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海燕
1
日出到下一個日出劃過的弧線,被路途分成一百刻。一到夜晚,懷里的時針就沿著五十刻的節(jié)點(diǎn)上路,找人們在白天丟失的部分。
沉睡的事物漸漸蘇醒,壓彎了時間的路徑。熟透的果子和情愫,沿枯竭的藤蔓開始返青。樹回到叢林,水回到河流,歡樂和悲傷回到開滿花朵的枝頭。
一根跳躍的時針,踏著浪人的舞蹈,景象放慢翅膀,翅尖的軌跡劃出無窮的符號。皺紋蕩漾,曾無比深愛的人和事沒有再一次到來。如此安排,標(biāo)注著那些珍貴的永遠(yuǎn)無可替代的,有多么重要。
時針夾在微薄的落日和晨光之間,回?fù)埽瑹o限的未知從各個岔道收束到一條已知的路口,回到最初的柔軟。人們嬰兒一般甜美地沉睡。
“在夢里禱告吧。”
慶幸擁有,釋懷失去,還能去愛去寬慰。身體開出花朵,星星日月都還在它們的軌跡上,日復(fù)一日。
2
指針開始在時空中穿梭,它在狹長的小路上與情緒交匯,被一些過往的場景卡住。
每件事物都有了不同的性情。杯盤尖叫,腳步惶惑,隔墻的嬉笑又彈撥著氣流。一張油畫斷裂,筆畫分崩離析,表情詫異的色彩們把視線拉遠(yuǎn)縮小,拉近放大。削瘦再次豐滿,加裝了兩組鏡頭。
一種鏡頭緩慢,把瞬間夸張,增加人物人性人心的層次,細(xì)節(jié),質(zhì)感。
一種鏡頭加速,壓縮億萬年的生存,星空浩瀚。
人們的腳步躊躇。古路往南是新生的方向,往北是消亡的方向。動身前的停頓,有意味地沉默著。什么也沒說,又好像什么都說過了。零散的,滿滿的,空。
邁開腳步。一次邁步進(jìn)獻(xiàn)一次觸碰,以輕柔的暖,以尖銳的或鈍挫的疼。傷口還很新鮮,用來滋養(yǎng)行進(jìn)的大地。
3
走向這清涼的夜。時針總避免按照既定的路線。
它走向月光,而月光早已散成山川的靜穆。人類的夜已被踩碎,月色無處棲身。
一只夜鶯講述的故事,已成流傳百年的秘密。
機(jī)械的歌聲無法治愈國王,只有那只不怎么好看的夜鶯的歌聲,才能讓國王流下眼淚。
“真情之淚才能施以魔法,解除蒙蔽心靈的污垢?!?/p>
一棟又一棟鋼筋澆筑的高樓,纏繞著一條條隱匿于無形的網(wǎng)絡(luò)。夜鶯不停地歌唱。爬滿血絲的一雙雙干澀的雙眼,被無數(shù)信息的觸角抓牢。耳道被密集的嘈雜聲污染,打掃不出一雙傾聽的耳朵。于是很多人病著,無藥可醫(yī)。
夜鶯唱到啼血。
4
時針的尖部受傷。
它常被人們強(qiáng)烈的欲念穿鑿。這是來自生命體內(nèi)一種本能的饑渴,需要啃噬足夠的能量才能平復(fù)。
山體里沖出一只只猛獸,它們的嚙齒咬合,流出的汁液就可使每一個細(xì)胞迅速染上瘋狂。風(fēng)未動,而人心霎時已無限高遠(yuǎn),無比膨脹。飛升,翔躍,墜落。天空開始晦暗污濁。
這汁液能愉悅身體里任何一根神經(jīng)末梢,等同注入了劑量不等的嗎啡。人們手握著權(quán)杖,鑲帶珠寶,美味花樣繁多,愛情以舊換新,把最先看到的東西,插上自己的標(biāo)簽。一定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快,越來越好。
短暫的潮水褪去,露出塌陷的洞口無法填補(bǔ)。因?yàn)樾峦诰虺龅目諜n,都大于回填的部分。即使河流飛升云朵,再下落成雨水,潮水涌向每個春天,也無法掩蓋那些日漸膨大的坑凹。因?yàn)樯婧痛嬖?,會衍生更多的愛和不滿足。所以暗夜無邊,到處都回響著窸窸窣窣的輾轉(zhuǎn)反側(cè),無休無止。
5
欲念困囿于矛盾的事物,使時針開始扭曲。
矛盾長著兩個面孔,一個是“我”,一個是另一個“我”。矛盾有兩個身體,一個是陰陽盈缺,一個是收放取舍。
這兩面一側(cè)火焰熊熊燃燒天際,一側(cè)冰川森立幽寒無比,兩重天里定力稍弱就傷及五臟六腑,以焚心最為深重。貪婪吐著長舌放出獠牙,悲憫于蓮花中打坐,利己的本能和利他的崇尚,在布滿冰與火的心崖上打磨著凸起的棱角。
善惡長成雌雄一體,在魔幻和現(xiàn)實(shí)的多個次元里來回穿梭。敘述的節(jié)點(diǎn),沒有正負(fù)時光可相互抵消。
6
彼此被消磨,也被需要,讓時針在這一刻保持勻稱擺動。
安逸被動蕩掩蓋,掙扎被沉寂欺瞞。一個又一個起因滾動著,聚集著,推向澎湃的高潮,觸點(diǎn)爆發(fā),一切又歸為死寂,為下一個起因暗暗收集新的罪證。因抗?fàn)幎⒌闹刃?,再次成為約束的桎梏,為下一次的打破種下新鮮的誘因。
世界依舊沒有放下藤條。
抽打著那些疼痛又拒絕接受,那些改變和對立,那些打碎和拼補(bǔ),那些苦難之心能看到的真實(shí)??释杂珊酮?dú)立的呼聲,發(fā)出一陣陣芳香夾雜著咸腥的氣息,踏著斑斑的銹跡,踏著固守和懈怠的喘息,墳?zāi)股系拿妊糠殖雠灾Γ┯驳能|殼正在開裂。
城池堅(jiān)固,從內(nèi)部瓦解,敵我此消彼長,相互制衡。因置于暗夜而努力凝視,因迷惘而出發(fā),因恐懼而抵御。編織著消亡起止的死結(jié),也建造著抵達(dá)終極的福祉。
7
轉(zhuǎn)動的機(jī)械部分已有一些銹蝕,可還有鄉(xiāng)土很久沒再一次走過。
東風(fēng)解凍,宜生長。一個又一個念頭出生又夭折,記憶比任何時刻都恍惚,又比任何時刻都清晰。其實(shí)不用擔(dān)心,它只是雛形里那些最柔軟的部分,在初始的時刻生發(fā)。
它是抱住自己就能取暖的巢窠,它是淚水如釋重負(fù)的抵達(dá),它是側(cè)身峭壁時,在心里默默翻檢了一遍一遍的炊煙,一縷一縷的流水,一段一段的往昔,一波一蕩的微光。一只童年的蝴蝶,一幢老屋,一片田野,被簽署上一個叫做“鄉(xiāng)”的稱謂。
每個人都從這里出發(fā),再黑的暗都住著一粒光。腳步放緩,時針撥慢,發(fā)芽的根部喜極而泣。為重逢的過去,為彎腰撿起的稻谷,為采摘下的夢的花朵。走出更遠(yuǎn),就是為了印證一件事——還要在這里把最初的一切歸還。
8
被一根時針扎進(jìn)的夢境無法閉合。
肉身睡著,靈魂還在等一個歸宿。一個要掏出胸中的一腔嘮叨,而另一個只想奔跑,不被自己的腳步絆倒,渴望帶著風(fēng)雨上路,帶著泥土回家。
還是把奔波交給白晝吧,深夜才適合安放魂魄。
以便使消損后的都能復(fù)原,使迷失后的尋找,都有一根繩索可以攀援。尋根,尋源,尋找身體里的每一條隱語,哲意里走失的誰,以及他者和一切疆域。
就像每一棵果實(shí)都曾被一朵花尋找,每一粒種子曾被土地、陽光和雨水尋找。而一只夜行的時針,被無數(shù)條路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