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亞西
鄧肯,不是林肯,沒有筆誤。我此刻就斜坐在她的墓前,姿態(tài)有些別扭。
秋日的拉雪茲是寧靜的,陽光透過發(fā)黃的醋栗樹枝射進來,光影斑駁。小路彎曲,憑吊者不多。人們輕輕走過,依據(jù)不算精準的墓區(qū)分布圖,尋訪各自探望的故人。
說是墓并不太準確,稱作“龕”或“窟”要貼切得多。
非常小,也就一尺見方;進深也淺,剛好放下小小的骨灰甕。曾經(jīng)飄逸舒展的舞蹈家蜷縮在這樣逼仄的地方,已經(jīng)將近100年。
這是在寸土寸金的巴黎,這樣子密集建造在墻壁上的簡單墓穴,地下地上共分三層,它們環(huán)繞火化車間的巨大圓頂排列開去,類似微縮版安居屋,局促,不舒適,但好歹算住單間,可以遮風避雨,隔壁鄰居也多,不會太寂寞。尤其價格便宜,并且在感觀上也大大強過聞名遐邇的巴黎地下墓穴,不至于讓幾百萬人的骨骼劈柴般碼放在一起,在陰森森的巷道里終年不見天日,模糊了曾經(jīng)的性別、貧富、身份、地位,讓后人想要定向祭奠也沒有辦法,不知道該把鮮花送給誰。
來不及準備黃色康乃馨,但我的心意是誠摯芬芳的。兩年間來過兩次,于千萬亡靈中好不容易找到這方黑色花崗石碑,地面上二層,6796號,鐫刻著金色的“l(fā)sadoraDuncan,1877-1927”字樣,沒有墓志銘,落款是法文“巴黎歌劇院”,字跡看起來還很新。
美國舞蹈家,葬在巴黎拉雪茲公墓,前夫是自殺的俄國詩人,全球化意味濃郁。其實她死去時,帝國主義還在瘋狂擴張,而俄國“十月革命”剛剛過去10年。
二
巴黎近郊,一輛飛馳的跑車,是那個年代的頂級牌子“布加迪”。
她從敞開的車窗探出頭去,閉上眼睛,沉浸在什么中。清涼的風卷起她的長發(fā),鈴蘭和丁香早謝了,秋天的空氣依然躁動不安,總在鼓動著什么,總像要發(fā)生些什么。
真就發(fā)生了。
火紅的長圍巾飄著舞著,卷進飛轉(zhuǎn)的后輪。
急剎車,然而巨大的慣性還是折斷了她的脖子。
是舞者的脖子,雖年近50,依然顧長、白皙、纖細、優(yōu)美,宛若天鵝,高昂著,靈巧,出類拔萃,貌似果決并且堅韌,但還是脆弱,表面剛強卻依然不堪一擊。
燈光熄滅,大幕關閉,舞者退場。這一次,沒有掌聲如潮,模糊的意識里,最后消逝的,是巴黎的驚呼,塞納河的嘆息。
那是1927年9月14日,距離她的俄國前夫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葉賽寧棄世還不到兩年。
還是從詩人葉賽寧說起吧。
大學時代,我喜歡一首詩,來源是一篇名為《春雪》的作品,屬于20世紀80年代風靡一時的“傷痕文學”范疇,作者是早逝的青海作家余易木。
那是篇清麗含蓄的短篇小說,字里行間有著深深的傷感,無奈的嘆息。男女主人公相愛時的信物,就是一本葉賽寧的詩集。
緣盡人散,劫后余生,兩人街角偶遇,相約和平餐廳吃飯,談及往事,百感交集。輕輕吟誦的,正是葉詩中的名篇《一去不再來》:
我不能使那清涼的夜再回來
我不能再看見女友那苗條的身材
再不能聽到那支歡樂的歌
夜鶯在花園里唱,動人心懷
用的是俄語。
《一去不再來》這首詩在小說中選用的是劉湛秋先生的譯文,準確傳遞出了俄羅斯式樣的寂寥與憂傷,讀來上口,記住就不容易忘懷,堪稱經(jīng)典。
鄧肯和葉賽寧,舞蹈家和詩人,聽起來那么般配,仿佛是天作之合。然而事實上,他們的關系僅維持了不到兩年。
鄧肯不會俄語,葉賽寧不懂英文,從一見鐘情到步入婚姻,他們的交流須臾離不開翻譯。雖說真正的愛情不需要語言,但回歸現(xiàn)實,愛情還好說,舉手投足,一顰一笑,擁抱、親吻都可以暫時彌補交流的障礙。但是一旦進入婚姻,衣食住行的瑣碎,夫妻生活的隱私,僅靠眉目傳情肯定捉襟見肘,總不能有譯員夜夜侍立床帷邊吧。起初以為不值一提的問題終成為無法逾越的高山。
鄧肯在美國出生,法國成名,天性浪漫,自由平等意識深入骨髓。
與鄧肯相識時,葉賽寧在俄羅斯文壇的地位堪稱如日中天。但是,他酗酒。
生為俄羅斯人,又有誰不嗜酒如命呢?天實在冷,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二兩烈性酒是蘇軍士兵的每日標配,類似美國大兵的口香糖、巧克力,它們是同屬戰(zhàn)略物資的。對于俄羅斯人,真正相伴終生的“愛人”,無論外觀如何.真名都叫“伏特加”。
當然醉酒原本也沒有什么,大唐李白還斗酒詩百篇呢。但葉賽寧就不成,他喝醉痛打老婆,酒醒連忙道歉,鄧肯又聽不懂。
一而再,再而三。
結(jié)果自然是悲劇。
三
鄧肯是現(xiàn)代舞之母,是世界上第一位披頭赤腳在舞臺上表演的藝術家,現(xiàn)代舞因她而光芒四射?,F(xiàn)代舞的精魂是不羈和自由,“最自由的身體蘊藏著最高智慧”,她這樣說,而且身體力行。她輕盈的身姿是水做成的,那水取自藍色緞帶般的多瑙河,源泉是她故鄉(xiāng)奔騰的密西西比河。她的心是屬于《馬賽曲》的,搏動的韻律始自美國獨立戰(zhàn)爭和法蘭西革命。她變賣房產(chǎn),沖破阻力,義無反顧奔向新興的蘇聯(lián),原是為了逃避資本主義的刻板、虛偽,以及越來越深重的暮氣。
葉賽寧詩寫得好,他清澈、單純,時而熱情似火,時而傷感抑郁。
鄧肯比葉賽寧大17歲,她享用詩人的激情,卻無法容忍他孩子氣的自虐和粗暴。
都不肯妥協(xié),婚姻只能是無言的結(jié)局。
反正語言不通,離開翻譯,雖然可以讀懂夸張的手勢、憤怒的表情,但對于最具傷害性的話語卻是一無所知,這大概是交流不暢僅有的好處。
距離產(chǎn)生美,愛情也好,地域也罷,世界上很多物事經(jīng)不起零距離的推敲和打量,越是宏大壯麗,其內(nèi)里掩飾的,可能越發(fā)空洞無聊。
鄧肯和葉賽寧,他們的關系差不多也像當今網(wǎng)戀中的“見光死”。
不過是光環(huán)與慣性使得已經(jīng)擱淺的婚姻之船,在伏爾加河上,依靠世俗的纖夫之蠻力,又費勁逆行了一程。
慪氣爭吵的間隙,他們甚至還回了趟巴黎,期望借助花都晨昏的浪漫煙霞,重新點燃幾近熄滅的愛欲火焰,讓一切能夠起死回生。
珍重。再見。分開的時候,話也沒有說死,舞蹈家不年輕了,詩人不發(fā)酒瘋的時候,也還體貼溫存。
留待將來吧,時間彌合傷痛,遙遠化作思念,愛情切換成溫情,也許有一天,破鏡重圓,夜鶯再回到往昔花園里,甜蜜歌唱,動人心懷。
說不定呢!
至少鄧肯這樣想。
直到將近一年后,一個消息傳來:詩人愛上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孫女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依然是火星四濺的愛情,依舊是電光石火般閃婚,仿佛稍慢一點點,就要錯失天緣,貽誤終身。
和他們的起初,幾乎如出一轍。
詩人釋放大劑量多巴胺的激情依然,變化的僅僅是承受對象。至于她是伊莎多拉還是索菲婭,或者安娜,又有什么關系呢?
至少在心醉神迷那一刻,詩人是誠摯的赤子,他忘卻世界,不關心人間,心中只有他兀自加冕的女神。
將近100年后,中國詩人海子也是這樣在德令哈的暗夜里,絕望又深情地吟誦著:“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p>
盡管20世紀80年代貧窮的海子兩手空空,青海和俄羅斯距離遙遠,然而詩人們熾熱的情感,相通且相同。
花園荒蕪,夜鶯飛走。詩人金色的詩句,不再因舞蹈家而起承轉(zhuǎn)合。
四
冬天來了,多瑙河只有冰冷的藍,腰肢依舊靈動的舞蹈家忘我地跳著,一如既往地奔騰、自由、無拘無束,然而失去了舞臺下那雙熱烈專注的俄羅斯眼睛,她嫻熟的舞姿里有著說不出的落寞與孤寂。
而詩人的婚姻也沒有熬過這一年冬季。
噩耗傳來,1925年12月28日凌晨,列寧格勒一家旅館里,葉賽寧用一條皮帶結(jié)束了自己年僅30歲的生命。
死前,他咬破手指,用血寫下這樣的詩句:
再見,我的朋友,再見,
親愛的,你已在我的心間。
今天我們決定分手.
那是因為我們已約好相見。
河流冰凍,夜鶯緘默。俄羅斯最后一個鄉(xiāng)村詩人,走不出凋零的宿命。
死亡是詩歌永恒的主題,死亡是詩人最后的作品。
當然,用一根皮帶勒死自己算不得優(yōu)雅,然而一念既起,手頭一時沒有稱心的工具,絲襪也好,腰帶也罷,情急之下.顧不了那么多,迪不及待,就仿佛在追逐轉(zhuǎn)瞬即逝的靈感,要緊的只是趕上死之約會。
謝爾蓋死了,伊莎多拉活著,然而舞蹈家的心已經(jīng)碎了。鄧肯說過,與葉賽寧戀愛的日子,比她一生中其他歲月的總和還有價值。
俄羅斯的大地太過廣袤,葉賽寧的詩歌是那樣憂郁,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三套車已不見蹤影。
她努力過,但是她走不出冰封的西伯利亞,即便回到花團錦簇的巴黎,也不復過去的歡樂。
那段歲月是一個亦真亦幻的夢境,就像有名的俄羅斯套娃,層層重疊,五彩繽紛,令人心馳神往,又迷亂惶惑。
那場車禍,肇因也基于此吧。
夜鶯在花園里歌唱,動人心懷。
夜鶯是歐洲大陸的尋常鳥類,草木茂密的拉雪茲不會缺少它們的聲音。
然而在拉雪茲歌唱的夜鶯,會有一只是從俄羅斯飛來的嗎?
“我的女友正在墳墓中沉睡,
愛情在她的心靈深處掩埋?!?/p>
俄羅斯最后的鄉(xiāng)村詩人這樣歌吟著,他們和那個時代一起,漸行漸遠。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佛家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