臺費、保證金、服務費、資料費……亂七八糟的扣費、莫名增加的欠債，讓禾子覺得自己鉆進了死胡同，陷入了死循環(huán)，走不出來了。

禾子怕，是真的怕。剛從網(wǎng)吧出來，這伙人就把禾子塞進一輛銀白色的商務車，并且沒收了他的手機?！笆葑印蹦每蓸菲吭宜淖彀停腥藫渖蟻泶蛩?，說他難找，逼他還錢，不僅要還8000元，還要加上找人的辛苦費。害怕再給灌辣椒水、上電棍，禾子被逼寫下了15000元的欠條。

這伙人去哪都帶著禾子，吃飯帶到飯店，洗澡帶到浴室。幾天里，禾子不是給反鎖在屋里，就是讓人盯著，不僅逃不掉，還要負擔他們吃喝玩樂的費用。沒錢付，那就繼續(xù)寫欠條，禾子又寫下一張17000元的欠條。

他們對禾子知根知底，甚至知道二甲鎮(zhèn)上禾子的岳父家在哪兒，逼他用老婆的小轎車抵押貸款，發(fā)現(xiàn)汽車沒停在車庫里，當即扇了禾子十幾個耳光，嚇得他趕緊“交代”可能在老婆的舅舅家。一伙人又追到通州區(qū)金沙鎮(zhèn)，終于找到小轎車。禾子沒車鑰匙，他們就找人開鎖，若不是遇到舅舅家?guī)讉€親戚，礙于人多沒動手，汽車早給他們開走了。

禾子最怕去的是A8零用貸公司，到公司意味著就要挨罵、挨打。揪衣領、抽耳光、敲腦袋是家常便飯，這伙人還用木棍打禾子的腰和屁股，威脅要弄死他，扔到江里去！

抵押汽車的計劃失敗后，他們又逼迫禾子哭著問老谷要錢，嫌他哭得不夠慘，就邊抽他的耳光，邊讓他說話。電話里，禾子不是假哭，是真的哭。

從派出所出來后，禾子沒回家，他又躲了起來。老谷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但想到警察說的話，又有了盼頭。

一場械斗

四月，萬物生長。

通城的夜風不再讓人瑟縮，變得柔和、溫暖。對于沉迷都市喧囂，燈紅酒綠的人來說，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2017年4月27日深夜，崇川區(qū)新建路上的“菲比酒吧”對面，大排檔里有兩伙人，吃著吃著，突然吵起來，到了凌晨四點，又來好幾人，總共十來個人，拿起啤酒瓶和棍子，“呯哩哐啷”亂打成一團……報警的服務員在電話里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

南通市公安局崇川分局虹橋派出所接到報警后，立即趕赴現(xiàn)場，但人卻跑沒了影。持械聚眾斗毆，這可是重大刑事案件！派出所將案情立即通報給刑警大隊第五責任區(qū)中隊。

中隊長是個皮膚黝黑、面目清瘦的小伙子，姓陳，戰(zhàn)友們叫他“陳隊”。陳隊發(fā)信息給郝大，說又來活兒了。郝大在分局刑警大隊分管“打黑”工作，他讓先查查，看看究竟是什么人？

新建路的道路監(jiān)控拍下了兩伙人斗毆的畫面：兩桌人，擼串，喝酒，談笑。一桌三個人，胖子、小個子，還有個長發(fā)妹，另一桌是兩個理著小平頭的男人。突然，胖子用手指著小平頭，先是兩人爭吵，后來兩伙人推搡起來。第一回合交鋒未果，兩桌人又繼續(xù)擼串、喝酒，只是電話打個不停。

胖子那桌陸續(xù)加入兩個男人。凌晨四點，小平頭那桌來了四個男人。人一到，胖子就從包里掏出甩棍，小個子舉起啤酒瓶，后來的人揮動棒球棍，沖上去和小平頭那伙互毆。一瞬間，兩伙人憋了一個多小時的怒氣，仿佛都要從這拳腳棍棒里爆發(fā)出來。長發(fā)妹也不是省油的燈，從汽車后備箱里拿出砍刀交給小個子。后來估計聽到警笛聲，剛把刀接手里，小個子就上車逃跑了……

陳隊緊盯監(jiān)控屏幕，逐一記下他們的汽車牌號：那個矮墩墩的胖子特別顯眼，坐上一輛黑色小轎車。小個子開走了那輛裝著砍刀的車，他看上去挺眼熟，好像是派出所里的“?？汀薄?/p>

幾天后，“菲比酒吧”對面的持械斗毆案件，終于有了初步調(diào)查結(jié)果：小平頭那兩人是南通市海門人，后來參與打架的四個人都是當晚從海門趕過來的。另一伙人里，小個子姓曹，外號“聰哥”，矮胖子姓何，叫“老六”，長發(fā)女叫“莉莉”，拿棒球棍的那個是塌鼻梁的“西西”，還有個方下巴的叫“阿桑”。

“西西”是安徽人，“阿桑”是湖北人，有過搶劫、故意傷害、吸毒等“前科”記錄，他們來南通挺長時間了，和土生土長的“聰哥”、“老六”混到一起，盤踞市區(qū)，出入酒吧、迪廳等“夜場”，經(jīng)常酒后惹是生非，仗勢滋事。

這幾年，崇川分局的警察多多少少和他們打過交道。

胖 子

郝大翻閱案件調(diào)查報告，在“老六”那一頁停住了。這個矮胖子叫“老六”？他問陳隊。

矮胖子已從監(jiān)控錄像里的模糊人影，變成照片上的“老六”了。他臉大如盆，兩只眼睛倒不小，圓溜溜，顯得還挺精神。

陳隊說，這個胖子是通州人，因為嫖娼、吸毒給打擊處理過，算是根“老油條”了。

郝大拿起一疊材料，擺到陳隊面前，他說你看看，這是一個人嗎？

這份材料是派出所上報給刑警大隊的涉黑線索，上面反映的正是老谷父子倆的報案。禾子說要債的那幫人里，瘦子打過他，還有個胖子，在公司里見到的，他又矮又胖，眼睛圓滾滾，像要吃人。他話不多，卻像個“頭頭”，有人管他叫“老六”。

2006年開始，南通市公安局崇川分局建立起所隊聯(lián)合工作機制：凡在派出所轄區(qū)內(nèi)發(fā)生的刑事案件，由派出所和轄區(qū)刑警中隊聯(lián)合偵辦，有可能涉及“黑惡”警情的，要上報到刑警大隊，由“打黑”中隊甄別線索，專案經(jīng)營——在這項機制的運作下，“菲比酒吧”門口的持械斗毆警情，以及A8零用貸公司人員暴力催收的報案，同時匯集到郝大手頭。

A8零用貸公司的地址，在崇川區(qū)中南世紀城20號樓。2017年3月27日成立，4月在工商注冊登記，登記名為“南通遠旺企業(yè)管理咨詢有限公司”。郝大去過派出所，社區(qū)民警說上過幾次門，想做登記，每次都是大門緊閉。公司登記的法人看上去像個正常的生意人，也沒有前科劣跡，就是一直電話聯(lián)系不上。而且到現(xiàn)在，這個公司都沒有查到任何交易記錄。

郝大也去過A8零用貸公司。公司所在的中南世紀城是集商業(yè)商務、金融、居住、體育于一體的現(xiàn)代新城區(qū)。20號樓在中南世紀城的西側(cè)，公司在12樓，招牌上印著“A8零用貸公司”幾個大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寫著“無擔保小額貸款，無抵押快速貸款”等內(nèi)容。公司果然大門緊閉，而隔壁，還有另一家零用貸公司，叫“星辰”，也是閉口謝客。

老六？老六！這個參與械斗的胖子，和A8公司里催債的胖子，是同一個人嗎？

郝大和陳隊，交換各自手中掌握的線索，問對方。

江湖的秘密

2002年，郝大從徐州醫(yī)科大學畢業(yè)，正趕上南通市公安局面向社會公開招警。懷揣“英雄夢”的他，脫下“白大褂”，毅然選擇加入公安隊伍。從警的第一站，是南通市公安局崇川分局刑警大隊，這一干，就是17年。

17年的刑警生涯里，辦理以黃某為首的黑社會案件是2009年的事，當時郝大在刑警大隊第二責任區(qū)中隊，既是偵查員，同時也擔任“法制員”，任務是執(zhí)法監(jiān)督審核，把好規(guī)范執(zhí)法的第一道防線。

以黃某為首的黑社會案團伙通過開設賭場，抽頭牟取50多萬元，經(jīng)營“市政公司”，強奪土方工程、插手經(jīng)濟糾紛，進一步獲取非法利益，并且組織實施了聚眾斗毆、非法拘禁、故意傷害、尋釁滋事等一系列犯罪活動。

正是從這起案件開始，郝大對“涉黑”案件有了更加全面、系統(tǒng)、深刻的認識：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案件太難辦了！無論程序規(guī)范，還是證據(jù)要求，都達到極為嚴苛的程度。案件定性需要大量案件事實為支撐，每一起案件事實的認定又需要全面而細致的證據(jù)證實，并且形成完整的證據(jù)鏈。在偵辦過程中，有很多案件受害人和證人出于恐懼、害怕報復、息事寧人的心態(tài)，不配合公安機關調(diào)查，需要辦案民警付出更多的耐心和努力；而嫌疑人大部分都有前科劣跡，長期混跡社會，有一定的反偵查經(jīng)驗；一起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案件，從偵查，到抓捕，再到審訊，可謂“步步驚心”。

以黃某為首的黑社會性質(zhì)團伙在南通開發(fā)區(qū)及周邊惡名遠揚，嚴重危害了社會經(jīng)濟、生活、治安秩序。該團伙的覆滅，極大震懾了犯罪，凈化了社會空氣。之后的十年，崇川警方始終緊盯南通地區(qū)的黑惡勢力團伙，按照“露頭就打、打早打小”的原則，先后打擊處理了浙江籍趙某某、江西籍楊某某等在崇川地區(qū)欺行霸市的惡勢力團伙，法院判決的“涉黑”、“涉惡”罪犯共有1500多人。

十年里，崇川地區(qū)再沒有出現(xiàn)過人數(shù)眾多、獨霸一方的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十年間，郝大因為過硬的法律業(yè)務素質(zhì)，出色的偵查辦案能力，以及敢于擔當?shù)膬?yōu)秀品格，先后在基層刑警隊擔任指導員、中隊長等職務，直到2017年初，擔任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具體分管“打黑”工作。

上任伊始，郝大就遇到了“菲比酒吧”門口的持械斗毆案件，掌握了A8零用貸公司的“涉黑”線索。其實，多年的刑警經(jīng)歷，讓郝大早就走進了他們的江湖。

他們的稱呼有許多種，坊間叫做小混混、二流子、地痞流氓，警方稱為社會閑散人員。他們普遍出生社會底層，文化水平較低，說話帶刺、行動魯莽、不計后果；有人求財，拿錢做事，替人消災；有人求名，靠打開路，揚名立萬；大部分人頭腦簡單，缺乏法律意識，無風作浪，招是生非，以為跟著“大哥”有飯吃，“大哥”讓干啥就干啥，只要不出人命，坐牢算啥，出來又是一條好漢！

江湖上，“幫派”林立，關系復雜，他們大多時候面目可憎、惹人厭煩，但有時又顯得滑稽可笑。如果警察態(tài)度和藹些，他們會覺得有花錢賣通，吃請拉攏的機會；如果警察言辭嚴厲點，他們會判斷最近可能有“大行動”，江湖上風聲四起。

和他們相處，在江湖行走，對于郝大、陳隊，這些警察來說，其實是行走在刀尖上，算是個技術活兒。

有時會有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比如有個嫌疑人就給郝大送過錦旗。他專門跑到分局，找到政委，說郝大是個好人，給他送多少錢都攻不下來。郝大辦他，心服口服。

再比如，有的人會為了逃避打擊，或者邀功討好，甚至為了打壓另一伙人，說出一些江湖上的秘密……

戰(zhàn)鼓擂

江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崇川警方逐漸摸清，2016年以來，經(jīng)相互介紹，“聰哥”、“阿?！薄ⅰ袄狭?、“瘦子”等人結(jié)拜“八兄弟”，“聰哥”排行老大，他們打架斗毆、尋釁滋事，犯了不少事。其中“老六”和“瘦子”，干的最多的還有要債，包括不在“八兄弟”之內(nèi)的“西西”，也跟著“老六”、“瘦子”干過要債的事。

十年前，江湖上的大哥小弟可能還瞧不上要債的活兒，他們一言不合就開打，喜歡拿刀夾棍，靠拳頭說話。十年后，這幫人不僅靠拳頭，還動起了腦子，要債的方式五花八門，大喇叭喊罵、噴漆、堵鎖眼、拉橫幅、播哀樂……如鬼影纏身，死纏爛打。

就在案情初見端倪之時，南通市公安局轉(zhuǎn)來的一封信訪件交到了郝大手中：老谷打電話到市局，說幾個兇神惡煞的人闖到家里，嚷著讓他替兒子還錢，還噴漆寫大字。他就問問兒子的案子辦得怎么樣了？上回逼債的那幫人抓到?jīng)]有？他的兒子要躲到什么時候？

郝大不知道老谷在電話里是什么語氣，但這份信訪件卻讓他的心情陡然沉重起來。其實，郝大找過老谷，他家就兩間小平房，“欠債還錢”四個血紅的大字還在墻上。老谷滿臉皺紋，面容憂郁，看到便衣的郝大，突然面露驚恐之色，撒腿就跑。郝大大喊，我是警察！他也沒回頭。老谷倉皇離去的背影深深觸動了郝大。

經(jīng)過大半年的外線偵查，南通地區(qū)以“聰哥”為首的“八兄弟”團伙，以及以“老六”、“瘦子”為首的追債催收團伙終于浮出水面。

偵查過程中，警方調(diào)閱了近五年市區(qū)各派出所接報的討債類警情，發(fā)現(xiàn)因為缺乏規(guī)范的“接處警”指導意見，多數(shù)討債警情最后都以調(diào)解，或者建議去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而結(jié)束。

時間間隔久遠，嫌疑人身份不清，團伙成員交叉結(jié)伙、人員不固定，現(xiàn)場證據(jù)滅失，受害人居無定所、無法聯(lián)系等實際情況，成為案件定性以及進一步偵查的嚴重障礙。

不好辦，還要不要辦呢？

轉(zhuǎn)眼到了2018年。就在1月份，黨中央國務院決定在全國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

1月9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印發(fā)《關于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指導意見中第20條，明確詳述了關于套路貸詐騙案件辦理的指導思想，具體內(nèi)容是：對于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假借民間借貸之名，通過“虛增債務”“簽訂虛假借款協(xié)議”“制造資金走賬流水”“肆意認定違約”“轉(zhuǎn)單平賬”“虛假訴訟”等手段非法占有他人財產(chǎn)，或者使用暴力、威脅手段強立債權、強行索債的，應當根據(jù)案件具體事實，以詐騙、強迫交易、敲詐勒索、搶劫、虛假訴訟等罪名偵查、起訴、審判。對于非法占有的被害人實際所得借款以外的虛高“債務”和以“保證金”、“中介費”、“服務費”等各種名目扣除或收取的額外費用，均應計入違法所得。對于名義上為被害人所得、但在案證據(jù)能夠證明實際上卻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實施后續(xù)犯罪所使用的“借款”，應予以沒收。

兩高兩部的“指導意見”可以說為暴力討債劃下了紅線！

為認真貫徹落實中央和公安部、省委、省政府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部署要求，依法、準確、有力打擊“套路貸”犯罪，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兩高兩部《關于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和江蘇省公檢法《關于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的座談會紀要》等有關規(guī)定，江蘇省公安廳在認真總結(jié)各地辦理“套路貸”犯罪案件的經(jīng)驗做法、深入分析辦案存在執(zhí)法問題的基礎上，圍繞“套路貸”犯罪的表現(xiàn)形式、基本特征、取證指引和法律適用，結(jié)合本省工作實際，研究制定了《江蘇省公安機關打擊“套路貸”犯罪辦案指南》。

看著一份份文件，郝大說了一句：這回成了！

2018年3月5日，南通市公安局崇川分局成立“3.5”專案組，對“八兄弟”犯罪團伙，以及追債催收犯罪團伙，合并偵查；對前期偵查中掌握的“八兄弟”聚眾斗毆、尋釁滋事，以及“老六”、“瘦子”等人通過開設小額貸款公同，實施暴力催收，并涉嫌聚眾斗毆、尋釁滋事、敲詐勒索、非法拘禁等多項違法犯罪開展集中攻堅。

弓弦已繃緊，戰(zhàn)鼓已擂響。

嚴格依法辦案，辦成鐵案，能夠經(jīng)得起法律和歷史的檢驗，經(jīng)得起媒體和社會的監(jiān)督！這是專案組必須完成的重任。

金夢大酒店

“老六”要在金夢大酒大宴賓客，慶祝新公司開張。江湖中人透露這個消息給郝大。

新公司？是家投資公司。到底干什么的？你懂的。在哪兒？港閘區(qū)。叫什么名字？還沒起好呢。什么時候開張？3月16日。

2018年3月16日，專案組成立還沒半個月，就遇到這件大事，這是對團伙一網(wǎng)打盡的絕好機會！

江湖沒有秘密。信息從四面八方匯集到專案指揮部，抓捕對象名單逐漸在增加。指揮部24小時運轉(zhuǎn)，民警牢記抓捕對象的體貌特征，分成兩班對倒，緊盯對象行蹤，過堂抓捕細節(jié)，所有部署按計劃進行……

對于參戰(zhàn)民警來說，成功抓捕的前提，還有兩個字最為關鍵，那就是保密！絕對不能打草驚蛇。

3月16日是個周末，正月的最后一天。

一大早，下著小雨，郝大來到“老六”新公司附近，暗中觀察：花團緊簇，鞭炮齊鳴，公司里人來人往，“名單”上的人大部分都來過。郝大也看到了“老六”，他正腆著肚子，臉上笑開了花。

經(jīng)過一上午的觀察，郝大覺得抓捕時機并不成熟，金夢大酒店還是最佳地點，這叫“甕中捉鱉”。可下午卻得到消息，名單上的重點嫌疑人“瘦子”，晚上不會赴宴，他去了揚州的車貸公司。

指揮部研究決定，立即執(zhí)行秘密抓捕！下午四點半，“打黑”中隊的老刑警雪峰，帶著五區(qū)隊的小刑警王昆，直奔揚州。

入夜后，雨停了，但空氣依舊濕漉漉的，正月里的夜似乎還帶著一點寒意。

南通市港閘區(qū)江海風情街上，碩大的五個立體字“金夢大酒店”，立在樓頂。“老六”的宴請設在二樓，酒店唯一的大包間里，一共擺了12桌。

晚上六點多，赴宴者陸續(xù)到達，他們握手寒暄，交頭接耳，勾肩搭背，像極了趕赴一場江湖聚會。

此時，50名便衣警察正散布在酒店里外各處，看上去如同酒店里的普遍賓客，或是馬路上的閑散路人。他們屏氣凝神，等待指揮部一聲令下。

此刻，郝大心里在盤算，到底什么時候執(zhí)行抓捕？最佳方案是“瘦子”先到手，這樣絕不會驚動“老六”等人。如果“金夢大酒店”里先動手，現(xiàn)場人多嘴雜，難免走漏消息。

揚州那邊沒有動靜。雪峰和王昆守候在公元國際大廈附近。A8車貸公司在樓上，“瘦子”在公司里，而他的汽車停在樓下。雪峰計劃“守株待兔”。

雪峰是個老刑警，這次臨危受命來揚州，只有兩個多小時，根本來不及調(diào)查摸底，大樓方位、布局，公司門朝哪兒開都不太清楚，貿(mào)然沖上樓，他沒有十足的把握。王昆參加工作剛兩年，是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他想沖上去，賭一把。雪峰讓他還是耐心等一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從暮色昏沉到燈火闌珊。專案組最終決定，晚上七點半，“金夢大酒店”執(zhí)行公開抓捕行動！

華燈初上，雪峰抬頭望著高聳氣派的金元大廈，心里在計劃，如果南通先動手，“瘦子”收到消息，抓捕該如何執(zhí)行呢？好在七點半，“瘦子”居然鬼使神差地下樓了。他神態(tài)自若，步態(tài)輕捷，向自己的汽車走過來。王昆兩眼放光，這個面色清白、臉型瘦削、五官突出的男人，幾乎印在他的腦海里。王昆猛撲上去，“瘦子”束手就擒。

幾乎同時，170公里外的南通市港閘區(qū)，50位便衣警察從各個角落匯集，一起沖進金夢大酒店的二樓包間。小部分人守住大廳的前后門以及衛(wèi)生間門口，其余人則兵分兩路，站在兩排圓桌的中間。

大廳里燈火輝煌，樂聲嘈雜，人聲鼎沸，來賓們酒足飯飽，面紅耳赤。滿臉通紅的“老六”站在舞臺上，像是剛說完話，鞠躬表示感謝大家。

郝大走上臺，拿過“老六”手中的話筒說：“我是南通市公安局的警察，把筷子和酒杯放下，把手機放在桌子上！不要動！我們在執(zhí)行公務，核查身份。把身份證拿出來，接受檢查！”

音樂聲中，有人帶頭鼓掌，吹口哨，大約認為這是“老六”安排的助興節(jié)目。直到崇川分局刑警大隊戴大隊長帶領著裝民警，站在人群中，舉起手槍命令：“不許動！把身份證拿出來！”所有人都蒙了。

“老六”癱軟在椅子上，他人生中的高光時刻，戛然而止。

金夢大酒店的公開抓捕成為江湖上的一段傳說，有人說是因為打架的事，有人說是因為收債的事……

突 審

2018年3月16日晚，金夢大酒店里，南通公安的50位民警核對了120位赴宴者的身份，按照“3.5”專案組的抓捕“名單”，現(xiàn)場共抓獲9名“涉黑”犯罪嫌疑人。

公開抓捕行動結(jié)束后，專案組第一時間向南通市局刑警支隊匯報階段性成果，隨即抽調(diào)20多名業(yè)務能力強、審查水平高、工作經(jīng)驗豐富的民警開展審訊工作，市公安局掃黑辦也派員參與。

這些人中，有新婚燕爾的“新郎官”，有妻子待產(chǎn)的“準爸爸”，有至親常年患病的“頂梁柱”，也有剛剛“升級”當父親的小伙，就在此時，郝大的父親查出身患重疾，需要赴上海檢查治療……但因為紀律要求，專案工作結(jié)束前，他們不得回家，不得因私外出。

專案組還提請檢察院、法院提前介入，由檢察院派出業(yè)務骨干對審查民警進行涉黑法律專業(yè)知識培訓，明確了程序和證據(jù)的具體要求。

審訊分組緊張進行，專案指揮郝大、主辦單位陳隊等人穿插各組之間，及時匯攏情況。會議室也成了郝大的辦公室、休息室，他在房間角落里架起一張行軍床。

審訊初始，專案組判斷嫌疑人很可能拒不交代犯罪事實，做好了萬事開頭難的準備。郝大、陳隊這樣具有豐富審查經(jīng)驗的老刑警，都在給年輕民警打預防針，接下來是一場硬仗！

實際并非如此：但凡涉及尋釁滋事、聚眾斗毆的事，嫌疑人都是竹筒倒豆子，說得一清二楚，甚至連開設賭場的事都交了底。這不，“老六”很快就交代了自己在“菲比酒吧”對面大排檔持械斗毆的事，他說主要嫌那海門人說話聲音大，就約人來打架，太沖動！

嫌疑人說話云山霧罩，交代盤根錯節(jié)，有的專案組掌握，有的并不知曉，但不能排除他們故意放煙幕彈，用來掩蓋更為嚴重的犯罪事實。因為提到“催賬”的事，“老六”立即換了一副面孔，閉口不談，其它嫌疑人也是三緘其口。

審查的焦灼期提前到來，案情的復雜程度超乎想象：單單“八兄弟”里就分成好幾撥，今天你們倆，明天他們仨，有時連他們自己都記不清，到底誰和誰在一起，干了什么？要讓嫌疑人之間的證詞互相印證，形成完整的證據(jù)鏈條，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更何況，他們還只交代出雞毛蒜皮的“小事”。

這是一場審查民警和嫌疑人的暗中博弈，是一場體力與腦力的雙重考驗，哪一方心浮氣躁，哪一方不戰(zhàn)而潰。

經(jīng)歷第一周的煎熬和焦灼，全體參戰(zhàn)民警立下軍令狀：不破此案，決不收兵！

突破口從哪里打開呢？

突 破

“八兄弟”之一的“軍仔”，是所有嫌疑人里反應最大的一個。不是激烈對抗，而是消極頹廢。

“軍仔”是重慶人，年紀不大，卻是個“老江湖”。2003年，他因搶劫被判刑兩年，剛出獄又因盜竊被判刑七年，之后又因聚眾斗毆被判三年半。三十出頭的他小半輩子都在牢里度過，最后一次服刑，女朋友離他而去。

三年前，“軍仔”在南通認識了新的女朋友，之后結(jié)婚、生子，生活總算漸漸步入正軌，卻又再次走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

“軍仔”低眉順眼，垂頭喪氣，態(tài)度消沉。他嘆著氣說自己就是吃牢飯的命啊，讓老婆孩子跟著受苦。對于犯罪事實，“軍仔”交代了幾次打架的事。其它的，說自己不知道。

五區(qū)隊民警小吉是主審，他剛剛“升級”當了父親，郝大本不想抽調(diào)他，可小吉是個審查能力很強的小伙子?？吹胶麓笥杂种梗〖归_口了，說想去鍛煉鍛煉，還沒遇到這樣的“涉黑”大案呢。

郝大從監(jiān)視屏幕里，看著小吉和“軍仔”。此時的小吉站立著，他身高一米八，無形中對“軍仔”造成了強烈的壓迫感?！败娮小憋w起眼角看了小吉好幾眼，雙手不停地變換動作，一會放在胸前，一會垂在身邊。郝大感覺到“軍仔”并不是生無可戀，他在緊張，害怕。

“軍仔”不是認罪態(tài)度好，而是避重就輕，因為他有老婆和孩子，不想再坐牢。審查完的小吉這樣匯報，郝大說他也是這種感覺。

小吉和“軍仔”的年紀差不多大，當他再次審查“軍仔”時，坐在了對面。小吉問“軍仔”，想孩子嗎？“軍仔”的嘴角抖動了一下。小吉笑了笑，說自己剛當了爸爸，挺想孩子的?！败娮小迸κ姑娌勘砬槠届o下來，他牽動著嘴角，像在笑，又比哭還難看。

小吉突然問“軍仔”，你的人生怎么沒希望了呢？孩子不就是希望嗎？“軍仔”眼里有了光，一閃而過。接下來，小吉把有可能的處理結(jié)果分析給“軍仔”聽，說你早點交代清楚，爭取寬大處理，也許還能趕上孩子上學呢。“軍仔”的眼淚一下就流出來。

“軍仔”在牢里認識了一個人，姓何，管他叫“大何”，蘇州人。2017年3月，“大何”到南通找到“軍仔”，說這邊“零用貸”行情好，要開公司，讓“軍仔”找點兄弟來幫忙，最好犯過事，名氣大的?！败娮小碑敿凑伊恕鞍诵值堋崩锏摹袄狭?、“瘦子”，都是江湖上混得好的兄弟。

“大何”說干就干，在中南城開了A8零用貸公司，自己當起老板?！败娮小钡热私o分在催收部，工資是費用包干、遞增式分成、及時匯報、再按指示結(jié)清，主要任務就是上門要錢。如果借錢的人不還錢，就去跟家人談，如果還不還，就用大喇叭喊罵、電話騷擾、噴漆、拉橫幅、用502膠水堵鎖眼、賴在債務人家中打地鋪、蹭飯吃，播放哀樂……公司有微信工作群，上門催收視頻要發(fā)群里。“大何”常說，為公司利益要敢打敢沖，出了事公司負責！他吩咐催收組要想方設法要錢，不要怕犯事！

“軍仔”的交代，讓“老六”無法抵賴?！袄狭背姓J，A8公司、星辰公司都是“大何”開的，就因為兩個公司能賺錢，才萌生自己開公司的想法。而3月16日，公司開業(yè)，兄弟捧場，正是他人生最輝煌的時刻，沒想到給警察一窩端了。

其實3月16日晚，“大何”也在金夢大酒店，但因為隱藏較深，他并不在警方前期名單里，僥幸逃脫。

“大何”始終認為警察是來查打架斗毆的事，他生在江湖，怕多少有點牽扯，便帶了女朋友出去避風頭，沒想到剛到武漢，第二天便落入法網(wǎng)。

完美的“生意經(jīng)”

“大何”有一套完美的“生意經(jīng)”。

A8零用貸公司的業(yè)務部，通過發(fā)傳單，打廣告，打電話等形式，在外面拉攏客戶，帶到A8公司來借款。

審核部是審批客戶是否符合借款條件。審查時，“大何”就在為非法催收做準備，提前非法查詢借款人的資產(chǎn)狀況、家庭情況等信息，特別中意那些和家庭成員來往密切的借款人，因為家人會是他們的軟肋。

財務部負責簽合同，把錢打給客戶。交付借款時，“大何”規(guī)定，提前收取首期和尾期還款金額、利息，再額外收取服務費、資料費、業(yè)務員提成等各種費用，并以“保證金”的名義增加合同金額，目的就是使借款人實際借得的數(shù)額，低于合同約定的借款數(shù)額。比如借10000元，借款人拿到手7000元左右，但白紙黑字，必須寫上14000元。同時“大何”還制造現(xiàn)金流水痕跡，刻意讓借款人懷抱現(xiàn)金照相，造成已取得合同金額的假象。

催收部就是對沒有正常還款的客戶上門催收。為了造成客戶不能正常還款，“大何”制定了較短周期的還款期限，增加逾期幾率，從每期提醒到不提醒還款，麻痹借款人。更過分的是，迫使借款人承諾違約后先期已還款項作廢，重新按合同金額還款，并支付催收費用；而借款合同中出借人一欄空白，由催收人員使用本人身份進行催收，為的是撇清關系，逃避打擊。

在A8公司，“大何”是總負責人，上頭有四個股東，下頭還有負責更新發(fā)放催收單，監(jiān)控回款資金的助理，“老六”和“瘦子”都是催收團隊主管。

“大何”對于催收團伙的管理十分嚴格。他曾在工作群內(nèi)向催收主官老六發(fā)話，“以后每個單子出去了你都要記一下，問一下他們”。他還對催收人員講“你們催收還需要努力啊”。至于催收的方法，也是不遺余力地教授竅門：“家里有人嗎？從他家里人入手”、“到時不行就施加點壓力”、“家里人不管，你們就不要走”、“給點壓力，不行直接放一個人在那，邊走邊拿個喇叭叫她老公名字說老賴”、“車上沒有喇叭，到時不行放點哀樂，搞得她半死”……在“大何”的精心運營之下，A8公司逐步形成完善的規(guī)章制度、獎懲機制與催收方式，之后的星辰公司也是如法炮制。

專案組通過公司平臺系統(tǒng)和銀行資金流，雙管齊下，查實“大何”團伙共實際盈利340余萬元，所得非法利益，以股東分紅、各部門員工工資、提成、車費補貼等名義發(fā)放，用以支撐團伙日常運轉(zhuǎn)和滋生發(fā)展。

“3.5”專案審查進入第20天。嫌疑人交代的犯罪事實越來越多，案情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陸續(xù)又有20余名嫌疑人在江蘇南通、蘇州、淮安以及重慶、河南等地落網(wǎng)……嫌犯陸續(xù)歸案，案情逐漸明晰。

嫌疑人手機的微信工作群里，團伙成員保存了大量視頻、圖片及語音信息，真實還原了他們實施非法拘禁、聚眾斗毆、尋釁滋事等違法犯罪過程，其中體現(xiàn)出的首要分子指揮、骨干成員具體帶領、積極分子分別參與的有組織犯罪模式，也客觀印證了參與犯罪的具體人員、時間、情節(jié)等關鍵性信息，為專案組深挖固定犯罪事實，打全、打深、打透提供了重要依據(jù)。

其中有這樣一段畫面：陳設簡陋的房間內(nèi)，木板床上零亂鋪著被褥，一位頭發(fā)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婦人站在床邊，手里攢著個布袋子。老人對面站的是“瘦子”，他清點手中一疊鈔票，有5塊、10塊、1角、2角?！笆葑印睂χR頭，笑著說：“看！這個錢我也收到了，一共100塊！”

經(jīng)審查，同在現(xiàn)場催收的“老六”交代了犯罪事實：這是海門一戶人家，欠債的是老人女兒。他們?nèi)ミ^好幾次，在地上、墻上噴字，把窗玻璃都砸壞了。那天去，拍桌子，踢凳子，老人嚇壞了，最后把藏在被子下面，僅有的100元零錢交出來。他們拍下“瘦子”要錢的視頻，發(fā)到群里，供大家取笑。

“瘦子”，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

一張報表

“瘦子”是通州人，“八兄弟”之一，之前沒有“前科”記錄，是這伙人里極少數(shù)背景“干凈”的人。

瘦子在催收人員里算是“高學歷”，他大專畢業(yè)，曾做過公司業(yè)務員，家庭美滿，有妻有子。2017年，經(jīng)“軍仔”介紹，加入公司后一直在催收部工作，由于業(yè)務能力突出，得到“大何”重用。

到案后，瘦子始終保持沉默，不交代任何犯罪事實。

除去固定的審查民警外，郝大、陳隊都撲在“瘦子”的審查上，但他就是不開口，這讓郝大猜測，“瘦子”身上肯定隱藏著重大案情。

郝大決定轉(zhuǎn)變審查方式?！笆葑印辈徽f，那就他來說，他并不擔心把掌握的情況拋出來：那個戴眼鏡的，騎岸鎮(zhèn)的小伙兒，從網(wǎng)吧帶出來，記得吧？如皋東陳鎮(zhèn)上有個女的，借了9000塊，有印象嗎？開發(fā)區(qū)那個男的，他前妻家里的事，你也想想……郝大講的越多，“瘦子”就越不安，但郝大從不說細，點到即止。漸漸的，“瘦子”開始不由自主地填充郝大講的內(nèi)容。

“瘦子”不愧是“高學歷”，他的記憶力驚人，幾乎記得每一次催收的情況，不管時間遠近，只要他參加的，具體時間、地點，甚至債務人姓名、地址以及金額，他都記得一清兩楚，“瘦子”的審查材料做了100多頁。直到有一天，“瘦子”問郝大法律上的問題，比如立功、自首該怎么處理？郝大知道，還有更大的料！

“瘦子”供述了車貸公司的內(nèi)幕。他說車貸投資100萬，半年內(nèi)賺個六七十萬沒問題。車貸主要做“二抵”，客戶很容易違約，一個是還款時間上，他們從不約定周幾，而是十天一還，因為一旦遇到有31號的月份，客戶就容易搞錯，到期沒還錢就算逾期違約，就可以拖車。出來拿車做“二抵”的人一般都沒錢，很容易再去第三方高利貸公司借錢，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也是違規(guī)，就是拖車。還有就是使用GPS干擾器屏蔽信號，造成客戶車子上GPS信號中斷，直接拖車。拖車之后先把車子藏起來，催收人員找車主談，可以按照合同的金額向車主要上萬元的違約金、拖車費……

又一批案件浮出水面。就在專案組為尋找受害人絞盡腦汁時，“瘦子”突然主動交代，他有車貸人的報表，上傳在他個人帳號的云端里。

這張報表，為專案組打開了一扇窗。依據(jù)獲取的3000余名疑似潛在受害人信息，審查民警結(jié)合南通、泰州和揚州三地近兩年的軟暴力討債警情梳理結(jié)果，對應核查嫌疑人的犯罪活動軌跡。

這張報表，更像為審查工作注入一劑強心針。民警直接回訪賬目上所登記的客戶，比起從資金入手查找潛在被害人，大大節(jié)省了時間，提高了工作效率。

浮出水面

2018年4月3日，對“3.5”專案全體參戰(zhàn)民警來說，意義重大。

南通市公安局崇川分局政委包海寧來到專案組慰問，同時她還帶來了一面黨旗。這一天，除去在外執(zhí)行任務的同志，所有黨員民警參加了“3.5”專案組臨時黨支部的成立儀式。

成立儀式上，刑警大隊戴大隊長任臨時黨支部書記，郝大任組織委員，陳隊任紀檢委員，還設置了宣傳委員和青年委員。面對黨旗，他們豪情滿懷，舉起右拳，莊嚴宣誓……黨支隊的名稱臨時，可黨心不臨時，管理不臨時，作用不臨時。

在臨時黨支部的堅強帶領下，專案組全體民警不畏困難，嚴守紀律，查證明晰作案細節(jié)和成員關系，成功剝離出以何某軍為首的黑社會犯罪組織，以及以曹某為首的惡勢力犯罪集團。

全體審查民警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確定了團伙首要分子、骨干成員及積極參與者的組織架構(gòu)，固定了組織成員在日常生活及實施違法犯罪過程中形成的約定俗成的相關規(guī)定，有效杜絕了機械并案造成的戰(zhàn)果流失，為后續(xù)案件偵辦奠定了基礎。

經(jīng)過縝密偵查，2018年5月29日，何某軍、何國某、華某等人被檢察機關批準逮捕。

以何某軍為首的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以零用貸、車貸公司為平臺，假借民間借貸之名，通過虛增債務、制造資金走賬流水、肆意認定違約、故意制造違約等方式，將“套路貸”與暴力、“軟暴力”相結(jié)合，非法侵占被害人財產(chǎn)。他們利用噴油漆、堵鎖眼、喊喇叭、電話短信轟炸、放哀樂、拉橫幅、送花圈、燒紙錢等軟暴力方式強迫受害人及其家屬支付高額的利息、服務費，滋擾借款人家庭日常生活，給借款人及其家屬造成了巨大的生活和心理壓力，也對周邊鄰居的正常生活造成巨大干擾；同時催收人員無視國家法律，在經(jīng)公安機關批評、制止后，依然繼續(xù)實施非法逼債行為；介于該團伙催收能力強，其他小貸公司甚至請其出面幫忙催收，更加助長了他們的囂張氣焰，極大程度地破壞了社會治安秩序，嚴重影響人民群眾安全感，在南通、泰州、揚州等地均形成較大影響。

警方查實，以何某軍為首的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涉及敲詐勒索案件22起、非法拘禁案件1起、尋釁滋事案件68起、開設賭場案件7起、團伙中個人涉及其他犯罪7起。

惡行累累

郝大再次來到老谷家中，這回，他專門穿了警服。

老谷還是老樣子，皺著眉，不開心。見到郝大，他怔住一陣，然后又要跑開，邊跑邊說，我不信你，我不信你。

郝大沒辦法，讓村委會主任出面，把老谷約到了村委會。主任說，老谷你不要怕，他們是真的，是公安局的，來幫你們家的。

郝大對老谷說，這伙人給抓到了，涉嫌非法拘禁，我們要找到禾子。老谷的眼神復雜又迷茫，他已經(jīng)等了快一年，終于等來好消息了嗎？老谷說，禾子躲在蘇州。

專案組民警在蘇州見到了禾子。這個大男人當即哭出聲，他說，這種東躲西藏、擔驚受怕的日子終于結(jié)束了。

專案組先后奔赴甘肅、泰州、揚州、蘇州和南通各縣區(qū)，包括受害人及其家屬、目擊人、群眾在內(nèi)，走訪調(diào)查了600余人，形成材料180余份。

走訪調(diào)查過程中，人民群眾均表達了嚴厲打擊“套路貸”違法犯罪活動的強烈愿望和心聲。但一開始，許多被害人、證人因懼怕犯罪嫌疑人打擊報復，不敢講實情、甚至不愿與民警見面。專案組民警積極宣講斗爭政策及法律依據(jù)，介紹前期公安機關打擊成效，大部分受害人和證人卸下了思想包袱，為組織偵破提供了大量事實證據(jù)。

崇川區(qū)學田苑的小馬欠款后，“瘦子”、“老六”等人多次上門催債，他們在門口墻上噴字，在家里放哀樂。

專案組走訪到小馬家時，小馬母親因為害怕打擊報復，不敢陳述案件事實，經(jīng)過政策宣傳，才配合調(diào)查。她說因為這事，孩子一直不開心，關在小房間里不說話，一年前腦出血去世了。小馬母親哭著說話，似乎還不能從悲痛中走出來。

開發(fā)區(qū)的黃女士是借款人的前妻，“瘦子”等人在她家門上、墻上噴油漆，還堵鎖眼，這些惡行極大影響了她的正常生活。就算去超市買東西，她也要戴著口罩，怕被別人認出，即使知道前夫把錢還了，也不敢住家里，整整在外住了三個月才敢回家。而黃女士的兒子本來想考省內(nèi)大學，因為這事，填報了湖南大學，不敢在省內(nèi)讀書。

專案組走訪到海門被搶走100元的老人時，她向民警哭訴：“我現(xiàn)在也不敢住在家里，沒有固定住所，活的像一個討飯的。這伙要債的人就像強盜一樣，一直逼我還錢，搞得我不得安生，天天擔心受怕，我甚至想過跟他們同歸于盡?！?/p>

老人的鄰居也證明，她的女兒在外面欠債，很多人來要債。這些人身上雕龍刻鳳，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鄰居們不敢?guī)兔Γ脖桓愕萌诵幕袒蹋坏冒矊?。他們說老人被要債的人要怕了，就算公安局來人，她也不相信。

如東縣豐利鎮(zhèn)的蔡先生欠款后，家門口被油漆噴了“死”“祭”等字。鄰居們路過他家門口時，都很害怕。他們說，這些東西平時只能在香港電影里黑幫要債時看到，那段時間家里小孩出去玩，也要囑咐離蔡家的房子遠一點。

2017年6月，受“大何”指派，“瘦子”、“老六”、“西西”等人跑到債務人的親屬家中，多次播放哀樂，嚴重違背公序良俗。這位家屬本身就罹患肺癌，最終去世。受害人母親在材料中反映：“如果沒有這些人，我嫂子說不定能多活一段時間，而且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也不會那么痛苦。”

泰州債務人的母親中風剛剛出院，因為催收的滋擾刺激，病情復發(fā)要去住院，“軍仔”等人一路跟到醫(yī)院向她逼要債務。被逼無奈這下，她只好向親友借錢結(jié)清，其中包括自己看病的100元。民警在走訪受害人的主治醫(yī)生時，醫(yī)生反映，受害人患有腦梗阻，不能受刺激，并證實受害人入院時，有幾個社會混混跟到醫(yī)院要錢。

在姜堰，“軍仔”見債務人不在家，就辱罵他六旬的老父。臨走時，“軍仔”看中一只雞，還讓殺好洗好，說帶回去給老婆補補。老人在走訪材料中反映：“他們就是地痞流氓，問我要東西我也不敢回嘴，怕他們打我。他們的行為就像是當年日本人侵略一樣惡劣，對于他們的行為一定要嚴懲！”

天下無黑

2018年12月28日，以何某軍為首的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案件公開審理。以曹某為首的惡勢力犯罪集團另案在審。

被告人陳述階段，被告人殷某說：“我上有高堂父母，下有未成年兒女。我們站在這里，不僅僅是十幾個被告人，還是十幾個家庭，法官，請給我們重新做人的機會，從輕判罰?！?/p>

審判期間，大多數(shù)被告人紅著眼睛，頻頻回頭張望，而在旁聽席上的家屬早已哭成了淚人。

旁聽席上的郝大，回想起專案組連續(xù)高效運轉(zhuǎn)600多天，從部署經(jīng)營到偵辦個案，從核查匯總犯罪事實再到移送審查起訴、配合訴訟，心中充斥著圓滿結(jié)案、如釋重負的輕松，以及牢記職責、不辱使命的自豪感，同時也有一份唏噓和感慨。

法庭上認罪伏法、痛哭流涕的被告人，在實施犯罪時，都曾冷酷無情、窮兇極惡，審查過程也是教育挽救的過程。

郝大還記得執(zhí)行刑事拘留前，“軍仔”想見孩子一面。郝大滿足了他的要求，安排他和妻兒相見?！败娮小眴柶拮拥炔坏人?？當妻子點頭說等時，“軍仔”幾乎泣不成聲。

掃黑除惡是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作出的重大決策，事關社會大局穩(wěn)定和國家長治久安。

三年掃黑，有黑掃黑，無黑除惡，無惡治亂。

當江湖不在，無人愿當“黑社會”，無人敢行不法之時，也就是社會安寧，天下太平之日。

尾 聲

2019年2月1日起，江蘇南通警方根據(jù)統(tǒng)一部署，開展掃黑除惡“鐘山1號”行動，集中抓捕全市50名涉黑涉惡在逃人員，其中就包含以“何某軍”為首的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案件中的數(shù)名犯罪嫌疑人。

“既是專項斗爭‘深挖根治開年第一仗，也是對掃黑除惡戰(zhàn)斗力的具體檢驗?！蹦贤ㄊ泄簿中叹ш犞ш犻L倪勇說，圍繞“一年打擊遏制、兩年深挖根治、三年長效長治”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總目標，將加強與各警種部門的協(xié)作配合，全力組織赴外追捕，力爭將本地涉黑涉惡逃犯全部抓獲。

南通警方表示，主動投案自首、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可以依法從輕或減輕處罰。拒不投案自首、繼續(xù)為非作惡的，將依法從嚴懲處。同時歡迎鼓勵社會各界和廣大人民群眾積極參與掃黑除惡這場人民戰(zhàn)爭，踴躍檢舉揭發(fā)，查證屬實的將根據(jù)規(guī)定給予獎勵，公安機關將依法保護舉報人的個人信息及人身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