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候，父親王大全是三鄉(xiāng)五里手藝最精湛的木匠。

他不但能打出各種漂亮的家什，還做得一手好雕工。他在那些柜子、箱籠上雕出的花樣繁復(fù)的紋飾，任誰見了，都會咂著嘴嘖嘖稱贊。村里誰家女兒出嫁，請王木匠做一套家具嫁妝，那可是十分體面呢！

那時候，我們特別喜歡纏著父親為我們做各種好玩的小玩意兒。

記得父親為我做過一只精巧的手提小籠子，羨煞了全村的孩子。那只小籠子有半尺高，是一只座鐘的模樣，有尖尖的頂和敦實(shí)的底座，圍有十二只雕花的小柵欄。那十二只小柵欄上各雕有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動物，原來竟是十二生肖！父親的手可真是靈巧，每只生肖都做得細(xì)致動人。那兔子三瓣嘴幾乎可以開合；那老虎的額頭上閃閃發(fā)光的“王”字，是描了金漆的，分外威武；那只小豬的尾巴一卷一卷的，可愛極了……單是這些雕花，就夠我和小伙們饒有興致地研究個把月的，更別說籠子里面，還有三只手指頭長的細(xì)指針，它們就像秋千一樣蕩來蕩去，蕩得我小小的心像浸潤在春天軟軟的風(fēng)里一樣。父親說，這幾只小秋千是給關(guān)在籠子里的小鳥做的玩具，這樣它們就不寂寞了?？墒?，我只拿這只籠子養(yǎng)過一只哥哥捉來的蟬。它住在這樣華麗的宮殿里，簡直像傳說中的“金蟬”一樣高貴起來了，每天振著翅膀“吱吱”地叫個不停。

不知道父親熬了多少個夜晚，在昏暗的油燈下，費(fèi)力地瞇著眼睛雕刻著那些細(xì)小的木條。他手里握著雕刀，心里盛滿著對兒女的愛意。那只小籠子，父親特意選用了桃木，那是民間用來辟邪的。小時候，我體弱多病，父親總是會想盡辦法尋找可以庇佑我的物件。

那年，哥哥央求父親為他做一只陀螺。那時候，他九歲，上小學(xué)二年級。父親答應(yīng)只要他年終考試能考個好成績，就為他做一只旋風(fēng)一般的陀螺。為了這只“旋風(fēng)一般”的陀螺，哥哥在功課上發(fā)奮起來，終于破天荒地捧回了一張獎狀。

父親高興極了，他帶著哥哥，用半袋小米，從村東吳奶奶家換來了一大截胳膊粗的棗樹枝。父親說，做陀螺最好的材料，便是棗木。棗木堅(jiān)硬結(jié)實(shí)，木紋細(xì)密，耐腐耐磨，耐蟲蛀。

我和哥哥興奮地看著父親一點(diǎn)點(diǎn)地用刨刀刨開那塊棗木，旋成上圓下尖的陀螺形，又細(xì)細(xì)地修好表面。磨光，浸油、拋光、打蠟，每一道工序，父親都要做到盡善盡美。最后，又在尖端用鉆頭打眼，鑲嵌了一枚閃亮的鋼珠。然后，父親又細(xì)細(xì)地搓好了一根麻繩做韁繩，這只獨(dú)一無二的陀螺終于做成了。

哥哥開心極了，只見他“啪——”的一聲把韁繩甩過去，陀螺便滴溜溜地轉(zhuǎn)動了起來。流暢的螺身，在陽光下閃著濕潤的光澤。螺頂漆了朱紅的水漆，就像那陀螺戴著一頂俏皮的小紅帽似的。陀螺轉(zhuǎn)得像旋風(fēng)一般，席卷了全村男孩子們的目光。他們也都跑回家，纏磨著自家爸爸做一只同樣的陀螺。那些被纏磨得寢食難安的爸爸們，到我家觀摩過那只陀螺后，全都咂著嘴離開了。

除了木匠王大全，誰能做得出那么精巧的玩意兒呢？

二

作為一個木匠，父親一生最得意的作品，是一把玫瑰椅。

不，應(yīng)該是兩把。

兩把用料完全不同的椅子。

一把是貴重的黃花梨木做的，雕花精美，造型清奇雅致。另一把，雖然樣式略有相同，卻簡單樸素，而且是用最常見的榆木做的。

時至今日，三十年的光陰已經(jīng)如滔滔東流水般逝去了，但我仍然清晰地記得關(guān)于這兩把椅子的來龍去脈。

那年春天，我七歲，哥哥十歲。有一天，哥哥在院子里擺弄著一只小杌子，那是他在父親的幫助下，親手做的。那時候，哥哥非常崇拜父親。每當(dāng)別人問起我們長大后的愿望時，他總是昂著頭，胸有成竹地說：“我要做木匠！”仿佛木匠是天底下最耀眼最讓人艷羨的行當(dāng)。哥哥最喜歡在父親做木工活的時候，湊到跟前問東問西。他十分著迷于那些做活計(jì)的工具們，總是趁父親不注意，偷偷地摸上幾把。我們?nèi)淞掷锿娴臅r候，他也會煞有介事地觀察那些樹木，想象它們被做成各種家具的模樣。

那天，暮春的陽光披在背上，就像蓋了一床軟軟的棉被，漸漸地讓我的額頭沁出了一層細(xì)汗珠。哥哥破無荒地讓我坐了一下他的寶貝杌子。之前，他可是摸都不讓我摸一下的。

在哥哥狡黠的目光里，我欣喜地坐了上去。但很快，哥哥爆發(fā)出了一陣大笑，我明白我上當(dāng)了。那只杌子剛剛漆了油漆，還沒干透。我跳將起來，摸摸沾了一屁股油漆的黏膩膩的褲子，放聲大哭。

就在傷心的時候，我小小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陣疲倦。那疲倦感來自身上那件穿了一冬天的花外套和那條沾滿了油漆的灰撲撲的褲子。那件花外套已經(jīng)在我身上穿了整整三年，袖口已經(jīng)磨爛，顏色也模糊不清了。在春天暖洋洋的風(fēng)里，我突然想起上次和媽媽一起去趕集時看到的那件新衣服。那是一件豆沙粉的細(xì)條絨掐腰外衣，粉紫的顏色像極了一只輕盈的蝴蝶。

我的心像被貓爪子撓了一下，三把兩把脫掉了那件皺巴得不成樣子的舊外套，抹著眼淚朝聞聲而來的媽媽叫嚷起來：“我要那件新條絨衣！”

媽媽生氣地看著她任性的女兒，那件衣服價格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所能接受的范圍。但是，剛剛下地回家的父親卻笑呵呵地答應(yīng)了。他說，女兒的生日快到了，那件條絨衣恰好是件合適的生日禮物。

那天父親剛剛接下了一樁木工活，工錢不菲。

“梁老太爺要做八十大壽，他兒子捎了木材來，要我給他打一把椅子做壽禮！手工錢嘛……”父親神秘兮兮地伸出了五個手指頭。

媽媽吃了一驚：“怎么打一把椅子，肯出這么多手工錢？”

父親脖子一仰：“那可不是一般的椅子??！”

梁家是村里的大戶人家，有錢又有勢。兩個兒子都是城里的體面人，他們是三鄉(xiāng)五里有名的楷模。大人們教導(dǎo)孩子時總是會念叨：“你們什么時候才能像人家梁家人那么有出息呢！”他家的門楣，是全村人揚(yáng)著頭才能看得到的。

梁老太爺在村里的輩分極高，我爺爺都要管他叫“爺爺”，因此，我們都叫他“梁老太爺”。記憶中，他頗具鄉(xiāng)間名士風(fēng)范，常常穿件奇怪的長衫，手持一條漂亮的拐杖，嘴里叼著煙斗。單單這個煙斗，就夠全村人敬仰的了。村里人吸的不是大煙袋就是紙卷的旱煙，梁老太爺那煙斗的斯文，讓他與村里人隔開了遠(yuǎn)遠(yuǎn)的距離，他差不多是村里的老神仙。況且，他說起話來，總是引經(jīng)據(jù)典，之乎者也，很有學(xué)問，說得大家一愣一愣的，只有雞啄米點(diǎn)頭的份。

梁老太爺做八十大壽，這可是件極轟動的大事。他的兒子托人從南方運(yùn)來了一根極名貴的木材，要給他斯文的老父親做一把“玫瑰椅”。

當(dāng)年，我第一次從父親嘴里聽到“玫瑰椅”這個詞，竟莫名興奮地跳了起來。

玫瑰，我是見過的，在鄰居禾子姐姐的連衣裙上見過。那一定是一種從天上采下來的花兒，殷紅的顏色是最美的朝霞的顏色，一層層的花瓣婉約地卷曲著，似乎吹一口氣就會像羽毛一樣飄起來。我曾經(jīng)追著禾子姐姐看了很久她的花裙子。

玫瑰椅，是用玫瑰花做的椅子？還是能開出玫瑰花的椅子？

全家人聽了我的話，全都笑得前仰后合起來?？墒沁@“玫瑰椅”究竟為啥叫“玫瑰椅”，媽媽搖頭不知道，爸爸也說不好。他只知道按照梁家給出的椅子草圖來做工。那張圖紙上勾勒著那把神奇的椅子的圖案，小巧別致，椅面、靠背、扶手都標(biāo)有尺寸。

長大以后，我常在畫冊中的古畫上看到這種椅子。比如宋朝的《十八學(xué)士圖》《西園雅集圖》中那些文人學(xué)士坐著的，正是這種樣式的椅子。這種椅子的外形很像宋代官帽的形狀，平直方正，簡約雅致。據(jù)說，正是因?yàn)楣糯奈娜耸看蠓蜃駨摹坝裎幕保赃@種傳統(tǒng)木器的名字便取了“玫瑰”二字，兩個字在古代都是斜玉偏旁的。

三

梁家的木材送來時，是用最白的白粉令紙包裹著。父親洗了手，才去拆那紙包。他說，這可是塊十分貴重的木料呢！我們?nèi)叶紲惿锨叭?，屏息觀看那寶貝。但我們十分失望，它看上去只不過是一截普通的木頭，跟爸爸平日里做杌子、衣柜的木料，也沒啥區(qū)別嘛！

“你們可不懂！”父親鄭重地說，“這可是南方上好的黃花梨木，咱們北方的松木、榆木可比不得。這一塊木材的價錢，要頂咱半個家哩！”

哥哥一臉老成地湊上前去，仔細(xì)地觀察起了那木材，還半瞇著眼睛用力嗅了嗅。我也學(xué)著哥哥的樣子，嗅了嗅。那木材上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中藥味。那味道至今還盤旋在我的鼻腔內(nèi)，像一種夢境中的迷霧。

那木材上有很多木癤，越看越像很多小狐貍的頭，長長的尖嘴巴，還有兩只支棱著的尖耳朵。父親說，這叫“鬼臉”，這種稱呼可把我嚇了一跳。

父親在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刨開了那塊木頭，工作正式開始了。

我想象著，那木頭里隱藏著那么多美麗的“玫瑰花”，心情簡直愉悅得能飛起來了。這種愉悅與得到新條絨衣的愉悅可不一樣呢！在我幼小懵懂的心里蕩漾著一種說不出的美感——它浸潤著我的皮膚，游蕩在我的骨頭和血管里，讓我亂蓬蓬的羊角辮變成了柔順的花藤，讓我臟兮兮的小臉變成了原野上羞怯的小雛菊……這些奇妙的變化，都是來自那個美麗的名字：玫瑰椅。

我們?nèi)叶硷@得那么興奮和喜氣洋洋。我是因了那種奇妙的美感而喜氣；父親母親是因?yàn)槟苜嵉藉X，可以改善一下家用而喜氣；而我的哥哥，我想，他是因?yàn)槟軌蛞娮C，甚至可以小小地參與一件美麗家什的制作而喜氣。

我最愛看父親刨木頭。父親的一把刨刀使得出神入化，他就那樣繃直了身體，流暢地推動著他的刨刀，一卷一卷的木頭花兒便紛紛地從刀下落了下來。

那木頭花真好看。有的木頭刨下來的花兒是淡白色的，輕盈又蓬松，像天上卷曲的云朵；有的是鵝黃色的，發(fā)散著新鮮木頭的清香；還有的帶著淺淺的綠紋，像一波一波的小漣渏……曾經(jīng)有一次我躺在那些木頭花堆兒里睡著了，夢見自己變成一株小樹，一片一片地長出了葉子，在風(fēng)中搖晃著身體。

而這花梨木的木屑放在水里，水會變成綠色的。我自創(chuàng)了一個魔術(shù)，樂此不疲地玩著這個游戲，把一碗碗綠色的水端給小伙伴們看。

而哥哥，則饒有興致地盯著父親的每一道工序，嘴里還念念有詞，手里還不停地比劃著。這次，父親也樂意讓哥哥來打點(diǎn)下手。

哥哥按照父親的吩咐為那只墨斗里添了新墨水。他非常喜歡這只神奇的小工具，“嘣——”的一聲，吐出一條墨線來，在木板上劃出一道筆直的印跡。我和哥哥都沒見過烏賊，但我覺得，這只小墨斗，也許就是一只會噴墨水的小烏賊精變的。

一把漂亮結(jié)實(shí)的椅子正在漸漸地成型。椅子面，椅子腿，扶手，靠背……每一道工序，父親都做得十分認(rèn)真，小心而虔誠。有次，哥哥十分驚奇地問爸爸：“咦，一個鐵釘都沒有，這些木頭是什么固定在一起的呢？”

“這得用榫卯和穿帶的老技法！這樣古樸的家什，就得用老技法！”爸爸的左耳朵上夾著一支鉛筆，一邊瞇起一只眼睛來找準(zhǔn)星，一邊說。

從哥哥驚訝的眼神里，我知道，哥哥長大做木匠的愿望，更加迫切了。

幾天后，端正秀氣的椅身做好了，造型舒展大方?；ɡ婺居兄?xì)嫩的肌膚，摸上去光滑細(xì)膩。它的顏色是通體金黃，不用任何油漆，便閃出熠熠的光澤來。表面還有一層天然的花紋，那花紋忽而如行云流水一般流暢，忽而又旋出一朵美麗的漩渦，或者一只可愛的狐貍頭。我撫摸著那椅子的把手，心里轟然洞開了一個美麗的世界，童話般夢幻的小世界，是我這樣一個生長在農(nóng)村的小丫頭做夢都夢不到的小桃源。

父親將最后一塊木料裁出背板，開始做最復(fù)雜的雕花部分。他決定為梁老太爺那把高貴的椅子雕出一只蝙蝠從天而降含著一雙壽桃的紋樣，這寓意叫做“福壽雙全”。父親對于這副雕花十分謹(jǐn)慎，他說不能在金貴的黃梨木上出一點(diǎn)兒差錯。他在紙上勾勒出了花樣，然后先在其他的木材上練習(xí)。哥哥也興致勃勃地參與了這次練習(xí)，父親甚至還手把手地教他雕花的技巧。眼看一把稀有的玫瑰椅便要橫空出世了，就在這時，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幾天，父親通夜去田里澆園，忙碌不堪。誰也不知道，十歲的哥哥竟然擅自接手了父親的活計(jì)。

哥哥就那樣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里，在家人都睡著之后，守著一盞小小的油燈，用雕刀做著他了不起的木匠夢。他用一雙尚未成年的小手握住那把沉重的雕刀，仿佛他握住的是整個世界的繁華與茂盛，是所有未開啟的大路的起點(diǎn)。他用顫抖的手，一刀刀用力地割過那塊木材的紋理。他把他十歲的全部信念都放在了那刀尖上，他刻下了一片蝙蝠的翅膀，接著，又是一片。

那天晚上，父親的一聲驚慌的大喝，驚醒了沉睡中的我，也驚散了哥哥的木匠夢。

哥哥舉起那塊黃花梨背板，一臉得意地解釋：“爸爸累壞了，快點(diǎn)歇著吧。我在幫你干活呢，你看，這只蝙蝠我快雕好了！”

父親一個箭步?jīng)_上去，猛地朝哥哥的背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他跳著腳，聲音顫抖地大叫：“你胡鬧！”

深夜的穿窗而過的涼風(fēng)，被父親的怒吼驚得打了個趔趄。

媽媽勸父親，哥哥只雕了蝙蝠的兩只翅膀，他可以好好地修一修，別人是看不出來的。父親痛苦地?fù)u頭：“不關(guān)別人的事，我能看得出！這是良心活兒！”

大家這樣驚慌失措了半宿。媽媽又建議說，可以用其他的木材替換了那塊背板，父親可以再重新雕一次。多上幾遍漆，應(yīng)該也不會被看穿吧！

父親憤怒地吼著：“你想用銅鐵偷換黃金嗎！”

那天的夜，變得動蕩不安。我再也沒敢睡著。仿佛世界上有一件最美麗的東西被毀壞了，心里蕩漾著一種難言的悲哀。

而哥哥已經(jīng)驚怯得不知所措了，蹲在墻角一聲不敢吭。

天快亮的時候，父親站了起來，對坐在炕邊抹眼淚的媽媽說：“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拿給我吧！”

媽媽抬起淚眼，吃驚地望著他。

父親不容置疑地說：“我要去縣城買一塊同樣的木材來，再雕一塊背板。如果縣城沒有，就去省城！得趕快去，不能耽擱了，下下個集日就是梁老太爺?shù)纳樟?！?/p>

四

父親是在四天后的一個黃昏回到家里來的。僅僅幾天沒見，他看上去整整瘦了一圈。我們都猜想不到，父親是懷著一顆怎樣焦灼而不安的心，在縣城的木材場上到處找人打聽那種美麗稀有的木材。又是怎樣為了省下錢來，一個人啃著干巴巴的干糧露宿在橋墩下面?？h城買不到，他得去省城買。為了省下幾塊車錢，他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步行了一天一夜，又搭了好心人的馬車，終于在省城的大場里，買到了一塊花梨木。

玫瑰椅終于做好了。它看上去那么端莊又華美，閃著高貴的光澤，散發(fā)著花朵的氣味，靜靜地佇立在我家的堂屋內(nèi)。它是那么一副神圣不可褻瀆的模樣，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心里生出一些畏懼來。

壽席上的那把玫瑰椅把三鄉(xiāng)五里的名流們都看呆了。他們圍著那把椅子艷羨不已，紛紛贊嘆父親的手藝，都說父親讓花梨木得到了最好的呈現(xiàn)。梁老太爺捧著他那锃亮的煙斗，微笑著端坐在那把玫瑰椅上，儼然一派名士風(fēng)范。他十分高興，要付給父親雙倍的手工錢。

但是，父親卻拒絕了，他一分錢也沒要。只說很榮幸可以用自己的手藝，為村里的泰斗前輩做件壽禮，這是他的心意。在他的執(zhí)意下，梁老太爺很過意不去的，請父親坐了壽席上的貴賓座。

我記得那天晚上，父親喝得酩酊大醉?；丶液?，媽媽跟他狠狠地吵了一架。那塊金貴的花梨木花掉了我家一整年的積蓄，他卻又不肯要手工錢，這讓她心里著實(shí)不能平衡。父親認(rèn)為，那背雕，雖然也是買到了最好的黃花梨木，但終究不是人家的原材料。這愧疚感，讓他惴惴不安。

第二天，他拉過哥哥，父子兩個重歸于好。父親握著哥哥的手，雕完了那塊被父親廢掉的花梨木背板。

我的新衣服泡湯了。這次，我卻十分淡定地沒有哭鬧，只是覺得有一種模糊的惆悵，就像春天里的一只燕子越飛越遠(yuǎn)的影子一般。然而，我的心底早已經(jīng)開出了一片美麗的玫瑰花田，帶著芬芳搖曳著。那種美，是任何一件新衣服都帶來不了的。

媽媽只好拆掉了一件她的紅毛衣，重新為我織了一件春衣。媽媽的手可真巧，她在那件毛衣的胸口上織出了一朵花瓣繁復(fù)的玫瑰。

又過了半個月，父親鋸掉了我家院子里的一棵老榆樹，打了一張書桌。之前，哥哥每天都得趴在窗臺上寫作業(yè)，他早就想要一張寬敞帶抽屜的書桌呢。剩下的木材，爸爸居然仿照玫瑰椅的樣式，為哥哥做了一把椅子。我一眼就發(fā)現(xiàn)椅子后面的背雕，正是哥哥雕壞的那塊梁家的花梨木。

這把榆木椅無論是顏色還是木材的紋理，都不如梁家那把黃花梨木的漂亮，但它卻是那么踏實(shí)和溫暖。我爬上椅子，靠在哥哥雕的那塊靠背上，睡著了。

那書桌和椅子成了我家最重要也是最漂亮的家具。我和哥哥輪流在上面寫作業(yè)，一直到我和哥哥上完了小學(xué)、中學(xué)，離開家，奔赴更遠(yuǎn)的求學(xué)路。

許多年后，當(dāng)我長大成人，我還經(jīng)常偷偷地揣摩父親當(dāng)年的心理。我猜，當(dāng)年他舍得鋸掉那棵老榆樹，并不是為了做書桌，而是為了給哥哥和我做一把那樣的椅子。那玫瑰椅的神奇魅力已經(jīng)占據(jù)了他的心，他一定也希望他的兒女坐了那樣的椅子，日后一定也會有名士一般的出息。

關(guān)于這個揣測，我曾經(jīng)追問過老去的父親。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在他的煙袋里裝了一把煙絲，露出了一個孩子般惡作劇得逞時的笑容。

那一年，梁老太爺不知道怎么得知了這件事的原委。他來到我家，專門來看哥哥雕壞的那兩只蝙蝠翅膀。

“雕得很好！”他笑呵呵地連連贊嘆，“孺子可教也！”

梁老太爺送了哥哥一支毛筆，還經(jīng)常把他喚到他家去教他讀什么《論語》《大學(xué)》。

“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哥哥搖頭晃腦地背誦著。

我照例咬著小指頭，瞪著一雙無知的眼睛問他：“那是啥意思呢？”

哥哥說：“我也說不好……但，”他眼睛亮晶晶的，望向窗外更遠(yuǎn)的天空，“我的心里總是明白的?！?/p>

五

如今我和哥哥早已長大離家，哥哥沒有實(shí)現(xiàn)他小時候的理想，做一個了不起的木匠，他成了一名中學(xué)教師。

但是哥哥說，做教師與做木匠在職業(yè)藝術(shù)上其實(shí)是相通的。育人如相木，幫助每一棵小樹苗朝著天賦內(nèi)最精彩的那個方向成長。而且，哥哥說，無論做什么，一顆誠摯守信的心，都是一樣的。

是的，那樣一顆心，它跳在父親的胸膛，跳在哥哥和我的胸膛，也跳在更多人的胸膛。

那把樸素的榆木玫瑰椅，它早已成為了我家的傳家寶，和一種家風(fēng)的符號。直到現(xiàn)在，那把榆木的椅子仍然方正地?cái)[在老家的堂屋里，雖然它在歲月的磨礪中，早已漆落斑駁，腿腳也有些疏松，正如同老去的父親那般，但它卻依舊飽含著生命的底色和靈魂的密碼，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在夢中，它會帶著一種安然的微笑，漸漸生出茂盛的枝條和瑰麗的花朵來，就像一把帶著魔法的椅子。

選自《十月少年文學(xué)》2018年第9期

王倩，筆名九穗，新銳兒童文學(xué)作家。出版有短篇童話集《九尾月光》，長篇兒童小說《貘夢》《鯨魚馬戲團(tuán)》。作品曾獲冰心兒童文學(xué)獎新作獎，“大白鯨”幻想兒童文學(xué)獎金鯨獎、銀鯨獎，“讀友杯”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第七屆“周莊杯”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首屆“小十月”文學(xué)獎散文組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