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琨
它是一只金鐲。
圓棍形,開口,小手指粗細,表面沒有多余鑲嵌,所以并不流光溢彩。不過,它周身散發(fā)出經(jīng)時間洗禮后的光澤,低調(diào)、醇厚、風度內(nèi)蘊,完全不同于金飾店玻璃柜里那種喧鬧的閃耀。
雖然,它也是在密封的玻璃柜里的,但那是博物館的文物展柜。它是一件被展出的文物。
它被放在木架上,木架又放在藍絲絨背景板上,前面有一方小小的金屬臺,上頭刻了它的名字——那是考古人員取的名字,太直白了,它不喜歡。還有三個數(shù)字——906。它一直不知道那數(shù)字是什么意思。
直到有一天,一個少年駐足在它身前,在一枚小小的黑色機器上按下906,一串機器女聲響起,開始介紹它的出土位置文化內(nèi)涵什么的。它才明白,原來906是一個屬于它的編號,游人只要按下這三個數(shù)字,就能從機器中知道一些關(guān)于它的信息。
但那卻不是它的故事。
它能看見離它不遠的獨立展柜里放著金冠。金冠是作為重點展品被放在展區(qū)最顯眼的位置的,一進門就能看見,總是被參觀者一窩蜂地圍著拍照。金冠也有自己的編號,機器女聲會介紹金冠上有多少條極細的金絲,有多少朵金花,有多少片金葉,上頭點綴了多少寶石,如何巧奪天工,會使用在哪樣的場合,曾經(jīng)的主人如何珍愛它云云……華麗隆重,難怪人人都要被吸引。
但是那些,也不是金冠的故事。
這些都是后人加諸文物身上的解讀,是說給想聽的人聽的。歷史是一團迷霧,撥不散的,即使最權(quán)威的研究者也不可能完全了解某一時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哪怕是蓋棺定論的事,你又能知道幾分真假?除非你有時光機。
比如自己身體上的這道痕跡吧,金鐲想,那是一道突兀的疤痕,這痕跡讓它原本就普通的外觀變得甚至連完好都算不上了。痕跡千年后仍舊那么明顯,可見當時力道很重……那么,是怎么造成的呢?刀劈?劍砍?斧鑿?撞擊?又是為什么會有呢?機器女聲說,考古學家猜測是因為長期騎馬,韁繩磨損,金鐲聽到后在心里輕笑,猜測猜測,“猜測”這個詞常常被使用,真有意思,你以為猜對了,其實謬之千里。
七月到十月是省博物館舉辦的赫邱王朝文物展。歷史上的那個有名的神秘王朝的墓群被發(fā)掘,這事兒一度十分熱鬧,報紙雜志上每天都有新消息,考古論壇網(wǎng)友討論也很熱烈。人的好奇心是很難抑制的,偏偏就不能讓過去安靜地被埋藏,入土的東西偏偏也要挖出來看一看。所以特展一出,游人很多。
赫邱王朝是由中亞原先的赫邱部落首領摩切禮在公元一世紀建立的,后經(jīng)篡權(quán)、分裂,在三世紀亡,二百來年的歷史不算長,但全盛時期版圖也曾橫跨歐亞,實力也是相當驚人,是當時的歐亞五大強國之一。
金鐲有些不屑:赫邱歷史是不長,但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血那些淚,這小小的展區(qū),這小小的博物館,怎么可能說得清?!
兩千年前,當這枚金鐲自打被造出來,就一直被赫邱王后斐鵲戴在手腕上,這是斐鵲的夫君——赫邱王摩切禮柔情的贈禮,斐鵲王后幾乎從不離身,所以金鐲和主人無比親近。金鐲暗自欣喜:金冠只有在慶典的時候才會被佩戴;金腰帶沉重又張揚,斐鵲只是欣賞了一番,便束之高閣,還有很多其他精美復雜的飾物,也都得不到斐鵲的青睞,只有它,因為樸素簡單得幾乎可以讓人忘了它的存在,所以才能日夜得主人以手指溫柔觸碰,變得越發(fā)溫潤可人。斐鵲常常會無意識地撫摸轉(zhuǎn)動它,那是一種習慣,那表明她在沉思。
斐鵲是個極有才略的女子,在赫邱歷史上,她的身影是任何史學研究者都無法回避的。
赫邱最初只是中亞大陸上眾多部落里的一部,在摩切禮統(tǒng)一其他部落的過程中,斐鵲用自己的智慧協(xié)助夫君,完成了政治上的統(tǒng)一,建立了赫邱王朝。在后來摩切禮的統(tǒng)治時期,斐鵲積極推動赫邱對外交流,主張學習先進文化,學習灌溉技術(shù),開放互市,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這一系列舉措,給民眾帶來了切實的好處。
人們愛戴她。她所到之處,民眾愿五體投地以示尊敬。甚至有人開始把溫柔慈悲的王后尊為圣母,連廟堂里供奉的神女像眉眼之間都漸漸有斐鵲的影子。摩切禮也給了斐鵲極大的尊重,視她為自己最重要的伙伴,王后尊榮一時無兩。
那是段美好的日子,金鐲時時能從斐鵲的目光中讀出綿綿情意。她連觸摸自己的時候都更加溫柔。這金鐲是夫君所贈之物,繞腕跳脫就是甜蜜的枷鎖,牢牢鎖住了她,還有她的才干智慧,她都甘愿一并奉獻。
不過世事就是這樣,盛衰相替,福禍相依。權(quán)力像有甜味的毒藥,既讓人沉迷,偏偏又后患無窮。君王嘗到了權(quán)力的甜,就絕不容許別人再分走一分一毫。民眾對于斐鵲的愛戴讓摩切禮逐漸生出猜忌,斐鵲的智慧也越來越讓他心驚,不安一日強過一日,無從擺脫。
她不是有野心的人……但有誰不喜歡權(quán)力……有誰是真的能被信任的……人都是懷疑動物……即使是很親近的人,摩切禮想。這是他早就領教過了的,當年若不是他機警,早就成了兄弟的刀下鬼;他自己也曾喋血宮墻,犯下弒親之罪,才取得了這無上的王權(quán),時至今日他仍舊每晚噩夢連連,冷汗涔涔,每每咆哮著驚醒。歷史都是相似的,摩切禮當然明白這一點,世道好輪回,善惡終有報,誰知道自己會不會也落得同樣的下場?!
此后多年,摩切禮被漸漸沉重的猜疑淹沒,他在激烈的思想斗爭中慢慢失去平衡,滑向深淵,信任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補不回來了。他渾濁的眼神時刻透著警覺,好似一頭身處危機之中的獸,反反復復地試探,時而驚惶時而兇蠻,時而亢奮時而沉默。他不再睿智,不再瀟灑快意,他不再有辨別真假善惡的能力。他拼命想要抓住某根救命稻草,他聽信佞臣,疏遠賢臣,處處提防與他一同戎馬半生的王后有異動。君王的強大外表只是殼,內(nèi)心其實脆弱如累卵。
直到那一日,別有用心的占卜官輕聲告訴他——
“星盤有異動,王后是天選之人,來懲罰您罪孽的,她會讓您萬劫不復……”
這是最后一根稻草,它壓垮了摩切禮,他癲狂地手持利劍,砍向王后——
“叮”的一聲,斐鵲舉手去擋,劍身貼著金鐲擦過,留下了一道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劍痕……
斐鵲王后的死因史書上說是病亡。
可誰知道真假呢?除非,你有時光機。
斐鵲去世后以王后之禮隆重下葬,該有的東西一分不少,金燦燦沉甸甸地把她包裹在其中,一點生氣也無。金鐲依舊被戴在手腕上,它知道它即將陪著主人躺在永遠漆黑棺槨中,它是愿意的。封棺之前,雙鬢斑白的摩切禮王在棺前凝視良久,金鐲知道他凝視的雙眸不帶絲毫情感,墓室里堆滿了沒有溫度的金銀珠玉,那是一種冰冷的隆重……
金鐲忽然驚醒,哦,它剛才又陷入連綿的回憶里了,那么久遠的事了,依舊清晰。投影屏幕上此刻跳出畫面,展示著斐鵲墓室的結(jié)構(gòu)圖,還有一幅考古人員為了解釋服裝紋樣手繪的王后像。金鐲靜靜注目,畫像上,斐鵲被簡單地勾勒——不過臉上是沒有五官的。
一直說要給斐鵲做面部復原,但是難度不小,所以遲遲沒有結(jié)果。金鐲忽然感到一陣孤單。若自己是血肉之軀多好!它會陪著她,既然它冰冷堅硬的身軀是因她而溫暖,那它就當報恩,代替原本應該陪著她的人,一起走過一生,一起走向終點,然后忘卻前塵,投入來世,一切消散如云煙。
九月,博物館終于展出了斐鵲的樣貌復原圖。畫中的女子令人一見忘憂,自有一股奇異的魅力,畫像太傳神,那眸子幾乎是活的,目光落在人身上,你與之對視,只覺其中情感萬千。
參觀者人人驚艷,王后貌美,加上金冠等飾物,更顯貴氣,便不住竊竊私語:原來古代人那么好看!是啊,那些首飾的款式放在現(xiàn)在肯定大火……大家都懷著敬重之心欣賞,無人注意到,當復原像展現(xiàn)的那一刻,某個玻璃展柜里,一只金鐲微微顫動。
千年過去了,我終又重見你……
(作者單位:南京信息工程大學)
(責任編輯 高升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