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晶
黎明四五點時分,我死了。
起初從手腳感到冰涼,仿佛套上了打濕的手套和襪子。之后寒氣蔓延到胸口,心跳停了下來,恍惚間我仿佛沉入井底深處。說起來,之前我還真沒在井底躺下來過,不過,之前我也沒死過。
我的臉僵成一副面具,沒法再左右它的表情。一點都不疼,也一點都不感到惋惜。我就這樣躺呀躺,甚至都不想去想這樣的我看起來什么樣。
早上八點,走廊傳來腳步聲,我兒子尤利亞從他的兒童房走出來。
“又光著腳”,我想。他總是光腳丫,跟樹林里的野孩子一樣,我總是對他說:“腳!”
尤利亞沿著走廊來到他爸爸房間門口,我丈夫咳了幾下,翻了個身。
門吱吖響了一聲,是尤利亞把門開了一條小縫,小心翼翼地輕聲問:“你還沒起來嗎?”“嗯,你干嘛?”我老公生氣地問。他最不喜歡休息日被打擾。“我想去電影院,我有周末套票,十點電影就要開始了?!庇壤麃嗊€是小聲地回答著,他以為他用這樣不會吵醒爸爸的輕聲細語,爸爸就會跟他說上幾句話。
“去叫你媽”,他用命令的口吻說。他討厭承擔別人的責任,他自己的責任——順便說一句——也很討厭。
我房間的門也吱吖響了一聲。尤利亞沉默了一會,說:“她還睡著?!薄皼]事……叫她起來?!蔽艺煞蛘f?!八€睡著呢,”尤利亞重復道,“她的臉很白?!?/p>
十二點,我被送到了醫(yī)院,第二天被發(fā)送回家。
我身上穿著席地長裙,這是一年前從巴黎帶回來的,所以我有了另一個麻煩:就是我有了這一條長裙子。裙子掛在衣柜里非常扎眼,它仿佛時時刻刻都在用它的璀璨奪目提醒著:人被創(chuàng)造是為了幸福而來的。
六樓的鄰居說:“她這樣上不了天堂的,還這么年輕?!薄八瓦@么把小兒子扔下了,”另一位鄰居嘆了口氣,這位鄰居可是把自己的兒子伺候到他退休,而我連小學三年級都沒伺候到。她回想了一下我這一生走過的路,搖了搖頭。
尤利亞走出去,又回來,回來時有些驕傲。所有人都對他關愛有加,都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他的心情還挺舒暢的。前天我給他打了個預防針:“如果我不在了,而所有人告訴你媽媽死了,你都不要信?!?/p>
“你要去哪???”
“我搬去云朵上面住了,我會從那上面一直看著你?!?/p>
“嗯”,尤利亞答應道。
看門大媽紐拉又驚訝又傷感:就在昨晚她還在街上遇見我提著購物袋,還聽到我跟鄰居們的閑聊。我問:
“艾菲姆,看看你穿的呀?”
“怎么了?”艾菲姆有點驚訝。
“哎呀太優(yōu)雅了,簡直像個地主婆。”
“我一直都是這么穿的啊。”艾菲姆抱怨道。
“你男人卻是又臟又亂,”我說完,跑到了單元口。
就昨晚我還在這里,跟所有人在一起,而今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如果這種變故會發(fā)生在我身上,也就能發(fā)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當然,紐拉也想到了自己。
我丈夫從前從未相信過我是痛苦的,而現(xiàn)在也不相信我真的死了。他內心深處相信,我這些事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們房子里站滿了親朋好友。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來的朋友比該來的要少。老實說,我都覺得我的葬禮是不會有人去的。我習慣了所有的事情都一個人做,習慣了不論誰都不算做自己人。如果我的葬禮能我自己一個人辦,我會更能接受。
然而,所有人都在交談,除了我。還是有點奇怪。房子空間變得很小,死亡證明也開好了。
民事登記處穿灰毛衣的女工作人員給我丈夫發(fā)了證明,我的護照被收回去了。丈夫把我的護照遞給她,她看了一眼對她沒有任何吸引之處的護照,就撕成了兩半,扔到廢紙簍里了。
當我丈夫從民事登記處回家的時候,他一臉茫然,就好像也吃了安眠藥似的。
午休時,我的好朋友阿利雅和艾利雅也來了,她們倆都很漂亮。阿利雅的美只有我懂得欣賞,而對于艾利雅的美所有人都沒有異議。
阿利雅一個人住著,沒有愛情也沒有家庭。她不明白我這么幸運的人怎么會發(fā)生變故——也就是現(xiàn)在這樣的變故,就算不想活著了,也至少像現(xiàn)在這樣躺著,現(xiàn)在……這樣……
艾利雅也很幸運,跟我一樣,她也有一條“問題連衣裙”,她也苦于無法穿著。甚至不是苦于無法穿著,而是已經(jīng)把這個想法扼殺在搖籃里再也不去想了。她現(xiàn)在就明白了,永遠都不應該由著性子放棄生命,她決意要將命運這杯酒喝到底。
她們看著我僵硬的臉,郁郁沉默。我的死對于她們倆來說都是一種訓誡。
我分別跟她們要好,而她們倆之間并沒有。兩個人對對方都有點自命不凡,而現(xiàn)在因為我的離世,這自命不凡也都消失了。
“不論怎么說,我在這件事上都有責任,”阿利雅說,“沒有人想過要去了解她身上都發(fā)生了些什么,也沒有人想過要幫什么忙。”
“可是,如果她誰都不需要、什么幫助也都不需要,別人要怎么幫忙呢?”
很多人打來電話,丈夫拿起聽筒都會告訴他們,我不便接聽因為我死了。
那一頭是深遠的沉默。人們吃驚地沉默,不知道該怎么回應:有的人會問幾句,有的人不會。打來電話繼而沉默的人,丈夫也沉默一會,就互相道別、掛斷了。
而他呢,打了嗎?顯然沒有。他在等,等我給他打。最終我和他還是說好了:愛情——這不是我們犧牲孩子的借口,所以我們得找對所有人都好的方法。
我們就像蒼蠅撞擊著透明的玻璃,甚至聽得到撞擊發(fā)出的咚咚聲,卻怎樣也無法再做更多思考。
“我們分手吧,”我提議。
“那我們怎么活?”他問。
我沒有答案。他也沒有。
“嗯……就這樣吧,”我說。
“這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p>
“那能怎么辦?”
“如果我坐飛機死了,可能是最好的結局。”
“那孩子們怎么辦?”我問。
“他們會珍惜有我們時候的回憶?!?/p>
……
我想知道,他打了嗎?或者像往常一樣,每隔兩天打一通電話。
“她死了。”我丈夫會說。
他會沉默,丈夫也是。然后我丈夫會跟他道別、放下聽筒。就這樣了。沒有其他可能。
這就是死亡無聊的地方——沒有其他可能了。
將近傍晚,我媽媽從另一個城市來了。
她對我丈夫說,她不會留給他一只盤子、一床被套。就是全部摔了撕了都比留給他要好。
他生氣地說道:“別再胡說八道東拉西扯啦!”
媽媽回他,說就是因為他我才會死,該死的應該是他而不是我。
我丈夫回答,說那只是她的觀點。在他看來現(xiàn)在就是最好的情況。
快十點鐘時,大家都散去了,房子空了。
在我上方很高很遠的地方鐘表滴答滴答響著,稍后又一陣嘈雜,好像水龍頭擰開了一樣,我猜是我丈夫在看足球。媽媽走進來問他:“你干嘛,居然看足球?”他回答:“那你讓我干嘛?”而事實也是……
我的葬禮兩天后舉行了。
雪幾乎全化了,小河流淌著。土地濕濕的,很難走,讓活著的人很難受。
旁邊是幾座新添的墓碑,前面放了幾個塑料花環(huán),上面用塑料紙蓋著。
天上下著雨,到處臟兮兮的,塑料紙會被蓋好,葬禮也會是很得體的樣子。
泥土敲打上我的棺材。
墓地會是一個小小的土堆,幾乎在地上看不出來。上面撒滿鮮花會比塑料假花好得多,盡管假花更實際一點。
然后我就見到了上帝。
他年輕又英俊。
我穿著長長的、亮閃閃的長裙向他走去,望著他的眼睛。
“請寬恕我,”我說。
“人們都祈求能在世上活的久一些,而你怎么了,失去理智了,為什么?”
“我看不到出路?!?/p>
“這就是你的出路?”
“再沒有其他出路,我累了?!?/p>
“不能再忍耐一下?”
“我沒有辦法順從那樣的生活,卻也什么都改變不了?!?/p>
一說起從前的存在,我就哭了起來。
他撫摸著我的頭,說:“別哭,我悲憫你。你看,我悲憫你?!?/p>
“我求過你,我等待你的評判,為什么你聽不到我的祈禱?”
“我聽到了,也回答你了:忍耐,都會過去的?!?/p>
“能過去嗎?”
“當然了,所有的一切,都會過去?!?/p>
“真的會過去嗎?”
“比以前的所有時候都要好。”
“為什么我沒聽到你的回答。”
“因為對你而言,愛情的力量比上帝還要偉大。你聽從了愛情。”
上帝的手心撫過我的臉頰,擦掉了淚水。他很高,一頭長發(fā),長的和現(xiàn)在年輕人一個樣。只是眼睛不同。
我們上方,飄著和我裙子上一樣閃閃發(fā)光的星星塵埃。
“你想要什么?”上帝問。
“我想去看看他?!?/p>
上帝領著我走過銀河,他停下來,揚揚手,將我的靈魂放飛了。
靈魂在黑暗中飛了很久,才來到光明中。
我繞著他的房子飛了幾圈,從換氣小窗飛了進去,落在窗臺上。
他坐在桌旁和女兒玩著傻瓜撲克游戲。
我小心翼翼朝他走去,看了一眼他的牌。
他要輸了。而我不能告訴他。
他兩天后果然打來了電話,和往常一樣。
我拿起了聽話筒。
他沉默著。但我料到了,我說:
“嘿,我要死了。而你要輸了,輸了你的生活?!?/p>
“什么你要死了,怎么會,”他回應道,“你要答應我……”
我們又沉默了。就這樣沉默了很久,也不覺得枯燥。我們就這樣在城市兩端站立著,聽著聽筒中,彼此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