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熹文
小學二年級時班里來了一個轉校生,她的長相太不斯文,個子很矮,嘴巴很大,眉毛旁有塊疤,說起話來嗓門奇大,聲音嘶啞,頭發(fā)簾油膩膩地塌在腦門上,衣服總像沒洗一般,常拖著兩條鼻涕,拖久了就擦在袖口上。
我們都覺得她臟,迅速和她劃清了界限,惡作劇的時候想著她,玩游戲的時候繞過她,讓她眼巴巴地饞著,等著,被捉弄著。她倒并不顯得多介意,很知趣地,避開人群一步,眼里盛滿羨慕。
后來她得了癲癇,總是突然發(fā)病,讀著讀著書就倒地口吐白沫。有一次我被老師點名派送她回家,就這樣第一次走進這樣的家庭。
如同地下室一般陰冷的出租屋,十幾平方米,沒有窗戶沒有陽光,分不出哪里是客廳廚房臥室,像樣的家具只有一張床,鍋碗瓢盆洗漱用具全都擺在水泥地上,亂糟糟地壘成一座山。我探著腳尖,猶豫地往前走,角落里窩著的一團生物嚇了我一跳,他咧開嘴,一臉頑皮的笑,那是她弟弟,沖著他姐姐喊:“姐,我餓啦!”
于是那個不到十歲的姑娘,不顧剛剛犯了病,像模像樣地生起火做起飯。那么冷的冬天,他們就守在這沒暖氣的屋子里,父母在零下三十多攝氏度的天氣里賣糖炒栗子,沒日沒夜地辛苦。
這是我從小所記得的不多的關于非獨生子女的記憶之一。在我印象中,他們大多來自外地,做服務業(yè)生意,低著頭小心翼翼過日子,遭到歧視也不會和誰爭論說理。我家鄉(xiāng)的城市,外表粗野卻內心膽怯,這讓我身邊的同一代人均成為獨生子女,我們同樣地自私冷漠,嬌氣任性,不知挫折不懂感恩,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把任何伸手就來的東西當作想當然。于是在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我沒做過一頓飯,沒擦過一次地,沒洗過一次衣服,無須操心一日三餐,水果和零食在晚八點準時被遞到嘴邊,從交電話費到充公交卡再到買火車票,諸如此類的生活瑣事,爸媽也一并代勞著。我雖然要時常充當爸媽吵架的觀眾,可是無須和任何人爭奪愛的主權,我仿佛只要享受,從不用辛苦。
直到遠行,這樣的“想當然”漸漸變成另一種情緒。
我二十三歲出國,發(fā)覺對于獨生子女來說,“獨立生活”這件事就像是從零上二十攝氏度的溫室扎猛子般地潛入冬日的大海里。在異國中,每走一步,生活便異常地吃力,甚至常常令我窒息,我連最基本的生活能力都不具備,常識只停留在五歲半,我不懂什么是芥藍什么是菜心,不懂下餃子要先燒開水,不懂生病了只有我來照顧自己。我察覺到人生中最深刻的一種孤獨。
就連和身邊的朋友聊天時,聽他們說起“我好想我哥哦”,或者“你不知道我那個妹妹,趁著我出國的時候把我的房間搞到大亂……”心里也生出羨慕,然而當他們問到我,我只能笑笑說:“我沒有兄弟姐妹?!贝蠹叶俭@詫地問:“真的嗎?真的只有你一個?”或者人人都擺出一副“我好抱歉”的態(tài)度,好像我得了重病,匆忙轉移了話題。
那時我租住在一戶當?shù)丶彝ダ铩_@個家庭有兩個孩子,男孩子八歲,女孩子六歲,每天從早上一睜眼就開始爭吵,均是為了一些無聊的話題,比如“你今天帶的蘋果為什么比我大?”“你兜里為什么有兩毛錢?”“我要去告訴媽媽你欺負我!”
有時看到兩個孩子吵得激烈,一方坐地大哭另一方昂首挺胸,我也會有一點僥幸,還好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煩惱。
然而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客廳里看電視,六歲的妹妹做了噩夢,尖叫著驚醒,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哭得不能自已。
我伸出雙臂去抱她,“怎么啦?做噩夢了?”
她推開我,肩膀一聳一聳,“我要去找諾亞(她的哥哥)。”
她走進哥哥的房間,抱緊哥哥哇一聲哭出來。八歲的諾亞睡眼迷離,卻不忘摟著妹妹安慰道:“沒事呀?jīng)]事,我在這呢。”
那一刻,我看著相擁著的兄妹倆,覺得這種感情,我一生都沒辦法體會到。
那一年,異鄉(xiāng)的冷,沒有一個人能夠和我分擔。我過得多苦呀,什么都不敢和爸媽說,我多希望我有個哥哥,在我受盡委屈快要熬不下去的那些日子里,和我說“妹,不要太苦,還有哥呢!”我也多希望我有一個妹妹,就算平日里吵翻天,我還是想在最苦的時候靠在她肩頭哭一場。
我也漸漸發(fā)現(xiàn),一種不可名狀的痛苦也降臨在我的生活里,這比孤獨更可怕,讓我無處訴說,無助透頂,只能一個人消化。我從來只享受來自爸媽的照顧,卻從未想過,爸媽也會老,也會病,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條越走越孤獨的路。
出國三年后我才第一次回國,看到爸媽的第一眼就看出了蒼老。他們的日子更令我難過,老兩口把親戚朋友給的零食在柜子里為我攢了整三年,腿腳都不再靈敏了卻依舊搶著給我倒水切水果,還把我當作什么都不懂的五歲半。我離開時在機場看他們不舍的目光,頭也不敢回地獨自流淚,我以為自己一生都會有爸媽作為依靠,而如今我卻成了他們唯一的肩膀。
幾乎所有我認識的獨生子女,都表示過,如果經(jīng)濟狀況允許,至少要有兩個孩子。我陪一個朋友進過產房,她在產床上痛到大叫,“再也不生了!疼死了!”助產士笑,“幾乎每天都聽見有人這樣說,然而三五年之后還是在這里遇見她們?!迸笥压辉趦赡旰笤俅瓮χ卸亲哌M同一家醫(yī)院,我說:“你好了傷疤忘了疼?”她說:“這種痛,我忍忍就過去了,但是沒有手足的痛苦,大概一生都沒辦法治愈?!?/p>
我的一位朋友出差經(jīng)過我的家鄉(xiāng)城市,給我拍了一張城市灰黃的天。
我看著照片里熟悉的建筑,忍不住對他說:“要是有空就替我去看看我爸媽吧?!?/p>
說這話的時候,我就哭了起來。那一刻深深自責。
如果從前別人問我:“努力是為了什么?”
我會輕松地回答:“為了有錢,買房子,去旅行,過想過的生活?!?/p>
而如今,每一次有人問我:“那么拼命干什么?”
我這個獨生女,都在心底一千遍一萬遍地吶喊著,“我只有拼了命啊,只有拼了命?!?/p>
人生走到第二十七年,深以為,一個獨生子女,最大的不孝,是遠行。最好的彌補,是拼盡此生去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