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凡凡
星星(陳偉星)是最好的采訪對象,也是最“壞”的采訪對象。
最好,是因為他真的很能說,水龍頭一樣,而且噴出來的不是白水,是營養(yǎng)豐富、飽含哲理的果汁。他是一個很愛思考和總結(jié)的人,看他的微博就知道,滿滿當當全是字,都是他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感悟,一幅畫都不貼,不認識的哪里能猜到這是位插畫師,還以為是個哲學家呢。
最“壞”,是因為他不愿意爆照,央求或威脅都沒用,寧愿再多說兩小時都不愿意放出一小張有他本人形象的照片——唉,若不是因為他的談話太精彩,簡直想把這個人從專欄列表里踢出去!
這就很有趣了:星星的工作是為文字配上形象,這篇關(guān)于他的故事,我們卻只能從文字中去想象他的形象。請大家理解,星星是不愿讓自己偶像派的外表影響大家對于他的思想和作品的關(guān)注,他只想做個安靜的實力派。
一道光
星星說不好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愛上畫畫的,他只記得小時候,走過那些窄窄的胡同,兩側(cè)泥磚的矮墻石灰斑駁剝落,他總會停下來看許久,看出了樹,看出了花,看出了形形色色的動物,一面普通的墻變成了一長條妙趣橫生的漫畫。
這就是那種幸運的、生活在奇幻空間的小孩——平躺在床上,凝視天花板上的水跡,水跡變成了小飛龍;做不出作業(yè)的中途咬著筆發(fā)呆,黑板上沒擦干凈的粉筆印幻化成騎士和他的寵物;甚至蹲在廁所里,老舊的木門上也布滿惟妙惟肖的形象,連肚子疼都無所謂了,蹲上多久都可以。
幼兒園里,星星畫了許多扁扁的、二維視圖的車。
有一天,一位老師說:“我來給你畫輛車吧。”
唰唰唰,老師畫了輛三維視圖的車。
猶如一道光落在紙上,小星星有種說不出的興奮,他第一次感覺到,畫畫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從那以后他模仿老師,畫了許多立體的橙子、蘋果。
如果我們能拿到星星學生時代的課本或筆記本,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頁眉頁腳畫滿了圖案和小人兒。有時甚至不止頁眉頁腳,因為筆記都還沒來得及做,星星就已經(jīng)把后邊的空白頁給畫滿了,然后這些筆記本還經(jīng)常被同學拿去傳閱,邊看邊笑。
如此這般,等進入初中,慧眼識珠的老師就把班上辦黑板報的工作交給星星了。
說起出黑板報這事,我也(被迫)干過,感覺就是個苦差事啊,不僅要爬高上低寫寫畫畫,還要吃很多粉筆灰呢!
可星星不一樣,一期剛出完沒兩天,他已經(jīng)在問老師要不要換下一期,搞得老師又感動又無奈。
其實一開始,老師有給星星帶一些出黑板報的參考書來。星星一開始也的確會照著書上的字體、圖案來,但很快他就覺得這些書不夠好,開始自由創(chuàng)作,大大的黑板前邊小小的身影,用顏色有限的粉筆表達著他想要表達的一切。
結(jié)果就是任何人一進教室,視線便被直接吸引到后墻,一間普通的教室瞬間變得不那么普通了,仿佛穿過黑板,就可以進入另一個世界。
興致盎然地講完年少時與繪畫初接觸的這些故事,星星卻加了一句:“其實這些事都很普通,每一個小孩子都能從水跡、石灰上看出形象來,并不說明我有什么特殊的天賦。我問過許多人,他們小時候也都喜歡畫畫——我想在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小時候不喜歡畫畫吧?可他們?yōu)槭裁礇]有繼續(xù)畫下去呢?”
是呀,為什么沒有繼續(xù)畫下去呢?因為學業(yè)繁重?因為覺得自己畫得不夠好?
或許很多時候,差別只是一點點——
星星就是那個一直畫下去的孩子。
插畫師
作為我合作過的插畫師,星星為我的一套五本冒險小說“奇域筆記”創(chuàng)作了插畫,在長達數(shù)月的時間里,有時他會突然消失,怎么找都找不到,讓人恨不得跳進微信把他揪出來。
可每次都有驚無險,最終他總會出現(xiàn),帶著最新完成的插圖,每一張都讓人驚喜,我會覺得他是地球上最可愛的人類,直到他的下一次消失。
星星的畫,到底驚喜在哪里?
“奇域筆記”的五本書發(fā)生在五個不同的城市:杭州,西安,南京,倫敦,北京——這對插畫師是極大的挑戰(zhàn),因為他不僅要表現(xiàn)情節(jié),更要表現(xiàn)發(fā)生在不同地點的情節(jié),要讓讀者有強烈的置身感,仿佛在和書中的小主人公一同冒險。
星星做到了,他畫出了強烈的“域感”。
你看,他筆下的北京就是北京,倫敦就是倫敦,都太有感覺了,光看圖就知道北京的冒險和倫敦的冒險是內(nèi)核全然不同的冒險,而不像某些大片,僅僅是同一套動作挪了場地背景。
后來我慢慢了解到,星星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這樣的:
他會先讀我的書(不僅“奇域筆記”,甚至把年代更久遠的“秘密之旅”也讀完了),不是走馬觀花,而是很認真地帶著思考在讀,認真到能夠指出文字上的瑕疵,比如他建議我換掉書中人物以一敵五時所使用的“凌波微步”,因為這是修煉內(nèi)力的輕功,最好改為更具克敵效果的招數(shù)。
讀完,對于作者和故事都有了詳細的了解,他會把自己放到作者的角度、放到故事里去,他會考慮作者在創(chuàng)作這個場景的時候考慮的是哪個點、整張插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想要表達怎樣的情緒……他的腦袋里會蹦出一些很粗糙的畫面,他會把它們記錄下來,有時就用鉛筆直接記錄在編輯寄來的打印文稿上,這便是最初的草圖。
這之后將是一個極為漫長的準備過程,仍然以“奇域筆記”發(fā)生在倫敦的故事《一片青花瓷》為例,在這個階段星星變成了雷達,接收一切關(guān)于英國的信息,文字的、圖像的、視頻的……所有這些都將成為補充草圖的細節(jié),比如大家看到的白金漢宮、大英博物館,都是草圖補充了無數(shù)細節(jié)之后的產(chǎn)物。
還有一張插圖是故事里的古舊市場。星星在網(wǎng)上搜索“倫敦的古舊市場”,會跳出來許多諾丁山的照片,因為諾丁山的波多貝羅市集可以說是倫敦最著名的古舊市場,周末人會多到走不動的地步,按說諾丁山的建筑也很有特色呀,是五顏六色挨挨擠擠的小房子,可星星就是覺得和故事中的氣氛不搭,他沒有被熱鬧的波多貝羅市集打動到。
直到最后他偶爾發(fā)現(xiàn)一張照片,是蘇格蘭的一個市集,簡簡單單的一個個小棚子卻在一瞬間擊中了他,他決定以這個市集為藍本,確定構(gòu)圖,添加人物與物件,包括自己在生活中觀察到的老式自行車、老式網(wǎng)球拍,終于成稿——背對我們的小主人公,她臉上的表情大約就是星星被擊中時的表情。
在我看來,這個從草圖到成稿的過程,不啻為一場精彩的、層層揭開的冒險。
既然是冒險,就會有“失敗”,比如對于故事中一個名叫“窩著”的咖啡館,星星的想象和作者也就是我本人的構(gòu)思偏差比較大,結(jié)果那張圖就被撤下沒有用。
那些“消失”的日子,其實就是星星覺得準備還不夠充分、無法下筆,他一定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慢慢琢磨,這一點其實和寫小說一樣,并不是隨時都亢奮,給一張紙就可以填滿——我們知道作家需要構(gòu)思,卻往往忽略了畫家的這一步,其實畫家的構(gòu)思同樣占據(jù)了創(chuàng)作的絕大部分時間。
哦對了,還有人物,難度最大的人物,尤其我這樣的作者,人物描寫總是令插畫師抓狂:“長得很好看”“長得像宋代的瓷器”“有種清朗的感覺”……星星嘗試了許多個馮川、許多個小蟬(“奇域筆記”系列主人公),他知道無論畫成什么樣兒,或許都不會是作者心目中的馮川和小蟬,但他很享受這個破解謎題一般的過程。
所以星星說:“故事的真正原圖來自文字作者,文字作者和插畫師的關(guān)系就像樹和藤。其實無論我怎樣搜集資料,一點點修改,一點點總結(jié),都只可能無限接近,但到達不了作者最初構(gòu)思的那個位置,因此我覺得,插畫師的工作就像時裝定制,而不是時裝設計。”
你看,星星總有這樣妙語連珠的比喻!開頭提到星星能說,其實大多數(shù)時候他根本是個悶葫蘆,只在特殊場合才滔滔不絕,一是和喜歡的女孩子在一起,二是遇到喜歡的話題,我們的采訪顯然屬于第二種——他不是話多,而是想得多,他甚至把“想通了”視為人生最大的樂趣,有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慷慨激昂。
“這樣說來,‘定制’豈不是比‘設計’難度更大?”我問星星,“像在籠子里跳舞?”
星星說:“或許我可以舉一個例子,比如《音樂之聲》這樣的電影,它那些歌曲,放在電影里,能很好地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可這些歌單獨拿出來也是很美的,旋律與歌詞都令人難忘。我覺得插畫也一樣,它需要滿足雙重的標準,的確很有難度,但是畫好了就可以達到這樣的境界:放在故事里,是對文字的表達,賦予文字以形象;單獨拿出來,仍然是有生命力的,是一幅好畫——我覺得這就是‘定制’的最高境界?!?/p>
他停了會兒,又加上一句:“我不敢說我能達到這個境界,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啊,如果我能做成這樣的事,那真是很美好很美好的。”
他的南方口音從手機中傳來,那一刻我覺得,他就是我小說里那種純真又刻苦的少年。
魔法師
星星說他并非科班出身,只是半路出家。他曾經(jīng)和我們一樣,上著普通的美術(shù)課,只不過每次新的美術(shù)書一到手,他會迫不及待去翻看書里的圖片,他的老師大多也并不是專業(yè)的美術(shù)老師,“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對于藝術(shù)的理解比專業(yè)的膚淺,很多時候他們的表述雖然零散,卻比專業(yè)人士更加樸素、通俗。”
小時候雖然從沒想過會當插畫師,但長大一些,開始更加嚴肅對待繪畫這件事,開始花更多精力在一幅畫上,想把它畫得更好,這時候星星開始認識到:基本功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他靜下心來學習了繪畫的基本課程,人體、骨骼、肌肉、陰影、視圖、構(gòu)圖……
“可是掌握這些基本功,并不代表你就成為了專業(yè)人士,”星星說,“甚至‘職業(yè)’也并不等同于‘專業(yè)’,我認為‘專業(yè)’是精神層面的,是由內(nèi)至外的一種態(tài)度?!?/p>
所以在星星眼里,那些眼里閃著光、為孩子講解感動到他的一幅畫的“非專業(yè)”美術(shù)老師,比許多的職業(yè)畫家都更專業(yè);那些找到了目標與方向、認認真真走在可能很狹窄的一條小路上的人,才是真正的專業(yè)人士。
“他們的工作各不相同,有導演,有作曲家,有芭蕾舞者,有企業(yè)家,有數(shù)十年如一日專心做壽司的壽司之神,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共通之處,也看到了與繪畫的共通之處,他們都是我的老師。”星星說。
星星一直有在向這些老師學習。
比如遇到喜歡的電影,他會反復看,會注意遠景和特寫對于不同情緒的表達,不僅如此,他還會去搜羅這位導演的其他電影以及與創(chuàng)作這部電影相關(guān)的書籍。
“電影只是最終的果實,我更想看到栽種、培養(yǎng)的過程,看到思考的過程——原來他是這樣思考的!原來還可以這樣思考!我就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這樣一來我會感覺獲得了很多的營養(yǎng)?!毙切钦f。
他也喜歡看書,他提到喜歡沈從文自述性質(zhì)的文字,喜歡莎士比亞戲劇“無以倫比的調(diào)度”,喜歡《挪威的森林》(“他所創(chuàng)造的氛圍會讓我想起經(jīng)歷過的場景”)和奈保爾(“你會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筆調(diào)跳躍,很舒服”)。
在星星眼里,那些偉大的作品,無論繪畫、音樂、電影還是文字,他們的創(chuàng)作者真的就像魔法師一樣,仿佛有一團氤氳的光籠罩包圍著你,一段音樂、一本小說、一幅小小的畫可以成為整個世界,讓你走進去,完完全全忘記其他……
“最主要的,我覺得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無論你干什么,只有真正喜歡,才會時時刻刻惦記著,愿意用不同的方法,從不同的角度,用力思考,用力嘗試,不會覺得累,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魔法師一般的創(chuàng)作者,他們是最純粹的人?!毙切钦f。
“有沒有想過有一天從‘定制’變成‘設計’,創(chuàng)作出完全屬于自己的作品?”我問他。
“這個我一點都不著急啊,就像珍珠,并不是每個貝殼里都會有珍珠,必須先有那粒沙對不對?我不知道這粒沙什么時候會到我的貝殼里來,就像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一陣風把花粉吹到我的花朵里來,我可以慢慢積累,等待水到渠成,等待能夠非常確定用什么形式來表達自己的那一天,”星星說,“還是那句話,結(jié)果并不是最重要的,思考的過程才是?!?/p>
是呀,不用著急,年輕的星星已經(jīng)走在他心愛的小徑上,向著他心中很美好很美好的目標。讓我們祝他道路漫長,開滿鮮花,眼神永遠閃亮——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么比做自己喜歡的事并為之努力更幸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