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業(yè)松
汪曾祺的《受戒》是一篇奇異的作品,讀來很多地方都給人驚異之感。首先,它寫于1980年8月,那是整個中國社會剛剛從“文革”中走出來,社會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都還相當貧乏的年代。受制于貧乏的約束,人們對豐富性的想象力也是有限度的。所以這篇作品給人的第一個鮮明印象,可能就是撲面而來的讓人感到陌生而奇異的豐富細節(jié),比如:“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他的家鄉(xiāng)不叫‘出家’,叫‘當和尚’。他的家鄉(xiāng)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xiāng)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個出去當和尚。當和尚也要通過關(guān)系,也有幫。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遠。有到杭州靈隱寺的、上海靜安寺的、鎮(zhèn)江金山寺的、揚州天寧寺的。一般的就在本縣的寺廟?!边@一段關(guān)于和尚和和尚廟的知識,對經(jīng)歷過“破四舊”的社會來說,就是“陌生的知識”,而整個作品故事背景的設(shè)定基于這種陌生的知識,無疑會引起讀者的驚奇,也給作品的敘事空間帶來了很大的張力。事實上,作品在“受戒”的題目和情節(jié)框架下,講述的是小和尚的戀愛,角色與情節(jié)的沖突,更是令人驚奇。
《受戒》寫的是一個叫明海的小和尚,14歲出家以后,與廟旁邊的一戶人家建立了很密切的生活聯(lián)系,在接下來的幾年中,與這家人家年齡相當?shù)男∨畠盒∮⒆觾尚o猜,共同勞作、游戲、生活和成長,相互也產(chǎn)生了很親密的情愫。直到明海17歲要正式摩頂受戒的那一天,小英子主動向他表白,問:“我給你當老婆,要不要?”明海在被追問情急之下,先是大聲答:“要!”被喝止后又小聲說了一遍“要”,成就了一個小和尚的戀愛。
這篇作品如今已成為當代文學中當之無愧的經(jīng)典。其經(jīng)典J眭來自多個層面,既有寫作技巧上的,也有思想感情上的,其中最關(guān)鍵的,是作者對于美、人性、健康的生活、詩意,即什么才是人應(yīng)該生活于其中的理想境界的想象和表達。在這個境界中,各種人間的、人為的界限、禁忌和約束都是不必要、多余、反人性乃至丑陋的??梢哉f,在這里體現(xiàn)著汪曾祺的一種根本看法:順其自然的生活才是理想的生活。
由此,我們看到,在敘事技巧上,他的作品體現(xiàn)出一種“無技巧性”。所謂“無技巧性”,當然不是真的無技巧,而是能寫得“隨事曲折,若無結(jié)構(gòu)”,看起來像沒有技巧,仿佛真像他在一篇叫(《自報家門》的作品中所說的那樣:如果說他在作品結(jié)構(gòu)上有什么原則的話,“結(jié)構(gòu)的原則是:隨便”?!半S便”不是真的隨隨便便,無論什么東西都可以牽著走,而是“隨事”之便,由其曲折,在描摹刻畫事情本身的發(fā)展邏輯的過程中,把故事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同時也把講這個故事的用意實現(xiàn)了。
“小和尚的戀愛”,犯戒律吧?有紀律和愛情的沖突吧?會引起神界(廟宇生活)與俗界(世俗生活)的矛盾吧?不可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吧?……如此這般,連串的懸念有待解決,作品究竟會朝哪個方向走,呈現(xiàn)出什么樣的風格,不僅對讀者是很大的吸引,其實對作者也是很大的挑戰(zhàn)。我們看到,汪曾祺最終是以“隨事曲折”若無技巧的技巧,把這個主題下可能埋藏的雷區(qū),若無其事地一一拆除了,最后達成的閱讀效果,竟然是此情此景之下,小和尚本來就是應(yīng)該好好戀愛的,倘若明海和小英子的戀愛沒有好的結(jié)果,我們不答應(yīng)!
如此一來,所謂“受戒”,明的情節(jié)線上確實是像小英子所說的那樣,小和尚“領(lǐng)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的本來意義上的“受戒”;暗地里,或者說與此進程相伴隨,另一條更重要的線索,是少年人在飽滿豐富的人間生活——神俗混溶、萬物和諧的生活境界中,情感和理智均衡成長的過程,這個過程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就是戀愛。明海很幸運,在與小英子兩小無猜的共同成長中,收獲了人生的密戒,即愛的給予和獲得。
另一方面,在思想感情上,這篇作品給人的突出印象是“無時間性”,好像卓然超拔于任何特定的時代之外,自成一體,所以盡管也發(fā)表于20世紀80年代初,卻似乎從未被“聯(lián)系時代”加以討論。比如一位作者寫道:“他的(《受戒》,如東風第一枝,在傷痕文學大行其道的情勢下,對中國文學而言具有鮮明的拐點意義?!焙樽诱\先生的文學史中也說:“在自稱或被稱的文學群體、流派涌動更迭的80年代,汪曾祺是為數(shù)不很多的‘潮流之外’的作家之一?!钡谖铱磥恚粼髟谒囆g(shù)表達上的獨特性固然突出,但在作品的實質(zhì)內(nèi)涵和訴求上,卻也不能說外在于“時代文學”。它固然沒有“展覽傷痕”,但誰也不能說,在文本表層的寧靜恬美、豐富自在之下,沒有一顆因為現(xiàn)實的單調(diào)貧乏和惡行惡狀而深感受傷的心。某種程度上,作品對廟事、農(nóng)事、藝事和各種普通人日常生活和各種奇技淫巧的極盡詳盡之能事的描摹刻畫,也是對他自己“想象的匱乏”的補償,好比一個過于饑餓的人的饕餮一樣。作品中這樣的細節(jié)太多了,只舉一個明海被初戀擊中的例子:
荸薺,這是小英最愛干的生活。秋天過去了,地凈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里。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干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粗哪_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對這種少年的愛情刻畫,一定出于作者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與此同時,更是出自作者對何謂最美好的青春的想象和執(zhí)念。作品結(jié)尾寫著:“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薄皦簟笔乾F(xiàn)實的鏡子,如果現(xiàn)實太沉重,它照出的就是輕盈的翅膀和對飛翔的向往。作品圍繞一個小和尚的初戀,鋪展一種“時間之外”的生活,從主人公身份、故事情節(jié)、人物言行到故事背景、風土人情乃至遣詞造句等,果然無不令人有恍若夢寐之感,尤其是相對于剛剛從“革命時間”中走出來的閱讀環(huán)境而言。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夢呢?從標注的寫作日期往前推,四十三年前的8月12日,正是“七七事變”后一個月、“八一三凇滬抗戰(zhàn)”打響的前夜。這個時間點未免太富于典型和象征意義,以及過于意味深長、涵義豐富了。它不可能是可有可無、例行公事式的順手交代,而必須被視為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文藝作品的這個部分有個專用名稱叫作落款,在中國傳統(tǒng)書畫藝術(shù)中,落款是一門學問。汪曾祺深通書畫,顯然也把落款的學問帶進小說中來了?!妒芙洹返穆淇钪须[藏著解讀作品的關(guān)鍵信息,提示著作品的創(chuàng)作情境及意圖等,如果充分解讀了它,其實也就無須作者在作品之外自我闡發(fā)了。對講述這個故事的人來說,夢一樣的生活,停留在了四十三年前的“八一三”的前夜,也就是江浙地區(qū)抗日戰(zhàn)爭全面打響的前夜。這個時間點之后,所有的這些都不再可能,這是何等的傷痛!為了安撫和療救這樣的傷痛發(fā)憤而作,這樣的文學,正是救治惡質(zhì)和貧乏,豐富我們對美好生活的想象的最好的文學。
關(guān)于《受戒》,汪曾祺曾說:“四十多年前的事,我是用一個八十年代的人的感情來寫的?!妒芙洹返漠a(chǎn)生,是我這樣一個八十年代的中國人的各種感情的一個總和?!庇终f:“試想一想:不用說十年浩劫,就是‘十七年’,我會寫出這樣一篇東西么?寫出了,會有地方發(fā)表么?發(fā)表了,會有人沒有顧慮地表示他喜歡這篇作品么?都不可能的。”還說:“這篇小說寫的是什么?我在大體上有了一個設(shè)想之后,曾和個別同志談過?!銥槭裁匆獙戇@樣一篇東西呢?’當時我沒有回答,只是帶著一點激動說:‘我要寫!我一定要把它寫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詩意!’寫成后,我說:‘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辈⒄f:“這兩年重提美育,我認為是很有必要的。這是醫(yī)治民族的創(chuàng)傷,提高青年品德的一個很重要的措施。我們的青年應(yīng)該生活得更充實、更優(yōu)美、更高尚。我甚至相信,一個真正能欣賞齊白石和柴可夫斯基的青年,不大會成為一個打砸搶分子。”這些常常被引用的夫子自道,道出的正是汪曾祺對理想的人間生活的全部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