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基鈺
也許,在許多年后,當(dāng)我真正地不再為幾百公里甚至幾千公里落淚時,可能我已經(jīng)變得成熟、不斷老去。
那是遺落在回憶里的一個凜冬,我提著行李箱,獨(dú)自走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天色漸漸黯淡了下來,清闃的路上行人稀疏,道路兩旁亮起萬家燈火,每個窗格中都上演著各自的喜悲。
有些冷,我裹緊校服,嘴里哈出的白氣令視線有些模糊。
那時的我在外地讀書,每周五都會守在汽車站前,期待著哪輛車中會載著我的母親。有時她會穿一身運(yùn)動服,背一個老式的旅行包,從車上跳下來,摸摸我的臉問我冷不冷。但更多的時候只是一通電話,說這周不來了,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別想她。我無所事事地等到夜幕完全降臨,才挪向車站旁的一家霧氣升騰的小店,買兩個肉包子,外帶一杯老豆?jié){。
506公里,6小時12分的車程,隔開了我和我的母親。也許十四歲的少年還不懂什么是想家,只是覺得看不到母親了,不免會有些難過。聽到電話鈴聲響起的剎那,有一種想要立馬掛斷的沖動,仿佛那個電話才是把我和母親分開的罪魁禍?zhǔn)?仿佛只要不接那個號碼,母親就會永遠(yuǎn)守在我的身邊……
時光匆匆,母親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周日下午我會陪她走到車站,看著她熟練地買票、打包行李的模樣,總會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這些年她所經(jīng)歷的無數(shù)個奔波流離的日夜。告別時,擁抱是慣例,兒時高大的母親如今只夠把頭貼在我的胸口,我注視著她頭上幾根刺目的白發(fā),欲說無言。
她告訴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別想她。
目送著那個小小的背影,背著大大的行李包,逐漸被熙攘的人群淹沒,我有一種如同溺水的悲傷,不愿轉(zhuǎn)身離去。
一出火車站,看到漫天紛揚(yáng)的大雪,我終于哭了出來。滾燙的淚水在雪地上灼出一個個小孔,那里面藏著的,是母親不為人知的堅強(qiáng)。
北方的冬天,只消一片雪,便可荒蕪半個人間。
……
在周三的下午,或者某個天色倦懶的黃昏,她有時會突如其來地守在校門口,提著那個花綠的行李包,等著路過校門走向食堂的我。
穿過冰冷的鐵柵欄,她的手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單位有事,她可能好幾周都不能來看我,于是淚眼婆娑地來向我告別。
她說,要我好好學(xué)習(xí),別想她。
我用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一下子把眼淚都甩出來。
我知道,你也知道。每一句“別想我”都是“我好想你”。
“你走吧,”她說,“我看著你走。
我轉(zhuǎn)過身,沒有勇氣再回頭,我知道她在看我,也知道,她快要哭了,才叫我走。此刻身后的她,一定是那個樣子,我也是。
506公里,6小時12分,她來見我,穿越時間和空間,一望無際的思念。
如同一個黑暗的甬道,我摸索著走向前方,不時有一扇扇門打開,然有光照進(jìn)來。門里,是母親的笑靨,照亮我前行的漫途。
我不禁想到,如果有一天,當(dāng)我們的距離足夠遠(yuǎn),母親的光無法穿越時空照亮我時,我的世界是否將淪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但我知道,縱使年華不再,歲月老去,風(fēng)霜侵蝕了所有記憶,母親的溫度依然會刻骨銘心。
冬至快到了,我嚼著一口白米飯,想著母親渾圓的餃子和軟和的面條,心里掛念的,是距離我506公里的團(tuán)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