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紀(jì)錄片《藏北密嶺·重返無人區(qū)》上映了,看過電影的人,會有一個疑問,為什么片名叫“重返”?這要從導(dǎo)演饒子君的父親說起。
饒子君的父親饒劍峰先生,是著名的民間登山家。他是貴州人,1964年生于貴陽,1988年到了深圳,在那里工作和生活,他進入房地產(chǎn)行業(yè),成為著名的企業(yè)家。
他從高中時期,就喜歡靜坐和獨處,后來,他找到了一種更好的獨處方式:2001年,他進入戶外登山領(lǐng)域。
在之后13年時間里,他登上了“14座”(登山界的簡稱,指的是14座8000米級高山)中的10座。尤其是2012年,他創(chuàng)下了一個奇跡,他用五個月時間登上了五座8000米高峰,其中三座8000米級山峰(安納普爾納峰、馬卡魯峰、洛子峰),是在55天時間里登上去的。這樣的高強度登山,在他之前,全世界只有兩個人做到過。憑這一成績,他獲得了第七屆中國戶外金犀牛獎的“年度突破獎”。
為了登山,他戒煙戒酒;為了登山,他在2009年,正處于事業(yè)巔峰的時候辭職;為了登山,他近乎瘋狂地鍛煉體能,他的妻子Maggie說他:“游泳一次就是一個到一個半小時,健身房一進去就要3個小時出來,每周一次重裝徒步、到海岸線拉練16公里。身為企業(yè)高管,應(yīng)酬多,沒法保證訓(xùn)練時就化整為零,平時在腿上綁沙袋鍛煉體力?!?/p>
直到2013年6月23日凌晨,他在攀登海拔4400米的南迦帕爾巴特峰營地遇難。
他很少拍照,也不寫日記,但留下很多驚心動魄的句子:擔(dān)心等于詛咒;人類經(jīng)常說征服大自然,其實我敢肯定的是,人類死一千次、一萬次,滅絕上億次,大自然還是那樣。在我心里每座山都是一個大神,在它面前永遠(yuǎn)談不上征服,登山只不過是在它允許接納的情況下拜訪它而已。
他從不解釋,他為什么要登山,因為登山對他來說,根本不需要理由。他的妻子Maggie總結(jié)得更明白:“他不想白活?!?/p>
饒劍峰的故事沒有結(jié)束。2016年,他的女兒饒子君,在21歲的時候,帶著攝制組,進入青藏高原的羌塘腹地,拍攝了紀(jì)錄片《藏北密嶺:重返無人區(qū)》,“重返”,是重返父親當(dāng)年走過的路,重返父親的精神世界。
因為父親的以身示范,饒子君也非常熱愛戶外運動,還曾跟著父親進藏,進行適應(yīng)性的訓(xùn)練。在父親向“14座”發(fā)起進攻的時候,她還說過,要幫父親拍攝紀(jì)錄片。
就在父親遇難那一年,她考入中央戲劇學(xué)院。2016年,讀大四的她,帶著父親登上8000米高峰時穿過的紅色羽絨服,進入《藏北密嶺》劇組,來到羌塘無人區(qū)進行拍攝。
羌塘無人區(qū)是什么樣的地方呢?在藏語里,“羌塘”是北方的空地,指的是西藏的那曲地區(qū)和阿里地區(qū),面積30萬平方公里,是中國最大的無人區(qū),也是中國最大的自然保護區(qū),平均海拔4800米,全年平均氣溫都在零攝氏度以下,地形地貌都非常奇特,像是到了宇宙洪荒,被稱為 “地球上最獨特恐怖的超級荒原”。
羌塘無人區(qū)的普若崗日冰原,是地球上除了南北極之外最大的陸地冰川,面積達(dá)422平方公里,藏語意譯為“倒扣的銀碗”,被稱為世界第三極。這座冰原的主峰,海拔6482米,沒有人登頂過,也沒有人留下過影像記錄。
《藏北密嶺》劇組,由蔡宇發(fā)起,籌劃三年,成為首支獲得許可進入羌塘無人區(qū)進行拍攝的劇組。饒子君和制片人蔡宇、向?qū)恋┌蜕?、登山向?qū)Т晤D、后勤組長阿龍,帶著一支由48人和16輛車組成的隊伍,歷時40天,行程3441.511公里,穿越羌塘腹地,環(huán)繞普若崗日冰原完成了拍攝。整支隊伍的48人,在出發(fā)前都簽下了“生死諒解書”,不過,堅持到最后的只有8人,就連導(dǎo)演饒子君,也因為身體原因,在海拔6000米前止步。
對饒子君來說,這是“重返”:“加入創(chuàng)作團隊,是一個真正理解父輩的契機。我終于有機會去看看他走過的海拔,去看看他曾看過的風(fēng)景,從而放下這段難以割舍的情懷,繼續(xù)去走我自己的路?!?/p>
對于本片發(fā)起人,同時也是制片人和編劇的蔡宇來說,這也是一次重返。他本來是貴州人,但自從2008年到梅里雪山自駕以后,就患上“高原癖”,從此“越走越深,越走越遠(yuǎn)”,并且在2012年辭職,像對待故鄉(xiāng)一樣對待西藏,先后走過可可西里無人區(qū)、羌塘無人區(qū)。雖然他患有糖尿病和腎病,但可以想見,在未來的日子里,他還會無數(shù)次重返這塊大地。
在拍攝過程中,他們經(jīng)歷了很多波折。高反,肺水腫,在拍攝的過程中遇到狼群、野牦牛群。到拍攝結(jié)束時,只剩下8個人和3輛車。展現(xiàn)給我們的,是無比壯麗恢宏的美景,和人與這種美景的對話。
這部片子,入圍第42屆加拿大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jié)競賽單元和第六屆溫哥華國際華語電影節(jié)“紅楓葉獎”競賽單元,還將在9月進入歐洲的院線。
人們?yōu)槭裁匆实歉呱?、穿越荒原,甚至不惜獻出生命,就像饒劍峰那樣?饒劍峰妻子的那句話,或許最直接:“他不想白活?!?/p>
只不過,不白活的方式有很多種,而他們選擇了和高山對話。因為,山峰是獨立于世界之外的神話世界,探險是沖破極限的象征。
不冒險的生活意味著對生命的浪擲,對陳腐的生活軌跡的重復(fù),不冒險的生活成本是最大的,它是用整個生命進行消耗。就像饒劍峰說的,生命其實有兩重意思,“不僅僅指的生理上的生命,還有你這一生這個生命”。
我的生活,有過一些小規(guī)模的冒險,這些冒險,還不夠盡興,但已經(jīng)足夠讓我理解那些更大的冒險家。
例如這部電影里的那些人,還有藏在電影背后的登山家們。還有我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的一些人,他們身份各異,作家、音樂人、商人、旅行家、游戲制造者、農(nóng)民、病友,但在另一個層面上,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冒險家。
他們用盡一切方法,去打破現(xiàn)有生活的平衡,抵達(dá)他們生命中的高峰。也許有的人的冒險,在別人看來非常微小,但在他們的生命里,已經(jīng)是極限。對他們來說,哪怕只是走出安靜的單位,去走向荒野,走向不可測的江湖,其間的意義也不亞于攀登高峰,走過無人區(qū)。而他們之所以有這樣的勇氣,是因為世界上有無數(shù)的人,在攀登真正的高峰,或者生命里的無人區(qū)。就像電影《藏北密嶺》中的那些人。
平凡的生活有平凡生活的美感,就像小說《斯通納》中所描繪的生活。但即便是這部小說的主人公,也在貌似平淡安靜的生活里,尋找自己精神的高峰,其間要經(jīng)過無數(shù)的冒險,無數(shù)的打破平衡和重新平衡。而這一切為的都是給生命增值,讓生活過得有意義,這是最大的平凡,也是最大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