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戰(zhàn)爭勝利后,一場改造國民黨高級戰(zhàn)犯的新戰(zhàn)役擺在了新政權面前。而對這些戰(zhàn)犯來說,共產黨是怎樣對待犯人的,誰也說不清。但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知道:進了監(jiān)獄,即便不死,也得被扒一層皮。因為在國民黨這邊,一向如此。然而,一切都出乎他們的意料?;厥走^往,他們的命運沉浮令人唏噓,他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贊嘆中國共產黨對戰(zhàn)犯的改造政策。
1949年春,柳亞子、徐鑄成、葉圣陶等幾十位愛國民主人士參觀了山東解放區(qū),并參觀了華東解放軍官訓練團,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戰(zhàn)俘營。
當時華東局和華東軍區(qū)駐地是山東青州,解放軍官訓練團也在這里。
著名報人《文匯報》主筆徐鑄成在青州意外地遇見了老相識王耀武。徐鑄成參觀了被俘軍官宿舍,一屋一個大炕,室內溫暖清潔,被褥整齊,桌椅齊全。王耀武單獨住一間,陳設要好一些,有衣櫥及桌椅。徐鑄成與王耀武略事寒暄后,便問他生活習慣否?有無不舒服的感覺?
王耀武的回答很實在,也很有意思:“從我被俘以來,他們從沒有對我們責罵或侮辱,只是勸導我們好好學習。像我這樣地位的共產黨,要被我們捉住了,早沒有命了。現在,人家如此對待我們,我們心中只有愧感。你問我生活是否吃得消?像我們這類人,過去飯來張幾,衣來伸于,寸草不拈的人,現在要自己勞動,自己鋪床、洗衣,自己掃地,自己去打飯,當然不習慣。但仔細想想,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只為了剝削別人的勞動,自己享福么?想到這些,心坦然,安心學習了?!?/p>
和陳毅、粟裕在淮海戰(zhàn)役中交過于的杜聿明也被關在青州,但他有反抗企圖,所以被另外單獨關押。3月13日下午,柳亞子等人見到了杜聿明。杜聿明被俘時曾用磚擊頭部自殺,這時頭上還纏著白布,并且戴著于銬和腳鐐。
主管華東文化工作的夏衍也曾到青州解放軍官訓練團參訪,當時管教人員對于訓練團內的國民黨將軍一律稱同學”,但有些戰(zhàn)俘卻認為這是共產黨“虛偽”。
夏衍說:“戰(zhàn)敗一方被勝利一方捉去,稱其為俘虜是天經地義的事。但為什么不稱俘虜而稱同學呢?那不是虛偽,而是體現了共產黨人以改造天下為己任的胸懷。你們在這里不是受虐待,而是受優(yōu)待,大家一起學習,共同探討真理,研究中華民族怎樣振興,難道這不是學習嗎?如果你們有人認為稱同學是耍手腕,那么我們可以建議,今后不再稱同學們,而是稱俘虜們,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王耀武在山東的老搭檔、國民黨山東省黨部主委龐鏡塘的遭遇和王耀武差不多,他在濟南戰(zhàn)役的炮火中化裝成難民逃跑,在臨城被解放軍便衣隊俘虜,隨后被送到青州。到青州訓練團后,龐鏡塘首先看到一副對聯:“早進來晚進來早晚進來;先出去后出去先后出去。”橫批是“你也來了”。后來他才知道,對聯是王耀武寫的,王耀武比他早十幾天“進來”,兩人編在一個小組。雖然被俘,龐鏡塘還忘不了經常做王耀武的“思想工作”。
當時全國各地有不少戰(zhàn)俘營,戰(zhàn)犯大概有千余人,情緒極不穩(wěn)定,給看管單位造成了不小的壓力。公安部部長羅瑞卿向中央匯報了這些情況,毛澤東指示,對于這些戰(zhàn)犯,有病的治病,有傷的養(yǎng)傷,給予政治學習,參加勞動改造,待時機成熟后再根據實際情況處理。周恩來建議將戰(zhàn)犯改造工作交給公安部門,要求羅瑞卿馬上組織實施,北京功德林戰(zhàn)犯管理所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成立的。而杜聿明、王耀武和龐鏡塘的情況,實際上是國民黨被俘高官的縮影?!铩拔液孟駨难晷蕊L中走來,蹣跚地走到荊棘小路的盡頭,終于看到了康莊大道……”
1959年9月18日,一個消息傳到功德林,被改造了10年之久的國民黨高級軍政人員欣喜若狂。
最先看到這個消息的是徐遠舉(原國民黨保密局西南特區(qū)少將區(qū)長),他負責當天下午收工后分發(fā)報紙。
據沈醉(原國民黨保密局云南站少將站長)回憶,當時他們正在郊外的秦城農場勞動,剛剛收工,還沒有吃晚飯,徐遠舉到管理員辦公室拿報紙,第一個看到消息。沈醉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徐遠舉)特別放大嗓門,用他那地道的湖北大冶幾音高聲宣讀:‘在慶祝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的時候,對于一批確實已經改惡從善的戰(zhàn)爭罪犯,宣布實行特赦是適宜的?!斕厣鈨蓚€字讀出后,大家的心便像被什么強大的吸力吸住了似的?!?/p>
沈醉還記錄了一件趣事,當徐遠舉大聲念報時,宋清軒(原國民黨晉陜邊區(qū)挺進縱隊司令)突然高聲喊道:“這下好了,我可以和老婆在一起了!”隨后脫掉上衣,赤膊向遠處樹林里狂奔亂跳。宋希濂大聲喊他回來,他卻大喊大叫、越跑越遠。文強連忙追上去,邊跑邊喊:“剛才老徐讀的消息是假的!”但是沒有用。最后文強追上宋清軒,一下攔住他,他才慢慢清醒過來。
文強后來也回憶,聽到這一喜訊后,康澤(原國民黨第十五綏靖區(qū)中將司令)緊緊握住他的于,嘴里呢呢喃喃說不出話來,猛然一斜身,差點兒倒下,當晚即被送進了醫(yī)院急救。
但由于沒有公布特赦名單,戰(zhàn)犯們的心里患得患失。鄭庭笈連續(xù)幾天睡不安穩(wěn),一閉眼總看見一名正顏厲色的法官站在眼前,一睜眼總不由得想自己會不會被釋放,吃飯時也總發(fā)呆,幾次把菜送到了鼻孔。廖耀湘原國民黨第九兵團中將司令)說,那幾天人睡不著覺,小便也多了起來,一夜起床六七次,“胡同里的人來來往往,我看都差不多”。
當別人悄悄整理衣物準備出獄的時候,末代皇帝淳儀對自己卻不抱希望。別人都不愿放過這個熱門話題,他卻只聽著,不參與議論。有人問他:“能否首批獲赦?”他回答說:“我不行,我的罪惡嚴重。論表現我也不比別人強。我還不夠特赦條件?!?/p>
不但溥儀自卑,其他人的看法也差不多,都認為只有官小的、罪惡小的,接受改造態(tài)度又好的,才有可能首先被特赦。最樂觀的是那些參謀長和校級軍官,他們甚至已經做好了獲釋的準備,而溥儀顯然是“首惡必辦”的首要對象,即使全部戰(zhàn)犯都放了,怕是也輪不到他。
在這期間,電影制片廠和一些新聞單位經常到功德林來拍攝。他們走了之后,大家議論紛紛,認為國慶節(jié)前肯定能回家,但一直等到9月30日也沒有特赦的消息。10月1日清晨,被關押在功德林的原國民黨高級將領,還受邀參加了新中國成立十周年國慶觀禮。
盼望特赦的戰(zhàn)犯們終于捱過了入獄以來最漫長的兩個月,盼來了特赦大會。首批特赦的名單到這時才公布。這次特赦的戰(zhàn)犯全國共有33名,自認為還不夠特赦條件”的溥儀也在其中。
功德林管理所釋放了10名戰(zhàn)犯,法官唱名時一字一頓:杜聿明(徐州“剿總”副總司令)、宋希濂川湘鄂邊區(qū)綏靖公署主任)、王耀武(山東省主席兼第二綏靖區(qū)司令官)、鄭庭笈(第49軍軍長)、曾擴情(國民黨四川省黨部主委)、陳長捷(天津警備總司令)、邱行湘(第206師師長兼洛陽警備司令)、周振強浙西師管區(qū)司令兼金華城防司令)、盧浚泉(第6兵團司令)和楊伯濤(第18軍軍長)。
十個人的名單很快念完,其中有8人出身黃埔。臺下凡是沒有被點到名字的人,幾乎不約而同地叫了聲:“完了?!”被點到名的則激動不已?!拔业难汉孟衲塘恕!编嵧ン呕貞洠骸拔液孟駨难晷蕊L中走來,蹣跚地走到荊棘小路的盡頭,終于看到了康莊大道……”
一場改造國民黨高級戰(zhàn)犯的新戰(zhàn)役
杜聿明、宋希濂等一大批留在大陸的原國民黨高級將領從被俘及至獲赦,他們面臨回歸社會、重建生活、實現價值等多個“戰(zhàn)場”,命運沉浮令人唏噓。就連他們自己回想起所走過的這一段曲折艱難的歷程時,也情不自禁地贊嘆中國共產黨對戰(zhàn)犯的改造政策。
這些被俘戰(zhàn)犯中既有國民黨的黨政大員,也有國民黨軍隊的中流砥柱、蔣介石的心腹戰(zhàn)將。剛開始,當他們意識到敗局己定,將成為共產黨的俘虜的時候,多數人裝扮成普通的士兵,妄想瞞天過海。少數頑固分子則想以“殺身成仁”來保全“氣節(jié)”、盡忠“黨國”。
原國民黨浙江省中將保安處長王云沛,在被捕時演出了一幕“悲壯”的喜劇。他在人民解放軍的包圍下走投無路時,把槍一丟,翻身跳進了波濤洶涌的大海。沒想到殺身未能“成仁”,他被解放軍戰(zhàn)士從海里撈了上來。
一個解放軍指揮員和藹地問他:“你是干什么的?”王云沛因早己換上了士兵的軍服,便信幾答道:“當兵的。”
“當兵的為什么要跳海?”還沒等王云沛編好搪塞的話,對方己拿出了一張他過去的照片:“你認認看,這是誰?”王云沛一看,立時沮喪地垂下了頭。
有些人因為過去無惡不作,殺人如麻,自忖被俘之后不會得到寬恕,遂決心繼續(xù)與人民為敵。劉秉哲、羅賢達二人,曾是國民黨部隊里的軍長,在押期間曾兩度越墻逃跑,被抓回后,仍不甘心,暗中鼓動他人抗拒改造。一個叫周元圣的死硬軍官,被俘后經常吵架罵人,不僅時常尋找逃跑時機,還慫恿其他戰(zhàn)犯暴動出逃。一天夜里,周元圣獨自跑到院中大喊大叫:“大門打開啦,趕快逃跑呀,大家快沖??!”他一邊喊,一邊向警衛(wèi)沖去。還有一個叫姜湘齡的,拒不服法,動輒叫罵。同屋的人責備他幾句,他竟心存怨恨,趁夜持斧行兇,致使一人死亡,一人重傷。這些人后來都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即使進了戰(zhàn)犯管理所,仍有不少人演出了各式各樣效忠“黨國”的自殺事件:有的人用磚頭砸自己的腦袋,有的想用刮胡子的刀片割斷喉管,有的吞金,有的喝藍墨水,有的跳樓,有的跳井……為了防止戰(zhàn)犯自殺,管理所想盡了各種辦法,甚至還裝修了橡皮房問,把想自殺者安置在里面。
一場改造國民黨高級戰(zhàn)犯的新戰(zhàn)役擺在了新政權面前。
來之前,共產黨的監(jiān)獄是什么樣子,他們是怎樣對待犯人的?這些國民黨的軍政大員誰也說不清。但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知道:進了監(jiān)獄,即便不死,也得被扒一層皮。因為在國民黨這邊,一向如此。
可當他們邁進“地獄”之門時,竟對共產黨的許多做法感到疑惑起來。原國民黨特務機關中統局局本部專員李約勒非常驚訝地說:“按我原先的想法,這里關押著一批如狼似虎的戰(zhàn)犯,必然是戒備森嚴,如臨大敵。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真是令人不可思議?!?/p>
這里白天根本沒有警戒,只有夜晚才設置崗哨。為這一點,管教干部還特別向大家做了說明:這是由于戰(zhàn)犯當中有不少的人怨恨很大,為了防止意外,保證安全,所以在晚上安置了崗哨。
令人驚奇的是,關押戰(zhàn)犯的地方不叫監(jiān)獄,初期稱“解放軍官訓練團”,后改名為“××戰(zhàn)犯管理所”,戰(zhàn)犯之間彼此以同學相稱。因而,不少戰(zhàn)犯當時竟天真地以為自己是解放軍軍官,集中在這里就像當年在國民黨的軍事學校里受訓一樣,一俟受訓完畢,就會在共產黨的部隊里混個一官半職。
更叫大家感到詫異的是,他們在這里不但沒有受到一點兒皮肉之苦,反而得到了很好的待遇。管教人員一個個態(tài)度和藹可親,十分尊重大家的人格,對每個戰(zhàn)犯都一視同仁,從不辱罵犯人。在起居、飲食生活上,對大家處處體貼入微。
曾任國民黨軍統保密局云南站少將站長的沈醉,一直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每時每刻考慮的都是死的問題。有一天,管理所為給犯人登記,叫沈醉出去照相,但他誤以為照完相,就會被拉出去槍斃,因而情緒失常,整口坐臥不安。在絕望和恐懼的重壓下,夜深人靜之時,他跪在床上,叩首東南,在心中與家人、老母哭別,天將破曉時,又含淚寫下“終宵坐立待更殘,今口方知一死難”的絕命詩。
但第二天,沈醉并沒有被綁赴刑場,他對自己的多疑和怕死感到十分好笑,可一想到早晚還是會死,又笑不出來了。他覺得死既不可免,便應當保全氣節(jié)”,趁還未被處決,活一天應盡可能多做一點兒對共產黨不利的事。于是,沈醉把心中的不滿發(fā)泄在筆下,短短幾個月中,竟寫了上百首指桑罵槐的“反詩”。
“而今他是千古名將,我卻走錯了路,成為千秋罪人”
類似沈醉這樣在初期不肯認罪的人有很多。為加強對戰(zhàn)犯的改造工作,管理所采取了多種辦法。與此同時,周恩來還委托原國民黨高級將領及愛國人士張治中、程潛、邵力子、章士釗、傅作義、蔣光鼐、鄭洞國、侯鏡如等先后到功德林看望他們,做說服開導工作。
對戰(zhàn)犯的生活管理,管理所采取既嚴肅認真又合情合理的原則,切實尊重他們應當享有的各種權利,嚴禁打罵體罰和侮辱人格的行為。注意他們的飲食、衛(wèi)生,提供生活必需品,同時組織一定的文娛活動和體育鍛煉。對他們的身體,定期進行檢查,有病及時治療。有人病重或病危,便組織名醫(yī)會診、搶救,配備較強的力量進行護理。還幫助他們鑲牙、配眼鏡、安裝假肢等,從各方而給予人道主義的關懷。
杜聿明是黃埔一期畢業(yè)生,深受蔣介石器重。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曾任國民黨東北保安司令長官,后任徐州“剿總”副司令。1948年12月17日,毛澤東以中原、華東兩大人民解放軍司令部名義寫下《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但沒有使他覺悟。在淮海戰(zhàn)役中被俘后,陳毅司令員與他談話,他也拒絕談任何問題,不僅不服罪,還動不動就發(fā)火。
1950年11月,他被轉到功德林。這次被送往北京,他認為自己罪惡深重,必被處死無疑。因此,他在棉褲里藏了60余片安眠藥,企圖等待適當時機自殺。
管理人員在摸清了杜聿明的思想動態(tài)后,開始對他進行正而教育,著重讓他學習1949年4月國共和平談判時,中共提出的《國內和平協定》(最后修正案)第一條第一項的規(guī)定,明確指明一切戰(zhàn)犯不問何人,只要能認清是非,幡然悔悟,確有實際表現的,必會得到寬大處理。同時,還反復以同是名列44名頭等重要戰(zhàn)犯之一的傅作義將軍的事例,對他啟發(fā)開導。
杜聿明漸漸打消了自殺的念頭,并交代了安眠藥片的來源。原來,他在山東解放軍官訓練團期間,曾以失眠為由,多次向軍醫(yī)零星地要來安眠藥片,積少成多,然后在深夜里偷偷拆開棉褲,把藥片裝入褲內縫好備用。他表示,自己再也不干這種自絕于人民的蠢事了。
多年來,監(jiān)獄的管理干部對他關懷備至,為他治愈了多種疾病。有一次,杜聿明高燒不退,醫(yī)護人員為他打針、喂藥。管教處的姚處長徹夜守在他身旁,悉心照料。這一切深深感動了杜聿明,他激動地對姚處長說:“沒有你們?yōu)槲抑尾?,我早完了,共產黨是我的再生父母?!币淮?,陳賡來功德林視察后,杜聿明含著熱淚對管理人員說:“我和陳賡大將是黃埔一期同學,當年我倆是同窗好友,而我和他卻走了截然相反的兩條路。他走對了,而今他是千古名將,我卻走錯了路,成為千秋罪人?!?/p>
在功德林一號改造的國民黨戰(zhàn)犯黃維,當初是表現最差的一個。黃維原來是國民黨12兵團司令,黃埔一期畢業(yè)生。他爬到中將師長的地位以后,得到蔣介石的寵信,官越做越大。被俘后,他仍抱著“不成功則成仁”的信條,對蔣介石忠貞不二。
他初到功德林時,抵觸情緒很大,處處與管教人員對立。促使他轉變立場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在被關押期間,功德林竟然治好了他長期纏身的痛疾頑癥,把他從死亡的邊緣救了回來。
黃維病了4年多,在長期的養(yǎng)病過程中,他對被俘后的種種言行和表現進行了冷靜的分析,對過去從不愿意讀的馬列主義書籍和毛澤東著作也有了興趣。這4年里,他的思想發(fā)生了急速轉變。他病愈出院后,滿懷深情地說:“是共產黨給了我第二次生命,這樣重的病,又病得這樣久,若在過去,雖然我是國民黨的高級將官,也得一命歸西?!?/p>
這位原國民黨中將是很多人眼里的“書呆子”,在“改造”的27年中,唯一的樂趣和追求就是發(fā)明永動機。
1975年3月19日,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對全體戰(zhàn)犯的特赦令,黃維代表最后一批特赦人員,宣讀了致毛澤東的感謝信。讀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放下講稿,即興演講起來:“我知道大家對我發(fā)明永動機微詞甚多,我之所以要發(fā)明永動機,就是要把三年內戰(zhàn)的損失奪回來,以補償罪孽之萬一,這有什么不好啊!”
讓黃維沒有想到的是,現場掌聲雷動。在接過特赦證填寫決定去向時,黃維堅定地說:“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定居大陸?!?/p>
在功德林里,沒有“殺身成仁”,也沒有“忠臣烈夫”
1955年底,中央決定,將分散在全國各地的國民黨高級戰(zhàn)俘集中管理,并于1956年對全國各地的戰(zhàn)犯實行大集中,分別關押在北京、撫順、濟南、西安、重慶、內蒙古六地的戰(zhàn)犯管理所。北京功德林是收押級別最高的一處:僅限軍隊將級以上軍官,文官則須到省主席一級。
1956年1月11日,國民黨留在大陸的藍色部隊”會師了——國共內戰(zhàn)中被俘的100多名國軍高級將領,被集中到功德林監(jiān)獄關押。
原國民黨徐州“剿總”中將副司令、黃埔一期生杜聿明,原國民黨軍統局北方區(qū)區(qū)長、黃埔四期生文強,原國民黨第49軍中將軍長、黃埔五期生鄭庭笈……他們當中,絕大多數出身“黃埔系”,曾在同一面旗幟下戰(zhàn)斗的老同學,現在又在同一面高墻內接受“改造”。
這一天,北京德勝門外的功德林,高墻內,驚詫、欣喜、激動……難言的情緒寫在每一個戰(zhàn)犯的臉上。許多熟人一見面,無不感到驚詫和悲喜交集。
在解放戰(zhàn)爭中,國民黨軍隊紛紛被擊潰后,被俘的高級軍官大都是分別被囚禁在各個不同地區(qū),有的還被送到很遠的后方去了。雖然有的被囚禁在同一地區(qū)同一監(jiān)獄的單人房內,但鄰居是什么人,幾年來都不知道。而且,當時謠言很多,沈醉曾看到上海出的一本《人名字典》,上面說杜聿明因為在淮海戰(zhàn)役中施放毒氣,他又是公開公布過的戰(zhàn)爭罪犯,所以在被俘后,便被“鎮(zhèn)壓”了。
沈醉說:“我1956年從重慶戰(zhàn)犯管理所送到北京功德林管理所時,看到杜聿明居然還活著,感到很奇怪。后來看到不少在謠傳中和國民黨報紙上曾刊登過‘己被槍決’或‘慘遭殺害’的康澤、范漢杰、廖耀湘等一大批‘死去’的人時,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人真的還活著!”
所以一見面,他們無不興奮異常。一些先去的,看到后去的熟人,見面第一句話便是用驚詫的口吻高叫一聲:“你也來了!”有的見了老朋友、老同學和老同事、老長官、老部下,還禁不住很關懷地說上幾句:“真想不到你我還能見面!”
在功德林里,沒有“殺身成仁”,也沒有“忠臣烈夫”,曾經烜赫一時的將軍們在失去自由后,似乎與販夫走卒、市井小民并無二致。
據沈醉回憶,被集中到北京來“加速改造”后,戰(zhàn)犯們的生活待遇也提高了:
戰(zhàn)犯們集中后,便是互相交換自己被俘后的情況,有的在生活待遇上相當好,伙食是和解放軍高級軍官一樣吃“小灶飯”,有的卻又和勞改犯一樣,每天勞動十來個小時,吃的是和解放軍戰(zhàn)士一樣的“大鍋飯”。大多數是和我在重慶一樣吃“中灶飯”。而我在昆明監(jiān)獄時,有家眷在昆明的,還可以由家中送飯菜,大吃大喝,我當時因家眷全都送走了,便去揩老朋友們的油,天天吃他們的。如云南保安副司令柏天民、滇越鐵路局局長唐宇縱、中央口報社副總編輯陸鏗、滇黔綏靖公署政工處長羅春波等,曾供應過我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鎮(zhèn)反”開始,不準犯人家中送飯菜,大家才灑淚吃了最后的晚餐,互道珍重而別。
戰(zhàn)犯們見面時,談得最多的還是精神上的待遇,因為沒有一個統一的規(guī)定,各地區(qū)完全不相同。如集中在山東的大小軍官,一律和戰(zhàn)士一樣,按時發(fā)衣服日用品,也穿解放軍士兵一樣的衣服,只是沒有帽徽、領章,每月還發(fā)五元津貼。有的地方就把這些被俘的高級軍官當成“要犯”,不但戴腳鐐手銬,晚上起來解小便,甚至翻一個身,都要先喊“報告!”一定要等站在窗口的戰(zhàn)士問明白了要做什么,得到同意,才能去做,否則就是犯了獄規(guī),還要受到比于銬腳鐐更重的處分。不過大多數還可以,只要不走出指定的散步范圍,每天還能出房間走走,也不隨便打罵。不過一到夜問,看管都是相當嚴格,不準隨便走動,也不準在晚上談什么,可能是怕這些人商量越獄吧!
自戰(zhàn)犯管理所成立,由公安部直接領導,并負責對戰(zhàn)犯進行教育改造后,便完全一致了。集中后,首先是提高生活待遇,各地都是16元一月的生活費,行動也只要不離開管理所,可以不再鎖房門,互相問能自由往來和交談。戴有腳鐐于銬的也統統去掉。規(guī)定的作息時間也比較合理,每星期可以看一次電影,而最使人高興的,還是伙食比一般犯人好。
原國民黨中央委員、四川省主席王陵基在全國鎮(zhèn)壓反革命”期間差點兒被槍斃,后被押至北京,在赴功德林途中經過天安門廣場時,他對著城樓上懸掛的毛主席像深鞠一躬,說道:“我要把枕頭塞得高高的,來它個高枕無憂。”
“這等于過去中了舉人后,選送太學來學習差不多”,引得被俘的國民黨下級軍政人員為之眼紅。管理干部解釋說:這些人過去的生活都很講究,先得在生活上讓他們感到滿意,才能較好地接受“改造”,而且他們一般都年歲較大,身體較差:“改造”的時間比一般人長,所以待遇要高一些。一聽“改造的時間較長”,也就沒人再繼續(xù)鬧了。
正規(guī)軍人蔑視特務分子,嫡系將領瞧不起雜牌將軍,文官和武官之間的成見也很深
上百名國民黨被俘高級將領集中到功德林后,按管理處規(guī)定,相互之問一律改稱“同學”,日常學習、生活、勞動的管理,由犯人當中選舉產生的“學習委員會”承擔。
王耀武、宋希濂、曾擴情等當選為學委會成員。學委會下轄13個學習小組,每組設組長、副組長若干,在學委會的組織下,半天學習、半天勞動,業(yè)余時間開展文娛活動。
鄭庭笈是第八組組長,同時兼管澡堂。文強回憶,這個“小海南”鄉(xiāng)音濃重,每星期洗澡都由他站在胡同口通知,他總是把“洗”字讀成“死”音,喊“第一組先‘死’,第一組‘死’了第二組‘死’……”總是引來笑罵:“你要‘死’就‘死’吧,我們可不想死?!?/p>
為此,鄭庭笈在背地里為練“洗”字著實費了不少工夫,以致有天夜里做夢,還在區(qū)分著“洗”“死”二字。第二天一早,同屋的人都繃著臉、憋著笑說:“老鄭,你怎么半夜三更做夢都想叫我們去死,太不夠朋友啦!”說罷,一個個全都大笑起來。鄭庭笈只好苦笑著搖搖頭,表示確己無能為力,并自嘲道:“鄉(xiāng)音不改,證明是數典未曾忘祖?。 ?/p>
在文強眼中,鄭庭笈是功德林里的先進分子,最愛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這首曲子,“雖然發(fā)音不準,但唱得很有感情”。積極改造的態(tài)度和文強大相徑庭。
在功德林監(jiān)獄管理員雷皓看來,國民黨內部原本存在復雜的派系斗爭,在功德林,這些人雖然都穿上了統一的囚服,但矛盾并未消除:正規(guī)軍人蔑視特務分子,嫡系將領瞧不起雜牌將軍,文官和武官之問的成見也很深,“這種錯綜復雜的矛盾,恰好使我們便于從中了解掌握他們的真實情況”。
戰(zhàn)犯們常在一起漫無邊際地閑談,正因為此,搞特務出身的沈醉雖未上過戰(zhàn)場,但卻對黃埔建軍、消滅陳炯明、攻打惠州以及北伐時汀泗橋之役、龍?zhí)洞髴?zhàn),抗戰(zhàn)時的臺兒莊大捷、湘西會戰(zhàn)等,聽得爛熟。只不過,一提到國共內戰(zhàn),這些將軍們個個如同關公“敗走麥城”一樣,都不愿多談。
宋希濂平時愛背古詩,有時能一口氣背出上百首,一次,當他背到后蜀王妃花蕊夫人的《述國亡詩》:“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的時候,眼眶紅潤欲淚。因為這個曾經統領14萬大軍的“黃埔之光”,正好也是在四川被俘“解甲”的。
“拿起針線,卻比拿槍桿子還要重幾倍”
在對被俘國民黨軍政人員實行“改造”的過程中,執(zhí)行的政策是“以思想改造為主,勞動改造為輔”。
除了每天的理論學習和思想批判,戰(zhàn)犯每周要從事一定時間的勞動,縫紉、理發(fā)、燒開水等,“自愿報名,量力而為”。
沈醉也報名參加了縫紉組。理發(fā)組成立后,只有代理過山東省主席的牟中珩一人報名,因為他過去在山東監(jiān)獄時學過理發(fā)。他后來動員沈醉參加理發(fā)組。據沈醉回憶:
開始不大愿意,因給人理發(fā)太臟,站著工作也累;他勸我說,久了就習慣了,我只好同意也參加這個組。
縫紉組成立后,管理所便搬來幾部舊縫紉機,可是沒有人會使用。正在為難時,卻從黑彎里殺出個李逵來。原來杜聿明因病己摘掉了一個腎臟,規(guī)定可以免除勞動的,此時自告奮勇地報名參加縫紉組,并說他會使用縫紉機。我以為他在吹牛,這位任過東北九省司令長官的“老病號”告訴我,他在擔任機械化軍長時曾辦過一個縫紉工廠,由他妻子曹秀清任廠長,他不但對坦克車等有興趣,會修會拆,對縫紉機也一樣會弄。
果然,他一坐到機器旁便能運用自如。我跟他學了半天,也就開始干了起來。因為我們主要是縫補戰(zhàn)犯穿的衣褲,好壞都沒關系。我開始小心翼翼,居然縫了半條褲子,便有點藝高人膽大”,驕傲自滿起來了,正準備把另一只褲腿縫好時,機器剛一踏動,只聽到“啪”的一聲,針折斷了!我急得滿頭大汗。杜聿明也連忙跑過來,急得連連搖頭。
一般人看來這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在那時卻是大事一件,即使不被扣上破壞公物”的帽子,也起碼是“損壞公物”。因為一部機器只發(fā)一根針,斷了就得寫檢討去補領。我寫好檢討,說了一大堆,什么粗枝大葉,不愛惜公物,自請?zhí)幏值人蜕先ブ?,準備挨批。結果卻大出意外,管理員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下次留心點。”我和杜聿明才如釋重負……
而縫紉組最愛鬧笑話的,要算四川老軍閥王瓚緒的兒子王澤浚軍長了,他參加縫紉組時,便和其他幾個人一起坐在一張桌子上學習釘鈕扣,看來這也是一件極平凡的小事,而這些將軍們拿起針線,卻比拿槍桿子還要重幾倍,好不容易才把針從衣服的反面刺進了扣眼,抽針時比刺進去要用力些,不料用力太猛便發(fā)生了一次“流血事件”,他把針剛一抽出,只聽到坐在他旁邊的人大叫一聲,他扭過頭一看,一針正刺在那個人頸子上,登時血流了出來,這一下把他可嚇壞了。經過認真檢討,總結經驗,才懂得抽針時,針尖一定要對著自己,這樣即使碰到別人身上也是小指和無名指,不會刺傷別人。經過這一“流血事件”的教訓,慢慢才摸索出一些搞縫紉的“技術”。這些人在解放前從來不會做針線活,解放后,住在單人牢房中,有時也得縫補一下,但也不存在會刺傷別人的問題,所以連這種最起碼的常識也不懂得。
在學習理發(fā)時,我也鬧過不少笑話,一開始使用手推剪,一不當心,往往把別人頭發(fā)連根拔了出來,不懂得一定要慢慢地把推剪提起來。因為我們使用的都是用舊了的工具,經常把頭發(fā)夾在剪子里沒有剪斷,所以一而剪,一而只聽到不停地“哎喲”呼痛之聲,我自己也感到很難堪。不過有志者事竟成,多夾了別人幾次頭發(fā),慢慢地總結出一套經驗,給人剪發(fā)消除了黑白分明、被人稱為“馬桶蓋”的情況。
正在我認為自己快“出師”了的時候,有天擴大哥(曾擴情)突然提出要我用剃胡子的刀給他剃光頭。雖然我在初次使用這種鋒利的刀子給人刮臉和剃胡子時,割破過別人的嘴唇和鼻尖,有次差點把人的耳朵都割下來,但后來掌握了使用這種刀法的方法,割破嘴皮的事沒有了,但剃光頭還是第一次。我還很謙虛地說怕剃不好,可是擴大哥卻鼓勵我:“一回生,二回熟?!蔽乙簿屯饬?。當我用溫水肥皂給他洗過之后,他告訴我,最好讓肥皂泡留在頭發(fā)上,這樣可以使頭發(fā)柔軟一些。
我便按照他的意見,給他頭上抹滿肥皂泡沫,袖子一卷,便操起刀子朝他頭頂上剃過去。刀剛落下,只輕輕一拉,就聽得他大叫一聲:“痛!”我趕快把于一縮,禁不住喊了一聲“糟了!”只見白色的肥皂泡沫上冒出一道鮮紅的色彩。毫無疑問,是割破了老頭皮。我正在驚慌中,“師傅”牟中珩跑過來一看,趕緊用手把出血的地方用力按住,馬上送他去醫(yī)務所。給他上了止血藥等之后,牟中珩耐心地告訴我,用剃刀給人剃頭時,特別是老年人,一定要一于把頭皮拉緊按住不使移動才能下刀,否則頭皮會移動擠在一起,這樣就非把頭皮割破不可。
經過這些實踐,我也慢慢成了一名“理發(fā)師”。
一名曾在功德林5號院上幼兒園的北京市民回憶,20世紀50年代末,幼兒園和功德林戰(zhàn)犯管理所只有一墻之隔,她從監(jiān)獄后而經過時,常看到許多“穿黃色軍服的叔叔伯伯們”在勞動,他們大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也有更老一點兒的,雖都穿著軍裝,卻沒有戴帽徽和領章,“許多人長相也不錯,面容端莊儒雅,很像現在知識分子的形象。他們通常都是而無表情慢悠悠地勞動著,也不說話,也沒有笑容”。
在戰(zhàn)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在田地中卻束手無策
1958年10月,功德林監(jiān)獄管理處宣布,讓犯人們自愿報名,到京郊秦城農場參加勞動。用沈醉的話說,消息傳來,立刻引發(fā)一陣暴風驟雨,個個都緊張而又興奮異常,幾天都沒有平息下來。
公安部秦城農場所在的燕山東麓,山間清流潺潺,半山腰還有一處龍泉寺遺址,公安部綠化隊在寺前建平房數十問,是戰(zhàn)犯們在秦城的居所,他們從功德林到秦城,接觸到青山綠水,極目碧空藍天,棲息農村曠野,頓覺耳目一新。
按照體力強弱,來到這里勞動的犯人被分成五個生產隊,每隊10人至20人不等,第一、二生產隊承擔大田作物的農活,主要栽培蔬菜:第三隊負責拆作廢的磚窯,壘豬圈雞窩,被稱為建筑隊”;第四隊負責果樹葡萄的栽種管理;第五隊是象征性的半勞半休隊,隊員都是年邁的“老將軍”,負責飼養(yǎng)雞鴨。
53歲的鄭庭笈被編入體力較好的第一組,他回憶,這些在戰(zhàn)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在田地中卻束手無策。挖魚鱗坑,要求每人每天挖一個兩米方圓、一米多深的大土坑,沒想到三天他才挖了一個半,還算中上水平,可第四天就直不起腰了。
牟中珩己年過花甲,但不服老,干起活來總要與青壯年比高低。文強說,牟中珩半邊腦袋沒有頭發(fā),一年四季不戴帽子,在凜冽的寒風或炎炎烈口下,只要一干活,頭上就冒著一縷縷熱氣。作為飼養(yǎng)員,有一次,母豬產了一窩豬崽,牟中珩像保姆一樣,幾天幾夜不睡覺地護理,其中一頭豬崽因缺奶死了,他竟傷心得老淚縱橫,還寫了一份檢查。
這一年,犯人們在秦城農場度過了第一個春節(jié)。大年三十晚上,對上床睡覺時鞋子的擺法,犯人們尤為注意:鞋尖一律朝外,因為這樣第二天一下床,就可以很順利地把鞋穿上向外而走,象征來年可以交上好運“走出去”;如果把鞋尖朝里,下地穿鞋腳尖還朝床不朝外,這等于來年還是沒希望出去。
還有更加迷信的人,沈醉后來回憶:
桂系軍閥張淦,是統率廣西三個軍的兵團司令。他一生都迷信陰陽風水,遇事必先求神問卦……為什么這位統率數萬人馬的將軍,在新世紀中,還會對那些東西那么迷信,一切取決于兩片竹筍?
我在戰(zhàn)犯管理所時曾問過他,他十分自信地說,他過去從下級軍官慢慢升到中將兵團司令,完全是依靠這一東西的指示,無一不靈,他敘述從前內戰(zhàn)期間和抗日戰(zhàn)爭時期與敵人作戰(zhàn)前,他每一次能打勝仗,都是先卜了三個“巽卦”才下定決心的,而且每次都取勝。
我便笑他為什么被俘前不先問卦,免當俘虜?他把頭一搖,長嘆一聲:“這是天意,非人力可以挽回。文王善卜,尚被囚百日,又何況我輩哉!”我后來才從他部下一個軍長口中了解到,他在和解放軍作戰(zhàn)時,也必先問卦才下命令,一進一退,都依靠卜卦來決定。結果一次次打敗仗,他還不肯聽信參謀長的勸告,最后連司令部也被包圍。許多人勸他趕快逃走,他還不慌不忙在卜卦,卜完后便笑容滿面告訴勸他逃走的人,說什么那個司令部的方位和卦上都指示他,可以逢兇化吉,馬上會有援軍將包圍的解放軍擊潰,用不著跑!他決不干那種丟人的事等等。話未說完,解放軍己沖入司令部,他連那一副寶貝卦都沒有來得及帶上便束手就擒。
在戰(zhàn)犯管理所中,他雖沒有卦,但還是遇事必問卜,沒有卦就用自己穿的鞋子來代替,連分配他一個床位,他都先要用鞋子卜過之后才決定。為了這件事,管理所開過對他的批評會。最后,他還是表示,他死也不能改變這一相信卦上指示的信念,什么人的話他也不接受。話既說到了極頂,“死也不能改變”,也就沒有辦法對他再提意見了。
不少人竟給自己胡編罪行
在交罪、認罪的過程中,盡管管理所一再交代政策,強調交代罪行的目的絕不是為了整治懲罰,但仍有不少人顧慮重重,在交罪時避重就輕,只講雞毛蒜皮,不講血案,唯恐交代出歷史罪行會被判刑懲辦。
原國民黨第12軍高參陳啟鑾,曾在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二處當過科長,因聽說共產黨最恨搞情報工作的人,會把這些人一律當作特務對待,而當特務不殺頭也要關上一輩子,所以他一直不敢交代這個職務。有一天,他曾三次跑到管理所辦公室的門口,鼓足勇氣,但幾次伸出去敲門的手還是縮了回來。在極度的矛盾中,他整天思索著:“交不交代?”
直到聽說徐遠舉、周養(yǎng)浩、沈醉三人的情況后,他才慢慢地放下心來。
徐遠舉、周養(yǎng)浩、沈醉三人都是國民黨軍統局的主要干將,是有名的大特務。他們三人被俘后,曾先后被押往重慶白公館關押。當時,一聽說他們被押到了重慶,所有人都認為他們一定會在那里被處決。
1952年清明節(jié),重慶有數千人到白公館烈士墓前掃墓,“堅決要求鎮(zhèn)壓反革命!”為死難烈士報仇!”的口號聲震天動地。當時,他們三人嚇得面無人色,蜷縮著身子坐在地上,誰也不敢出一口大氣,唯恐被人發(fā)現抓走。當他們湊到窗口窺探外面的情況時,不由得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誰也沒有想到,從白公館通往山下的公路上竟站滿了解放軍戰(zhàn)士。為防止憤怒的群眾沖進白公館,政府調來了大批戰(zhàn)士保護他們。三人見狀,感動得流下眼淚。
聽說此事后,很多人心里都很不平靜,開始向政府坦白自己的罪行。
但也有人在感動之余,耍起了“小聰明”。他們過去在國民黨部隊里養(yǎng)成了弄虛作假的惡習,如今,看到交代的罪行越多,且越是不被人所知的重大罪行,不僅毫發(fā)無損,還會獲得大會表揚的殊遇,便重操故伎。
往日,由于對共產黨心存疑懼,多數人在被俘時隱姓埋名,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可現在卻完全顛倒過來,不少人以小充大,胡編罪行,想以此求得政府的重視和表彰。
曾在偽滿軍警界任事的黃鶴,謊稱自己是18l師的參謀長。不料,該師師長米文和也在所內,兩人見而,結果互不相識。由雜牌軍被陳誠收編,從團長調充高參的魏季良,則為自己“封官晉職”,偽稱自己是國民黨某騎兵師的師長,管理所后來反復查核,在該師始終未找到有姓魏的師長。還有個軍統的小特務,在交代罪行時,寫下了不少有關軍統的“重要”事情,還大書特書了不少臺灣方而的情況。更有甚者,在大會上故作典型發(fā)言,痛哭流涕地控訴、交代自己的“滔天罪行”,然而經過核實,發(fā)現多數都是夸大和假造的。
當管理干部問他們這樣干的動機時,不少人說:“國民黨的軍政大員在這里受優(yōu)待,我們怕自己的官職小,將來會被分散出去。我們想受到表揚,得到大家的重視,也好多受到一些優(yōu)待?!?/p>
經過管理人員的耐心開導和教育,這種情況及時被糾正了。許多戰(zhàn)犯慚愧地說:“幾十年養(yǎng)成的惡習,真是積重難返。共產黨誠心相待,我們也該以誠相報才是?!?/p>
對生活開始充滿了新的憧憬
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管教人員的處處體貼照顧,管理所中的戰(zhàn)犯的臉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對共產黨的看法也慢慢改變,對今后的生活也開始充滿了新的憧憬。
自1956年起至1965年止,戰(zhàn)犯管理所先后組織戰(zhàn)犯們去各地參觀,以加速戰(zhàn)犯的思想改造。以往,戰(zhàn)犯只從報紙上知道一些外面發(fā)生的巨大變化,但多數人心存疑問,是不大相信報紙的。因為過去國民黨的報紙對各種事情的報道,其真實性是極其有限的,所以他們認為共產黨的報紙也是這樣。
當所有人帶著懷疑和興奮的心情看到外而的世界時,才不得不承認新中國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確實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原國民黨第18軍軍長楊伯濤來到武漢,故地重游。當他從漢陽龜山腳下步入雄偉的長江大橋時,眼望滔滔大江,禁不住浮想聯翩。青年時代,他任排長時曾駐足漢陽歸元寺。有一次,他因事到武昌,回來時,江上風浪大作,而對滾滾江水,只能長嘆不已,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小船,給以重金方得以橫渡。小船在大江中沉沉浮浮,好幾次船體傾斜,幾于顛覆。想不到今日竟能站在新中國成立后建成的第一座長江大橋之上。
原國民黨天津市警備司令部中將司令陳長捷,站在武漢長江大橋上動情地說:“我身歷四朝,走遍全國,只看過鄭州鐵橋、號稱遠東第一的錢塘江大橋。但以往建成的幾座橋,都離不了洋人或洋技術、洋材料,可今天一看,前后一相比較,真是小巫見大巫。武漢長江大橋的建立,靠的是中國人自己的智慧和力量,這回可給中國人長了志氣!”
在國民黨統治時期,中國根本沒有汽車制造工業(yè),國內所有的汽車都是從國外買來的,因而不少人戲稱:中國的汽車是“萬國牌”的。曾在東北打內戰(zhàn)的杜聿明,如今看到長春市郊突然建起了一座現代化的汽車制造廠,感到無比的震驚。當他同搞機械化部隊起家的廖耀湘,以及鄭庭笈走進工廠,親眼看到一輛又一輛的解放牌大卡車開出廠時,內心激動不已。
杜聿明抑制不住興奮之情,要求駕駛一下祖國自造的汽車。得到同意后,他在大家的注視下,跳進駕駛室,熟練地將汽車一溜煙地開出去。汽車轉回來后,他高興地連聲稱道:“太棒啦,太棒啦!”
在北京參觀的宋希濂也感慨萬千。市容風貌的變化自不待言,令宋希濂感到吃驚的是,新中國成立不久,竟一下子蕩滌了舊社會的污泥濁水,根除了危害國計民生的三大害——煙、賭、娼。在參觀京郊一座棉紡廠時,該廠領導介紹說,廠里職工大部分是舊北京八大胡同的失足婦女,另一部分人過去在幫會組織里,則是專干綁票不法之事的。解放后,政府為安置這些人,興建了工廠,使多數人有了謀生依靠,開始成家立業(yè),過上了幸福生活。宋希濂聽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過去,他的足跡幾乎遍及全中國,無論是大小城市,有許多以賣淫為生的女子,她們多數出身良家,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走上這條道路。幫會、道門組織,也是遍及各地。許多流氓地痞,無惡不作,到處欺男霸女。有些外國人在中國作奸犯科,開煙館,設賭場,販賣人口、武器。只鴉片一物,就使得許多人傾家蕩產,賣妻鬻子。
他記得有一次到重慶,過江后,叫了一乘滑竿上山。抬滑竿的轎夫面黃肌瘦,上山一趟,沿途竟要抽上三次鴉片。山道邊設有專賣鴉片的館子,一問小房,窗口架上幾桿煙槍,煙是早已裝好的,交錢后,便可吞云吐霧,大吸一番。宋希濂當時很奇怪,問轎夫:“你們?yōu)槭裁闯轼f片,難道不能不吸嗎?”轎夫說:“抽上了癮,不吸煙就沒精神,上不了山?!蹦且淮危蜗eゲ耪嬲械綗?、賭、娼,確為中國的三大禍害。但他自知是無力扭轉這種局面,因而只能仰天長嘆。想不到共產黨在解放后的幾年之內,竟使祖國的面貌煥然一新,這個巨大的變化,令其感到萬分的欣慰。要做到一個不跑,一個不死,將來也可以考慮一個不殺,分期釋放”
20世紀50年代中期,中共中央根據國內外形勢的變化,提出了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構想。為此,中國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步驟和措施以溝通兩岸關系,促進早日實現祖國的完全統一。
關于戰(zhàn)犯處理問題,早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毛澤東就作過重要批示:“把一批戰(zhàn)爭罪犯接收關押起來進行改造,要做到一個不跑,一個不死,將來也可以考慮一個不殺,分期釋放。”
1956年1月30日,周恩來在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二屆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會的工作報告中,發(fā)出為爭取和平解放臺灣,實現祖國完全統一而奮斗”的號召。當天,他在陸定一起草的《為配合周恩來同志在政協所作的政治報告向臺灣展開相應的宣傳工作問題給中央的報告》的批示中,最早提出了“政協會后,可放十幾個戰(zhàn)犯看看”的意見。
為了更好地處理戰(zhàn)犯問題,中共中央同時向各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征求意見,進行政治協商。3月14日,在北京召開了政協常委二屆十九次擴大會議。會議著重討論周恩來關于釋放戰(zhàn)犯的提議。
周恩來根據毛澤東主張對國內戰(zhàn)犯“一個不殺”的原則,具體說明這一重大決策的目的、方針和步驟:我們的目的就是要轉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殺他們是容易的,殺了他們,他們就不能再起積極作用,只能起消極作用。對臺灣的影響相反,使他們覺得戰(zhàn)犯的下場只是要殺的,增加了臺灣的恐慌。這與我們的政策不相符合”。
會上對這個問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一種意見認為應該立即全部釋放:另一種意見認為應該逐步釋放。周恩來同意后一種意見,他說:雖然前一種意見處理起來很簡便,但工作不完滿,收獲也不大,一下子轟動一時,過去后就沒有下文可作了?!敝芏鱽硖岢觯骸拔覀円绊懪_灣還是一步一步地來做好,先放少數的,試一試,看看有效沒有,放出后的工作也要循序漸進,急不得?!?/p>
對戰(zhàn)犯釋放后的安排,周恩來提出了具體意見。他說:“第一步先集中到北京,然后到各地去參觀,允許親友看望他們。等這些人對新生活適應后,對祖國的形勢有所了解后,再做第二步工作,即同他們一起討論如何開展對臺灣的工作。都去臺灣的意見是不現實的,蔣介石消受不了這些高級將領,同時也會狐疑鬼猜,會認為我們放人是有鬼的,他什么都懷疑,連美國人稍微青睞一下孫立人他都不能忍受?!?/p>
周恩來說:“毛主席的指示應跟他們講清楚,放他們出去,允許他們來去自由,愿意去臺灣的可以去臺灣,愿意去香港的可以去香港,可以罵我們。連海外的人在內,罵我們的有那么多人,這幾百人數目很少,如果你們罵完了,又想回來,我們照樣歡迎。會不會回來再把你們抓起來?不!我們保證。我們不跟你們絕交?!敝芏鱽韽娬{:“這個話,我們說了算數!”
4月25日,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作《論十大關系》的報告,進一步就寬大戰(zhàn)犯的政策問題作了說明。毛澤東提出:黨的政策總的精神是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殺了這些人,一不能增加生產,二不能提高科學水平,三對我們除“四害”沒有幫助,四不能強大國防,五不能收復臺灣。如果不殺或許對臺灣還會產生影響。
對于釋放戰(zhàn)犯的時問,毛澤東經過反復考慮后,在5月2日的一次會議上表示,目前馬上釋放,時機尚不成熟,理由是:“放早了,老百姓不那么清楚,我們也不好向老百姓說明,還要過幾年,老百姓的生活過得更加好了,我們再來放?!安恢v清這個道理,一下子把他們放掉了,人家就不了解,也沒這個必要?!?/p>
1959年9月14日,毛澤東代表中共中央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提出書而建議:“在慶祝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0周年的時候,特赦一批已經改惡從善的戰(zhàn)爭罪犯、反革命犯和普通刑事罪犯。”15日,毛澤東邀集了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和著名無黨派民主人士,舉行會談,大家一致表示同意,并且認為,釋放國民黨戰(zhàn)爭罪犯,對于爭取和平解放臺灣,將產生重大影響。
9月17日,第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九次會議討論了毛澤東提出的建議。會議一致同意這個建議,并根據憲法的規(guī)定,作出了特赦的決定。同日,國家主席劉少奇發(fā)布了特赦令。第二天,《人民日報》在頭版位置上,發(fā)表了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的建議、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定和國家主席劉少奇的特赦令,同時配發(fā)了題為《改惡從善,前途光明》的社論。這一重大新聞,立即在國內外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對推動祖國和平統一大業(yè)的進程,產生了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周恩來問:“你們下一步的志向是什么”
周恩來對獲赦人員一直很關心,對他們特赦后的生活、學習、參觀、探親訪友以及工作安排各方而,都作了很多具體指示。1959年12月14日,十多名獲釋戰(zhàn)犯在中南海西花園見到了周恩來。
周恩來走到他們面前,依次握手表示祝賀。當他走到一位頭發(fā)花白者而前時,叫了聲“曾擴情”。曾擴情是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yè)生,曾在周恩來當主任的政治部任少??茊T,跟隨周恩來參加過第一次東征,他沒想到事隔30多年,周恩來還記得他。曾擴情淚流滿面,抬起頭來,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周先生,我走錯了路,對不起你!”淳儀也緊張而又激動地叫了一聲:“周總理……”就再也講不出話來。
周恩來詢問杜聿明的年齡和健康情況。杜聿明回答說:“已經55歲了,身體健康?!敝芏鱽碚f:“你還年輕嘛,還可以為國家做不少事情?!倍彭裁髀犃怂拿銊?,感到自己對人民有罪,非常內疚,說:“學生對不起老師,沒有跟老師干革命,走到反革命道路上去了。真是有負老師的教導,對不起老師!”周恩來立刻回答說:“你過去是有罪行的,認識了,愿意改就好嘛!說起來,這不能怪你們,我也有一定的責任,你是黃埔的學生,我當老師的沒有把你們教育好,你走上了另外一條路?!?“你們下一步的志向是什么?”周恩來問。
志向——在這些人看來,原本戎馬倥傯的抱負在成為戰(zhàn)俘那天就戛然而止,經過10年思想改造,他們最想做的就是解甲歸田,從此與世無爭。杜聿明說他要當木匠,楊伯濤表示他更傾向做一名農民,而邱行湘自嘲有使不完的力氣,可以當一名搬運工。
“你們的志向很好,但別忘了你們都是歷史的見證人,有義務和責任把自己的經歷寫出來以示后人,歷史有正面和背面,它不光為勝利者擁有,沒有背而也就沒有正面。”周恩來說。
邱行湘一行人對他的話頗感意外又摸不著頭腦。周恩來說,他打算在全國各省市政協所轄的各個專家會中,增設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在這個委員會下面設立文史專員辦公室?!澳銈兊穆毼痪褪俏氖穼T,身份就是國家干部”。
最后,周恩來對他們說:“愛國一家,愛國不分先后,來去自由。你們愿意的話,可以留在北京,想去臺灣也可以?;厝ズ螅朐賮硪部梢?,要到別的國家去也可以?!敝芏鱽碇v完話,章士釗說,在共產黨和毛主席領導下的新中國,對各位進行特赦,這在我國歷史上是第一次。希望大家要按照總理的指示去辦。
從戰(zhàn)犯到國家干部,從將軍到“文人”,這樣的角色轉換讓他們既驚喜又惴惴不安。
三個月后,周恩來的承諾兌現。
此時邱行湘己回到南京,每日在江蘇省政協文史專員辦公室坐定,第一件事就是閱讀《文史資料選輯》,某天讀到《蔣介石解決龍云的經過》這篇文章時,邱行湘呆住了,作者正是與他分別不到三個月的杜聿明。
對于杜聿明來說,促使他完成這篇文章的部分動力來自陳毅的一句“揶揄”。一天,杜聿明接到國務院通知,陪同周恩來宴請英國元帥蒙哥馬利,席問杜聿明神色凝重,沉默寡言,周恩來為抒破沉默的氣氛,向蒙哥馬利介紹:“杜聿明先生是我國解放戰(zhàn)爭國民黨軍隊戰(zhàn)場的最高指揮官,指揮過百萬大軍呢!”蒙哥馬利突然問杜聿明:“你的百萬大軍到哪里去了?”杜聿明愣了一會兒,隨即笑著指向對面的陳毅:“都送給他了。”陳毅沒有笑:“你哪里有那么大方?你的百萬大軍是被我一口一口吃掉的!”杜聿明一時無言以對,這時周恩來出來打了圓場:“不以成敗論英雄,杜聿明先生從戰(zhàn)犯到公民,也不失壯士斷腕的勇氣?!?/p>
事后,杜聿明忍不住向楊伯濤發(fā)牢騷”:“陳毅的話我只同意一半,但是國民黨軍隊至少有一半是敗在自己手里的?!睏畈疂粋€勁點頭,突然叫起來:“你可以把這一段歷史寫下來,當年你的第五軍駐守云南,正是在你的幫助下,蔣介石才吃掉龍云的……”
杜聿明說寫就寫,連續(xù)“作戰(zhàn)”5個夜晚后.2萬多字的《蔣介石解決龍云的經過》完成,杜聿明在結尾這樣寫道:“蔣介石經過這次事件后控制了云南,表面上擴大了地盤,增強了實力,殊不料為以后盧漢在云南通電起義埋下了伏筆。”
明面上,邱行湘為杜聿明的文章感到“欽佩”,但由于兩人分屬原國民黨內部不同派系,邱行湘暗自較上了勁,不久《洛陽戰(zhàn)役蔣軍就殲實》寫成,邱行湘一直對當年孤守洛陽耿耿于懷,這從文章里的一段話可以看出一二:“我為了防守固地,只有‘通天一術’,于是連電蔣介石,迅速由北平空運第五師一個團來洛陽增防,可是蔣介石說氣候的原因空運困難,最終沒有結果?!?/p>
楊伯濤在周恩來的關懷下一直堅持做對臺工作,經常對臺灣方而進行廣播講話,勸導過去的同事和部下早口回到家鄉(xiāng)來。他還根據親身經歷撰寫數萬字的關于陳誠軍事集團的興起和衰落的材料,對爭取臺灣的工作很有幫助。
周恩來對待國民黨戰(zhàn)犯的寬厚顯示出一個政治家的智慧,他發(fā)明的“文史專員”職位,不僅讓本毫無生存尊嚴的“戰(zhàn)犯”們能夠體面生活,也發(fā)揮出了他們的社會價值。
1964年11月,根據中共中央決定,周恩來向全國政協常委會提議,特邀溥儀、杜聿明、宋希濂、范漢杰、王耀武、廖耀湘六人為全國政協委員,經常委會討論通過。黨和政府的寬大和信賴使特赦人員受到巨大鼓舞。他們通過書信、廣播、撰寫回憶錄等各種方式為祖國統一大業(yè)積極工作。他們中僑居海外的人,也始終牢記周恩來的囑托,為實現祖國統一而奔走。
“周總理生前最關心臺灣問題,希望我們發(fā)揮作用,我要盡最大的努力去實現他的遺愿”
自1959年后,特赦戰(zhàn)犯的工作,一直在中央的領導下有步驟地進行著。從1959年開始,到1975年,中共中央先后分7批共特赦國民黨戰(zhàn)爭罪犯554名,其中國民黨高級將領200余名。至此,所有在押的戰(zhàn)犯,已全部釋放。
遵照毛澤東的指示精神,對這次特赦釋放的全部在押戰(zhàn)犯,每人都給予公民權;有工作能力的,安排適當工作;有病的,和我們的干部一樣治,享受公費醫(yī)療;喪失工作能力的,養(yǎng)起來;愿意回臺灣的,可以回臺灣,給足路費,提供方便,去了以后愿意回來的,我們歡迎。釋放時,每人發(fā)給新制的服裝和100元零用錢,把他們集中到北京開歡送會,由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并宴請一次,然后組織他們參觀學習。
1975年獲釋人員中,有280余名戰(zhàn)犯向政府提出欲留在大陸生活和安排工作。還有10名申請前往臺灣與親友團聚,黨和政府很快同意了他們的申請,當即批準并發(fā)給路費和往返通行證,可以來去自由。中央統戰(zhàn)部舉行歡送宴會,他們于4月14日到達香港。這一事件轟動了國際輿論界,也轟動了香港。消息傳到臺灣,也引起轟動,有人形容這是對臺灣的“沖擊波”。
然而,由于臺灣當局的百般阻撓,申請回臺的這10個人最終沒能與家人團聚,最后有4人去了美國,2人留在了香港.3人返回大陸,1人自殺身亡。
回到大陸的三人受到中央統戰(zhàn)部負責人和杜聿明、黃維、宋希濂等特赦人員的歡迎。之后,有關部門又分別給他們安排了工作。
留在香港的蔡省三(原國民黨國防部青年救國軍贛東青年服務總隊少將總隊長)曾向香港中國旅行社提出申請,請求讓其在江西省的夫人曹云霞去港團聚。經周恩來批準,中央統戰(zhàn)部把他的夫人送到了香港,蔡省三深為感動。
后來,蔡省三在香港接受《七十年代》雜志訪談,該刊發(fā)表了專稿《訪蔣經國舊部蔡省三》。在這篇文章中,蔡省三分析了1975年4月蔣介石去世后的臺灣局勢,介紹了蔣經國的經歷及其他情況,為對臺工作提供了很有價值的材料。該文于1975年9月3日被《參考消息》轉載后,9月4日,即被重病之中的周恩來關注。周恩來在這份《參考消息》上批示:請羅青長、錢嘉東找王昆侖、屈武等對有關蔡省三的材料“進行分析”,“弄清真相”。批語最后,周恩來用顫抖的手連寫四個“托”字。
新中國特赦釋放在押國民黨戰(zhàn)犯,不少獲赦人員以通信、廣播、撰寫回憶錄等各種方式為祖國統一大業(yè)積極工作,為溝通兩岸關系,對和平統一祖國產生了重要而深遠的影響。
對于祖國大陸特赦戰(zhàn)犯的和平呼吁,臺灣方而做出了謹慎的回應。他們規(guī)定:今后不再用紅色中國、共黨中國,而稱中共政權。蔣經國也表示:“派人到大陸談判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必要的。”
1985年,赴美國探親回來參加政協會議的宋希濂說:“幾十年過去了,許多事情淡忘了,唯有同周總理會而的情景仍記憶猶新。周總理生前最關心臺灣問題,希望我們發(fā)揮作用,我要盡最大的努力去實現他的遺愿?!?/p>
(責編/袁棟梁 責校/陳小婷 來源《戰(zhàn)犯改造所見聞(沈醉回憶錄)》,沈醉著,中國文史出版社2015年1月第1版《原國民黨將領改造生活實錄》,王淼/文,《讀書文摘》2018年第12期;《末代皇帝溥儀的生死時刻》,王慶祥、張臨平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第1版;《新中國特赦戰(zhàn)犯決策始末》,楊親華/文,《百年潮》2019年第9期《北京功德林:被俘將軍們的“監(jiān)獄風云”》,金可鏤/文,《南方都市報》2014年12月23日;《<特赦1959>背后的歷史風云》,王凱/文,《團結報》2019年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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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省三自述:我的25年戰(zhàn)犯生涯
1975年3月19日6時30分,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100多名兩鬢斑白的戰(zhàn)犯,在管教干部的帶領下,來到禮堂,集中收聽中央的重要廣播。播音員一字一句:“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次會議,決定特赦全部在押戰(zhàn)爭罪犯?!?/p>
整個大禮堂立即爆發(fā)出轟鳴般的掌聲和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聲?!坝械男老踩艨?,有的手舞足蹈,有的仰面無語,有的淚流滿面。”當年的管教干部劉家?;貞浾f。沒有人想到會是“全部釋放”。前一天晚上,戰(zhàn)犯們己就“這次會特赦誰”的問題討論了一整夜,幾乎每個人都在暗地祈求殘生能獲得自由。在這座監(jiān)獄里,他們已經呆了十幾二十年,即便是最年輕的戰(zhàn)犯,也己年過半百。
蔡省三,就是這批最后被特赦的戰(zhàn)犯中的一員。他曾經是蔣經國“太子系”的核心人物,拒絕撤離,潛伏大陸,幾度生死,被判處死刑,度過了25年戰(zhàn)犯生涯……下文為蔡省三口述。
蔣經國“太子系”的核心人物
1938年1月,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戰(zhàn)時工作干部訓練團”在我的家鄉(xiāng)張榜招生。當時我正在貴溪縣讀高中,看到這個招生布告之后,就去報了名。結果在江西考區(qū)考了個第一名。不久進入國民黨“中央訓練團”接受訓練。在中央訓練團”接受訓練的,絕大多數都是已經工作的,年紀比較大,而我只有20歲,又是高中生,所以在中央訓練團”就得到了蔣經國的接見。
蔣經國對我說:“你還年輕。”意思是說我還應該讀書。我回答說:“我愿意抗戰(zhàn),愿意上戰(zhàn)場,為民族獻身!”蔣經國說:“上戰(zhàn)場是很危險的”。我說:“我不怕死。”這就是我與蔣經國的第一次見面。
1938年7月,蔣介石策劃成立了三民主義青年團以下簡稱“三青團”),并自任團長。我作為第一批團員跟隨蔣介石、蔣經國等在武漢一起參加了宣誓儀式。10月,日軍攻陷武漢,三青團中央匆忙將學員按籍貫分配到各地。我家鄉(xiāng)在江西,于是就被派往贛南,籌建三青團江西省支團部,同時協助蔣經國在贛南開展工作。當時,蔣經國是贛南專屬專員。
在做宣傳工作中,我結識了我的第一位夫人曹云霞。在我們結婚的時候,蔣經國還親自為我們主持了婚禮。
1941年5月,國民黨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輝批準創(chuàng)辦《江西青年日報》,由蔣經國任社長。他提名我擔任該報總編輯。1943年12月,蔣經國在重慶創(chuàng)辦三青團中央干校,名義上由蔣介石任校長,而實權則操縱在教育長蔣經國于中。蔣經國又任命我為干校支團部書記。
抗戰(zhàn)勝利后,我得到了進一步信任和重用,被委任為國民黨中央干部訓練委員會專門委員、總統官邸匯報宣傳小組成員、中外文化資料供應總社總經理、國防部戡建總隊設計委員、中華印刷出版總公司編輯主任等職務,以至于社會上有“省三兼四職”之說。我也因此被人們認為是蔣經國的心腹,“太子系”的核心人物。
被俘、被放、被抓、被捕
1949年春,許多國民黨高官紛紛準備逃往臺灣。而我對于國民黨的失敗很不服氣,向蔣經國提出要回老家建立反共基地。結果被蔣經國委任為“國防部青年救國軍贛東青年服務總隊”少將總隊長,到江西上饒和共產黨打游擊。第二年,江西全省解放,我被人民解放軍逮捕。
抓到我之后,解放軍的指揮官中,有一個姓趙的委員對我說:“你組織反共游擊隊?國民黨都被打垮了,你為什么還這么頑固?你說應該怎么對待你?”我回答說:“你們怎么對待我,我沒有發(fā)言權,部下都槍斃了;但是你們沒有成功,我研究過共產黨,共產黨過不了五關?!?/p>
他聽我這樣說,沒有命令部下槍斃我,要我進他辦公室,還泡了茶,對我說,蔡先生,你坐下來談,你認為共產黨過不了五關,有什么根據,盡管談,今天我聽你的。于是,我就向他談了我對中共政權的觀點。我說中國共產黨過不了“國際關、經濟關、政治關、社會關和文化關”……一條一條地分析,和他談了一夜。談到快天亮,他叫我休息一會兒,然后對我說:我代表人民政府宣布,對你不逮捕。然后就把我放了。
可是到了1951年,我又被人檢舉,被抓了起來。在江西關押的一段時問里,我經歷了人生中真正意義上的“生死考驗”。這次的經歷是這樣的:有一次政府要鎮(zhèn)壓幾個犯人。鎮(zhèn)壓犯人的時候,把我和另外六個犯人一起押上了刑場。隨著行刑的指揮官一聲令下,槍聲響起了。一槍、兩槍、三槍、四槍、五槍、六槍,隨著一聲聲槍響,我旁邊的六個人一個個倒下了。就在我等待那屬于我的第七聲槍聲的時候,槍聲卻沒有響。原來,政府并沒想打死我,是讓我陪了一次綁。
就在這次陪綁后不久,毛主席發(fā)表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十六個字方針,我得到了再生的機會,被送進江西第一監(jiān)獄進行改造。
“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工地上”
當時我有氣管炎,對于能不能經受勞動改造,心里沒底。開始我被分配搭建很高的絞塔。跟我一起的犯人大多是土匪之類的刑事犯,一個個都是彪形大漢。
我想好好表現,所以干活的時候就搶著干。干了一個月,我的身體出現了浮腫。先是腿,后來一直腫到胸口。監(jiān)獄干警看見了,就不讓我干活了。當時病號都是被抬出去的。我怎么能讓人家抬出去呢?我就對監(jiān)獄干警說,我還要勞動。干警說,你有病就不要干了,或者干點兒力所能及的活。我沒有答應,我說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工地上”。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心里一直在想:同是干一樣的活,為什么別人能行,而我卻不能行呢?反復琢磨后,我得出一個結論:原因就是以前我不參加勞動,所以只要能堅持就一定能闖過這一關。結果,我真的堅持下來了。
以后,那些干警對我很照顧,告訴我能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勉強。后來我的于也腫了,干不了別的活了,監(jiān)獄干警就讓我做在勞動競賽現場插旗子的活。就是把道路旁邊都插上旗子:干得好的插紅色旗子,落后的插黑色旗子。由于大家都賣力干活,所以一般情況下道路兩旁都被我們插上了紅旗,所以就有走紅色道路”的說法。
我還做過生產紐扣的活。就是把一大塊貝殼,弄成小的紐扣。開始是手工,后來是機械生產。改成機械生產之后,我很快掌握了操作機械的技術。監(jiān)獄干警也信任我,機械出毛病的時候,就讓我把機器拆了,修好了再重新裝上。我也從中學到不少技術,最后,我成了技術員。由于我的積極表現,江西省公安廳還給我記了功,減了刑。這些事還上了江西省的報紙,我也成為勞動改造的模范。
1956年底,公安廳召集我們開會,說為了給我們創(chuàng)造更好的改造條件,要我們北上,到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的管教工作做得好,不少日本戰(zhàn)犯都是在這個管理所被特赦的,在全國、全世界都很有影響。
第三批進來的是日本人,一進門就來個45度鞠躬
我們坐火車到撫順。那個時候冷呀,零下30多攝氏度。我們是南方人,雖然換上棉衣,但還是像進了冰窖,就想這可糟了,不要說改造,恐怕沒改造好就被凍死了。停車后,車廂里進來一個干部,一手提著開水壺,一于拿著一盒大餅,對我們說:“你們先喝點兒開水,吃些大餅,暖和暖和?!?/p>
這是撫順給我的第一印象:溫暖。
這位干部是當時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管教科科長金源。到了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之后,我們被分配到不同的監(jiān)號。第二天晚上,管理所為我們放映了電影。這次看電影給我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們一走進俱樂部,就看到許多熟人。這些熟人,也都是國民黨戰(zhàn)犯。除了我們這些從華中地區(qū)來的外,還有從北京地區(qū)、東北地區(qū)、華東地區(qū)來的。等我們坐好之后,又進來一批人。這些人我們不熟。后來我們才知道,這些人是偽滿的戰(zhàn)犯。這些人進來后,又進來第三批。這批人給我們的印象很深,他們一進門,就來個45度鞠躬。原來這第三批人就是日本戰(zhàn)犯。
這件事情,對我們國民黨戰(zhàn)犯的影響很大。日本戰(zhàn)犯是我們民族的敵人。現在,中國政府還給他們人道主義待遇,使這些日本戰(zhàn)犯變了,從人的本質上變了。所以說,中國政府對日本戰(zhàn)犯的改造真是很杰出。
尤其我們國民黨戰(zhàn)犯中曾經做過看管日本戰(zhàn)犯工作的人,感觸更深。比如我們國民黨戰(zhàn)犯當中有一個人叫蔣文鶴,他是國民黨國防部戰(zhàn)犯管理處少將副處長。日本投降后,蔣文鶴就在南京管理日本戰(zhàn)犯。但他們那時候怕日本戰(zhàn)犯鬧事,根本沒有辦法處理,或者說根本不敢想去對日本戰(zhàn)犯進行改造。
“你不到三個月就不能領,這是人民的血汗”
管理所的伙食是非常好的。我們管理所的廚房有烤箱,可以自己做面包。而且,我們吃飯是沒有定量的。記得當年中央曾經派人給我們作報告。作報告的人說:“我們國家遇到了自然災害,經濟困難,毛主席現在都不吃肉了。你們知道嗎?你們應該好好體會?!北M管如此,管理所還是千方百計為我們改善伙食。我還記得,供應緊張時,管理所曾經專門派管理所的警衛(wèi)連戰(zhàn)士到長白山上打野豬。然后把這些野豬運回來凍上,或者腌成咸肉,給我們這些戰(zhàn)犯吃。
我們的住宿條件也很好。管理所有個鍋爐房,每年立秋或者一過國慶節(jié),就開始供暖,比外而供暖時間長了很多。
管理所還有自己的澡堂。大家每周都可以洗一次澡。
管理所還很注意讓我們鍛煉身體。我們每天早晨都要做廣播體操,白天還可以打排球、籃球,或者踢足球。管理所有自己的排球、籃球和足球場地。另外,管理所每年還要組織我們開運動會。
這些活動,對于提高我們的身體素質,起到了很明顯的作用。我在抗戰(zhàn)的時候就得了氣管炎,還挺厲害,咳嗽起來就不停。在戰(zhàn)犯管理所有一個戰(zhàn)犯是廣西人,叫梁金,每天早上練太極劍,我就跟他練太極劍,每天都堅持。過了三年,折磨我多年的氣管炎好了,我不咳嗽了。
我在戰(zhàn)犯管理所還協助管教干部管理過戰(zhàn)犯的生活。有一次發(fā)牙刷,我把四川戰(zhàn)犯唐明權的扣了下來。他自然不滿意,跑到我而前說?你是什么東西?我領戰(zhàn)犯管理所的東西。你怎么給扣下了?”我說?牙刷是三個月發(fā)一支。你不到三個月就不能領,這是人民的血汗?!彼f:“你管不了?!蔽艺f:“你要打仗嗎?”這時候,大家都來勸我們,就算了。以后發(fā)東西時,我該不發(fā)他的還是不發(fā),因為我覺得要對管理所負責。有一次發(fā)放褥單,我沒有發(fā)給他。他跑來找我算賬。一拉我的褥子,發(fā)現我的褥子只有褥單,沒有褥套,褥單下而就是棉絮,他沒有話說了。當時戰(zhàn)犯管理所里的戰(zhàn)犯都是國民黨的高官,要想節(jié)省一點兒是相當不容易的。
大家商量要讓溥儀也上臺演個角色
我們剛到戰(zhàn)犯管理所不久,埃及爆發(fā)了“蘇伊士運河風波”。埃及要求收回蘇伊士運河的控制權,而英法不肯放棄,并聯合以色列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根據這件事情,我們編了一出多幕劇《蘇伊士運河風暴》——是從英國議會討論英國是否要出兵埃及這一角度寫的。演出的時候,大幕一拉開,人們看到的就是英國議會正在開會的情景。議長坐在主席臺后面,下而就是議會的議員。議長主張支持英國出兵埃及,搶回蘇伊士運河的控制權,卻遭到一些議員的反對。
當時好多戰(zhàn)犯都被安排了各種角色。大家商量要讓溥儀也上臺演個角色??墒卿邇x不愿意演,結果就給他安排一個坐在最后一排的議員的角色。
溥儀的臺詞很簡單,也并不多。但是,那時候的溥儀很自卑。比如誰要是迎著他走來,哪怕只有一個人,溥儀也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讓路給對方。我們大家都知道溥儀是末代皇帝呀,大家就跟他說,叫他不要這樣,但是,溥儀還是那樣不變。其實,在當時的戰(zhàn)犯管理所,如果戰(zhàn)犯遇到管教,也不一定要讓路。當時管理所沒有我們必須給管教干部讓路的規(guī)定。
可能有這方面的原因,大家在排演這出戲的時候,就希望能讓溥儀也表現一下。所以在演到議會討論是否同意英國出兵埃及的時候,演議長的演員在要求議員發(fā)言的時候.就點到溥儀,指著淳儀說:“請這位議員發(fā)言?!?/p>
可是溥儀半天也沒發(fā)言,因為他把臺詞忘了。他憋得沒辦法,最后干脆說:“我不干了,我走了!”說著就真的離場而去。
雖然這是溥儀忘了詞被逼無奈的所為,可是演議長的演員卻很機靈,把淳儀這句話當成一次絕佳的表演,緊接著淳儀的話說:“既然議員都不干了,我們就休會!”結果這次演出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原來劇本編得還好。
演出結束后,大家都說溥儀具有表演天賦,演得真好??墒卿邇x說:“不是我演的好,是我忘記臺詞啦!”
后來有一次我到北京參觀,又見到了溥儀。當時溥儀已經重獲自由,他態(tài)度很誠懇地對我說:“我現在是真誠地擁護人民民主制度,它給我?guī)砹诵腋5那巴尽!?/p>
我在管理所待了近20年,時間很長。有人會抱怨,而我在這兒學會了做人的道理,我是真正愉快了。我們全部被特赦后,除了段克文一人對改造生活不滿外,其他所有戰(zhàn)犯都發(fā)自內心地說好,說感激。
(責編/陳小婷 責校/袁棟梁 來源/《最后的國民黨特赦戰(zhàn)犯蔡省三自述:“我的改造歲月”》,蔡省三口述,閆振民、李秉剛整理,《環(huán)球人物》2015年第25期;《最后的戰(zhàn)犯》,無名氏/文,《文摘周刊》2009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