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斯汀·弗里曼 遲建
一、高利貨者的故事
十一月的一個溫暖、潮濕的午后,托馬斯·艾爾頓懶洋洋地沿著馬爾蓋特的海邊在漫步,目光時而看向灰茫茫的天空籠罩著的淡淡的大海,時而看向退潮后的海港。那里,黑色的泥土隨著退去的潮水顯露了出來。眼前的景色實在令人厭煩。沒事可干的艾爾頓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幾名漁夫和過往的行人。濕濕的走道上顯現(xiàn)出了他們變了形的倒影??粗粗?,那些倒影中出現(xiàn)了一名衣冠楚楚的男子。此人剛剛走到路邊的一個棚子下面去點煙。
一位愛開玩笑的人曾將南美洲為數(shù)眾多的蘇格蘭人分為兩類:一類是真正的蘇格蘭人;另一類是來自巴勒斯坦的猶太移民。從此人寬寬的脊背、卷曲的黑發(fā)和講究的服飾,艾爾頓猜測,他屬于后者。他的背影看上去仿佛有些似曾相識。這不禁讓艾爾頓放慢了腳步,仔細(xì)觀察。這時,男子噴了一口濃煙,從棚子里退了出來,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讀著上面的字跡,又突然猛地轉(zhuǎn)過身來。
艾爾頓也隨之把身子轉(zhuǎn)了過去,速度不夠快。在那空曠的路邊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男子一下就看到他了。艾爾頓想慢慢走開。但剛走出十幾米,令他擔(dān)心的事情果然發(fā)生了。他覺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緊接著,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湯姆,想必你是在躲著我吧?”
艾爾頓轉(zhuǎn)過身來,竭力裝出一副很吃驚的樣子。
“原來是你呀,戈登!誰能料到會在這里見到你呢!”
戈登哈哈一笑?!澳憧隙]料到,而且你似乎并不高興看到我。而我見到你卻很高興,尤其是看到你混得這么好!”
“你這是什么意思?”艾爾頓問道。
“我是說,你就像一個富有的公爵一樣,冬天跑到海邊度假來了?!?/p>
“我不是來度假的?!卑瑺栴D說,“我實在太累了,必須換個環(huán)境。我把工作也帶來了,每天都要干上足足七個小時的活兒呢?!?/p>
“這樣就對了?!备甑钦f,“看看那些螞蟻吧!只有勤奮,才能有出路??!我也把我的工作帶來了——一張蓋了章的小紙條。你明白我說的是什么,艾爾頓?!?/p>
“我明白??墒?,不是明天才到期嗎?”
“你真會裝糊涂!今天就到日子了,本月二十號。我就是為這個來的。我知道,你總是記不清日子。正好我要到坎特伯雷去辦點兒事,就順便來了,免得你因為忘記而導(dǎo)致不必要的破費。’
艾爾頓明白對方這話的含義,臉色一下子變了。
“我沒有辦法,戈登。我實在沒錢。要等到我手上這批畫賣出去后,才能拿到錢呢。”
“是嗎?那太不幸了!”戈登把雪茄煙從他那兩片厚厚的嘴唇中間取出來,故作吃驚地叫道,“你可倒好,不但跑到海邊來揮霍錢財,還要使收入每年隨隨便便減少四英鎊?!?/p>
“這你是怎么算出來的?”艾爾頓問道。
“你瞧你!”戈登說,“真是連一點生意人的頭腦都沒有!這區(qū)區(qū)二十英鎊是一個季度的利息。如果你現(xiàn)在付清了,不過是二十英鎊而已。假如你不付的話,它將被加在你的本金上。這樣一來,你一年又要多付四英鎊了。老弟,你就不能更精明一點嗎?”
艾爾頓輕蔑地瞥了身邊這個吸血鬼一眼。盡管他生性溫順,但看著戈登那刮得干干凈凈的豐滿的腮幫子,還有那濃黑的眉毛、碩大的鼻子、夾著雪茄煙的那兩片紅紅的厚嘴唇,就恨不能一巴掌把這張得意洋洋的臭臉打個稀巴爛才解氣。不過,這種想法他只能憋在心里。畢竟人家是債主,艾爾頓不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否則,戈登的一句話就可以毀了他。
“你不能逼我太狠,戈登!”艾爾頓說,“給我一點時間吧!你知道,我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了。我想盡辦法去掙錢,還按時交付了保險費。這批畫一兩周我就可以賣出去。到時候,我就可以把欠賬還清了?!?/p>
戈登當(dāng)下沒有回答他。兩個人慢慢朝東走著。在外人眼中,這真是極不協(xié)調(diào)的一對:一個趾高氣揚,衣著考究;另一個則垂頭喪氣,衣服雖然刷得很干凈,但已相當(dāng)破舊,皮靴上打著補(bǔ)丁,帽檐也被磨光了,一看就是典型的破落文人的樣子。
他們走過碼頭,來到防波堤跟前。戈登打破了沉默。
“咱們不能避開這該死的便道嗎?這條路太濕了!”他邊說,邊低頭瞧著自己腳上那雙擦得锃亮的高檔皮靴,“去沙灘上走走,怎么樣?”
“沙灘上很好走?!卑瑺栴D說,“可以從這里一直走到佛爾尼斯,恐怕要比這便道干一些?!?/p>
“既然這樣,”戈登說,“我看咱們還是走沙灘吧!”
他們下去,到了離防波堤很遠(yuǎn)的沙灘上。潮水退去后的沙灘像瀝青路面一樣平滑堅實,走在上面比剛才舒服多了。
“這地方好像沒什么人?!备甑钦f,“除了幾個像你這樣的游手好閑的闊佬之外?!?/p>
他邊說,邊若有所思地瞥了身邊這個垂頭喪氣的男人一眼,心里盤算著,是否應(yīng)該進(jìn)一步向他施加壓力?如果那樣的話,結(jié)果將會如何?
正在這時,艾爾頓轉(zhuǎn)過臉來,用一副鄙夷的神色瞧著他。戈登趕緊把目光移開。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艾爾頓沒有搭理戈登剛才說的話。過了一會兒,戈登把搭在胳膊上沉甸甸的外套換到了另一只手臂上。“要是知道這里這么熱的話,”他說,“我真不必帶這件該死的外套來!”
“我可以幫你拿一會兒嗎?”天性善良的艾爾頓問他。
“那可太好了,老弟!”戈登說,“像這樣拿著外套和雨傘,還要抽煙,真難為我了!”
他把外套遞給艾爾頓,輕松地舒了口氣,伸展了一下身體,說:“看來,你混得不錯吧,艾爾頓?”
艾爾頓郁悶地?fù)u了搖頭?!安缓茫彼f,“還是從前的老樣子?!?/p>
“不過,現(xiàn)在他們總該承認(rèn)你的天才了吧?”戈登的語氣很像法庭上咄咄逼人的律師。
“問題就在這兒?!卑瑺栴D說,“我并不是天才。這一點他們早就知道了。我只不過是個畫畫的工匠。他們也正是照這個給我報酬的?!?/p>
“你的意思是說,那些編輯都不識貨嗎?”
“這我倒不知道?!卑瑺栴D說,“不過,他們對那些平庸之作倒是欣賞得很?!?/p>
戈登噴出一大口煙霧,皺著眉頭沉思了一會兒,說:“你認(rèn)為你對他們公平嗎?我見過幾幅你的作品,你知道,太呆板了。你就不能畫得更活一點兒嗎?更加放開一點兒,你明白嗎,老弟?比如說,畫一點大腿和高跟鞋一類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那種抬高大腿走路的女人,把小腿肚完全露出來,還有細(xì)細(xì)的腳踝。這肯定會使他們滿意。難道你不這樣認(rèn)為嗎?”
艾爾頓把臉板了起來?!澳阒傅氖穷愃啤氨П摇哪欠N庸俗之作嗎?”他嘲諷地說,“可你錯了,任何傻瓜都會畫一個倒著個兒的香檳酒瓶,下面再套上一雙法式高跟鞋?!?/p>
“你說得不錯,親愛的老弟!”戈登說,“可我覺得,那種傻瓜知道怎么才能賺到錢?!?/p>
“這世上只知道賺錢的傻瓜太多了!”艾爾頓頂了他一句。但話一說出口,他又有些后悔。戈登這個人并非善良之輩。從表情可以看出,他對艾爾頓的頂撞有些耿耿于懷。就這樣,兩個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不一會兒,他們來到幾塊由水草覆蓋的巖石旁。突然,從一堆水草下面跑出來一只大螃蟹,張著蟹爪,虎視眈眈地瞧著他們。
戈登停住腳,帶著城里人那種大驚小怪的樣子盯著螃蟹,一邊用雨傘戳戳它, 一邊叨念著這種螃蟹能不能吃之類。
螃蟹似乎被他這句話嚇壞了,突然轉(zhuǎn)身逃避,匆匆爬過苔蘚覆蓋的石頭,跳進(jìn)一個深深的水塘里。
戈登隨即追了過去,笨手笨腳、晃晃悠悠地從那些濕滑的石塊上走過,來到水塘跟前,貓下腰,雨傘在水草中撥來撥去。由于他一門心思都在那只螃蟹上,結(jié)果腳下打了個滑。
這一下可慘了!他的一只腳先滑了出去。還沒等他站穩(wěn),另一只腳也不聽使喚了。只見戈登在水塘邊手舞足蹈地掙扎了兩下之后,便一頭栽進(jìn)水坑中。他那驚恐的叫聲把周圍的水鳥驚飛起來,象牙柄的雨傘也從手中飛了出去。至于剛才那只螃蟹對此是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戈登先生的想法又不便用言辭來表達(dá)。
總之,當(dāng)他全身濕透、從水坑中爬起來的時候,他嘴里說出的那句話讓艾爾頓忍俊不禁。
“看來你的這件外套還真是帶對了!”艾爾頓只想找點什么說說,免得自己真的忍不住開懷大笑。
猶太人沒說什么——至少沒說出什么可以寫在紙上的話來。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救命外套跟前,伸出兩只仍在滴水的胳膊。艾爾頓幫他穿上外套,系好扣子,趕緊去找那把雨傘,其實,他這也是為了讓自已有機(jī)會痛痛快快地笑上一陣。找到雨傘后,艾爾頓又順手把漂在水坑里那頂考究的寬邊氈帽撈了起來。
過去一兩分鐘內(nèi),情況起了驚人的變化。這兩位先生的地位完全倒了個個兒。盡管艾爾頓身上的衣服破舊,但和身邊這位同伴相比,卻精神頭十足。戈登卻是哆哆嗦嗦、步履蹣跚、全身縮在外套里,活像受到驚嚇的田螺,只能龜縮在殼里,詛咒外面的世界。
兩個人快步朝防波堤旁的小土坡走著,半晌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艾爾頓突然開口問道:“戈登,你打算怎么辦呢?這副樣子你沒法出門呀!”
“你就不能借我一身衣服嗎?”戈登問他。
艾爾領(lǐng)考慮了一下。他的確還有一套西裝。那是他最好的衣服了。他一直小心呵護(hù)著,為的是一旦需要,就可以在正經(jīng)場合露面。
艾爾頓斜著眼睛,瞟了身邊這個男人一眼,知道此人絕不會像自己一樣,精心呵護(hù)那套寶貝衣服。不過,艾爾頓總不能讓他穿著濕衣服出去呀。
“我還有一身西裝。”他說,“不如你的衣服高級,可能你穿上也不大合身。不過,我想你湊合穿一兩個鐘頭應(yīng)該沒問題?!?/p>
“只要是干的就行。”戈登嘟噥了一句,“咱們就別追求樣式了。你的房子離這兒有多遠(yuǎn)?”
“房子”這個詞用得有些多余。艾爾頓住的地方是在舊城一條窄巷中的一間老屋里。用不著按門鈴或拉門環(huán),直接從街門就進(jìn)去了。進(jìn)去之后,經(jīng)過一個極小的房間,打開一扇像壁櫥一樣的小門,再沿著幾節(jié)袖珍式的樓梯上去。之后,兩位先生到了一間窄小的起居臥室。所謂起居臥室,實際上是一間臥室,人坐在床上就成了起居室。
戈登噓了一口氣,厭惡地看了看這個房間。
“老弟,你可以搖鈴讓他們送些熱水來?!彼f。
艾爾頓聽了哈哈大笑,“搖鈴!”他說,“搖什么鈴呀?我這里沒鈴可搖!”
“那就把仆人叫上來吧!”戈登說。
艾爾頓又是一陣大笑?!袄闲?!”他說,“我這兒不用仆人伺候。這里只有個女房東。她從不上來。她身體太胖,爬不了這個樓梯。況且,她有一條腿是跛的。我自己收拾屋子。別找什么熱水了,以后讓人給你按摩一下就沒事了?!?/p>
戈登一邊抱怨著,一邊不情愿地把外衣脫下來。艾爾頓從櫥子的抽屜里把他剛才說的西裝和幾件內(nèi)衣拿了出來。戈登拿起一件內(nèi)衣厭惡地看了看,苦笑了一下。
“我覺得,”他說,“你大可不必在這些衣服上縫上你的尊姓大名,沒人會偷這種衣服的?!?/p>
這些內(nèi)衣與戈登剛剛脫下來的那些精致的衣服放在一起,自然是相形見絀了。不過有一條:它們是干的。就為這個,戈登才屈尊換上了它們。
盡管這兩位先生體格不同,但戈登穿上衣服還算合適。因為戈登原本身材苗條,正漸漸發(fā)福。艾爾頓從前體態(tài)粗壯,現(xiàn)在正日趨消瘦。這樣一來,兩人體格上的差異在某種程度上變得不那么明顯了。
艾爾頓在一旁看著戈登穿衣服,注意到戈登把一些東西從自己口袋里掏了出來,放進(jìn)他的西裝口袋時很是小心,盡量用身體擋著,不讓他看見。艾爾頓聽到幾下線幣的響聲,看到一塊貴重的金表和一條粗粗的金鏈。他還注意到,戈登從那件濕衣服的前胸口袋里取出一個皮革錢包。他之所以看得很清楚,是因為戈登細(xì)細(xì)檢查了一下那個錢包,甚至還打開來,看了看里面裝的東西。
“還好,這不是普通的便宜貨。”戈登說,“否則的話,你那張收據(jù),還有其他一兩張怕水的東西,就會被泡濕了。說到這張借據(jù),艾爾頓,我是否應(yīng)該現(xiàn)在就把它交給你呀?”
“你愿意給我也行?!卑瑺栴D說,“可我說過了,我現(xiàn)在沒錢?!?/p>
戈登聽了之后嘟噥了一句:“那就太可惜了?!苯又彦X包放進(jìn)了跟艾爾頓借來的西裝前胸口袋。
幾分鐘之后,兩個男人從房間里出來。這時,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他們沿著小巷慢慢走著。艾爾頓問道:“戈登,你今天晚上回城嗎?”
“我怎么回呀?”戈登回答說,“沒有衣服,我沒法回去。我打算先到布羅德斯泰斯去。我的一個客戶在那兒有家客棧。我今晚先在他那兒湊合一夜。請你把我的衣服洗好熨干,我明天過來取?!?/p>
事情就這么定了。依照戈登的建議,兩個人先到一家餐館喝下午茶。之后,戈登又提出來讓艾爾頓陪他,從金斯蓋特沿峭壁上的小路朝布羅德斯泰斯走去。
“你不妨陪我走到布羅德斯泰斯去?!备甑钦f,“到那兒之后,我會付你回來的車費?!?/p>
對此,艾爾頓表示同意。其實,他并不愿意陪他,只是因為心里還指望著能說服戈登,通融一下還款的事。
不過,他并沒有馬上把那件事情提出來。雖然他對眼下身邊這個客人抱著深深的厭惡和鄙視,還是盡量找些話題來使戈登開心。想要做到這一點,并不是那么容易。岡為戈登像大多數(shù)一心只想賺錢的人一樣,對生活中其他事情不感興趣。他對藝術(shù)方面的品位從剛才的談話中已經(jīng)可見一斑,至于其他方面,也不外乎如此。在他的眼里,金錢是第一位的,再就是能讓金錢來買到的那些低俗的享受。戈登先生的視野就是如此地狹窄。
走了一段路,艾爾頓還是把那件對他們來說很緊要的事提了出來。
“我說,戈登,”他說,“這一期的欠款你就不能寬限我?guī)滋靻??像這樣動不動就加我的本金,似乎太不公平了!”
“老弟,”戈登回答說,“要知道,這都怪你自己。如果你把日子記清楚了,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p>
“可是,”艾爾頓央求他說,“你想想,我現(xiàn)在付了你多少錢吧。最初,我只從你那里借了50英鎊?,F(xiàn)在本金不算,每年要付你80英鎊。幾乎快100英鎊一年了。這相當(dāng)于我辛辛苦苦半年的收入了。再這樣下去,我的日子都沒法過了。真到了那時候,我根本就沒辦法還清你錢了。”
戈登等了一會兒,才冷冷地說:“老弟,你說你不想還錢,看來你好像忘了那張借據(jù)了吧?”
艾爾頓聽了火冒三丈,氣得直咬牙,但盡量控制住自己。
“我的記性還不至于那么壞!”他說,“尤其是有你在一遍一遍提醒我?!?/p>
“你需要我的提醒,艾爾頓。”戈登說,“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不守信用的人呢。”
聽到這話,艾爾頓再也忍不住火了。
“放屁!”他氣憤地喊了起來,“你信口胡說!你這個可惡的吸血鬼!”
戈登一下子站住,不走了。
“聽著,朋友!”他說,“你嘴巴放干凈點!要是再出口傷人,小心我把你揍扁!”
“我才不信呢!”艾爾頓被這個貪得無厭的放高利貸的家伙欺辱得早就手癢癢了。 “這兒沒人攔著你。不過,看來你只會收錢,不會打架?!?/p>
“你再說粗話,我非揍你不可!”戈登說。
“那好吧!”艾爾頓滿不在乎地說,“那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你是個寄生蟲!這你愛聽了吧?”
戈登沒有回答,把外衣和雨傘往路邊草地一丟,照艾爾頓的臉上扇了一巴掌。
艾爾頓立即還了他一記漂亮的左拳,剛好打在這個猶太人的大鼻子上。就這樣,一場搏斗開始了。一方是長期積累起來的怨恨,另一方是被對手打痛之后的憤怒。艾爾頓在打斗方面技高一籌,然而,對手卻比他更強(qiáng)壯,營養(yǎng)又好,而且更加拼命。這位氣得發(fā)了瘋的猶太人雖然挨了不少拳頭,但仍然沖上來,借助自己的體重把艾爾頓往草地的另一頭推。
艾爾頓對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突然驚叫了起來:“瞧著,戈登!別再向前推了,你這個笨蛋!”
可戈登這時已經(jīng)氣瘋了,以為艾爾頓是想找機(jī)會逃跑,于是更加用力向前頂。艾爾頓嚇得顧不上再和他爭斗,又一次大聲喊叫著,讓他停下來。戈登卻仍不顧一切地使勁推搡。艾爾頓毫無辦法,只得俯下身,趴在了地上。
轉(zhuǎn)眼之間,慘劇發(fā)生了。戈登出于慣性,收不住腿,在艾爾頓躺倒的身體上絆了一下,晃晃悠悠地向前沖了幾步,一頭栽下了峭壁。
艾爾頓聽到一聲慘叫,件隨著碎石掉落的聲音。他站起米,四下環(huán)顧,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接下來的幾分鐘里,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可怕事件驚得不知所措。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到這深不見底的峭壁邊沿,側(cè)耳傾聽。除了遠(yuǎn)處的海浪聲和一只看不見的海鳥的尖叫之外,什么也聽不到。向下觀望也是徒勞的。雖然他就在懸崖邊上,可眼前漆黑一片,使他分不清哪里是峭壁哪里是沙灘。突然,他想起來有條從峭壁通向海灘的小徑。他穿過那一小片草地,下意識地彎下身,拾起戈登的外衣和雨傘,然后來到那條小徑,順著崎嶇的石灰路下去。到了下面之后,他轉(zhuǎn)到右邊,在軟軟的沙灘上邁著大步,邊走邊四下巡視。
不一會兒,陰霾的天空下顯露出了他和戈登剛剛打斗過的那小片懸崖的黑影。幾乎就在同時,黑漆漆的海灘上出現(xiàn)了一片白白的東西,中間還有一個黑點。那個黑點隨著他的腳步,逐漸變得越來越清晰。那是顆扭曲的頭顱,還有伸展開來的四肢。
艾爾頓一邊叫著戈登的名字,一邊顫顫巍巍地走上前去。他抓起那只軟塌塌的手,按住那只手腕。但脈搏所能告訴他的信息同他那顆扭曲的頭顱一樣。戈登是面朝下俯臥著的。
艾爾頓不敢把他的頭顱翻轉(zhuǎn)過來,卻毫不懷疑對手已經(jīng)死了。他直起腰,在散落下來的碎石和灰土中,看著那個一動不動的可怕人體,木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否應(yīng)該叫救援?這樣做的話,自然會引出另一個問題:尸體怎么會躺在這個沙灘上?對于這個無法逃避的問題,他又將如何回答呢?剛才尸體在他頭腦中造成的那種恐懼感此刻又被一種更強(qiáng)烈的恐懼所取代了。
一分鐘后,一名嚇得失魂落魄的男子急急忙忙順著窄窄的通道,上到懸崖上面,朝馬爾蓋特的方向走去。過了一會兒,他停住腳步,先仔細(xì)傾聽了一下周圍的動靜,然后才離開靠海的道路,在夜幕中從另一條路回到了城里。
那天晚上,艾爾頓在他那個破舊的石頭屋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晾在毛巾架上的那幾件死者的衣服徹夜都在他頭腦中揮之不去。黑暗中,衣服散發(fā)出來的討厭的氣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當(dāng)前的處境。每當(dāng)他昏昏欲睡時,都會猛然間驚醒,然后點燃蠟燭。在燭光下,他的目光總會向那些濕濕的衣服掃去。
夜間,他的頭腦有些恍惚,無法完全控制,思緒在他痛苦凄慘的過去、漂泊不定的現(xiàn)在和無法預(yù)測的將來之間來回穿梭游移。一次,他特意點了蠟燭去看手表,為的是想知道潮水是不是已經(jīng)上漲,把海灘上的尸體卷走了。
漲潮的時間早就過去了,他仍然無法入睡。無論他想到什么,有一個問題像首歌曲里面反復(fù)出現(xiàn)的令人討厭的副歌一樣,始終在困擾著他。尸體被發(fā)現(xiàn)后將會怎樣呢?他是否會被牽扯進(jìn)去?如果那樣,他是否會被指控為謀殺?最后,他終于睡著了,一直睡到女房東來敲打樓梯的那扇門,告訴他早餐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艾爾頓匆匆穿好衣服,走出家門。不過,之前,他已把戈登的濕衣服和靴子,還有那件笨重的外套和時髦的寬邊軟氈帽都放進(jìn)一只箱子里了,又將雨傘放進(jìn)壁櫥一個最黑的角落里。這倒并不是因為這間屋子有誰會來,只不過他現(xiàn)在已變得像一名在逃的罪犯一樣惶恐不安了。
從家里出來,艾爾頓徑直往那片海灘走去。至于此行的目的,他很難說清。他只是覺得,有一種無法抵御的沖動驅(qū)使著他一定要去看看,尸體還在不在了。
他從防波堤下去,沿著平坦的沙灘往東走,邊走邊環(huán)顧四周,準(zhǔn)備著隨時看到一群圍觀者或發(fā)現(xiàn)尸體后匆匆忙忙跑去送信的人。艾爾頓來到峭壁下面,目光在近處的礁石和遠(yuǎn)方的浪濤之間來回移動,充滿了焦慮和恐怖。同時,他仍在疾步向東行走,越來越接近他害怕見到的那個地方。
城鎮(zhèn)漸漸遠(yuǎn)去。碰到的一兩個在海灘漫步的行人也被他甩在了后面。過了佛爾尼斯,艾爾頓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只剩下他在獨自前行。
又過了不到半個小時,白茫茫的海岸邊出現(xiàn)了那一片災(zāi)難的海峽。這里一個人影都沒有,雖然有一兩次漂到沙灘上的碎木或水草把艾爾頓嚇得心驚肉跳,但他要尋找的那個可怕的東西始終沒有出現(xiàn)。
他從一個缺口向那片高出的沙灘地走去,邊走邊驚恐地四下環(huán)視,呼吸也加快了。他已看到了昨天從上面掉下來的幾快大灰石,抬頭仰望,頭頂?shù)那氨谏嫌幸黄咨挠∮?。尸體卻已不知去向。
他放慢了腳步,思忖著尸體是否漂進(jìn)了海里,或在下一個海灣。但就在這時,他看到了,沙灘后面的懸崖腳下有一個黑孔。那是通向一個很深的巖洞的入口。他再次放緩腳步,朝那個黑洞走去,一路上警惕的目光一會兒看周圍,一會兒看看前面的洞穴。
或許尸體被潮水沖進(jìn)了洞里。這是非常有可能的。想到這里,他心中愈發(fā)忐忑不安。在黑乎乎的洞穴中看到尸體,將會使人感到加倍的恐懼。然而,他仿佛被那個黑黑的拱形圓洞吸引著,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向它走近。直到最后,終于站在了洞口。他向洞穴里觀望,里面十分疹人,涼颼颼、潮乎乎的,濕黏的巖壁上污跡斑斑,覆蓋著一層綠色、紫色和黑色的苔蘚。艾爾頓聽人說過,這個洞從前經(jīng)常有走私販出沒,洞口還有一條暗道通向外面。至今為止,這里還有走私販留下的嘹望臺。里面有一條窄窄的隧道,一直通到峭壁頂端。從那里可以一直看到金斯蓋特灣。人們現(xiàn)在仍然可以看到一些通往望臺的石階的痕跡,甚至還可以順著石階爬上去。艾爾頓上次來這里,就爬到嘹望臺上,從那個窺視孔向外觀望。此刻,他又想起了這一切。他站在洞口,緊張地向黑暗中窺探,想看一看海水又把什么漂浮物卷進(jìn)來了。
起初,除了靠近洞口一片平滑的沙地,他什么也看不見。過了一會兒,眼睛逐漸適應(yīng)黑暗后,他可以看出地面上的大堆海藻。他眼睛盯著那堆海藻,不由自主地鉆進(jìn)了洞內(nèi)。雖然陽光射不進(jìn)來,但洞中仍有微弱光線。他腳下堅實的沙地變成了松軟的水草。洞穴里十分安靜,他可以清晰地聽到沙蚤跳動時發(fā)出的“啪啪”響聲。他停下腳步,傾聽著身邊這種新奇的聲音,同時發(fā)覺自己的眼睛對洞里的黑暗更加適應(yīng)了。
這時,他突然看到了尸體。就在他前面幾步遠(yuǎn)的一堆水草下,伸出了一只靴子。那是他的靴子。他從靴子上修補(bǔ)過的地方認(rèn)了出來。他的心一下子繃緊了。雖然他對在洞中發(fā)現(xiàn)尸體已有心理準(zhǔn)備,但真正見到了還是感到心驚膽戰(zhàn)。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恐懼的目光盯著那只靴子和那堆水草。突然,身邊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那女人在唱歌。
他嚇得魂飛魄散,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從洞中逃出去。但稍微一想,便發(fā)覺那樣做實在太愚蠢了。接著,聲音越來越近,猛然間又傳出一陣孩子的笑聲。
艾爾頓驚恐地看著巖洞亮亮的洞口,隨時準(zhǔn)備看到一群人出現(xiàn)在那里。真是那樣的話,他就完蛋了。人們將會看到,他和尸體在一起。他猛地想到上面的瞭望孔和平臺,從洞口是看不到那里的。于是,他轉(zhuǎn)過身,迅速從冰冷的水草上跑過,一直來到階梯跟前。接著,他匆匆順著階梯爬上去,到了四面都被巖石圍起來的瞭望臺。
這時,下面?zhèn)鱽韼茁暬匾艉苤氐恼f話聲。他知道,那些陌生人已經(jīng)到了洞口。他凝神傾聽,想聽聽他們在說些什么,并從中判斷他們是否還要往洞穴里走。他先聽到一個孩子的聲音。那種尖尖的高嗓音穿過凹凸不平的洞壁產(chǎn)生的空谷回聲聽上去怪怪的。艾爾頓無法辨別出孩子在說什么。然而,那個女人的聲音倒是相當(dāng)清楚,而且說得似乎很有道理。
“不,親愛的?!蹦莻€聲音說,“你最好不要進(jìn)去!那里又冷又濕,還是走到燦爛的陽光下面去?!?/p>
艾爾頓舒了一口氣。恐怕那個女人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話有多正確。那個被蓋在一團(tuán)黑乎乎的水草下面的東西的確又冷又濕。最好還是遠(yuǎn)離此地,到陽光下去。艾爾頓也盼著,能從這陰冷黑暗的洞穴中逃出去,只是現(xiàn)在他還不能走。盡管他是無辜的,但眼下的處境使他成了一名殺人犯。他必須等到海灘上的人走光了之后,才能悄悄溜出去。(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古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