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敖
這年過完年,我就沒上學(xué)了。
媽見我年幼,做不動農(nóng)活,想送我學(xué)門手藝。篾匠、木匠,體力不支;剃頭匠,地地道道矮人,刀子舉不過頭頂;裁縫,穿針走線,那活,太細。媽說:“學(xué)醫(yī),先生受尊重?!?/p>
獸醫(yī)?豬、牛不開口,咋治呀?我說:“要學(xué),學(xué)人醫(yī)?!?/p>
爹說:“醫(yī),不簡單呀。牲畜,有六淫;人不光有六淫,還有七情。人醫(yī),更難學(xué)?!?/p>
媽說:“找先生,找到啥,學(xué)啥。”
隔了幾天,爹進門嘆了口氣:“豬、牛大夫都不想帶徒弟,怕學(xué)出來短了路。衛(wèi)生所,我們進不去,只有瓶先生收徒,他是人醫(yī),只有中醫(yī),沒西醫(yī)?!?/p>
媽說:“再瘟的先生都有幾年紅運,中醫(yī),也學(xué)?!?/p>
于是,媽備下6元敬教禮、10個雞蛋、2把掛面、1個刀刀菜,帶我去拜先生。按先生規(guī)矩:敬教,12元;謝師,40元;逢年過節(jié),先生生辰,也要求有禮。第一次拜師,就欠費,我不好意思去。媽說:“籠子豬,賣不上價,等長幾場(10天逢一場)賣了送去?!?/p>
走攏場上,快到中午了,先生還在摸脈。先生桌上擺一方硯臺,一支毛筆,一疊紙。先生背后是中藥房。先生八字胡,慈眉善眼,笑容可掬。先生沒問錢,也沒看禮,只顧評脈。媽問:“瓶先生,這娃?”先生提起筆管:“這娃幾歲了?”媽說:“娃兒個兒矮,其實已13了?!毕壬畔鹿P管,問叫啥名字,讀過哪些書,媽說:“叫二娃。他看的書,都是些玩意兒,先生不要介意。”先生問:“你看過啥玩意兒?”媽說:“給先生說呀!”我說:“沒事做,看過《紅巖》《苦菜花》《林海雪原》,還有《說唐》,平南、掃北?!毕壬嘉遥骸啊墩f唐》是前唐還是后唐?”我說:“是說李世民坐江山,秦瓊、尉遲恭成了門神?!毕壬α诵Γ骸安畈欢??!?/p>
媽見先生開了金口,吐了玉言,就遞上禮,取出6元錢,又取出幾角錢敬先生10個包子:“先生成全我兒子了!收成不好,先生莫見笑?!毕壬┝艘谎郏骸澳阏率蛠戆??!毕壬鷬A起一個包子:“還有6元錢?!眿屃⒓淳搅耍骸罢埖葞讏鼍聪壬壬鷮捪?。”媽畢竟有見識,沒說那賣籠子豬的話。
但是媽說:“學(xué)醫(yī),你不好好學(xué),看老娘擂你的皮!你爹害水腫,一個蛋殼殼都沒見到過;你妹妹屙不出來屎,油花花都沒嘗到點,就白白送那瓶先生一篩子!那老瓶一口一個包子,娘一口一箸子酸菜!”我眼前飄過一團火:“我不學(xué)!羞人!”媽見我坐下不動,一把提住我耳朵:“你這個嫩老子!娘要你爭氣,你才跟娘慪氣!”
正月十六,爹送我去拜師。爹說:“見了先生,隨風(fēng)就俗稱老師。老師屋頭,叫師娘。老師兒媳叫師哥、師嫂。對先生的徒弟,叫師兄,對后來的,叫師弟,不要不喊人。”
老師沒在家,師娘鞋尖腳小,眼睛露一條縫。師嫂靠近師娘:“這就是爹收的那個娃娃徒弟?”師娘擠出兩顆眼珠子:“還沒我重孫大呀。”
爹說:“這娃兒小了點,還不懂事,望你們多關(guān)照。”
師嫂叫過來一個戴遮陽帽的人:“這就是你師兄,有啥難處,找他?!?/p>
爹說:“大侄子,就麻煩你了!”
爹臨走,對我說:“瓶先生是祖?zhèn)麽t(yī)。他的藥來得陡,麻黃、附子,敢2兩2兩(1斤16兩)開,對了,一服見效,不對,就喪命。醫(yī)易學(xué)難精,要專心?!?/p>
太陽落山,師兄帶我去接老師。
師兄家和我家隔一條河,他是醫(yī)療點送來參師的,年齡和我們學(xué)校高中畢業(yè)班同學(xué)差不多,卻沒一點學(xué)生氣。
師兄說:“聽老師說,還要來兩個徒弟?!?/p>
我說:“老師能帶這么多徒弟?我爹說,學(xué)醫(yī)主要靠臨癥,這兒,有這個條件嗎?”
師兄說:“老師說,藥書讀熟了,醫(yī),也就學(xué)成了?!?,二娃,你來了就講個條件?”
我當(dāng)然接受他指撥,但又問:“人多了,有那么多書發(fā)?”
他說:“哪有書發(fā)?都是抄?!?/p>
“抄?”
“抄?!?/p>
我一天的熱情都落到陰溝里了!
我這才感到,我是站在莊稼地里的人,學(xué)校生活,離我已經(jīng)很遠了。
老師從山坡上下來,我才抬起頭來。
老師敞開藍布長衫,胸前露出烏黑發(fā)亮的白洋布對門襟。老師既不像我的語文老師左腋下永遠夾本書,右指頭永遠捏一支粉筆,也不像我爹腳上永遠蹬一雙“水爬蟲”草鞋,腰上永遠拴根草繩。
師兄接過老師的袋子,我接過師兄的夾襖。
老師趨前。師兄居中。我隨其后。
師兄問老師,今天有多少病人,都有哪些病?老師不吱不吭。師兄說:“老師,苕籃子,編好了,剩下的竹子,還能編個筲箕?!崩蠋熞膊恢暋?/p>
老師是誤用了麻黃,還是誤用了附子?要不然,就是嫌我不懂規(guī)矩,不接袋子了!爹教育過我:“徒弟徒弟,三年奴隸。”
直到進了院子,老師坐下來,才開了口:“二娃,東西安置好了?”
我趨前,心直跳:“安置好了,師兄幫著忙了一下午?!?/p>
老師說:“你在念書,帶徒弟,是不是剝削?”
我回答:“我們跟老師學(xué)藝,學(xué)成了解救病苦,沒聽說這是剝削?!?/p>
老師喝過一口水:“治病救人,是醫(yī)人本分。醫(yī)者,道也;醫(yī)者,易也。醫(yī)者,老少、貧富無欺也?!?/p>
師兄默念:“醫(yī)者,救人之急,解人之難也。無醫(yī),無以成道;無醫(yī),無以倡義?!?/p>
于是,老師脫去長衫,逸興橫飛,從神農(nóng)嘗百草到《黃帝內(nèi)經(jīng)》,從張仲景到王叔和,從孫思邈到陳修園,從李東垣到瓶氏醫(yī)門世家,歷數(shù)醫(yī)壇掌故,極言為醫(yī)之儒、為醫(yī)之圣。
于是,師兄放開了嗓門:“人生天地之間,受父精母血成氣成形,皆屬陰陽變化,賴五行而生,乾到成男,坤到成女,人一身四體有多少講究:頭為諸陽之首,面乃三陽之交,目奪于五臟之精華,鼻乃肺家之呼吸,舌乃心之苗……”
師兄誦書,像村婦喊夜,又像老夫子念祭文,講神諭。待他嗓門低了些,我問:“你念的啥書?”他說:“《師傳秘訣》呀!”
《師傳秘訣》!我哪天也念這《師傳秘訣》?
我接過來翻了翻,天,全是手抄的!
師兄說:“要抄16本,背16本,老師才傳脈?!?/p>
于是,我也開始抄書。
書是牛皮紙封面,上書“醫(yī)門初步”幾個大字,落款“點豆園瓶識”,內(nèi)文豎直,羊毫揮成,筆筆不茍。末頁留記:“瓶八十有五公元×年×月手草?!?/p>
按此推算,老師已近88歲。
慶祝老師88壽辰圍著他的,還有兩位新來的師弟。姓姚的師弟,已經(jīng)有了3個孩子,姓何的師弟,結(jié)婚也有兩年了,他們都恭恭敬敬叫我?guī)熜帧?/p>
每天晚上,老師都關(guān)照我們背書。自然,書上有許多疑問,我沒聽師兄提過一次問,也不好意思提。姚師弟就敢問老師:“老師,講講參前縮后。”“老師,沉脈,我還是摸不準(zhǔn)。”
老師細瞇笑眼:“參前,為血熱;縮后,為血寒。清熱、驅(qū)寒,藥有君、臣、佐、使,見病而為?!崩蠋燁^靠在睡椅上:“沉脈,細按方才著指。臨癥積久,自然心領(lǐng)神會。”
姚師弟照例村前村后扯出一串病例,老師就會“虛、寒、表、里”、“寒、熱、溫、平”聊一晚上。
我見過老師用藥,好像翻來覆去都離不開“麻黃、附子、桔梗、當(dāng)歸、升麻”諸味,甚為不解。有一天,老師說:“有徒弟說我用藥只那幾味,也是。有人加減一劑‘五積散’而治百病,有人加減一劑‘六君子湯’,也治百病。加加減減,用藥如用兵。用兵貴神,用藥貴靈。”
我一陣心跳,于是大著膽子問:“老師,啥是經(jīng)期?”大家都抿嘴笑。老師說:“婦女常識,你不懂?”
何師弟會篾活。何師弟一來就亮了手藝,深得老師一家喜歡。何師弟來了兩個多月,每天早上,他就念那么一句:“嬰兒十指冷如冰,便是驚風(fēng)體不安;十指燒頭熱似火,便是夾食又傷寒?!边@時,他也居然問:“老師,啥是陰陽?”
老師說:“上為陽,下為陰;前為陽,后為陰;左為陽,右為陰?!?/p>
何師弟還是不解。
姚師弟說:“你為陽,你女客為陰。”
我們都捧腹大笑。老師也笑出聲來:“話雖粗點,也在理。那就是男為陽,女為陰?!?/p>
老師口張大了,露出了一口假牙。
師娘說:“你也關(guān)關(guān)風(fēng),老了還不說正經(jīng)話?!?/p>
姚師弟臉立刻紅了。
師兄說,姚師弟已進了醫(yī)療點,是來參師的。
于是,對姚師弟,我也景仰三分,只是一月他只來那么五六天。
這天,師嬸來了。師嬸還帶來兩個粉團團似的師妹。
下午,師嫂把師兄叫了過去。兩位師弟猜測,師嫂叫師兄去,八成是給他介紹對象。他們說,做老師外孫婿,福氣不小。
果然,師兄從師嫂家出來低垂著頭。師嫂請眾徒弟吃頓飯,也多讓師兄菜。
月亮最亮的一天晚上,師兄未和我們一起讀書。兩位師弟說,怕是老師單傳師兄了。何師弟笨頭笨腦冒出一句話:“師兄不能接倆,那個小的,給二娃說最好?!蔽蚁肽脮人煹苷f:“還是可以,那個女孩也小,二師兄同意,我做介紹人?!?/p>
這是啥話?師兄什么時候回來了,我們都不知道。
兩位師弟都遠著他,他只有和我說話。
我問他:“你答應(yīng)了?
師兄揭了帽子:“我腦殼上害過瘡,媽又多病,爹也一天不如一天,我還有啥意見?”
“老師單傳你了?”
師兄看看左右沒人:“師爺傳我脈?!彼迅目诜Q師爺了。
“你交錢了?”
“我爹腰扭了,還在吃藥,師婆說算了?!?/p>
“傳脈傳些啥?”
“就是當(dāng)著老師,跪著賭咒:不貪病人錢財;不貪女色,不乘病人之危侮辱病人;病人求醫(yī),隨請隨到,不偷懶,不推故??傊?,行醫(yī)不貪財、貪色,不偷懶?!?/p>
“有這些講究?”
“師爺說,這是點豆園祖?zhèn)饕?guī)矩?!?/p>
“我不信,傳脈就傳這玩意兒?”
師兄急了:“哪個龜兒瞞你!我原以為是老師傳授些訣竅,原來是做人的事理?!?/p>
“這樣說,這‘脈’就不是摸‘寸’‘關(guān)’‘尺’了,是一種傳承。難怪老師給每個徒弟都取個醫(yī)名,叫繼啥繼啥。你賭了個啥咒,以后,我也跟著賭。”
師兄笑而不答。
不知什么時候,老師來了。老師一臉喜色。他說:“今晚上,你們就不讀書了,讓二娃擺一段書!”不知為啥,師哥、師嫂也破例來了。
眾人都看著我??礃幼?,賴不過去。我只好厚著臉皮問:“老師聽過打鬼子的事嗎?老師如果愿聽,我看過一本《洋鐵桶的故事》,擺出來,保管你們叫好。”老師卻說:“民國三十年,我大師兄外出行醫(yī),不肯給日本人治槍傷,遭了日本人毒打。提起那本賬,心頭難受!”“那,老師,聽過打土豪分田地嗎?”我還看過一本《小石頭記》,一個晚上,都有擺的。老師說:“打土豪、斗惡霸,我親眼見過。過去,我和土豪打過多回交道,那些龜兒盡整昧心錢。你來一段《說唐》?!?/p>
于是,我拿出當(dāng)年班上召開故事會我登臺講故事的勁頭,給老師們擺起了靠山王楊林收秦瓊為義子,一直擺到秦瓊買馬,月上中天。
以后,老師常叫我給他擺古,我只好搜腸刮肚,胡謅鬼谷子送蘇秦下山,薛仁貴三受投軍苦,魯提轄拳劈鎮(zhèn)關(guān)西,等等。
轉(zhuǎn)眼到了深秋,一個叫楊禿子的來給老師剃頭。這回,他帶來一本稱命書,說是書,只有幾張焦黃的紙片。楊禿子列出老師生辰八字,一合計,老師命貴6.9兩!楊禿子吐一口劣質(zhì)煙:“瓶爺,您老貴為人臣啦!哪兒克了!”老師笑道:“你娃兒曉得啥?不為良相則為良醫(yī)嘛。解放前,我也去拉隊伍,也不知挨了哪個的槍子!有些師友,沒拉隊伍,貪心也當(dāng)了惡霸、大地主,不也一槍了結(jié)!我不貪,從甄哥起,就住這個房房,這孫子里頭現(xiàn)在有當(dāng)師長的?!睏疃d子抖了抖烏黑的圍布:“甄爺我們沒見過。這戽水溝,也就您老高壽了!”老師摸出領(lǐng)口子:“我甄哥你沒見過?他行醫(yī)就是修道,后來得了道,八月十五,從綿竹用燈芯草提一扇磨子回來,你樸祖祖認(rèn)不到兒子了,以為是神仙下凡,趕緊跪著磕頭!”
姚師弟聽得吐舌頭。
何師弟說:“師兄口張那么圓,想吃天鵝蛋了?”
楊禿子收拾好攤子:“瓶爺,從命相看,您老也是有根基的!我姐得了個怪病,口頭毛刺刺的,吃啥吐啥。一開始,我就讓他們請您治,他們說,這種病瓶先生也沒法。去成都,到重慶,看病吃藥,房子賣得只剩一間灶屋了,人瘦得像一條藤,就求您,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一回?!?/p>
老師說:“這種大醫(yī)院治不好的病,差不多都是絕癥。抬來我看看,幾服藥錢,就算了?!?/p>
楊禿子走后,老師整整搗了一下午藥。
晚上,夜霧繚繞,月光朦朧。老師屋里卻琴聲悠揚,音韻撩人。
小院子這番意境,也夠雅致了。
透過窗欞,原來是師哥操琴,老師指頭點著桌子清唱。唱的像《五臺會兄》,又像《轅門斬子》。是高腔或是胡琴,我卻分不出來。后來,唱腔壓倒了琴聲,我才聽清是《牛皋祭墳》。
唱到激憤處,老師揎拳捋袖,手指中天。我趕緊溜了,又大聲誦讀:“人一身四體有多少講究:頭為諸陽之首,面乃三陽之交,目奪于五臟之精華,鼻乃肺家之呼吸,舌乃心之苗,耳聰于腎陰之潤澤,齒堅于……”
我正喊得起勁,何師弟從師嫂家出來,大聲叫:“二師兄!師嫂叫你!”
我心里一怔:平常,我?guī)筒簧蠋熒┦裁疵?,師嫂是從不叫我的呀!莫非那晚上她來聽書,是看我動靜,給師兄牽了紅線,又給我說那玩意兒?師嫂,我好說,就怕我媽不答應(yīng)你呀。
師嫂果然問我多少歲了,家里都有哪些人,生產(chǎn)隊分配如何。我說:“我13歲多了,爹媽瞎字不識,沾親帶故沒個大隊干部。我們那個地方,叫連三灣,連三灣啊!我外婆一來我們家,就罵外爺不聽勸,‘養(yǎng)女不嫁連三灣,出門就爬山’!偏把女子往這兒使!”
師嫂笑了笑:“我隨便問問。明天,你師兄大喜,家里沒人,幫我們給豬喂些食,有法嗎?”
我點頭。
怪不得師兄一周多沒來了,姚師弟下午也走了!難為他們想得周到,知道我家里困難,沒錢送禮,沒請我邀我,免使我為難!
我問姓何的師弟:“師兄結(jié)婚,你為啥不去?”
他說:“我家里有事,今晚上要回?!庇终f:“連年補社,腳下還有弟妹,上月回去,爹就說過,再送我學(xué)兩個月就不送了?!?/p>
我大惑不解:“你才讀幾本書就要出師?”
他說:“爹要我會打針就行了。我二爸是支書,大隊醫(yī)療點那個女的,招工走了,二爸想讓我頂這個缺?!?/p>
“老師不信西醫(yī),我沒見他打過針,開過阿斯匹林、氨基比林。”
何師弟突然轉(zhuǎn)過話題:“二師兄,我像你這么聰明,這么小,我就不學(xué)醫(yī),再去讀書!”
我心里滾過一盆熱湯,又若無其事:“我家沒錢送我,你是曉得的。”
“沒錢,賣了房子也該讀書!你去讀書,老弟出了師,一角二角也要幫助你!”
何師弟熱透肺腑的話,也使我俠肝義膽起來:“師弟,我?guī)湍闶裁疵ρ???/p>
何師弟說:“二師兄,有句話,我不好開口?!?/p>
“啥話?”
“我想偷老師一本書,你不要說出去!”
啥?偷老師一本書?
“二師兄,不要為我害怕。老師有一本書,怕只給大師兄抄過。前次楊禿子抬他姐來看病,我就看見老師在翻那本書,老師開了3張方,那個女人就好了一半,這是本奇書?!?/p>
“是不是《壽世寶元》?”
“不是。”
“是不是《醫(yī)宗金鑒》?”
“不是?!?/p>
“那一定是《黃帝內(nèi)經(jīng)》。”
“這些書都不是立時救命掙錢的。我猜想,一定是老師至珍醫(yī)案?!?/p>
“老師有這樣一本書?你怎么拿呀?”
何師弟很果斷:“趁老師家沒人,我從門檻腳鉆進去找。”
“姓何的,好家伙呀!你給老師拿了,老師回來找不到書,不懷疑我?”
“老師懷疑,也只懷疑我!實話說吧,別以為我給老師家干了些活,老師家就喜歡我,其實,幾個徒弟,老師家最喜歡的還是你!”
這不是胡說嗎?
而何師弟還說:“我爹都曉得你。”
“我們一塊兒學(xué)醫(yī),當(dāng)?shù)鶍尩哪懿粫缘糜心男┩降???/p>
“不。我爹說,老師往我們那兒去看病,就給人家擺過你,說你是他教過的最好的最有前途的徒弟?!?/p>
“這能說老師對我就特別好?”
“但老師從未夸獎過我們?!?/p>
我不想讓他再說這件事:“你真的要離師了?”
“嗯?!彼隙ǖ攸c點頭。
“敬教禮,給清了?”
“還差3元。你呢?”
“才交了6元?!蔽艺f,“師弟,老師每本書上,后面都留了咒——‘竊我書者,永世不昌!’你不怕嗎?我媽就見過雷抓了一個忤逆不孝的人?!?/p>
“學(xué)成文武藝,也像老師那樣治病救人,積德行善,我不怕轉(zhuǎn)一輩子田塍?!?/p>
何師弟見我不吭聲,就說:“二師兄,你替我保密呀!”說完,就去拱門腳。
來了半年多,老師屋里我還未進去過。我想看看老師唱的那個本子,究竟是個啥玩意兒,學(xué)何師弟樣子,也貓腰鉆了進去。
“師弟,找到了?”屋里黑黝黝的。
何師弟憨笑:“老師藏得太緊竅,找不到?!?/p>
我說:“我?guī)湍阏?,啥東西這么神乎?”
屋子外面是客廳,里面是讀書間,再里面是臥榻??蛷d靠墻放一張笨重方桌,墻上幾排木架上堆滿了發(fā)黃發(fā)黑的古本。
何師弟瞄準(zhǔn)了里屋搜索。我埋頭翻這一堆書。從一本撲滿了灰塵的古舊本上,我驚奇地看到了神農(nóng)、張仲景、孫思邈、李時珍、王叔和、李東垣諸位先圣的木刻像。神農(nóng)含一枚草,臟腑裸露,但看不出肚皮是亮光皮包罩。張仲景峨冠青衣。孫思邈露佛菩薩慈容又似仙家飄逸。李時珍一蓑一笠,二指夾一束野草,草,似茅,似韭。王叔和盤膝而坐,似老道入定。李東垣一褳在肩,有似《十五貫》中那個討錢要債回來的劉官人。
在神農(nóng)、張仲景、孫思邈、李時珍、王叔和、李東垣圣像下面,有3本古本,一本《周易參同契》,一本《悟真篇》,一本《化書》,前兩本只有文字,《化書》上有兩幅仙人圖,這仙人葫蘆懸腰,草履于巷。烈日之下,烏裘裹身;風(fēng)雪途中,青衫如翼。首幅左下角,有詩云:線作長江扇作天,靸鞋拋向海東邊。蓬萊渺渺無多路,只在譚生拄杖前。
難怪老師說師伯從綿竹用燈芯草提一扇磨子回來,人以為神仙下凡,原來老師家里有這些仙家秘籍!
老師,這些書你為啥不拿出來讓我們一飽眼福?都望九的人了,還這么保守!該遭這姓何的偷你!
我終于翻到這兩本戲文!老師舍得花錢買紙,這么大的本子,一張大白紙只能裁成四張。厚厚的兩本戲文,全是老師手墨,不僅“唱”“白”大小字體有別,且每頁都刻印上了花邊,標(biāo)明了是哪本戲。
“姓何的,這么好的東西,你不偷?”
姓何的說,川劇,他一句也不會,且不喜歡戲。
“隨便吼幾腔,有個本子看多好啊。”
何師弟說:“川劇不是隨便吼的。我爹說過,唱戲,一招一式都有講究。老師是戲迷,這書,拿不得?!?/p>
“那醫(yī)書就拿得?”
“這是他本行,丟了還能寫出來。”
嘿,賊還有賊理!
回到那排木架,我問何師弟:“這里面你找過嗎?”
他說:“這么貴重的東西,老師哪會隨便放在這上面呢?”
何師弟又繼續(xù)翻箱倒柜。
驀然,一本小書映入了我眼簾。這書有語文書那么大,有《說唐》那么厚。我取出一看,牛皮紙封皮上恭恭敬敬落一行小楷:“點豆園秘訣?!崩锩嬗涊d“瑜、瑕、樸、甄、瓶”三代驗方,書末,附有各代醫(yī)人夜出行醫(yī)途中驅(qū)鬼逐邪靈符神咒。
這一定是何師弟要找的這本書!
我立即塞進腋下,把褲帶緊了又緊。
何師弟從老師床底下爬出來,一定要挪老師的衣柜,叫我搭手。
我說:“這書說不定就放在這衣柜里面,挪有啥用?”
“恐怕放在了衣柜后面壁頭柜上?!?/p>
“那不遭耗子咬、蟲子蛀嗎?”
何師弟一臉愁云:“二師兄,你看在哪里?”
我說:“你是不是看花了眼?我就沒看見老師有這本書?!?/p>
何師弟說:“絕對有的。也許他帶在身上了!”
“師弟呀,那老師就防到家了,再找,有啥用呢?”
我真想取出來給他,但又想,師弟3元錢,我6元錢,都不能買回老師幾代人心血的。像我這種掏不出1分錢像老師那樣讓楊禿子刮回光頭的人,更沒資格接受從天上飄來的這條藍寶帶了。否則,我會被老師咒死的。
而我拿什么告慰我用心良苦的師弟呢?
我只好說:“師弟,這本書,也許不該你得。不得它也許是好事。我聽師兄說,有天晚上,雞不叫,狗不咬,老師給他傳脈,讓他跪著,訓(xùn)示他,告誡他一輩子要知足,要自食其力,不能貪求。老師給他說,萬事有個緣分。行醫(yī)如修道,心誠意善,道行才高。道行高或福或壽,或早得貴子(何師弟女人那次來看他,老師給她按脈,說她乾元之氣沖舉,男象脈旺)。沒拿這本書,也丟了心頭一塊疙瘩?!?/p>
唉,我還有這番口功!
何師弟沮喪地縮回了手:“唉,還是專心學(xué)打針吧?!?/p>
等他轉(zhuǎn)身,我取出書,輕輕放在了老師枕頭上。
未吃晚飯,何師弟就回去了。
晚上,四圍茅舍如舟橫滄海,只有竹枝真實地晃動,只有風(fēng)真實地沙沙作響。
一早,我就吹滅了一盞油燈,縮進了被窩。
沙灘上,一位老者臨河遠眺。遠處,一個男孩光著身子跑來跑去。3條惡狗朝小男孩猛撲過來。小男孩輕輕躍入了水波。一條黑狗狺狺,一條母狗哼哼,另一條黃狗是小男孩撿回來的,在黑狗和母狗之間搖著尾巴,哼哼哈哈。水面上漂起一片葉子,眾狗同時躍上去,往小男孩胸口撲!危急中,那位老者笑而歌曰:“常思醫(yī)道直通天,半是醫(yī)人半是仙。有朝一日我去了,黃芽靈藥有人傳……”老者指頭一點,水面上漂起一片高粱葉子,葉子化成一張筏子,送小男孩悠然去了遠海。眾狗水淋淋瞅著我懷里的《點豆園秘訣》,我無論如何沖不出狗們的營壘!一踢腳,屋子幽幽暗暗,隱隱傳來犬吠之聲……
我迷迷糊糊想那本書。以后,一定還有人打它主意的,弄不好,老師會懷疑我。那樣,媽一定要罵我:“你這不爭氣的東西,我們這么艱難送你學(xué)醫(yī),你不苦學(xué)本事,去偷本書!趕快把書給老師拿出來!拿出來!”爹用黃荊棍揍我:“我就知道你不成才!不是個東西!不學(xué)王叔和,去學(xué)那時遷!哪只手偷的,伸出來!”
我一張口,那些紅苕酸菜,就噴了一床!
媽聽說我發(fā)燒,煮了幾個雞蛋來看我,又送了些紅苕、皮菜、豆粉來。
一見面,媽就落淚。
我說:“媽,我想去念書。”
媽一驚:“你啷個又瘋了?”
我說:“媽,你把房子賣一間吧,送我去念書,以后,我一定考上大學(xué),給家里爭光!”
媽想了想:“學(xué)校還收嗎?”
我連忙回答:“班主任、任課老師對我都很好,校長屋頭就教我主課,學(xué)校一定會收的。我不降級,跟班走,課程,擠時間補。”
媽說:“我回去跟你爹商量。你這嫩老子呀,是啥時想瘋了的?”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老師把我叫過去:“二娃,年到了,給你媽說,把敬教的6元錢給我?!?/p>
回到家里,媽說:“房子,賣了150元。明年,送你去念書?!?/p>
一聽這話,我好歡喜。
我說:“媽,老師催那6元錢?!?/p>
媽說:“醫(yī)都不學(xué)了,還交啥錢?有幾個先生托人找上門來,想收你當(dāng)徒弟,他們一分錢也不要。”
我說:“不交清錢,老師會擋背篼的。”
媽教我:“找個師兄師弟,背了先生,悄悄送你出來,啊?”
我?guī)Я艘恢芸诩Z,又去老師家。老師也沒問敬教禮,只是,我代替了師兄所有的活,給老師倒水,捶背,幫師娘找豬尋雞,爬上桑樹晾衣服,去井邊幫師嫂淘紅苕、蘿卜……
背了人,何師弟說:“二師兄,你這么勤快呀?唱斬顏良?”
我說:“等哪天老師們不在,你送我出去?!?/p>
何師弟問:“大師兄、姚師弟曉得嗎?”
“我走后,你幫我告一聲別?!?/p>
于是,我回到了家里。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溫習(xí)功課。
有一天,老師忽然來了。
我躲在樓上不好意思見老師。
遠遠近近,有許多人來找老師看病。我家桌子上大碗小碗擺了一桌子面條。
媽說:“送你學(xué)醫(yī),你不學(xué),看當(dāng)先生多體面!”
老師看完病,講完脈理,無論如何要我出來見他。
媽把我從樓上扯了下來。媽說:“先生,這龜兒子不爭氣,醫(yī),不想學(xué),要去讀書!”
眾人嘩然:“這太可惜了!”
堂哥竟說:“有芋子湯,你偏不喝!我想喝,又生就是個打牛大胯的!”
老師說:“各位呀,這二娃很有學(xué)識!我教過幾十個徒弟,沒一個跟得上他聰明、好學(xué),又誠實!我舍不得!舍不得這個徒弟呀!”
眾人都很激動:“先生八九十歲了,翻山越嶺來了,又這么抬舉你,該去學(xué)醫(yī)呀!”
我媽給老師賠罪:“瓶先生,是我誤了他,我家窮,把書給他斷了,醫(yī)也廢了!”
老師說:“一分錢不交,如何?”
眾人都說:“哪有這么好的事!”
爹從分銷點買鹽回來,一聽,就火了,“啪”地給了我一耳光:“這畜生就不是人!瓶先生這么大歲數(shù)來請你,你還裝聾作啞的!”
媽見爹打我,頓時怒氣沖天:“你個丑八怪,娃兒是我叫回來的!學(xué)不學(xué)與你屁相干!你在娃兒身上流了多少血出了多少汗?你個混賬東西還打兒子!”
爹也更火:“這婆娘護短!這畜生!不打,這家要叫他毀了!”
爹揎拳捋袖,抓住我頭發(fā)要揍。眾人都說:“也該教育教育!喝了幾碗稀稀飯,就要由他那個性子!”
老師連忙掰開爹的手:“我來找徒弟嘛,你們這點面子都不給!”
眾人又責(zé)怪爹:“打人又不看個時候!”又責(zé)怪媽:“說話也不看個場合!”
生產(chǎn)隊長說:“三嫂,眾人都是為了你兒子好,好好給先生認(rèn)個錯,過了年,還是送二娃去學(xué)醫(yī),隊上出個先生,也好?!?/p>
誰知媽卻說:“好個屁!學(xué)出來又做啥?進醫(yī)療點輪不上我們,再說,還不是個農(nóng)村人?”
這話氣得隊長青筋跳:“三嫂,你這么不講理?關(guān)我們啥事呀?”
眾人于是悻悻離去,只剩下一桌子干巴巴的面條。
老師說:“二娃,你把書給我!”
我收住淚,心頭一驚:“是不是那本《點豆園秘訣》?”
老師一臉怒色:“你抄的那14本書!”
我立即上樓去取。
媽趕上樓來:“你抄的,咋個要還他?”
我說:“老師要,就給老師?!?/p>
媽說:“不行!我去問個清楚。”
老師說:“這些書是我們家祖?zhèn)麽t(yī)籍,徒弟不學(xué),就退我,我給錢!”
媽這才丟手。
堂兄還沒走。堂兄說:“二娃,要想好哇,有一份手藝,一輩子不吃虧喲!念書,考不上學(xué),或有個變化又啷個呢?”
媽說:“我愿過他了?!?/p>
老師收起書,取出30元錢,交給了媽:“二娃去復(fù)學(xué),也好。我聽大徒弟說,你們家里困難,不會再送他去讀書,怕是叫他去走村串戶打評書掙錢,那就誤了他!所以我來見你們?!?/p>
媽說:“瓶先生您放心!他是想讀書,我們也只是送他讀書,就是窮得揭不起鍋蓋子,也不再斷了他上學(xué)?!?/p>
爹湊過來:“瓶先生,你掙點錢也不容易,給這么多?”
老師說:“師徒一場,送點學(xué)費?!?/p>
老師招呼我走到他身邊,從袋子里取出3本書,老師說,這本《參同契》是魏伯陽的,是千古丹經(jīng)之王;這本《悟真篇》,是紫陽真人的,就其名可思其意;這本《化書》,畫上的這個人叫譚峭,這本書是他履德養(yǎng)空之余,奉獻世人的一劑湯藥……
言語至此,老師收起袋子,指著這3本書:“不要丟了。到了我這個年歲,你好好看看?!?/p>
老師拱手離座。
我們送老師出了門,過了斷石橋,爹媽止了步。
我看著老師朝一個埡口走去,驚心動魄聽他踏一行歌:“常思醫(yī)道直通天,半是醫(yī)人半是仙。有朝一日我去了,黃芽靈藥有誰傳?”
我癡呆呆盯著埡口那一抹云彩,半天才喊出一句話來:“媽,老師呢?”
媽沒吱聲,爹說:“走毬啰!”
一排熱淚,頓時從我手心里洶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