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詩經(jīng)·邶風·燕燕》原詩僅有前三章，第四章是莊姜送別戴媯時感懷所作。從“燕燕”“于歸”等詞可知《燕燕》是一首送嫁詩，是描寫新娘的家人們送新娘出嫁時的場景，表現(xiàn)了人們對新娘的祝福和離別時的傷感。莊姜在離別戴媯時曾賦《燕燕》以言志，并創(chuàng)作了第四章，使詩歌情感更為豐富。

關(guān)鍵詞：《燕燕》;送嫁詩;莊姜;賦詩言志

《詩經(jīng)·邶風·燕燕》是中國詩史上最早的送別之作，歷來為學者所重視，被視為“萬古送別詩之祖”。關(guān)于《燕燕》的作者和主旨，歷代一直存在諸多爭議。概括起來，共有以下四種說法：莊姜送歸妾說、定姜送婦歸寧說、定姜送娣大歸說與國君送妹遠嫁說。

其中最早提出的是莊姜送歸妾說?！睹娦颉分休d：“《燕燕》，衛(wèi)莊姜送歸妾也?！?。這一說法指明了《燕燕》中送別者是莊姜，被送的人是一位妾，但是并沒有明確指出此詩是莊姜自己所做，還是他人為記述莊姜送歸妾一事而作?！睹珎鳌返恼f法大致相同：“戴媯歸于陳，莊姜贈之于野，賦《燕燕》。”這一說法也提及莊姜，并指明了那位歸妾是來自陳國的戴媯?！多嵐{》進一步補充了這個說法：“莊姜無子，陳女戴媯生子名完，莊姜以為己子。莊公薨，完立而州吁殺之，戴媯于是大歸。莊姜遠送于野，作詩見己志?！编嵭f清了此詩的來龍去脈：莊姜沒有子嗣，陳女戴媯生了完，莊姜就把完當做自己的孩子。衛(wèi)莊公死后，完繼位為國君（即衛(wèi)桓公），后來被州吁殺了，因此戴媯回歸母家。莊姜送戴媯大歸時，作《燕燕》一詩以明志。這個補充指明了歷史背景、送別的原因和此詩的意圖，再一次佐證莊姜是《燕燕》的作者。

然而，這樣的說法存在以下幾個問題：在文本考察方面，忽視了詩篇原本被增補的可能性。在主旨解讀方面，遺漏了主要意象“燕燕”的地位;在詞語詮釋方面，強行將“于歸”解讀為“大歸”。實際上，《燕燕》原詩僅有前三章，第四章是莊姜所作。原詩是新娘的家人們送新娘出嫁的送嫁詩，莊姜在送戴媯大歸時曾“賦詩言志”，吟誦此詩。

一、前三章與第四章的關(guān)系

為了更好地分析詩歌的真正主旨，我們首先要關(guān)注詩歌是否是其原本的面貌?！堆嘌唷芬辉姵鲎浴秶L·邶風》，前三章采用重章疊唱的手法，具有顯著的民歌風格，符合《國風》的一貫風格。第四章的風格則與前三章迥然不同，出現(xiàn)“仲氏”“淑慎”“先君”“寡人”等詞語，表現(xiàn)出迥然不同的王室特色。因此有學者提出第四章不屬于《燕燕》，而是屬于另一首詩。在《國風》中，每篇三章的結(jié)構(gòu)非常常見。根據(jù)統(tǒng)計，在160篇《國風》作品中，共有93首詩歌采用了三章成篇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比例高達58.1%;有21首詩歌采用了四篇成章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占總數(shù)的13.1%。由此可知，三章成篇是《詩經(jīng)》中民間詩歌的常見結(jié)構(gòu)?；谝陨涎芯浚F(xiàn)在基本可以確定《燕燕》原詩只有前三章，但是能否斷定第四章屬于其他詩歌呢？并不能。雖然學界疑古之風盛行，但是《毛傳》等去古未遠，其內(nèi)容價值不容忽視。可以肯定的是，第四章與原詩之間肯定存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二、“燕燕”“于歸”與送嫁詩

在《燕燕》原詩中，每一章都以“燕燕”起興。在《詩經(jīng)》時代，燕是一種具有特殊意義的生物。首先，燕被視為商朝的始祖，是生育的象征?！妒酚洝ひ蟊炯o》：“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這種感生神話使燕成了商民族的圖騰，也成為女性祈子的象征。其次，燕春來秋往，有別離之意，所以被人們視為別離的象征。后世學者認為《燕燕》是“莊姜送歸妾而作”，也受到“燕”有離別之意的影響。再次，燕相隨共飛，有新婚之意。春天是燕子北歸的季節(jié)，也是男女相愛和結(jié)婚的季節(jié)?！吨芏Y·媒氏》載：“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在春日和煦的暖陽中，成雙成對的燕子相依相隨，上下翻飛，如同青年男女般親昵，自然被視為愛情和婚姻的象征。

在《燕燕》中，燕的形象一直是輕快自在的?！把嘌嘤陲w，差池其羽”“燕燕于飛，頡之頏之”“燕燕于飛，下上其音”，雙燕相隨而飛，正如同夫妻一般相依相隨。在后世文學作品中，燕也一直是愛情和婚姻的代表。如東漢《古詩十九首》之《東城高且長》中有“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在這些詩歌中，燕的形象總是雙雙出現(xiàn)，往往與詩人理想中的婚姻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寄托著詩人對愛情的贊美。在《燕燕》中，雙燕就是一對相愛的戀人或夫妻的象征。因此，《燕燕》的主旨與愛情和婚姻緊密相關(guān)。

《燕燕》中“之子于歸”的解釋，也是學者們爭論的一個焦點。持“莊姜送歸妾而作”觀點的學者們認為“歸”是“大歸”的意思，即古代婦女返回母家，不再回到夫家，如《左傳·文公十八年》曰：“夫人姜氏歸于齊，大歸也?！薄睹娦颉?、鄭玄、孔穎達、朱熹等都持這種觀點，認為“之子于歸”是指戴媯因喪子而大歸一事。然而，“之子于歸”如果解釋為女子出嫁將會更加合理。在《說文解字》中，“歸”的本意就是指女子出嫁。此外，在《詩經(jīng)》其他出現(xiàn)“之子于歸”的詩篇中，“之子于歸”的含義都表示女子出嫁。其中《周南·桃夭》《召南·鵲巢》都是每篇三章，每章出現(xiàn)一次，每次都出現(xiàn)在第三句，這種格式與《邶風·燕燕》中“之子于歸”出現(xiàn)的方式完全相同，所以《邶風·燕燕》中的“之子于歸”應(yīng)該也是指女子出嫁，詩的主旨也應(yīng)該與婚姻、婚禮有關(guān)。可知，《燕燕》是一首送嫁詩，詩中被送的人是新娘，送的人是新娘的家人。新娘即將離開娘家，到遙遠的夫家開始全新的婚姻生活。

然而，雙燕紛飛、新娘出嫁的歡樂氛圍被一句“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打破了?？粗履镒叩迷絹碓竭h，直到看不見，人們流下了眼淚。人們?yōu)楹味鳒I？家人與新娘感情深厚，不舍得她出嫁，因此在離別時而依依不舍，淚如雨下，這符合人之常情?！抖Y記·曾子問》：“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燭，思相離也?！奔蕹雠畠旱募彝ト觳幌缂抑械臓T火，以此表示思念離別的親人。戰(zhàn)國時期的趙威后送女兒出嫁時“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至今，在土家族、布依族、侗族等少數(shù)民族的習俗中，還遺留著哭嫁的傳統(tǒng)，甚至衍生出“哭嫁歌”這一特殊的藝術(shù)形式。《燕燕》將女兒出嫁時產(chǎn)生的離別的悲傷與婚姻的歡樂巧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這兩種感情相互融合，相互映襯，而并不使人感到矛盾。

總而言之，《燕燕》是一首送嫁詩，一共三章，每章三句。第一章將新郎新娘比喻為雙燕，是對即將出嫁的新娘的祝福和對婚后生活的想象。第二章點明了故事發(fā)生的背景，記述了婚禮過程中的送嫁場景。第三章描寫了家人們望著新娘越走越遠的背影，因骨肉分離而多次難過流淚的場景。短短的三章詩，不僅記述了完整的婚禮過程，還表現(xiàn)了新娘的家人們期盼她與新郎琴瑟和鳴又不舍得她離家遠去的復(fù)雜情感。重章疊唱的手法讓每一章都層層遞進，逐漸深入，將這種情感描繪得淋漓盡致。這種情感跨越了數(shù)千年時空，至今仍然能夠引起人們強烈的情感共鳴。

三、莊姜與“賦詩言志”

《燕燕》原詩是一首僅有前三章的送嫁詩。然而《毛傳》《毛詩序》《鄭箋》去古未遠，對《燕燕》的解說最具有權(quán)威性。那在原詩沒有第四章的情況下，為什么《毛詩序》《毛傳》《鄭箋》認為第四章也屬于《燕燕》，并且都與莊姜聯(lián)系起來呢？《毛詩序》的說法是：“《燕燕》，衛(wèi)莊姜送歸妾也?！边@種表述并沒有明確指出此詩是莊姜所作，還是他人為記述莊姜送歸妾一事而作?！睹珎鳌返恼f法是：“戴媯歸于陳，莊姜贈之于野，賦《燕燕》。”《鄭箋》的說法是：“莊姜遠送于野，作詩見己志?！薄睹珎鳌泛汀多嵐{》的說法看似沒有區(qū)別，其實存在一個關(guān)鍵性的問題：賦詩與作詩的區(qū)別。如果是“賦詩言志”，很有可能是莊姜吟詠他人的詩，表達自己的心志;如果是“作詩言志”，那莊姜本人便是作者。實際上，現(xiàn)在的《燕燕》應(yīng)該是莊姜“且賦且作”的結(jié)果，即前三章是莊姜“賦詩言志”，第四章是莊姜“作詩言志”。

莊姜是一名春秋時期的貴族婦女。按照《毛詩序》的說解，除了《邶風·燕燕》之外，《邶風·綠衣》《邶風·日月》《邶風·終風》和《衛(wèi)風·碩人》都和她有關(guān)。她不僅身份高貴，而且是一個顧盼生姿、旖旎靈動的美人。但是，自從莊姜嫁給衛(wèi)莊公之后，她的命運就急轉(zhuǎn)直下。據(jù)《左傳·隱公三年》載，莊姜因婚后無子，將戴媯生的兒子完視如己出。衛(wèi)莊公死后，完繼位為衛(wèi)桓公，后來被衛(wèi)莊公的另一個兒子州吁所殺。完的生母戴媯因喪子而大歸，莊姜與她感情深厚，因此越禮遠送于野?？梢钥闯?，莊姜當時的處境十分艱難?；榍暗男腋：突楹蟮牟恍倚纬闪缩r明的對比。周圍的景色也許似曾相識，草木葳蕤，燕子紛飛，似乎與送嫁詩《燕燕》中的場景別無二致。相似的情景也許會讓莊姜聯(lián)想到出嫁前后的差距，勾起往日的回憶，進而賦詩言志。

在春秋時代貴族群體的社交活動中，賦詩言志是十分常見的現(xiàn)象，其中《詩經(jīng)》的出現(xiàn)率非常高?！对娊?jīng)》是一部包羅萬象的百科全書，涉及到社會的方方面面，正如聞一多先生所說：“詩似乎沒有在第二個國度里像它在這里發(fā)揮過的那樣大的社會功能。在我們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社會生活?！薄对娊?jīng)》不僅內(nèi)容廣泛，而且語言文雅，因此在春秋上層社會的日常生活中，賦詩言志是非常普遍的交流方法。在《左傳》中，關(guān)于貴族群體賦詩言志的記載多達217條，可見風氣之盛?！稘h書·藝文志》載：“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痹趯ν饨煌倪^程中，大臣們也常常用詩句表達自己的觀點，含蓄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同時也能彰顯自己的文化素養(yǎng)。作為一名貴族婦女，莊姜在送別戴媯時，很有可能吟誦《詩經(jīng)》中的作品以表達自己的情意。

在賦詩言志的過程中，“斷章取義”是一個被普遍接受的、被默認的賦詩規(guī)則?！蹲髠鳌べ夜辍范蓬A(yù)注：“古者禮會，因古詩以見意，故言賦詩斷章也?！眲③脑凇段男牡颀垺ふ戮洹愤@樣評價“斷章取義”：“尋詩人擬喻，雖斷章取義，然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笨梢钥闯?，他認為恰當?shù)匾谩对娊?jīng)》中的篇章，如同抽取蠶繭中的蠶絲。只要能使用得當，即便偏離了《詩經(jīng)》本意也無傷大體。莊姜送別戴媯時運用斷章取義的原則賦《燕燕》前三章，也符合賦詩言志中“斷章取義”的規(guī)則。

關(guān)于《燕燕》第四章，學界基本贊同這部分是作者對一個貴族女性的贊揚。“寡人”一詞在《詩經(jīng)》中僅出現(xiàn)過一次，不過在《左傳》中“寡人”一詞多次出現(xiàn)，一般被認為是“寡德之人”，是國君的謙稱。然而，“寡”字也有“嫡”之意，因為地位至高無上，身份獨一無二，故稱“寡”以表尊貴，指國君的正妻也可以稱為“寡”。如《大雅·思齊》中的“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毛詩傳》曰：“寡妻，適（嫡）妻也?！笨资柙唬骸斑m妻唯一，故言寡也?！边@里的“寡妻”就是指君王的嫡妻。莊姜雖然無子且受到冷遇，但仍是衛(wèi)莊公的唯一的嫡妻，自稱“寡人”并無不妥。結(jié)合史實與前文的論述，沒有理由否定莊姜與第四章之間的關(guān)系，第四章應(yīng)為莊姜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

四、結(jié)語

要之，《燕燕》的前三章是家人送女兒出嫁的民歌，第四章是貴族女性莊姜在告別另一名貴族女性戴媯的對她的褒揚。在莊姜生活的時代中，《燕燕》已經(jīng)是一首膾炙人口的送嫁詩。莊姜曾賦《燕燕》以言志，并創(chuàng)作了第四章，這就是前三章與第四章風格完全不同的理由，也是《燕燕》與莊姜有聯(lián)系的原因。原詩以男女新婚的樂景襯托出親人分離的哀情。莊姜以賦此詩送戴媯時，詩中的骨肉情深又反襯出莊姜命運的不幸。莊姜的創(chuàng)作不僅使此詩的適用場景從單一的送女出嫁擴展為廣泛的送別，而且使其情感內(nèi)涵也更加豐富。其豐富而真摯的情感跨越了時空的界限，引起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共鳴，無愧“萬古送別詩之祖”的贊譽。

參考文獻：

[1]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等正義.毛詩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鄭玄，注.孔穎達，等正義.禮記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劉向，集.戰(zhàn)國策卷二十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3.

[5]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6]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作者簡介：張慧芳，鄭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