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境重現(xiàn)
我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一直做著一個相同的夢。我總是在望不到盡頭的深水里游啊游,拼命地游,馬上就沒有力氣了,甚至很快就奄奄一息了。我自己在心里嘀咕著“完了,這回完了”——當我醒來時,余悸仍然未消,我狠狠地捏一下自己的大腿,非常慶幸,這是一個夢。望著窗簾的縫隙漏出的一縷天光,夢境依稀,恍如隔世。
小時候,我家的門口就是一條大河。這條大河在冬天里是封凍的,封凍的大河沒有洪波涌起,看不出它的深淺,一條橫在上面的木橋形同虛設。而到了春天,這條河就開始活躍起來,和它一起活躍的,還有我們這些憋了一冬天的半大孩子。最大的快樂就是能像一群鴨子一樣,可以跳到大河里洗澡了。
平時河水并不深,挽起褲腳就可以蹚過去,寬也不過十米。在這樣的河水里洗澡是沒有危險的,大人也不加干涉。可是,我們玩著玩著就不甘心只能在這剛剛沒過大腿的水面上玩了。隨著我們的身體不斷長高,河水顯得越來越淺,淺到我們下到河水里不能像那些大孩子一樣,可以在深水里只露出一個腦袋,手腳并用盡情地游動,那姿勢是多么的優(yōu)美暢快、自由自在。終于有一天,我們背著大人也來到了大孩子們常去游泳的地方——在我們常玩的河流上游竟然還有一個人工壘成的大壩,大壩水深,一眼望不到底。
剛開始,我們只在大壩邊上水淺的地方玩,可是我們的身體抵不住深水的誘惑,一點點試探著往深水處游去。那一次,當我鼓足勇氣往深水游去時,我拙劣的狗刨還沒游到岸邊,就沒有力氣再游下去了。我的身體迅速下沉,當我想站起來時,我的腳尖兒已經夠不到水下面踏踏實實的泥沙了??謶至⒖桃u擊過來,我不能讓自己繼續(xù)沉下去,更沒有時間大喊呼救,我知道那樣只能加速我的下沉。也許當時完全是出于求生本能吧,我連想都沒想,立馬把身體翻轉過來,我由臉朝下的狗刨泳姿改成了臉朝上的仰泳——其實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叫仰泳,我竟然在水面上漂了起來。我把兩只手伸展開來,徐徐地在水面擺動,兩只腳也在水面上不停地蹬水,終于一點點把自己送到了岸邊。等我回到岸上時,真是長長舒了一口氣,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我也因此意外地掌握了一種泳技。
有了那一次經歷后,我很長時間不敢下河,它第一次讓我體驗到生命作為個體存在的諸多感受,而且這種體驗在我的夢境里多次重現(xiàn)。從河流到陸地,從絕望到新生,我們的一生都在竭力做一次次拼搏。
二、母親的羊水
對于生命的認識,我是從四歲開始的。
我記得那是一天清晨,媽媽突然有病了,躺在炕上不停地呻吟著。在我的記憶里,媽媽一向是強大的,一年到頭都不會輕易病倒在炕上。我家也因此多了幾口人,我的小腳外婆來了,我出嫁的大姐回來了,鄰村接生的老牛婆也被父親接來了,這些人都圍著母親團團轉。父親忽然吩咐大我四歲的二姐帶我和妹妹出去。我不出去,媽媽病了我怎么能一走了之。我死死地抱住我家的門框和二姐撕扯,后來二姐干脆甩開我?guī)е妹贸鋈チ?。父親這時候根本無暇顧及我,就任我留了下來。
老牛婆坐在媽媽身邊一邊幫她揉肚子,一邊對全家人發(fā)號施令。她讓大姐燒了一鍋熱水,又讓爸爸去場院抱一捆谷草回來,然后打開自己帶著的紅色布兜,從里面拿出一把纏著紅布的剪刀,過了一會兒,對外婆說:“快生了!”外婆和父親,還有大姐連忙攙扶著媽媽從炕上下來,父親把鋪在炕上的葦席卷起來,又把帶回來的谷草鋪在露出黃土的炕面上,小心翼翼地把媽媽攙扶到炕上。這時候媽媽的病更重了,我聽到媽媽痛苦地呻吟著。“快了,快了!羊水已經破了?!崩吓F乓荒樀那f重。我拽著外婆的后襟衣服從外婆的大腿里往里擠。大人都顧不上我了,一起圍在媽媽的身邊。只聽媽媽一聲慘叫,我從外婆大腿的縫隙里,看到血肉模糊的一團隨著一包羊水從媽媽的身體里滾落到谷草上?!奥洳萘?!落草了!還是個帶把兒的!”外婆和老牛婆都如釋重負地大聲喊道。一聲嬰兒的啼哭隨之傳過來,剛才凝重的空氣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多年以后讀到《水滸傳》這部小說時,說梁山好漢在水泊梁山落草,我由此下意識地就會想到“落草”的最原始意義。
小我四歲的弟弟誕生了,年幼的我目睹了一個生命降臨的整個過程,也知曉了我多年來一遍遍問媽媽“我是從哪里來的”的困惑。所以當大人們逗問我和妹妹,弟弟是從哪里來的時候,妹妹會說是從外面撿來的,或者說從糞坑里刨出來的,而我會篤定地說是從媽媽的肚子里來的。
時隔三十年,我的肚子也漸漸隆起,一個小生命在我的子宮里孕育著。我能感覺到他最初只是一個小蝌蚪,在我的腹腔里游曵,逐漸成長到像一尾小魚不停地擺動著。等到六個月大的時候,一個小生命已然成型,他時不時地用他的小拳頭,或者小腳撞擊我,一定是感覺到母親的羊水不夠他在里面馳騁了,太過憋悶,所以時不時發(fā)泄他的不滿情緒,他要用他的行動來掙脫母腹的束縛。我知道他急著要出來,是想大口呼吸外面的新鮮空氣。
熬過九月懷胎,我感知到一個小生命就要降生了。我到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告訴我,子宮里的羊水少,孩子出生要困難,讓我做好剖腹的準備。
我是大齡產婦,早就做好了剖宮產的準備??墒牵t(yī)生在待產檢查時驚喜地告訴我,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不用剖腹了。我的孩子太著急看到這個世界了!
盡管羊水不多,但是孩子生得很順利。醫(yī)生告訴我,包裹孩子的羊水在孩子剛要出生時破水的。有限的羊水一點也沒有浪費,孩子隨著羊水順流而下。
當一個小生命從我的身體剝離出來時,我也完成了一個母親一生最值得自豪的使命。母親的羊水孕育了我,我的羊水孕育了我的孩子,生命就這樣一代一代接續(xù)下去。
三、村莊與遠方
我從母腹來到這個世界,是家鄉(xiāng)的村莊接納了我。
家鄉(xiāng)用它的空氣、陽光、雨露、風聲、鳥鳴,用它的白天和黑夜迎接一個小生命的到來。這個只有十七戶人家的小村莊,起初帶給我的是平靜祥和。全村的人共用一口井水,人們在擔水時聚在井臺嘮嘮年成光景,嘮嘮最近聽到的一些新聞,這一口井養(yǎng)活了全村。每當暮色降落田野,一縷縷炊煙從村莊的上空升起,暮歸的老牛發(fā)出悠長的哞叫,不遠處傳來母親叫著乳名喚歸的聲音。我喜歡我的小村莊,喜歡這里的山川河流,我就像一尾魚,整天游蕩在村莊里。
當我一點點長大,開始認知這個世界時,我感到這個村莊太局促、太狹隘了,它限制了我的視野和想象力。我開始討厭它,討厭它的粗俗鄙陋,討厭它的愚昧落后,甚至討厭那不甚好聽的鄉(xiāng)音。村子的東頭有一棵大梨樹,我常常一個人待在上面,想著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天空,恨不得把自己想象成天上的一只飛鳥,快速地飛過罩在我頭頂?shù)倪@片天空。我變得終日沉默寡言,積蓄一切力量要掙脫這個村莊的束縛。
十八歲的時候,我終于跳出了故鄉(xiāng)的紅柵欄。可以說,我如愿以償了??墒?,我并不快活,甚至越來越不快活。我喝的每一口自來水都不如家鄉(xiāng)的那口井水清冽甘甜。我雖然跳出了村莊給我的羈絆,但是,好像有一個更大的繩索套在我身上,像一個身背十字架的囚徒,苦不堪言。但是,故鄉(xiāng)是回不去了,這是在我離開故鄉(xiāng)的那一刻就知道的。
后來母親父親相繼去世了。在我的眼里,沒有父親母親的故鄉(xiāng)也只剩一個軀殼了??墒?,我錯了。不管世事怎么變換,村莊依舊存在你的心里,在你渾然不覺的時候,已經給你注入了永遠都去不掉的印痕。
每年的清明節(jié),我都要回老家給父母親上墳。七十多歲的大哥還生活在鄉(xiāng)下,像村頭的那棵大梨樹一樣堅挺地活著。大哥帶著我去上墳,先是給爺爺奶奶的墳頭壓上紙錢,然后到父母的墳前擺上貢品,把帶來的紙錢燒掉。當這些祭奠的儀式都結束后,大哥吃力地挖著周邊的泥土,給父母親的墳培土。那一瞬間,我忽然從大哥的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大哥的一舉一動,緊皺的眉頭,還有吃力時緊抿的嘴唇。我一下子明白了,其實父親沒死,他就活在大哥身上。
那一年的清明節(jié),大哥遠在外地的孫子也趕回來了。他考上了一所中醫(yī)學院的博士,他是遵從父命回來祭祖的。我們那里的鄉(xiāng)規(guī),每一家的孩子有了大出息,都要回來告慰已逝的祖先亡靈一聲,并且祈求先逝祖先在天繼續(xù)佑護著他們。那一天,老家的祖墳冒起了裊裊青煙,墳頭壓的紙錢是一張紅紙,這是告訴已逝的亡靈,后生們有喜事了。一個家族的血脈,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地延續(xù)著。
回來的路上,我正好路過村頭的那棵大梨樹,它那遒勁蒼老的樹皮變得更蒼老了,已進入了老態(tài)龍鐘的年齡。一枚樹葉掉下來,我托在手上,仿佛和多年的自己相遇。而村莊前頭的那口老井卻徹底干涸了,淹沒在一片荒草叢中。
村莊還留給我什么了?“身體之外,唯有黃土;心靈之外,皆是異鄉(xiāng)?!?/p>
我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卻把我的靈魂從遠方帶回了村莊。
作者簡介:任玉梅,筆名岸芷汀蘭,系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供職于吉林市龍?zhí)秴^(qū)文化館創(chuàng)編部。2011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有詩歌、散文、小說發(fā)表在《詩刊》《詩選刊》《詩歌月刊》《文化月刊》《山花》《參花》《天池小小說》等刊物。2014年出版?zhèn)€人詩集《你是我的魚》,散文集《我是你的梅》正待出版。
(責任編輯? 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