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菲
無實體的城,在冬日正午的黃霧下,人群魚貫地流出。每個人的眼睛都盯住自己的腳前。
我們懷著沉痛的悲憫感慨人世艱難:一個少女的下巴上長了一粒粉刺;一名主婦新買的品牌毛衣袖口起球;一名西裝革履的男士坐在馬桶上便秘;一名下屬因上司的一個白眼如坐針氈;一名出租車司機詛咒每一位厭煩地擺手表示無需乘車的行人;一名職場新手苦心孤詣籠絡(luò)每一位同事;一個女人憎恨比自己貌美的其他所有女人;一個丈夫因房事時短遭受妻子長久的輕視……
2013年11月19日上午11時,本市西城郊區(qū)友誼路“鴻運早餐店”店主裴秀艷被發(fā)現(xiàn)死于她位于“西南拐子”的出租屋里。
死者裴秀艷,女,48歲,守寡近二十年。孤身撫養(yǎng)獨子柳會鵬,起早貪黑干個體維生。柳會鵬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北京一家私企上班,未婚。
據(jù)走訪調(diào)查,柳會鵬從大學(xué)起就極少回家。2007年老城區(qū)改造,友誼路向南拓展,在棚戶區(qū)正中間攔腰截開一條大路,裴秀艷家一室一廳的老屋從此正對主街,“地利”從天而降,裴秀艷索性將老屋改成早點鋪子經(jīng)營,自己在友誼路后身(當(dāng)?shù)厮追Q“西南拐子”)另租了一間小房獨居。據(jù)熟客和鄰里介紹,裴秀艷靦腆,寡言,吃苦耐勞。在本市少有親戚朋友,唯一與她聯(lián)系緊密的就屬房東霍老太。2013年11月19號上午,霍老太照舊到裴秀艷住的后院廂房接自來水(廂房自來水不走水表),不等掏出鑰匙就發(fā)現(xiàn)房門虛掩(平時這個時間裴秀艷都在早餐鋪忙碌),門鎖被“暴力破壞”(霍老太原話),霍老太走進去,看見裴秀艷半身赤裸,死在了炕上。
市局接警,大瞿帶隊趕來,現(xiàn)場表現(xiàn)出了普通強奸搶劫殺人案的諸多一般特征:房間凌亂,雜物遍地,有被翻找的痕跡。一部手機丟失,裴秀艷的錢包被掏空。死者仰臥于床面,上身赤裸,雙腿并攏,內(nèi)褲褪至腳踝,在死者陰道試子和外陰試子上均檢出屬于同一O型血男性的精斑;在死者唇周和雙乳檢出唾液斑成分,檢驗結(jié)果:與精斑系同一人留下。最后,在死者的脖子上有明顯的指印和一小片淤青。初步判斷,死者應(yīng)系被扼殺致死。
大瞿走出現(xiàn)場,一只白鴿在小院兒里一片整齊堆砌的木材上優(yōu)雅地躑躅。
無實體的城,在冬日正午的黃霧下,警笛在半空凝噎,大瞿靠著警車抽煙,神經(jīng)質(zhì)似的眨眨眼。
二十歲的時候,大瞿能想到自己三十歲的樣子,三十歲時,他能想到自己四十、五十的樣子。而今他四十了,生活于他,毫無一絲叵測。他就是未被傳奇化的那種警察,勇猛而邋遢,時而粗暴又油滑,時而持重又狡獪,總有半吊子焦糊糊、皺巴巴的官僚氣,還有半吊子歪歪扭扭的正義。四十歲上,他做上了個副處級的刑警隊長。這么多年來,他是立過功的,還有三次較嚴(yán)重的因公負傷歷史:有一回圍捕盜車團伙,被犯罪分子一刀攮在肚皮上;有一回跨省抓毒販子,被一槍打穿肩膀;還有一回是兩年前抓飛車賊,叫一輛摩托撞傷了脾臟。他得到一個集體二等功,一個個人二等功和一個三等功,在家的時候,也會常常喜滋滋地把那些勛章拿出來擦得雪亮。他由衷地愛它們,卻不是因為榮譽,而是因為它們代表著可觀的晉升。他是個略顯笨拙的實用主義者,實用性之外的意義,他一概不喜。譬如他厭煩被夸獎,懼怕人間真情,他曾被一群送錦旗的受害人家屬圍困長達半個鐘頭,在這半個鐘頭里,他在他們涕泗橫流的感激中面紅耳赤,瑟瑟發(fā)抖。啊,真夠受。
特別好的事兒和有點兒壞的事兒,其實,大瞿都干過。他覺得這個世界最可笑的地方就在于,“好”與“壞”的界定是這樣簡單,雷同。簡單、雷同到粗暴、愚昧、野蠻的地步。生活于他,便是這般如注而下的罪惡與慘狀裹纏著一個中年男人松松垮垮的七情六欲、吃喝拉撒。拖,從生到死。
夜深了,大瞿透過窗戶往外看,警隊這幫小子,平時在一塊兒一律和諧融洽,百無禁忌。里子上卻還是涇渭分明:編內(nèi)的都有恃無恐地朝九晚五,幾個協(xié)警卻總在這兒悶頭加班。他點上一支煙,兩腳一并,搭在桌面上,在繚繞的灰白煙氣中,徐徐地感到一陣舒適。被煮死的青蛙沒什么不好吧,他覺得,至死它也是安詳愉悅的。人應(yīng)適度地?zé)o知,所有的深究都可能是危險的。
他抬起頭,兒子瞿小飛圓滾滾的大肉臉兒在電腦桌面上正朝自己憨笑。他撂下腿,伸頭、瞇眼,往屏幕里看,從兒子甘甜的笑容間窺見自己那悄然撤退的發(fā)際線。挺起腰,呵,啤酒肚不依不饒,一走路一逛一逛,好像身上掛了個空酒囊。他抹抹臉,嘆口氣,規(guī)勸自己別和時光較勁,一手翻開卷宗,西南拐子出租屋強奸殺人案……他還是不愿意看。
他撓撓頭發(fā),胳膊拄在桌面上,感到一陣煩躁。其實這么多年來,哪怕是剛當(dāng)警察那幾年,他對破案也從來沒什么激情。抓人、懲兇、伸張正義……他對這些好像都沒什么激情,如果一定要追溯,那么就是在追捕兇犯過程中的奔跑最使他快樂:矯健如飛,步履帶風(fēng),他能感到一種豪情和膨脹起來的光榮。哈,他有時想,也許自己本該當(dāng)運動員的。
“還用功哪,頭兒?!眳f(xié)警小路子推門進來,懶洋洋往他辦公桌上一歪:“走啊,經(jīng)九街新開一家羊湯館子,那味兒,嚯!賊他媽正!”
大瞿被小路子扯走,開車沿著壯闊的佼人河大橋往經(jīng)九街去。小路子一面開車一面針扎火燎地饒舌,進警隊這兩年,小路子一直歪纏著大瞿,這是好理解的“歪纏”,自己的意見緊密關(guān)乎他的轉(zhuǎn)正,人和人之間,還有什么?彼此賞臉而已,賞著賞著也便攢出一些友誼。他坐在副駕上,有一搭沒一搭跟小路子說話,按下車窗,晚上十點鐘的城區(qū),夜色靜謐,一路順風(fēng),星光一束一束從樓宇的狹窄間隙中篩落。
意圖,是的,誰做什么都是有意圖的,意圖,往往是一件犯罪行為中為法律所特別關(guān)注的環(huán)節(jié)??僧?dāng)警察這些年了,大瞿漸漸地仿佛能夠接受一切意圖:丑惡的、殘忍的、骯臟的、泯滅人性的,所有的意圖都在他淡漠的態(tài)度中成為一種合理。弒父、殺妻、賣兒、分尸……呵,幾乎罕有什么罪惡能使他驚訝了。
經(jīng)九街這家九品羊湯倒是名不虛傳?;刈屣L(fēng)格的店面干凈舒服。幽藍的夜光中,蒸騰的熱汽一撲一撲,柔柔地送來使人沉湎的濃滑和香膻。大瞿舀著一勺鮮美乳白的羊湯,陣陣恍然。這幾天,唉,是因為留在案發(fā)現(xiàn)場那半管佳潔士牙膏么?他總想起那張臉。
“喂,記得我跟你說的那牙膏么?”大瞿對著一勺羊湯吹氣,忽然問小路:“就是裴秀艷家那管佳潔士?”
“牙膏?”小路一面嘶哈著喝湯,一面回憶:“唔,那管兒啊?!?/p>
“對,那管兒?!?/p>
“嗯……你不讓我拍照了么?我拍了,牙膏原物提取了,證物袋里呢吧?!毙÷纷觿兞艘话晁夥旁诖篥氖诌叄骸邦^兒,你盯一管兒牙膏有啥用?!?/p>
“你看啊,這裴秀艷,開早餐鋪子的,咱也走訪了,這女人做得好吃,炸油條,烙煎餅,樣樣拿得出手,人還是不多。為啥?”
“唉,說她家做得埋汰唄,我們瞅她那鋪子了,里頭下不去腳都。”
“是啊,還讓食品監(jiān)督局罰兩回呢。你再看她出租房,算衛(wèi)生間仨屋,柜里衣服都不疊,抽屜里的襪子散落在一起,你乍一瞅,花花綠綠,沒一個成雙。”
“是啊,這女人是邋遢點兒,人倒是好。鄰居都夸,吃苦,本分,實心眼兒。”
“人好不是重點,小路子,你回憶回憶,我讓你拍那牙膏啥樣的。”大瞿手?jǐn)R在桌面上,身子朝下屬前傾:“是從尾巴擠的吧?”
“對。那是?!毙÷纷狱c點頭,若有所思:“一般咱牙膏都從中間兒,肚子那塊兒擠,擠完往牙桶里一扔,嚯,擠個牙膏,誰還恁較真兒。”
“對呀,問題就在這兒,路子,你看那牙膏,擠得板正正,后面用完的地方一點兒點兒卷好,這哪是裴秀艷的作風(fēng)?”
“哦……”小路子張著口,眼珠一轉(zhuǎn):“您是說……”
“對?!贝篥挠谬X尖兒嚙了一點蒜,污濁的黑眼球里閃過一絲光:“我們一直以為死者多年獨居?!?/p>
“是啊,鄰居口徑一致,說裴秀艷本分得簡直不像個女人?!?/p>
“呵,夜幕之下,誰都有秘密?!贝篥牡皖^喝湯,意味深長,那張臉,那絲笑驟然浮現(xiàn),就著撲面的溫吞和香膻,涌進他的心腸。
這么多年過去了,大瞿一直忘不了無頭?!盁o頭”是吳桐的綽號。諧音是一方面,主要是吳桐的腦袋總是沉沉地垂到胸口,從后面看他,只能見到兩只瘦嶙嶙的肩膀頹頹地支撐著,單薄又搖晃,就像一只在日光下流浪的無頭鬼。在二十多年的職業(yè)生涯中,無數(shù)的慘和罪都在大瞿心頭溶解了,唯有無頭,他是一塊兒鋒利、剔透的冰碴,卡在大瞿胸中,無聲無息,閃著凜凜的寒意。
初見無頭時,大瞿還在光明區(qū)分局,有一天他們接到群眾報案說光明區(qū)牲畜市場發(fā)生毆斗,他們到的時候,那半大孩子還沒松口,趴在地上,兩手早給人牢牢擒住,那嘴巴卻還死死咬在屠宰販子一條大腿上,人和畜生的嚎叫竟這般近似,那血一噴一噴,好像泉水冒泡兒,裹挾著碎裂焦黑的羊糞蛋子汩汩傾瀉,將那屠宰販子烏茸茸、爛糟糟的腿毛裹成一檁子一檁子肥壯的鮮紅。有許多羊,款款地在羊欄里站著,銹跡斑斑的羊眼平靜地直視著它們的屠夫遭受報應(yīng)。他們最后好歹把那孩子從男人腿上拽下來,連著他嘴里一大塊黑紅的皮肉。而這孩子的眼睛,大瞿永遠忘不了,多年來他一直在寂寥無人的時刻從記憶里翻出這雙眼睛,惴惴地揣度,咀嚼那眼里的東西。那是一種堅硬的卑怯,經(jīng)過久久的磋磨、漫長無望的閉塞,終于把怨恨霉變?yōu)樗兰拧J顾肫稹秳游锸澜纭防锬切埲痰姆侵搠喙贰?/p>
“聽說過非洲鬣狗么?媳婦?告訴你,要是有三兩只鬣狗出擊,獅子也得廢了。”回到家,大瞿坐在沙發(fā)上,一面按遙控器,一面對妻子小燕提出這個問題。
“鬣狗嘛,我知道,特重口嘛,掏肛嘛……”小燕剛洗完頭,從衛(wèi)生間出來,說完“掏肛”這個詞,自己都受不住,長長地“咦”了一聲,打個激靈:“也不嫌臭?!?/p>
“不過我覺得,老瞿,你的假設(shè)不成立?!毙⊙嘧叩娇蛷d,挨著老公坐下,濕淋淋的秀發(fā)一甩,濺了大瞿一臉香噴噴涼沁沁的水滴:“鬣狗吃獅子干嗎?獅子啊———”她又拉長調(diào)兒“咦”了一聲:“毛發(fā)多重?!?/p>
這便是小燕,古小燕,古局的掌上明珠,省實驗語文教師。想當(dāng)年大瞿追古小燕,也真是豁出去了,為了她去爬山、蹦極、學(xué)霹靂舞、戲弄老古。不著調(diào)是古小燕的特色,一輩子劍走偏鋒。連小路子他們都私下里把嫂子稱為“逗比一枚”,古小燕卻聲稱,逗比永葆年輕。這倒是真的,古小燕大嘴,小眼,個子矮,痘坑臉,從小便被親娘嫌,上了四十歲,美女們都開始遲暮,走下坡路,她的顏卻開始反攻,白嫩鮮潤,活脫脫少女。害得大瞿總有錯覺,媽的,像又生個閨女。
“你今天不對勁兒啊,老公?!惫判⊙嘤盟凉窳芰艿念^發(fā)蹭蹭大瞿的臉,好像一只在樹皮上蹭癢癢的小型棕熊。大瞿忽然把她撲倒,兩人栽在長沙發(fā)上,他的熱氣呼在她耳朵里,她咯咯笑著,用拳頭打他,他忽然緊緊抱住她,一滴淚,涼涼的,落在她頸窩兒。她摟住他:“你到底怎么了?老公?”
“記得無頭么?”
“記得啊,怎么會忘呢?”她在他身下,一縷一縷地撫摸他漸漸稀疏下來的黑發(fā):“那年在咱家住過的啊,怎么提起他?”
“他那時要是不走……”
“可他走了,大瞿。有的事兒你管不了。”
“不,我本來管得了?!?/p>
“他不喜歡小飛。他倆相處不了。”
“我見到他的時候,人家逼他吃羊糞。呵,我以為咱們能融化他?!?/p>
“你傻,老瞿?!?/p>
大瞿從沙發(fā)上坐起來,喝水,咕咚咕咚。好像特別渴。
“你記得么?那孩子有點兒強迫癥?”他斜著眼看小燕,仿佛這個問題,使他有點兒怯。
“是啊,他被子都疊得很板,我記得他洗襪子都快把腳跟兒那兒搓破了……他用的牙膏都是……”
“別說了!”大瞿擺擺手,仿佛就可以把一切事實推倒:“別說了!”
我他媽就是多心,大瞿把香煙扔掉,踩滅,惡狠狠的。那么擠牙膏的人多了去了。
說實在的,這是個沒勁的案子。
友誼路那一片兒是本市著名的棚戶區(qū),密集混雜著這座城市各色的窮困和罪惡,像這一樁入室搶劫、強奸殺人案件幾乎可以算作本區(qū)刑案史上較為溫和的一類了。友誼路的群眾們對暴行一向極有見識,并不怎么把一個螻蟻般的窮女人的死放在心上。而裴秀艷的獨子柳會鵬剛從北京趕回來,在公安局認(rèn)尸時吐了一陣,之后一直坐在接待室里滿面漠然。大瞿經(jīng)過接待室,隔著窗戶往里掃了一眼,見到這柳會鵬西裝革履,一塵不染,滿是首都體面人士的那股子驕矜和尊貴。聽小路子回來吵吵:這孫子,老娘死了,一滴淚不掉。靠,還噴香水兒,大皮鞋,蘋果5S!操,亮瞎老子狗眼!
是的,柳會鵬是泥潭里舉起來的一朵蓮花,誰知道呢,他當(dāng)然為自己的潔白、芬芳與高度自得,卻大概也切齒嫌惡那雙托舉著他,因而不得不緊挨著他的骯臟雙手吧。
聽說,友誼路的霍老太早好些年就這樣罵:“豬崽子!白眼狼!白長了個人模狗樣兒!”
道德不在大瞿的工作范圍,他管不著,這社會,也都習(xí)以為常了。他這兒是最后一關(guān),人們通常把這個社會無法通過一般手段凈化的那些“壞”一股腦傾倒給法律。大瞿是個冷靜的偶爾有點兒漫不經(jīng)心的執(zhí)法者———也許有時還不稱職??墒前?,正義從天國跌落人間,總要俯就人的規(guī)則。法律,本就是一種應(yīng)急的折中,和對這無涯的苦難世界的一場不太老練的搪塞。大瞿有時想到神性。他覺得,神性是破碎的,一粒粒,雪瓣似的散落,明明滅滅,在人間呼吸,悸動,伶伶地閃爍。誰也捕不到的。法律卻這般粗糙、魯鈍、性急和捉襟見肘。當(dāng)警察久了,他的腦子也給切割成許多許多界限分明、形狀規(guī)則的條塊,這些規(guī)則的條塊是更易被人類智慧整齊劃一的秩序。漸漸的,愛與夢幻,熱血與純真……這一切抽象事物都被他腦中的秩序蝕為一種贅余。
那年有個案子,一個得了絕癥、苦熬多年的少女從人民醫(yī)院頂樓一躍而下。他們?nèi)チ耍绦蚝唵?、性質(zhì)明確的自殺案。做完現(xiàn)場調(diào)查,他背對那雙失獨父母的哭天搶地瀟灑離開,內(nèi)心涌起一陣不可遏制的欣慰和輕蔑:欣慰于因一場惡疾在地獄里糾纏多年的三人終得解脫;輕蔑于短淺、徒有其表的人倫之愛。他相信,這對父母大哭的時候,他們心靈的隱秘處一定也在撥云見日,如釋重負。他幾乎懷著一種古怪的仇恨贊賞這少女,死得好,死得對,死得利落,干脆。
許多個夜,他把自己灌醉,狗一般爬上床,把頭扎進妻子懷里。
哈,我不如便庸常吧!油膩地老掉吧!隨波逐流吧!我何必深究呢!我何必剜心呢!他媽的!我該去當(dāng)個運動員?。∷谄拮由砩下绲娜橄阒懈械藉F心的痛。
“頭兒,出來啦!“小路子當(dāng)當(dāng)敲門,風(fēng)火火進來,手里揚著幾張法證檢驗報告單,因為興奮和奔跑,人還有點兒喘:“照您說的,我們這回把重點放在受害人家未被碰亂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提取了牙刷、毛巾、兩只空可樂瓶和……那個……餐具若干。您猜怎么著!”小路子掐著腰,臉紅撲撲的,打個響指:“靠,DNA都有那雜種的!”
大瞿淡淡的,不說話。
“頭兒您神了啊,全叫您說著了。去,怪不得沒線索,方向一開始就錯了啊,真他媽熟人作案哪,之前又他媽破壞鎖頭,偷錢偷手機啥的合著全在那兒整事兒哪。你別說啊,這小子還會點兒反偵查呢,咱差點兒著了他的道!”
“那照你看”,大瞿開了口。仰起臉,盯著小路子,遠遠地朝他噴出一口青白的煙:“他倆是同居關(guān)系么?”
“這個……”小余撓撓頭發(fā),嬉皮笑臉一陣,像是吃不準(zhǔn):“這個嘛……說不好啊。你要說一個女人守寡二三十年從沒個相好兒的,嘖嘖,擱我是不信,可是咱走訪了呀,我們一家家挨個問的啊,提起友誼路早點鋪子裴秀艷,我靠,地痞流氓都得豎豎大拇指,沒說兒啊,老實本分、勤快樸實,起早貪黑就是個干,老母牛似的,霍老太說她是自己不吃不穿,一門兒心供孩子,而且到現(xiàn)在還給她那八十來歲的公婆寄錢???,中國好兒媳啊。就相好兒這事兒,我特意重點問的,都說沒有,說不可能,這女人,人家給介紹都不干,相都不相一眼。”
“大家不知道,就沒有么?”大瞿皺了眉,冷冰冰地拋出一個追問。
“這個……唉,您看啊,頭兒,群眾是這么說的,裴秀艷是友誼路老戶兒了,據(jù)說二十年沒耽誤過一天早點鋪子,她一進自家小店兒就長那兒了似的。來來回回上她那兒吃飯、聊天兒、扯淡,多少雙眼睛瞅著她呢,這女人,木愣愣的,看誰都傻笑,那有啥風(fēng)情。再說了,她一天忙得亂轉(zhuǎn),聽說傍黑天兒回家,瞇一覺,第二天凌晨兩點就得摸黑往店里趕,做早餐嘛,哪個不起早?”
“凌晨兩點?”
“嗯,對啊?!?/p>
“凌晨兩點?”大瞿又反問了一遍,把這四個字咬得很重,死盯著小余。
“誰的生活都不可能完整曝光在太陽底下。”大瞿把抽剩的小半截?zé)熢跓熁腋桌锬頊?,從小路子手里接過檢驗報告,立著,放在桌面上磕了磕,頭也不抬:“凌晨兩點到天亮,這段時間死者裴秀艷的行蹤、行動、接觸的對象,也許就是案子的關(guān)鍵。”他嘆口氣:“當(dāng)然,也許也是根本無人見證的秘密?!?/p>
“哇,頭兒?!毙÷纷印皣K嘖”兩聲:“您最近福爾摩斯上身啦?”還沖他擠擠眼睛:“嫂子沒夸獎你好厲害好厲害么?”
大瞿聽出這句“好厲害”的曖昧意味,白了小路子一眼:“少說多干!痛快兒滾蛋!”
小路子“痛快兒滾蛋”了,門總算好好地關(guān)上,室外的雜音被齊齊斬斷,辦公室里靜謐無聞。靜,逼得許多真相緩緩地顯形。大瞿坐在轉(zhuǎn)椅上焦躁地擰了兩圈,只好又去兇猛地抽煙。
有什么東西,明晃晃的就在眼前?;衾咸?,他想,她和死者關(guān)系匪淺,長年比鄰而居,一墻之隔,誰會看不透誰?她好像特別為死者不平,卻又好像不是不平在死者之死上。她對警察沒有隱瞞么?而且,她就是報案人啊。如果死者有秘密,她是不是就是唯一可能的知情人呢?這案件,在一切淺表層的合理之下,仿佛總潛藏著某種“刻意”———有什么近在眼前!他已經(jīng)離答案不遠!
大瞿抄起電話,他要讓小路子他們立刻再到霍老太家走訪,可是,他的手久久地僵在那里,一個號碼也沒有撥出去,細而僵澀的蜂音穿針引線,絲絲縷縷,把他的迫切縫死。
算了。
他把電話放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無頭。他想,他是他的坎兒。他想,這個案子,我得自己料理。
他動動鼠標(biāo),點開桌面上那個被命名為“西南拐子出租屋強奸殺人案件”的文件夾??澙@的煙氣里,他細細分析每一張現(xiàn)場圖片。
大瞿到家的時候,古小燕正在夕陽中哼著歌淘米。他嗖嗖跑到廚房,一聲不吭,猛把古小燕扛起來,電飯鍋“咣當(dāng)”掉進水池,古小燕尖叫、蹬腿:“喂!你是老瞿么?喂!”(是的,大瞿動作太快,她都沒看準(zhǔn)他的臉)
大瞿不說話,直奔臥室,將門一腳踢上。把媳婦往大雙人床上一扔:“老子要強暴你!”說完一個餓虎撲食,把古小燕牢牢據(jù)在身底。古小燕從他腋下伸出一雙粘滿米粒的手,一張臉“騰”的通紅,蹬踹、咒罵不絕:“你個挨千刀的,瞿靜年!越老越如狼似虎啦!你……你……弄疼我啦……瞿小飛一會放學(xué)了!”
大瞿趴在老婆身上,逼真模仿強奸犯,古小燕彎彎的栗色發(fā)梢兒癢癢的直搔他的臉。他呼呼喘氣,雙眉緊鎖,面目凝重,雙臂別住老婆雙肘,兩腿就勢死死壓住老婆雙膝,蠻橫地將她兩腿分開。
“你!你………你大爺?shù)?!?/p>
“疼!……哎呦!”
“別光叫!”大瞿鄭重教導(dǎo)小燕:“燕兒,你反抗!”他說著埋頭去扒老婆褲子。
“反你大爺!死變態(tài)!”古小燕兒四肢亂掙,嘴里罵著,臉卻更紅了,大瞿一把將她褲子拽下的時候,她一猛勁兒一腳掌結(jié)結(jié)實實踹在大瞿臉上。
大瞿“咣當(dāng)”給踹下床,下半幅臉登時腫了。
古小燕坐起來,把褲子提上,理理頭發(fā),眼巴巴望著大瞿:“不好意思啊,老公……有點兒過猛……”
大瞿揉著臉,疼得齜牙,小燕下地去給他找藥箱。他拉住她,讓她坐在身邊,又伸手到媳婦褲腰里拽出一小截兒粉紅的蕾絲短褲。
“又干嗎?”
“這褲子彈性不錯?!?/p>
“所以呢?瞿靜年?給你買兩條穿?”
這時候,大瞿知道了,殺人是殺人,但強奸……
這天晚上吃完飯,大瞿坐在陽臺的大藤椅里喝茶,到十點鐘,書房里那娘倆兒才把作業(yè)忙活完,瞿小飛在歡聲中得到特赦,被古小燕允許睡前玩兒十五分鐘“保衛(wèi)蘿卜”。大瞿到兒子臥室去,把臺燈調(diào)高,和小飛并排趴在床上,他看著手機屏幕上那些咋咋呼呼、活蹦亂跳的小怪獸,歡快地叫起來:“揍它!揍!唉!打呀!別叫它跑啦!”
“放個汽油瓶!這兒!那個不行!唉!那章魚純廢物!”
“你別搗亂!爸!”小飛推了大瞿一把:“我就十五分鐘!”
“誰搗亂了?你爸玩兒這厲害呢!”
“你玩兒保衛(wèi)蘿卜?”
“我不玩兒你媽玩兒啊,天天一不通關(guān)就來薅我,大半夜躺床上嗚嗷咕兒呱兒的……”大瞿模仿著游戲里的小怪獸,嬉皮笑臉、張牙舞爪,逗得瞿小飛咯兒咯兒直樂:“快煩我媽去吧老爸!求你啦!”
“唔。”大瞿像是受到打擊,往兒子身邊蹭蹭,把一張臉硬貼在兒子眼前,瞪大眼珠子直勾勾盯著他。
“干嗎啊。爸!你嚇著我啦!”
“我就是想問問,小飛?!贝篥拇瓜骂^,在兒子暖融融的衣袖上蹭蹭下巴:“你還記得你吳桐哥哥么?”
半夜,大瞿在書房里翻了好久,從前些年的雜物堆里翻出來了兒子小時候的東西,在層層疊疊的書報、玩具間,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來一疊硬紙板,這是小飛在幼兒園時得過一等獎的手工作業(yè)。瞿家人一向笨手笨腳,手工是做不來的,得獎的那幾幅正是那年吳桐幫著小飛做的。大瞿記得很清楚,也是這般蕭索、昏沉的深冬,他也是這般在陽臺的大藤椅里坐著,一面是窗外無垠的寒涼和黑暗,一面是橘紅的燈火中,這如扁舟般搖曳的他的家庭。從他坐的那個位置,正能看見書房,書房里吳桐和小飛各撅著一只屁股趴在地上,他們把手掌與腳掌涂滿斑斕淋漓的顏料,重重地貼在硬紙板上。吳桐是那么聰明,細長的十指那樣憂郁和靈巧,他幫小飛用手印兒、腳印兒、枯樹葉、五彩泥和紐扣拼出了瘦巴巴的長頸鹿、笨憨憨的大水牛。還有一張很特殊,是吳桐把自己的和小飛的一大一小兩只手掌相對印在紙上,制成了兩只口吐泡泡的碧藍色小魚。
大瞿站在燈下,把燈光調(diào)到最亮,仍不夠亮,他打開手機電筒,將單薄的光柱凝聚在較大的那只小魚上。
時光蝕掉了明艷的色彩,反將那手掌的紋路凸現(xiàn)出來。他清晰地看見指肚上那一道道淺藍、纖細的螺旋紋和同心圓,稚嫩而硌眼。
大瞿記得那天吳桐退到書桌邊去調(diào)顏料時,站在小飛背后,默默凝望他的那種眼神,那般的溫柔、清澈,蕩漾著一波一波的甘甜。這眼神本該使大瞿胸中的某些疑慮渙然冰釋的,然而他的不快仿佛反而更加重了,他焦躁地回過頭,面對著一面黑漆的大窗,痛恨似的將一大杯紅殷殷的茶水一飲而盡,有兩片可惡的茶葉,極不知趣地卡在他的齒縫間,他煩躁地起身要去客廳找牙簽———但是他的手僵在那里,他的心也冷厲厲地墜入谷底———他仿佛正如自己暗中所意地看見吳桐的眼睛———那眼睛里一層一層抽絲剝繭、圖窮匕見,冗冗的含混的光和愛萎謝,潰散,取而代之的,他眼里浮升出冰山。
“爸!”
大瞿一個激靈,扭過頭,小飛站在那里。
“怎么還不睡覺?”大瞿喘了口氣:“這么晚了。”
“尿尿?!毙★w說,朝書房逼近了一步。
“去睡吧!”大瞿站起來,將那一沓手工紙板塞到身后:“這么晚了!”
“那是什么?爸?”小飛伸長脖子探問:“你在我書房里干什么?”
“沒什么。睡吧”大瞿說:“快去睡?!?/p>
“爸?!?/p>
“什么?”
“吳桐哥哥是因為不喜歡我才走的,對吧?”
大瞿的手停在那里,他深深地感到自己有罪。
“不是?!贝篥淖叩叫★w身邊,拍拍他的頭,盯著他:“不怪小飛?!彼麖澫卵?,臉靠在兒子暖融融的頸窩兒里,蹭掉一滴淚:“怪爸爸,全怪爸爸?!?/p>
大瞿認(rèn)為,所有的希望都是荒誕和不堪推究的,所有的愛和光芒都牽強,虛無,短淺。而同情心,同情心幾乎就是一種犯罪。
那年,他就是以這樣一腔熾烈可笑,又不斷被克制的同情將吳桐———那個剛被逼吃了羊糞蛋子的流浪少年接到自己家中的。他當(dāng)然知道小燕不會反對,他信誓旦旦,自不量力地發(fā)下宏愿要將這個流浪少年融化。但是有什么東西總在暗中蠢動,一點點侵蝕、吞吃著他的熱情。他的同情心很快就被這一寸一寸如期鋪落在地表的現(xiàn)實生活磨平,銷盡。吳桐之前所有的“可憐”,在他心目中都漸漸霉變?yōu)橐环N“可憎”,在所有的俯就、輕視、疲憊不堪的憐憫之外,他慢慢開始提防他,乃至嫌惡他:他的陰暗、不合群,他的低沉、憂郁、自卑,他對他們一家笨拙的迎合和近乎諂媚,還有他那硌楞楞的強迫癥。這一切就像一粒一粒堅硬的砂石揉進他心中,磨他,扎他,硌他,使他流血,使他浮躁,使他憎惡,使他發(fā)狂———一旦他終于仿佛正如自己暗中所意地那般看見吳桐落在小飛身上的那抹冰冷眼神,最后的一點耐心和寬仁終于土崩瓦解,他恨一個少年,比恨一個殺人犯更恨,因為殺人犯是一個到此為止,再無余地的罪,而這少年———他以為這少年是一個不可扭轉(zhuǎn)的,含苞欲放、正待展開、不可預(yù)計的罪。
也許唯一可笑的是,這么多年了,他卻在千百回嫻熟的回憶中越發(fā)猶疑,有一個問題比看見那個冰冷眼神本身更使他怕得渾身發(fā)抖。他無數(shù)次質(zhì)問自己:當(dāng)年他看到的,吳桐落在小飛身上的那冰冷眼神真的存在么?還是那只是他自己出于偏見,出于等不及發(fā)作的憎惡而不由自主的一筆篡改呢?
不論如何,這抹眼神造成的結(jié)果是真實無疑的了———他趕走了吳桐。
趕走吳桐,他不用說一句話。是的,很多時候,沉默比對話更使人內(nèi)心的秘密顯形。大瞿清楚地記得那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小燕和小飛都不在家的下午,家里只剩下他和吳桐兩人,這個家在冬季下午溫吞吞的日光下變成一座陰慘慘的空殼。鐘表的走動像靜默的判刑,他自己仍復(fù)坐在陽臺上的大藤椅里悠然喝茶,他的冷漠越發(fā)龐大,將整座房子都占滿了。他的余光可以看見吳桐:那個少年忸怩地呆在墻角,踟躕,焦躁,羞慚,惶恐。他沿著墻根縮,捱,靠,蹭,連喘氣都變得尖銳、急迫,冤屈,悲切,有罪。
他想申辯么?但不知出于什么終于放棄了。然而他有什么好申辯的呢?大瞿有時問自己,在那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極端漫長的他與吳桐獨處的下午,他曾對他心軟過么?也許有吧,然而也正因著這使自己頗不滿意的心軟,他的心驟然更蠻橫地硬起來了:這種人死性難改!這種人是不會變的!這種人最有心機了!看吧,怎么,哼!要哭了么?這種人最是會博取同情的!你要再上一次當(dāng)么?引狼入室的蠢貨!想想他對自己親弟弟干的事吧!想想小飛吧!叫他滾吧!
吳桐終于在將近半個月垂死的沉寂和僵持之后,默默地離開了瞿家,從此再未在他們一家人的生命中出現(xiàn)過。大瞿從沒告訴過小燕在吳桐到他們家后,他查到了吳桐的老家(他終究不放心啊),并去了他的老家走訪。吳桐并不如自己所說,是父母俱亡的孤兒。據(jù)他的后母哭訴,他因為嫉恨受寵的弟弟,故意將剛剛蹣跚學(xué)步的弟弟引到爐灶前,讓那可憐的小孩子把一鍋開水撞翻。這孩子因為殘酷的燙傷不治身亡,吳桐從此再不敢回家門。對于吳桐的離開,大瞿給小燕解釋為“那孩子和小飛處不來?!毙⊙酁榇藝@息了幾天,但并未產(chǎn)生懷疑,多年來,“吳桐和小飛處不來”終于被他們一家三口,尤其是被大瞿自己全然接受。
大瞿有時慶幸自己當(dāng)機立斷,在無數(shù)次咀嚼往事時,又悔恨自己可能有些殘忍。無數(shù)個夜里輾轉(zhuǎn)無眠,無數(shù)次狂暴的醉酒后,趴在馬桶上暢快淋漓地嘔吐、流淚、說胡話、認(rèn)罪,然而他和這世上的一切的愛與罪一樣,共同被時間推著,在這一寸一寸如期鋪落在地表的現(xiàn)實生活中,清白,麻木,淡然,灑脫。只要不深究,就可以愉快地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他只是知道,他會再犯罪的———他不知自己出于什么理由,就篤定,近乎蠻橫地在“犯罪”這個動詞前加了一個“再”字。
何況,他接到了電話。小路子說,頭兒,那啥,保險公司的來了。
大瞿再去犯罪現(xiàn)場是在一個鉛灰色的早上。他誰也沒帶,獨自去的。他想起小路子那個著名的比喻:天空像一口痰。媽的,臟些,倒也恰切。他把車停到棚戶區(qū)外,走在坑洼的黃土小道上,拐幾個彎兒,兩邊擠擠挨挨的,糜集著一口一口黑洞似的家庭。許多凋敝的野蒿,像從地底伸出來一只只討要的鬼手,在冬風(fēng)里慘然揮舞。地面凍得冷硬,他裹緊大衣,打個激靈,直跺腳。有一個看不清面貌的女人,臃身腫眼,昏昏沉沉,提著一只便桶倒進結(jié)冰的壕溝,清冷的空氣里頓時蒸騰出一陣溫暖的尿騷。一條瘦嶙嶙的禿毛野狗,一瘸一瘸,在小道的盡處拉下一條煢煢的影。它有時回頭,張口,吐著磚紅的舌,哈出一小團白霧,鈍悶的眼對大瞿投出一道喑啞的凝注,大瞿良久地呆立在那里,只覺走進了一個不知誰的夢境。啊,他艱難地喘上一口氣,感到如磐的孤獨。
走到裴秀艷家,正如他所料的,警戒線給扯斷了,抽抽巴巴的兩截兒黃掛在大鐵門上飄蕩。屋外的封條也給撕開了。呵,你永遠不能指望老百姓保護現(xiàn)場。他推開門,摻著煤煙和飯香,一室的柔暖絨絨軟軟敷面。有一只白鴿,他上次曾見過的,在窗臺上,孤獨地站著。
他走進去,這室內(nèi)早收拾出來了,一點兒沒有兇殺現(xiàn)場的樣子。這時候,慵懶的太陽攀上來,透過糊了一層塑料布的大窗,射進一縷稀薄的光。黑黢黢的廢暖氣片上搭著幾只皺巴巴的鞋墊兒,空氣中浮著幾粒溫順的塵埃,水泥地面給蹭凈了,露出一抹子一抹子窘然的灰。靠墻根兒,規(guī)規(guī)矩矩擺著掃帚、拖鞋、衣架、暖瓶和一只蒼老的立式桌。深紅的家具擦得晶亮,泛出一層膩乎乎的油光。而裴秀艷死去的那張炕上,整齊齊地鋪著一條炕被,被上繡著一對陳舊而滑稽的戲水鴛鴦,好像一張空曠無垠的婚床。
霍老太就坐在那里,炕邊兒,火爐旁,那爐子里噼里啪啦,燒得正旺。她知道他來了,但并不回頭,枯瘦的手抓著爐鉤子往爐底探下去,火苗就憤怒似的在爐膛里竄了兩個跟頭,帶起一股子煙往上冒。她咳嗽兩聲,在污濁的煙氣里瞇著眼。一只馬勺坐在爐子上,馬勺里是一點兒大米飯和著白菜湯。
“大娘……”大瞿試探地走上前,竭力想要親切,卻表現(xiàn)出一種怪異的忸怩。
霍老太背對他,并不理他。她給自己往碗里盛了一大勺淋漓黏膩的泡湯飯,低頭狠實實地扒拉兩口,他看見她的臉慘白干枯,粘著一粒一粒脫落的皮屑,兩條烏沉沉的眼袋像老母牛的奶袋子似的耷拉下來。只有兩片腮皴裂,發(fā)紅,因劇烈的咀嚼兇狠地抖動。
“你來啦,領(lǐng)導(dǎo)。”
她說。
她又去扒飯,因大嚼而發(fā)音不清,從口角里不斷溢出菜湯和飯粒:“人家說死了人的屋子不吉,怕是再也租不出去了。哈,租不出去我就自己住,我就在這兒睡,在這兒吃。在這兒點爐子?!彼艘话炎?,抬起頭瞥了他一眼:“領(lǐng)導(dǎo),你有孩子么?”
她不待他回答,又說:“人為什么要生孩子呢?我可不知道了。我現(xiàn)在腿腳還能動彈,腦子還能用,可我覺得它們越來越沉,越來越疼。好像有一大卷子鐵絲把我纏起來了。我看,裴秀艷死得挺好。我卻不知道什么時候死,怎么在炕上讓蛆把我吃空———不過,這事兒我不擔(dān)心,到我死了他們總不會不管的。他們能用我的死發(fā)上一筆啊,就能把他們這些年咬牙切齒隨出去的那些份子全掙回來了。我現(xiàn)在對他們就是這點子用。領(lǐng)導(dǎo),你聽我給你說,我生了倆兒子,倆閨女。我的兩個兒媳婦嫌棄我,這我是理解的。我腿腳不利索,吃飯扒拉起來像豬,我抽煙,呵,卷旱煙,戒不了,會熏壞小孩子,我會掉煙灰,把沙發(fā)和地板弄臟。我眼睛不好,做飯時看不見米蟲,洗不凈菜葉。她們嫌棄我,很好理解,就像每一個有用的人嫌棄沒用的人那樣。但我的倆兒子和倆閨女,領(lǐng)導(dǎo),你知道么,他們不是嫌棄我。他們是恨我。因為我給他們的總是不夠。就算我把我自己榨干了,把血給他們喝,把肉給他們吃,還是不夠。他們一邊吃我,喝我,一邊嫌我臟,邋遢———這我是知道的?!?/p>
她咧開嘴,露出一個扭擰的笑,又到馬勺里盛飯,馬勺里的菜湯咕嘟嘟冒著泡兒,許多米粒在黑紅的鍋沿兒上烤干了,皺縮又冤枉。
她嘶嘶哈哈地吞吃,竭力使自己看上去“扒拉得像一頭豬”,她的嘴巴飛動,噴出湯和唾沫:“我熬了七十年,可是還這么活著。誰能救得了誰呢?笑話。”她從嗓子里凄厲地“哈”了一聲:“個人的罪個人受吧,我的腿疼得好像叫刀剮了肉,可是抵不過我閨女臉上長一顆痘更叫她難受。我知道秀艷兒長了瘤子,可是對他兒子來說他媽長了瘤子可趕不上他自己便秘難受?!?/p>
她坐在那里,爐膛的火將她的半張臉映紅,灰塵和皮屑圍繞著她在深冬清晨的日光中飛舞。她怔著,口張著,她仿佛死掉了好幾輪,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仍活著。
大瞿在屋里走了兩步,走到立柜前站住。這是一只很老的立柜,佝僂而蒼黑,發(fā)出一股木頭受潮的氣味兒。唯有柜門上那扇鏡子,像一雙不老,犀利的眼,還晶亮亮的。他走到鏡前,望著鏡中映出的一個扭曲又飄忽的自己。不知為著什么,他伸手,指尖兒摩挲著鏡子嵌進柜板的那一圈兒邊沿,他的手,向上,捋,指尖掠過的縫隙好像一綹直立起來的,堅硬、發(fā)霉的過去———然而他明顯地感到,在這鏡面的最右上角,鏡子嵌進柜板造成的夾縫,明顯地張大了一點兒。他用指肚兒感受這縫隙的寬度,又伸開食指和拇指,測量它的長度———正相當(dāng)于一張照片。
這里,曾(常年)夾過一張照片。
可是誰把它拿走了。
他回過頭,霍老太已經(jīng)吃完了飯,她吃盡了每一粒米,好像用舌頭洗了一遍碗,她把空碗放在爐邊上,將一雙筷子并攏,好好地使它們橫亙在寬闊的碗口上。她心滿意足地打了一個響嗝兒。
“好了,我吃完了,領(lǐng)導(dǎo)?!彼糁?,費力地站起來,露出一個謔笑:“咱們是要去公安局么?”
大瞿拿來一張板凳,在霍老太面前坐下:“您坐,大娘,咱們用不著去局里?!彼鲋?,使她和他面對面坐下。
“我就是想跟您談?wù)?。今天,就咱們倆?!贝篥呐づひ骂I(lǐng),露出一個豁達又慘然的笑:“咱娘倆兒就這么談?wù)劊袉???/p>
她歪著頭,以一種冷漠和防備的目光將他通身篩了一遍:“說什么,你說吧?!?/p>
“那好,大娘,那我說了,我慢慢地說,您慢慢地聽。大娘,您平時看電視么?”
“我不看電視?!?/p>
“好的,您聽廣播么?”
“我不聽廣播?!?/p>
“您看書么?”
“我不怎么識字?!?/p>
“好。很好?!贝篥恼f:“那您能不能告訴我,‘門鎖被暴力破壞’這么一句話,是誰教給您的?”
“我沒說過這話!”
“您別這樣,大娘。您這樣只會加倍地暴露您自己。您看,您一向這么愛說話,一天要說多少話啊。可是想都不用想,立刻就能斷定您沒說過這話么?看來,要么是,您鐵了心地要倆眼一閉,否認(rèn)我說的一切。要么就是,您不用在眾多的話語里特意回憶這句話,因為,您對這句話———‘門鎖被暴力破壞了’———印象極為深刻。您要不是特意跟人家現(xiàn)學(xué)了這么一句文縐縐的話,您又怎么會對它這么印象深刻?您看看,我是不是沒說錯?”
她不說話了,死盯著他,好像要用眼睛吃他。
“您不用這么看著我,大娘。”他苦笑著,眼睛里的光,一陣陣明滅:“我今天不是來審問,更不是來抓人。我就是說點兒事實,您看,不管這世界虛假到什么地步,咱們還是要說點兒事實,是吧?!彼蛩某鸷?,與她對視:“您是報案人。那天您特別強調(diào)———您強調(diào)了好幾次,您記得么,這句話———門鎖被暴力破壞了。您平時不會這么說話的。您急切地提示我們,是外人作案,對吧?所以我很確定,事實是,恰好相反,殺死裴秀艷的,對你對她———都是熟人。您是知情的。您看,我今天是自己來的,誰也不知道我來了。因為我知道,在這人世上,如果還有那么一個人能真心地對裴秀艷好,真心地為她難受。那個人,就只能是您了。您看,我是不是沒說錯?”
他看著她,甚至握住她一只冰冷、枯瘦的手。她的嘴唇哆嗦。青郁郁的晨光籠罩她嶙峋的身體,像攤開的雨水打透了一件綢衣。歲月已經(jīng)將她,從肉到靈,啃凈。他好像只看見,一具枯骨在光和塵埃里浮升。
他抵住胸腔里牽連盤繞的疼痛,繼續(xù)陳述事實:“您特別為著裴秀艷憤憤不平。我們聽您罵過她兒子,罵過她早餐店的顧客,罵過欺負她的鄰居,罵過不長眼的老天爺??墒?,您單單,從來,一句也沒罵過殺死她的兇手———連一句怨恨的話都沒有。為什么呢?”
他掏出一根煙,點上,抽著:“您知道么,大娘,人的指紋,終身都是不變的。不管是一雙小手兒,還是,等這雙小手兒,變成一雙大手的時候。我告訴您,我認(rèn)識那孩子———那個,不知為什么您要護著的孩子,比您還早?!?/p>
他看著她,他們的目光撞在一起。
“是,您驚訝么?要是您真為了他好,就告訴我他在哪兒吧。”他吐出一口煙來,同時說出了那個名字:“吳桐?!彼鄳K地笑了一下,落滿灰塵的皮鞋踩弄著水泥地面上一點兒殘落的煤渣兒:“或者,您幫我給他帶個話兒吧,今天晚上,在我家樓后那個小廣場上,我等他。對了,我姓瞿?!?/p>
他希望他來,他想見他,把一切問個明白;他希望他不來,他要是能跑,就讓他跑———既然他已經(jīng),可以說,特意,通過霍老太,打草驚蛇了。
大瞿家樓下這一小角廣場,光禿,荒蕪,一向無人經(jīng)管。背靠著一段丑陋的墻垣,伶仃地立著幾組球架,一些蠢笨、殘疾的健身器械,幾排木椅像牙齒疏落的老人,裸露石子的水泥地上有兩只綠漆剝盡的蹺蹺板。這繁榮、一往無前的城市里,總有這樣被遺忘的凄冷一隅,孤獨而貧瘠。那時候,大瞿記得,小飛從幼兒園放了學(xué),吃完飯,吳桐就帶著他來這里玩兒。他帶他坐蹺蹺板,一次次把他揚起來,揚起那小孩子一朵朵清冽的笑。吳桐自己也會笑,而他的笑只是一張笨拙咧開的口,喑啞愴然。
大瞿坐在這兒,吸煙,發(fā)愣,陷入長久的沉思。這里曾有過的,往日的歡聲,或及,可能有的,不可想象的,向好或不好,可無限延展的,其他一切,全給吸凈。人,不測,人,無能,人的解,是一個空。
六點鐘,黑,一潑一潑地落。路燈在某一刻齊齊點亮,發(fā)出含混,隔膜的光。偶有幾串孩童,幾撮大人,無干的,平凡的,幸福的,喧嘩的,說著,笑著,昏著,經(jīng)過了他,有的看了他,沒有話說。他沒有表情,任憑這寂靜的時刻抽干他在白日里賴以為繼的一切庸常但快樂的假裝。他希望他來,他希望他不來,來,或不來,加在一起,總之是一個百分之百。他抹去所有含傾向性的期待,他不再干預(yù)———既然所有的干預(yù)實際上都無能為力。他把剩下的半包香煙都抽完。把最后一截?zé)煹僭谥搁g捏扁。這時候,有個人,輕輕地,走到他面前。
他抬起頭,看見了他。
他并不訝異。
除了憑空大了幾號,和幾年前比,他并沒別的變化。他很輕松地認(rèn)出了他。
這是吳桐。
他增高了不少,但突兀的高更使他看上去像一副松垮的骨架。他的頭發(fā),黃的,發(fā)焦,爛糟糟的。一張臉,長,憂郁,白慘。兩頰割人,眼窩深陷,薄而長的兩片唇上,沾著些白沫,像泛在地表的鹽堿。他看他,他就把頭垂下。兩手塞進空蕩的黑大衣的口袋。他仍像一只鬼,那面孔上,卻浮現(xiàn)出一股安寧的呆滯,和,近乎恬然。
“啊,吳桐?!贝篥妮p輕地叫了他一聲,同時感到自己的身體發(fā)出一絲顫動———倒是這孩子,顯得從容。他朝他伸出一雙手,露出嶙峋、紫紅的手腕兒:瞿叔叔,我現(xiàn)在,算自首么?
大瞿看著他,他這“招供”的輕易和,過于明確的目的性———反而加深了他的不安。他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皺著眉,側(cè)身,拍拍手邊的木椅:你先坐,咱們談?wù)劇?/p>
他就在他身邊坐下。大瞿不敢正視這個幾乎已經(jīng)被完全裁定的強奸殺人案的真兇。他只有摸索著,試探著,展開一場,底氣不很充沛的審問。
人,他說,你殺的?
是。
你怎么不跑呢?他看著他,發(fā)出一個詭異到慈愛地步的笑。
跑夠了唄,嘿。他望著他,迎著他的眼睛,也笑。他說這話的時候,冷似的縮了縮肩膀,用手背蹭了蹭鼻頭兒。
他從他這動作里捉到一抹純真。他的心疏松了一陣,在漫漫的寒夜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你認(rèn)識裴秀艷,對么?
對。
認(rèn)識多久了?
嗯。他說,半年多吧。
怎么認(rèn)識的?他看著他,跟我說說吧。
我想想。他垂下頭,又抬起頭:半夜兩點。
什么?
半夜兩點。他說,我在街里的燒鴿城上班。燒鴿城很火,我別的都不會,我就會殺鴿子。我每天要殺好幾袋子鴿子。就在燒鴿城的樓頂上。那些鴿子,白的,灰的,裝在絲袋子里,撲騰著翅子。從下午四點多,天暗下來開始,我把它們捉出來,一只一只,嫻熟地,摘掉它們的腦袋。給它們褪毛,把內(nèi)臟掏干凈,裹上黃泥,放在炭爐子里。一直到半夜兩點,最后一波來吃燒鴿子的客人也散了。我們才關(guān)門下班。我回到我住的地方,每當(dāng)我走到西南拐子里那條小胡同,我都會碰見一個女人。她四十來歲,蒙著頭巾,穿得很厚。我往西南拐子里去,她從西南拐子里來,半夜兩點,這世上沒有一盞燈,沒有一絲人聲,我們遇見了,一次又一次。我們每天都互相看一眼,看一眼就過去。我很窮,她也很窮,我什么也沒有,她也什么也沒有。我對她,沒什么歹心好生。她對我,大概也沒有。我們每天這么碰見,好像這世上姑且有個人,能跟我做個伴。我開始盼著碰見她,盼著她看我一眼。有一天,我再碰見她時,停留了一下。她對我笑了。啊,我嚇壞了。這世上,客人欺負我,老板欺負我,男人瞧不起我,女人嘲笑我。但是,有一個人,對我笑了。我在那個后半夜和接下來一個漫長的白天回憶這個笑,回憶那張臉。她不年輕了,也算不上美。但是溫和,平靜,讓我很心安。我花了好些天。鼓足勇氣,醞釀著,和她說一句話。我后來真的說了,說了什么,呵,我是早忘了,反正我們這么的,就算認(rèn)識了,她把我?guī)У剿牡昀?,原來她是開早點鋪子的。她給我煮了一碗餛飩吃,我?guī)椭龗叩?,倒水,和餡兒。我們常常這么在一塊兒,我的話不多,她也不多。但她總是笑著看我,說我很像她兒子。到了年底,我的出租屋到期了。她說,左右是個睡覺的地方,省下那錢吧。我一下了班,路過她的早餐店,她就把鑰匙給我,叫我去她家睡。我有了睡覺的地方,省下了一筆錢。我很感謝她。白天她都不在,我沒地方去,就在她的屋子里呆著。我會幫她干點兒活兒,給她收拾收拾屋,給她劈柴火,裝煤,生爐子,把電視天線修好,給她養(yǎng)的花澆水。在許多漫長的下午,我坐在墻根底下曬太陽,陪著霍老太太聊天。直到太陽漸漸落下去,我就回去做飯。一點兒土豆,一棵白菜。我把飯做好,用大碗扣住,等到四點多,我去上班了,她就會回來。我和她像太陽和月亮,交替運行,我覺得很幸福,有一段日子,我覺得我有了家??墒?,我漸漸地發(fā)現(xiàn),其實我的心,越來越不高興———因為她只是把我當(dāng)孩子。
你。大瞿感到一縷,獨屬于真相的,靜謐,甚至森然的氣息,好像不經(jīng)意地,從暗處,死死地攫住他。他皺了皺眉,試探地問,你,你對她……
是呀。他抬起眼睛,迎向大瞿那意味深長的揣度。而他眼里煦煦的光芒,木柴燃燒似的,好像發(fā)出噼啪的微響。他露出一個凄愴、丑陋的笑:我為了她,放過了一只鴿子。他說,一只,雪白雪白的鴿子。我看見它,就想起了這世上,對我來說,不多的好東西。我不想把好東西殺死。我那天沒殺死它。我把它揣在懷里。它很乖,只在我的大衣兜里露出一只小小的腦瓜。半夜兩點,我揣著這鴿子來到她的家。她當(dāng)然已經(jīng)走了。我開了門,把鴿子放下。我給它喂了點兒小米。我躺在炕上,聽著它鐺鐺鐺,用尖嘴往瓷碗里啄米的聲音。我覺得心里暖融融的。我把臉貼在這熱乎乎的小炕上,小炕上有一股,我說不出的香味兒。
毫無征兆地,他的陳述在這里剎住。眼里的安詳斂盡了,他忽然發(fā)出一個不熟練的,尖刻的笑聲:是女人的味兒啊。
大瞿皺著眉———你,就對她動了那個心?
是。他說,我就動了那個心。我是個男人,她是個女人。我沒有女人,以后也不會有。我應(yīng)該有一回,不管我多窮,多該死。是不是,我該有一回女人,有過一回再死。我開始不老實了。她不在的時候,我動了她的柜子,拿出她的衣服,胸罩和內(nèi)褲。我用這些來滿足我自己。后來,這些也不能滿足我。我,我……本來沒想過那么做。
怎么做?大瞿盯住他。
就是,那么做。他的頭又垂下了。那天晚上,我偷著從燒烤城跑了。才十一點多。我跑到她家。她果然在那里睡著。我敲了門,她還有點兒不安。我說是我。她還有點兒猶疑,到底要不要給我開門。我說,飯店下班早了。她說,哦。我說,真冷啊,開門啊。她就心軟了,她總把我當(dāng)成她兒子吧。過了一陣兒,她開門了。屋里有燒完爐子的余溫,暖烘烘的。她的頭發(fā)披著,散開,很長,有點兒亂。但是襯著她的臉,很美,還有一股很好聞的洗發(fā)水味兒。她穿著一身線衣線褲,酒紅色的,襯托著她柔和修長的身段兒。這屋里,啊,到處彌漫著一股甜膩膩的香。她說,你睡吧,也快到點兒了,我就不睡了,這就上鋪子去了。她開始悉悉索索地穿衣服。是這樣的,是這樣的,我來了,她就要走。她是個,啊,她非得是個,這么規(guī)矩的女人么!還是,她不是不樂意不規(guī)矩,她只是不樂意,跟我不規(guī)矩。她輕視我么,覺得我是個孩子?還是她嫌棄我———她也嫌棄我!看不起我么!我忽然生氣了。我抱住她,把她撲倒在炕上。我說你答應(yīng)我吧,你成全我吧。就一回,就一回還不行么!她掙扎,罵我,打我,往我臉上吐唾沫。你就非得這么規(guī)矩么!女人上了四十多歲,就非得規(guī)矩么!你這一輩子,除了規(guī)矩、本分,除了賢惠、孝順,除了吃苦、受累、遭罪,除了為了別人,為了別人,永遠永遠,一聲不吭地為著別人———你就沒有別的了么?你得有別的。我想,裴秀艷,你得有別的。我把她壓在身下,我扒掉她的衣褲,她叫,我捂住她的嘴,掐住她的脖子,讓她不能出聲,然后我掰開她的腿,強暴了她。我也許本來不用殺死她。我沒想殺死她。我想她活著,像那只白鴿。我想保住這世上,對我來說,本就不多的,好東西。啊,我不想殺她。
他抬起頭,大瞿看見,他青白的口角在顫動,他聽見他的語氣熾烈起來:我想和她,一直在這鋪小炕上,過完我的人生,即使我們?nèi)匀灰駨那澳菢?,以半夜兩點為分界,像太陽和月亮,交替運行。她睡前半個夜,我睡后半個夜。我們睡滿,一個,一百個,一千個,安寧的夜,即使不碰她,不見她,說不上話,也行。只要她存在,就行,只要這小炕上,殘留著她的氣息,就行。我開始覺得,我強暴她,是不對的———不是對法律不對,是對她,對我自己,不對??墒俏铱刂撇涣宋易约毫?。我狂燥起來,好像在燒烤城的樓頂,打開絲袋子,一只一只,擰掉鴿子腦袋那樣。我的下身在兇猛,我的雙手更加兇猛。我喘著氣,我的身體顛蕩、沖撞起來。我好像要飛。啊,啊,我叫了兩聲,等我睜開眼睛,松開手,她已經(jīng)一動不動。我殺了人,就像小時候,不小心捂死了一只蝴蝶。
他不再說話。
大瞿也不說。
漫長的沉默。
幽深的夜,像海浪,在無邊的空蕩中涌動。大瞿抬起頭,仰望遠方那密布的樓宇,無數(shù)盞溫馨、橙紅的燈火,無數(shù)船兒一般漂泊在寂冷世界里的暖融融的家庭———沒有一個屬于這孩子。這世上無數(shù)的門,沒一個,曾為他,坦誠地敞開過。大瞿感到心頭一陣刺痛,好像犯了法,殺了人的,是他自己。他回過頭,想說一點兒,也許無關(guān)緊要的,關(guān)于內(nèi)褲的事情。
你知道么,吳桐,強奸一個女人時候,內(nèi)褲是很不好脫的。他啞笑了一聲,你真有這個經(jīng)驗么?
他看著他,他馴順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怯,只有扭過頭,避開他盤剝似的追問。
那我不如這樣說,大概清楚一些,你看,膝蓋是關(guān)鍵,內(nèi)褲的質(zhì)量也是。裴秀艷的那條內(nèi)褲,我們采集了。緊繃繃的,質(zhì)料非常差,褲腰毫無彈性。她要是,如你所說,激烈地反抗了,你是很難把它完好地經(jīng)過掙扎的雙腿,尤其是最有力量的膝蓋,脫下來的。我做過實驗,(哈,有時候查案就得這樣啊。)那種五塊錢一條的地攤貨,我這手,兩下子一使勁兒就扯爛了。嘿,我也不知道我說這些有什么用。你是和死者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有你自己的體液作證,這是板上釘釘?shù)?。你是掐死了她,有你自己的指紋作證,這是板上釘釘?shù)?。但是有的事,可能是誰也說不清的。比如,那條內(nèi)褲,為什么在一場激烈的強奸中,能夠那樣安詳?shù)亍?,主要是安詳,這么安詳?shù)?,被人褪到死者的腳踝上。你知道么,不要說強奸,就算是正常兩性間柔和的做愛,內(nèi)褲套在腳踝也是幾乎不可能的,因為那樣雙腿沒辦法分開。所以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在事情結(jié)束后,有人刻意把內(nèi)褲從腳上給她穿進去,正穿到腳脖上的。大概這個人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強奸都是這樣的,要把內(nèi)褲脫到最底。就像我們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要讓人以為是外人入室強奸搶劫,就得把鎖頭砸破,哈,還有個“學(xué)名”呢,叫“門鎖被暴力破壞”了。我原來以為這話是誰教給霍老太的,現(xiàn)在看來,呵,倒像是她自己的靈感了。你知道么,保險公司的人已經(jīng)到公安局核對裴秀艷的死亡事實了。看來你們仨都是商量好的了,我從霍老太家臨走的時候,她抓著我問,那孩子到底多大,那孩子到底多大,他說了他不滿十八啊,他說了他不滿十八?!@么看來,你們仨,這件事兒,最后還是沒徹底商量好吧。我不知道該把你怎么辦,吳桐,你畢竟殺人了。裴秀艷得了癌癥,早就買了人身意外險了。半年前,凌晨兩點多,裴秀艷在她的小店兒煤氣中毒給人送到醫(yī)院去,撿回來一條命,送她的就是你吧,你們是這么認(rèn)識的吧。你看,她那時候就給自己醞釀意外了。誰知道,叫你碰上了呢?我不知道怎么看待你和裴秀艷。我對真相,也許也根本一無所知,也許從來都一無所知,我只能這么想,當(dāng)你最后把那條內(nèi)褲從她雙腳給她穿進去,你握住她的腳,握住她的腳踝的時候,我想,你的心應(yīng)該是有光的吧。雖然你總在強調(diào)她不愿意,雖然你們商量好了,索性把一場做愛變成一場強奸,好像把做愛說成強奸,反而讓她有尊嚴(yán)。但你知道么,我覺得你說得對,這個女人,除了規(guī)矩、本分,除了賢惠、孝順,除了吃苦、受累、遭罪,除了為了別人,為了別人,永遠永遠,一聲不吭地,為著別人———她應(yīng)該有點兒別的。不是么。
他向他湊近了些,他伸出手,攬住這少年瘦嶙嶙的兩肩。他敞開自己,呼進他身上那鐵銹般苦澀、辛酸的氣息。他找到他的手,握住它們。他摩挲了一下這寬闊、呆傻的大手上,那一些突起的,因體力勞動微微變形的骨節(jié),一些暗紅、透明的創(chuàng)口,指肚上密布的皴裂。他流了一滴淚。他的頭和他的頭靠在一起,他問他,吳桐,你是故意的么?
他又問,從后面,掐住他的脖子:吳桐,你不是故意的,對么?
我知道,其實你不是故意的,對么?不是你后媽說的那樣。你的小弟弟,你不是故意把他引到爐灶旁的,對么?你說呀,你告訴我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這鬼一般,死寂和恬然的少年忽然大哭起來:我不知道!我記不清了!我想不起來!瞿叔叔!我愛我的小弟弟!我愛他呀!我爸揍我,我媽揍我,我的同學(xué)討厭我,只有我的小弟弟在意我!他找我玩兒,喜歡我,賴著我,對我笑,用他胖嘟嘟的小手兒舉著好吃的給我。啊,我愛他———可是我一點兒不嫉妒他么?我肯定,我肯定,很多時候我也是嫉妒的!可我也肯定,肯定,和嫉妒比,我更愛他。在愛面前,嫉妒早沒了!那天我?guī)е谠鹤永锿鎯?,他抓,我跑。我不知道廚房里燒水么?啊,天哪,我想不起來了。這么多年了,我每天都想,每天晚上,閉上眼睛之前我都拷問我自己,那天廚房燒水,我不知道么!我不知道么!我聽不見水響邊兒么!??!我忘記了!我忘記了!我一股煙跑到廚房去了,他就跟來了。我跑出廚房,還回頭喊哪,來抓我啊,來抓我啊。天啊,天啊,咣的一聲。他撞到爐灶上了……他撞到爐灶上了……一鍋開水全潑下來。我忘記了我是不是故意的,我想不起來了,我想不起來了。瞿叔叔,我想不起來了。我不想跑了,我跑夠了,我來自首了,來認(rèn)罪了,你抓我吧,不管用什么罪名!你判決我吧!判決我吧!
大瞿抱住他,讓他把頭扎進自己懷里,他擦掉他的眼淚,好像一個遲來的父親。
我判決不了你,吳桐,也許,誰都判決不了。但是你不必再幽閉你自己的心。你也不用再沒完沒了地拷問自己,你到底是不是故意。因為沒有事實了,事實發(fā)生之后,就消失了。留給你的只是一個印象,而這印象,經(jīng)過了你無數(shù)無數(shù)次的回顧、分析、咀嚼之后,早就面目全非了。你應(yīng)該理解你那后媽,她死了自己的孩子,她非得說你是故意的她的心才舒服,她非得往死了恨你她的心才舒服,因為她放不下這孩子的死,她得讓他的死變得復(fù)雜,沉甸甸的,你知道么,這也是一種銘記。而你呢,吳桐,我也能理解,你非得認(rèn)為,你可能是故意的———你非得,憑空捏造出一些懷疑,硬讓自己認(rèn)為,你當(dāng)年就是故意的。以至于,你終于把一個很簡單的問題變得混亂無解———這我都能理解。因為只有這樣,你的心才舒服。是,有的人犯了錯,會拼命給自己開解,可是還有的人,犯了錯,他們想把自己用罪責(zé)拴住,拴死,這樣才踏實,才沉甸甸的。我們有時候是會這樣的,耿耿于懷,念念不忘,也許就是對死者,最后的一點兒紀(jì)念吧。但是,夠了,這么多年了,夠了。你該給自己一條出路了。吳桐,啥都得有個頭兒,罪,還是贖罪,啥都得有個頭兒,夠了。吳桐,夠了,到此為止吧。到此為止。
“‘西南拐子出租屋強奸殺人案’發(fā)生驚人的反轉(zhuǎn),經(jīng)過我市公安干警長達一個月的細致走訪和縝密偵查,抽絲剝繭,突破迷霧,終于還原了案件的真相,‘西南拐子出租屋強奸殺人案’最終被認(rèn)定為一場死者與‘兇手’精心籌劃的‘騙保案’。騙保案的頻發(fā)敲響了保險行業(yè)的警鐘。本案使人唏噓的同時,也會引發(fā)我們思考,散落在社會邊緣的無保障人員,在面臨大病、大難等不可抗事件的時候,誰來維系他們的生存呢?本臺記者報道?!?/p>
友誼路小學(xué),九點鐘,課間操的鈴聲打響。孩子們從教學(xué)樓里涌出,清冽的歡笑在小操場上蕩漾。
天藍得刺眼。
大瞿坐在小學(xué)校對面一個臟亂的小燒烤攤前,吃烤串,喝啤酒。柳會鵬坐在他對面。
這是個挺拔、秀麗的年輕人。他在小折椅上坐著,努力縮緊身體,生怕沾上一點兒油膩。大瞿遞給他一瓶酒,他修長的指頭摩挲著酒瓶,并不喝。
“每個人都有路可走,瞿隊長,你知道么,不管什么路,好的,壞的,去活的,還是去死的———每個人都有路可走,都有一個指向,有一個,明確的歸宿。像我媽,像霍老太太,像吳桐。不管他們干了什么,不管他們過得好不好,他們都有路可走,并且一直,篤定地走下去了。可我呢?!?/p>
他把下巴貼在酒瓶上,嘴唇輕輕親吻著涼森森的、碧綠的瓶口,吸了一口那酒液的清香,他露出一個戲謔的笑:我怎么了呢,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呢?我只知道餓,然后想吃,知道渴,然后想喝。竭力使自己,體面,光鮮,竭力使自己,優(yōu)越。而我沒有一點———一點也沒有,活生生的,人的感覺。我不愛我媽,我誰也不愛。我不知道什么是愛。我有過不少女朋友,可是除了條件上,令人滿意的,匹配。除了生理上,使我享受的,交合。我感受不到別的。我誰也不在乎,誰也不關(guān)心,我用物質(zhì)把我自己淹沒,一天一天,不疼不癢地,我往下活。這不錯。我不愿意見我媽,所以我好些年不回家。她怎么能有那么豐沛的愛呢。啊,哈哈,她愛我,是真愛我么?還是沉湎于一種對我單方面,窮奢極侈的付出里的,自我陶醉呢?我知道我不該這么說她。哈,我簡直是畜生,我知道我媽生我的氣,我知道我傷了她的心。我知道她得了病。為什么要得病呢!真是煩哪!她要治病,要住院,要化療———可我得交下個月的房租啊,我不能不換手機啊,我得去4S店給我的車補漆啊,我還要給我女友買蘭蔻套裝啊———我女朋友不重要,你知道么,重要的是,蘭蔻套裝,我買得起蘭蔻套裝,這個重要。而且我還得攢夠首付??!我得買房子啊,我倒不是非得跟我女友結(jié)婚———跟誰不是結(jié)呢。我也不是非得結(jié)婚———不結(jié)又能咋的。你知道么,重要的是,我得攢夠首付,我得買得起北京的房子,我得能在首都立足。這個重要。可是天哪,我媽,她為什么要得病??!我知道我是個畜生!但我的心就是這么想的!她真討厭!為什么要得病??!她不得病也不一定供得起我啊!
我知道她這是報復(fù)我呢。其實她出事之前把這幾年的保單都寄給我了,叫我拿這保金湊首付。別的,一句話都沒留下。這些年,我是早把她心傷透了。呵。她絕望了,才這么報復(fù)我的吧。她倒是,呵,終于知道反駁別人,報復(fù)別人了,這一點上,我倒是高興的。瞿隊長,您說說,我媽是怎么以為我的呢?她臨死時會怎么以為我呢!我啊,喝慣了她的血,吃慣了她的肉的,她的親兒子,花著她拿命換來的保險金去買房子,開汽車,娶媳婦,吃香的喝辣的,手都不會哆嗦一下吧!她一定是這么想的吧,所以,她這么決絕地死了。一點兒余地也不給我。啊。天哪,真殘忍,一點兒余地也不給我!我想啊,我想好,我想愛,我想無私,我想有擔(dān)當(dāng)!我不想這么畜生!啊,這么畜生!我想感同身受,我想!我想!可我沒這個能力!我沒這個能力!我想到我媽要起早,半夜兩點就起。我想像她那樣起來,受一點兒她受的罪!可我不行!我躺在被窩里,被窩這么暖和,這么舒服,我可起不來!去他的吧!她的罪叫她自己遭好了!我反正沒良心了,反正我起不來。我也想到她的病。她受著怎樣的折磨。我想要心疼她,心疼一下我自己的媽。可是,我便秘了也很痛苦啊,我坐在馬桶上,著涼了,壞肚子,擰勁兒疼,也很痛苦啊。我的痛苦,因為是我的,一寸一寸都發(fā)生在我身上,那才叫痛苦哪。我媽么?我不樂意想,我的心,沒地方想她疼不疼,我自己的才叫疼啊,我自己的就夠受了啊。我反正是個畜生,那就叫我畜生到底吧!我反正卡死在這兒了,卡在北京了,卡在虛榮心里了,卡在豐厚的物質(zhì)里了,卡在我這,被憑空托舉起來的,海市蜃樓般的,人生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這后半生,就這么卡在這兒了,僵尸似地活著。
他的眼睛紅了,他舉起酒瓶,仰脖,咕嘟嘟,喝下去半瓶。他解開領(lǐng)帶,從西服內(nèi)側(cè)的口袋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照片來。那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羞赧的母親。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在她身后躲著,怯懦不安地探出一顆頭。
他看著這照片,摩挲著那母親,摩挲那男孩兒,也摩挲那作為背景的,冰雪覆蓋的老城。忽然失控地大哭起來:我怎么變成這樣了!天哪,我怎么變成這樣了!你知道么瞿隊長,我小時候,我小時候很愛我媽媽的。那時候我就在這兒上學(xué),我每天坐在教室里,張大眼睛,望著窗外,盯著那太陽一點兒一點兒落下去,我盼著放學(xué)。盼著我媽來接,等她來了,我可高興了,我想說媽媽我好想你,可是又覺得很不好意思。我想讓她抱我,可我覺得不好意思。我就很乖的,在她身后,垂著腦瓜兒,有點兒慪氣似的跟著。反正她不來牽我的手,不來抱我,不像別的媽媽那樣親熱。她每天就知道干活,啊,干活,干活。她把她的一切都掏空了,把一切都給我。啊,可是她越來越老啦,越來越丑啦。人人都瞧不起她,可是因為她把她的血肉都給了她優(yōu)越的兒子了,她很快樂,哈,又蠢又快樂。她能知道么?我特別恨她,她怎么能知道呢?我不想要優(yōu)越啊。我小的時候,在這世上,全部想要的,是我媽媽的美,我媽媽的健康,我媽媽的快樂———就像別的那些漂亮、嬌氣、趾高氣揚的媽媽那樣。她能知道么?天啊,她能知道么?我是怎么到了今天這樣的?老天爺!老天爺!
烤爐里的火靜靜地燃著,渾黃的油脂從皺縮的肥肉上滴落,挫磨了一下那火苗,發(fā)出“呲啦呲啦”的聲響。幾個小學(xué)生,穿得像胖蠕蠕的球,把著鐵柵欄,探出頭,循著那肉香,貪婪地向外看,嘰嘰喳喳,指指點點。
大瞿坐著,吸吸鼻子,不說話,不思考,不干預(yù),不表達。只是吃。他把肉串、辣椒、豆腐卷和油菜兇狠地塞到嘴里,兩腮劇烈地抖動著,啊,他竭力使自己,粗魯?shù)孟褚活^豬。他總想到鳥,雪白的鴿子,那鴿子,從絲袋子里,因為一場不可思議的愛情,被一雙手解救下來,當(dāng)他和她在那鋪小炕上,唯一的一次,太陽與月亮的運行得以交疊,他們相逢,相會,擁抱,相愛,含容。它是否就在那里,釘釘釘,用尖尖的嘴,啄著裝小米的瓷碗呢?它會對他們,投出呆傻的,不解的,然而,神諭一般的祝福么?
他抬頭,有一只麻雀站在枯冷僵脆的楊樹的梢頭,兩粒小眼漠然地掃過這渾濁,微溫,不可開解的人世。
他吃完,結(jié)了賬,臨走時拍了拍那伏在桌面上、顫動肩膀痛哭的年輕人。他上了車,往單位開。這冬天,要結(jié)束了?;璩脸恋倪@城,也該和解,該復(fù)蘇,該醞釀出一抹新綠了吧。雖然它一貫如此叵測,含混。稀稀松松的,垂死;層層疊疊的,蒙冤。
我們懷著沉痛的悲憫感慨人世艱難:一個少女的下巴上長了一粒粉刺;一名主婦新買的品牌毛衣袖口起球;一名西裝革履的男士坐在馬桶上便秘;一名下屬因上司的一個白眼如坐針氈;一名出租車司機詛咒每一位厭煩地擺手表示無需乘車的行人;一名職場新手苦心孤詣籠絡(luò)每一位同事;一個女人憎恨比自己貌美的其他所有女人;一個丈夫因房事時短遭受妻子長久的輕視……
無實體的城,在冬日正午的黃霧下,人群魚貫地流出。每個人的眼睛都盯住自己的腳前。
我們總還是需要,一些光,力,溫柔,篤定的正確,在這片無解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