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雪靚
印象中,除了空閑時侍弄那滿陽臺的植物,父親的唯一愛好,只有寫作。從小到大,我眼里的父親,永遠(yuǎn)是端坐在書桌前,脊背挺得筆直,沉默、執(zhí)著,保持著一種近乎凝固的姿勢。
家里的書桌、飯桌、茶幾、床頭柜,甚至小板凳上,隨處可見父親散亂的稿紙,潦草的筆跡劃過紙面,龍飛鳳舞著;那些深淺不一的墨痕,似乎只要一陣清風(fēng)吹過,就會翩然振翅,變得生動而富有韻律。
父親的文字,我相信,總是具有某種神奇的能量。
1
清明節(jié)。一家人去幾百里外的故鄉(xiāng)掃墓。
那是大別山懷抱里的一個小山村。群山環(huán)繞中,汽車沿著陡峭的山路爬行。濃烈的綠色,像一團團綿軟輕盈的云朵,不斷從車窗外涌入,片刻工夫,人就仿佛融化在里面,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正恍惚間,有小孩子清脆的聲音飛過耳畔:“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去采蘭草花?”這才想起臨上車時,表弟媳說同事叮囑要帶的蘭草花。
車停下了。下面的山谷里有一位祖先的棲息地,我們要去拜祭。
從這兒下到谷底,是一段長長的崎嶇路程。荊棘、斜坡、高坎……一路跌跌撞撞,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步履蹣跚,起初的抖擻精神已化為泡影。大家都脫了毛衣,連同祭品一股腦兒交給來接我們的親戚,空手走路,也是累得東倒西歪,汗流浹背。
2
父親一個人走在前面,臂彎里搭著他的灰色夾克。他不緊不慢地低頭走著,像伏案寫作時那般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在身后此起彼伏的叫苦聲中,他不動聲色地左彎右拐,一轉(zhuǎn)眼,他的身影就不見了;再細(xì)看,又出現(xiàn)在我們可望而不可及的樹叢深處。
父親停下腳步,等待我們跟上他的節(jié)奏。他不斷地給我們指點著方向,可是,每當(dāng)我感覺快要接近他時,他的聲音,又會在新的地方響起,挾帶著空谷的風(fēng)聲,渾厚而遼闊。我看見的,一直是他穿行在密林中忽隱忽現(xiàn)的背影;耳旁掠過的,也依然是他時遠(yuǎn)時近的回音。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父親又張羅著放鞭炮,燒紙錢,跪拜,磕頭,禱告……我坐在旁邊的石頭上,一聲不吭地望著父親忙碌,身體疲憊著,思想?yún)s不肯停止轉(zhuǎn)動:那清瘦如竹的身軀,如何把山間小路踩踏成一首輕快的歌?
3
祖輩們的墓地多而分散,我們不得不翻過一座座山頭,越過一道道溝坎地來回奔波。最后,也大多選擇比較陰涼的地方,遙望而已。
只有父親,堅持去了每一處,一如既往地恭敬有禮,一絲不茍地完成每一個步驟,并在我們起身時,用樹枝撲滅草叢間燃放鞭炮殘存的火星。
或許,父親只是延續(xù)了他一貫的溫和謙恭,沉靜如湖。
4
青石橋墩,木質(zhì)橋面,素瓦頂棚,一座普普通通的廊橋,于峰回路轉(zhuǎn)處,驀地跳入我的視野。
那是回村的必經(jīng)之路,橋下,奔涌著湍急的河水。我小心地踏上橋面,立刻感到了它的堅固與穩(wěn)妥。橋面約兩米寬,可并排行四人,許是長年累月的磨蝕,有幾塊木板已被磨得發(fā)亮。沒有油漆過的欄桿,雖然缺少華麗的底色,卻透著原木細(xì)密緊致的紋路和質(zhì)樸圓潤的光澤。而那又高又寬闊的頂棚,像一把向周圍無限擴展的保護傘,籠罩著這個足可閑庭信步,駐足觀景的水上亭閣。
走過很多鄉(xiāng)間搖搖欲墜的小橋,我對它們的記憶,大多止于一道需要快速通過的懸空索,還要時時防備失足之虞。但是,這座橋,卻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站于橋上,昂首看天,白云如柳絮輕飄;與山對視,綠樹如畫中丹青;低頭望水,藍天如瑤池明鏡。
5
回眸之間,父親的身影,已默立許久了。在一襲白襯衫下,父親的身體更顯單薄。從山澗卷起的陣陣清風(fēng),鼓起他的衣襟,吹亂了他的頭發(fā),卻絲毫沒有改變他專注的神情。
他用一只瘦削的手,抓緊了欄桿,另一只手,習(xí)慣性地背在了身后。上身微微前傾,頷首,凝神注視著前方。他在看什么呢?我試圖循著他的目光追溯而去,但除了山水,還是山水。
單調(diào)的景致,經(jīng)不起長久的凝望,我無奈地收回疲倦的視線,落在了靠近頂棚的橫梁上。
——上面,竟然歪歪扭扭地銘刻著父親的名字!
6
我驚訝了。一番仔細(xì)辨認(rèn),我才大致明白:這橋,是父親八年前捐資修建的。村民們出于感佩,把它的來歷刻于橫梁之上,以表功德。
我想,如果不是多年后回歸故里的偶然發(fā)現(xiàn),對于這座從不曾聽父親提起的小橋,我的記憶里,不會留下它的絲毫,更不會想到它和父親之間的某種必然聯(lián)系。
想必,父親雖然平靜著,心底卻會泛起旁人不易察覺的微瀾吧。畢竟,父親,是站在這座橋上,看著兒時就已熟悉的故鄉(xiāng)。
橋是沒有名字的,其實,無所謂大小和年代的遠(yuǎn)近,它存在的意義,就是給走過它的人有如大地般堅實的安全感。
小橋,會一天天地斑駁,直至老去,但它所擁有的過往滄桑,卻一天天累積,賦予其堅韌硬朗的風(fēng)骨。
7
越是在險峻的地方,蘭草花越是開得茂盛。懸壁上,斷崖里,她挺直了脊背,努力裹緊了綠紗裙,只露出一點淡黃摻雜著深紫花紋的荷葉邊,讓想去親近的人們望而興嘆,心生懊惱。
但是,她獨特的清香,卻一縷縷地飄散開來,鉆入人們的鼻尖,染上大地的胸膛,無論在哪個角落,她的氣息,像水一樣明澈澄凈,又像霧一樣濕潤朦朧。
終于結(jié)束了。坐在老家的院子里,我的身體已軟成一攤泥。我需要時間,給瀕臨崩潰的精神注入活力。喝茶、吃點心、聊天……當(dāng)正午的陽光一點點偏移時,院門口的腳步聲驚醒了昏昏欲睡的我。
一瞬間,我睜大了雙眼——那是什么?一大簇含苞待放的蘭草花,搖曳在四月的風(fēng)中,也映照著一張清瘦的臉。
父親!
我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時候又去了山上,一個人。我也不知道,他用一種怎樣的力量,完成了和腳下每一寸土地的對話,才看到這簇最美的蘭草花。
我沒有看見,但是,她能看見。父親的背脊上,細(xì)細(xì)密密的,都是她的守望,緩緩地,濃烈地釋放著夢想、感動、喜悅和憂傷。從童年,一直到白發(fā)。
而父親,就在日復(fù)一日的等待中,把思念交付給了光陰,絲絲情愫化成漫天飛舞的云彩,一次次的盤旋、停泊、飛翔,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總有一個地方,可以結(jié)束流浪,直抵魂牽夢縈的心靈天堂。
真的,她最愛的孩子回來了。
8
父親,已經(jīng)75歲了。
山村的模樣,合著父親矯健的足音,慢慢地模糊,又漸漸地清晰。
那一簇清香四逸的蘭草花,開放在父親的掌中,合攏,她的芬芳,就以最奔放的姿態(tài),滲進了父親的笑紋里。
或者,還有那座小橋。冬去春來,雨雪風(fēng)霜,它平實的容貌,已成為鄉(xiāng)村的印記,深深地鐫刻于通向現(xiàn)實和未來的路上。
有人說,蘭草花,是大別山的精魄。
原來,父親的故鄉(xiāng),一直捧在他的手心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