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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末年的周文與春申君

2019-09-10 07:22馬鵬波
作品 2019年7期
關鍵詞:呂不韋秦軍楚王

馬鵬波

公元前256年,楚考烈王一鼓作氣滅掉魯國后不久,一則消息在國都郢陳傳開——趙國平原君遣使來到楚國,專程拜訪了春申君。

諸國來使,楚人并不陌生。自周成王的使者跨越中原山河,帶來周王室分封熊繹為楚君的消息,此后八百年風雨中,楚國都城外的驛道上就未中斷過各國使臣忙碌的身影。他們衣冠各異,文字有別,夾雜著濃重口音的中原語調(diào),常常讓駐足觀望的國中居民欲言又止。然而,篳路藍縷,一路走來的楚國人,早已掌握了判斷這些使臣與楚國關系的方法,比如穿過郢都城門便迫不及待騎馬沖向楚宮的中原人,他們往往有求于楚,而那些趾高氣昂,徐行走向章華臺的中原來客,最讓楚人憂心忡忡,他們明白,這些空手而來的使者必定滿載而歸,此后相當長的日子里,楚國內(nèi)外都將籠罩在一片丟土棄民的陰霾之下。不過,這一次趙國平原君的使臣,讓楚人自覺情理之中又頗為困惑不解。

連續(xù)幾日,街道上都能看見趙國人的身影,他們在春申君黃歇的府邸進進出出,吸引了大批楚人遠遠觀望。楚國人深知,盡管不久前君王揮師東進,一舉滅掉魯國,但鑒于魯國與周王室的特殊關系,群雄逐鹿的時代,保不齊會有其他諸侯舉起“興滅繼絕”大旗,伙同其余中原諸侯討伐楚國。很快,一股不安的情緒在郢陳蔓延,每天都有大批楚人聚集在春申君的府邸外互相耳語、低聲猜測著趙國使臣此行的真正目的。日子一天天過去,蹊蹺的是,有人發(fā)現(xiàn),這批趙國人自始至終都未走進楚王宮謁見楚君,于是,他們便將其視為平原君與春申君之間的私人來往了。緊張不安的楚人如釋重負,至于平原君遣使拜訪春申君的動機,他們已無暇追索,或者說無需追索,毫無疑問,一切都與那場持續(xù)了四年之久的大戰(zhàn)有關。

楚人未曾忘記四年前的冬天,那時正值新君繼位第三年,也是他從秦國逃生歸來的第三個年頭。三代楚王與秦國糾葛紛擾數(shù)十年,前有懷王見欺于張儀、客死秦國,后有白起引兵拔掉郢都、焚毀夷陵,因此,宛如驚弓之鳥的楚國上下,對秦國的一舉一動分外關注。這年冬天,斥侯來報,白起率領秦軍長途奔襲攻打趙國,兩軍相持于長平一線。楚王聞訊,追問趙軍主將者何人?當?shù)弥橇H后,他松了長長一口氣,自語道:“趙國安矣!”然而,四個月后,前線就傳來趙軍敗北的消息。趙孝成王中秦人離間之計,令趙括替代老將廉頗,趙括貿(mào)然出擊,被白起所率秦軍圍困四十余日,趙軍糧盡,兵士相食,面對已成降卒的四十五萬趙軍,白起居然下達了盡數(shù)坑殺的命令,凄厲的哀號之聲穿透朔風,刺進了趙國都城邯鄲城內(nèi)翹首期盼父兄歸來的各家女眷的耳膜,一時間,血染長平,尸橫遍野。百里外的楚人得到消息后驚恐萬分,無一例外地想起了當年白起攻破郢都時的場景,他們都開始擔心起邯鄲接下來的命運。楚王宮這天早晨暫停了日常樂舞,楚考烈王焦躁不安地在大殿上來回踱步,他反復查看七國地圖,最終在殘陽將盡時,面朝趙國方向長嘆一聲:“趙國危矣!”

一切正如楚人擔憂的那樣,長平之戰(zhàn)一年后,秦昭襄王下令王陵引兵圍攻邯鄲,頗有一舉滅趙之心。趙國損失了數(shù)十萬青壯年,此時可用來抵御秦軍的部隊不多,但趙人比想象中頑強,邯鄲城內(nèi)的男女老幼一齊上陣,同仇敵愾,竟抵擋了王陵軍整整一年。長途作戰(zhàn)的秦軍后繼乏力,秦王隨即發(fā)動秦國十四歲以上男丁,調(diào)配軍需物資,盡數(shù)開赴邯鄲戰(zhàn)場。趙人的剛毅果敢令素有虎狼之稱的秦軍膽寒,雙方針鋒相對,一直僵持到了第四年(公元前257年)。邯鄲城積攢的物資眼看就要消耗殆盡,白骨露野,鼓衰力竭,趙王害怕了。平原君當機立斷,先說服夫人修書一封,連夜馳往大梁向魏王與信陵君求救,接著挑選既有勇力又有謀略的門客十九人,準備突圍到楚國求援。

四年中,白起一夜坑殺的數(shù)十萬趙國冤魂讓楚、燕、齊、韓、魏五國君主夜不能寐,尤其吳魏王和楚王,他們無一不在擔憂自己都城可能的命運。魏國與秦趙毗鄰,自商鞅變法以來屢遭秦國打擊,魏王比誰都了解秦劍的鋒芒,面對平原君夫人的求救,魏王顧左右而言他,雖答應出兵十萬,但接到秦人恐嚇后選擇屯兵不前。至于楚國,平原君一進入楚宮便指陳利害,從早晨一直到下午,楚王不置可否。就在平原君深感無計可施之際,一位不起眼的門客毛遂忽然按劍歷階而上,一躍站在楚王和平原君中間。他目眥盡裂,連續(xù)的質(zhì)問與要挾使楚王為之震懾,楚宮一時亂作一團。楚王理解平原君門客的魯莽,他表示出兵與否,還得參考令尹的意思。話音剛落,眾人目光都聚焦到始終一言未發(fā)的春申君身上。平原君退至春申君前,拱手天揖,春申君還禮后向右前方邁出一步,面陳楚王道:“唇亡齒寒,臣愿與景陽將軍領兵助趙王解邯鄲之困?!背m上下,一時默然。

春申君關鍵時刻的仗義執(zhí)言令平原君感激涕零,趙楚合縱就此締結(jié),與此同時,魏國信陵君竊取虎符、朱亥錘殺晉鄙、魏軍北上救趙的消息也恰巧傳到楚宮。平原君聞訊后大喜,立即偕同門客返回趙國,一到邯鄲便散財饗士,招募敢死隊三千人突襲秦軍,秦軍大驚,正欲攻城,春申君、信陵君帶領楚魏聯(lián)軍抵達,秦軍見局勢不利,迅速撤退。至此,持續(xù)四年的秦趙大戰(zhàn)告一段落,趙國轉(zhuǎn)危為安。

經(jīng)此一役,先前被秦軍震懾的韓趙魏楚諸國君主意識到,假使六國合縱,依舊能夠與秦軍殊死一拼,而在六國人看來,趙國之所以轉(zhuǎn)危為安,完全是平原君、春申君、信陵君合謀助力的結(jié)果,趙人最應感激春申君和信陵君。因此,在邯鄲之圍解除一年后,平原君的使臣來到楚都郢陳時,圍觀的楚人認為,既然這批人不肩負國家使命,那就是專意感謝春申君。之后幾天,坊間又傳言,平原君的使臣為給楚國傳達趙國依舊富有的信息,用玳瑁簪子綰插冠髻,亮出用珠玉裝飾的劍鞘,豈料春申君的上等門客都穿著寶珠做的鞋子,一度令趙人自慚形穢。前有滅魯之戰(zhàn)的勝利,后有斗富占據(jù)上風,楚國人信心為之一振,先前緊張不安的情緒徹底消散殆盡了。

十天后,平原君的使臣告別春申君,敏感的楚人再次駐足觀望。郢中白雪復又響起,塵埃落定,人群逐漸散盡,只有一個少年站在驛道旁久久不愿離去。他默不作聲,目不斜視,看著趙國人的影子徹底消失在驛道盡頭后才緊一緊背上的包裹,轉(zhuǎn)身走向了春申君府邸。

這個少年名叫周文,這一年,他十三四歲,不會想到,自己此后一生的命運都將與楚國一起搖擺沉浮。

史書沒有記載那一日的天氣,更沒有為十三四歲的周文留下只字片語,對楚人而言,那是個極其普通的一天,對周文來講,這一天卻是他人生由平凡走向特殊的開始。

當天上午,周文來到春申君府邸前站定,右手提起門環(huán)的瞬間,喉嚨里仿佛被抽干了空氣,周身血液如水過險灘般驟然加速了。周文永生銘記那對銅環(huán)的重量和溫度,沉甸甸的,有些刺手,握在手里直往下墜,晚風、殘云、楚歌,交織擊打著他的后頸,空氣中飄來的一股黏稠酒味,更讓他在躊躇不定、猶疑不決之間,回想起了一些更為久遠的事情。

八歲時的一個夜晚,父親拿回一壺酒,毫無征兆地要與他同飲。楚人好飲美酒,性氣乖張,但父親平時極少飲酒,亦不多言,那天一反常態(tài)的舉止讓他倍覺新奇。他接過父親遞過來的酒,勉強舔了一口就吐掉了,父親大怒,換了更深的一個碗,滿上,強行讓他飲下。父親盯著他的眼睛,目光灼熱,許久的沉默后突然說:“其實我們是從郢都逃來的!”乍聞此論,周文并不感到驚訝,自記事起他便知,如今郢陳一多半的人都是從郢都逃亡而來,大人們反復敘說,他幾乎已經(jīng)背下了那個故事:

二十多年前(公元前281年),先王楚頃襄王聽了一位賢士的高論,認為給父親楚懷王報仇雪恥的機會已到,派使者到北方謀合縱以伐秦。惱怒的秦王決定給楚王教訓,第二年即命司馬錯領兵伐楚,先王大驚,割地求和。豈料,司馬錯笑納了送上門的土地后引兵經(jīng)隴西遠征黔中,楚人死傷甚多。秦人的討伐并未就此停止,第二年秦王又派白起直接攻打楚國都城。白起軍所向披靡,來年春天占領國都,并燒毀埋葬楚國先君先王的夷陵以泄憤。郢都,曾經(jīng)那個南國第一大城被秦軍攻破了,數(shù)以萬計的楚人緊隨楚王腳步匆忙逃竄,直到逃出十多里后才收腳回望都城。章華歌舞終歸蕭瑟,云夢烽煙盡付蒼茫,遠方濃煙沖天,殘缺的城垣上堆滿了楚國將士的尸體,虎狼般的秦軍割掉他們父兄的頭顱,正興高采烈地在一片血污中相互搶奪。此情此景,給逃竄中的楚人致命一擊,一班少年沖向都城打算和秦人拼死一搏,年長的楚人攔住了他們,“忍辱負重,靜待來時!”失掉都城的楚人血淚橫頤,掉頭向東,最終在陳縣停腳,營建了楚國歷史上的第六座都城——郢陳。

這個故事周文倒背如流,可那時年僅八歲的他并不明白父親醉酒之后為何要重申這個故事。

“來,唱歌!”父親紅著臉命令道,他當即心領神會——父親想聽《哀郢》了!這是當年被流放的大夫屈原在郢都城破當日泣血寫下的辭章,二十多年來,傳遍了楚地角角落落。于是,他舀了一瓢水,清清嗓子,順著父親的意思,哼起楚人熟悉的音調(diào),“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屋內(nèi)柴火閃閃爍爍,母親側(cè)身而坐的身影投在墻壁上,她在啜泣。他余光掃過母親,看一眼父親,緊張地回想每一個字、每一句曲,小心翼翼,生怕出錯,當唱出“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時,父親忽然號啕大哭起來。

“二十多年了,我眼睜睜看著父親的頭讓秦人掛在腰里!”父親眼窩通紅,伸出三根手指頭,“秦人,欠我們家三條命!”隨即把自己埋進一堆酒器。周文就此收了口,他想多問點什么,話到嘴邊,又閉上了。

父親當夜帶他走進密林,又從衣襟間掏出一捆竹簡攤放在地。父親告訴他,當年郢都城破之時,身為守城將士一員的祖父要求祖母與叔父繼續(xù)堅守,眼前這片覆滿荒草的地里埋葬著他們?nèi)鄙兕^顱的遺骨,至于竹簡,那是祖父留下的兵法。父親命周文跪下,讓他在祖父墓前起誓,以后必定勤加研習,為楚人上陣斬殺秦軍,他一一照做。“記住,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父親冰冷如鐵的語氣,紅得發(fā)燙的皮膚,令周文汗毛豎立。

周文平生第一次背父親回家,母親見狀,復又啜泣,那一刻,他覺得應該為母親做點什么,便伸手擦凈了母親臉上的淚痕。第二天周文未加思索就身披晨露趕往祖父墳頭,父親已等候多時,父子相見,相顧無言,他們拿出前夜的剩酒席地而坐。周文掏出竹簡,父親莞爾,他從此開始研讀祖父的兵法。

秋去春來,不覺間五年過去了,他對這部兵法愈加熟稔,五年中,父親演示排兵布陣時,無一例外地使用樹枝代替秦軍對陣,演示完畢后必定要將樹枝砍碎燒在祖父墳前。伴隨年歲增長,周文明顯感覺到父親對秦軍的憤恨愈加濃烈,倘若有一個和秦軍交手的機會,父親一定會不顧年邁之軀,自備甲兵,上陣殺敵?;蛟S那是父親的宿命。很快,這個機會就來了!去年秋天,郢陳傳言楚國對秦宣戰(zhàn),春申君將親率大軍北上救趙。父親聽到消息,決定即刻進入郢陳。周文和母親陪父親到祖父墳前祭祀,又送父親走上通向郢陳的大道?!拔覀兡艽驍∏厝藛??”臨分別,周文試探性地問。父親給了他一巴掌,“記住,亡秦必楚!”

父親走了,很快,楚軍勝了,可父親再也不能講話了。周文跟隨母親前去認領父親的尸體,在一堆失掉頭顱的軀干中,他抽出一卷竹簡,母親聞訊撲來,凄厲的哭聲淹沒了他的思緒。那天,楚都上下再次響起熟悉的《哀郢》,他背起父親,同母親一起將父親安葬在了祖父墓邊。周文掏出沾有父親血漬的竹簡,從頭至尾摩挲一遍, “是時候了!”他當即決定前往都城投奔春申君。

如今,周文真真切切站在了春申君門前,他閉上眼,再次看見了祖父、祖母、叔父、父親,他們把手一齊壓過來搭在他手背,鮮血滲進指縫,手里的門環(huán)愈加沉重。周文覺得胸口有些憋悶,便收回思緒,緩緩睜開眼睛。他轉(zhuǎn)身環(huán)顧郢陳此時的街道,想了想連日來楚都發(fā)生的一切、那些關于春申君斗富的種種傳言,又仔細梳理了祖父捐軀的郢都之戰(zhàn)、父親喋血的秦趙之戰(zhàn),忽而怒目圓睜,將緊握門環(huán)、懸在半空的右手狠狠砸向春申君府邸大門。

周文并未等待太久,這扇使他血脈僨張的大門自行開啟,一個看起來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迎面而立。少年比周文高出一頭,身披甲胄,手持長劍,只是這把長劍對他而言確實過長了些,劍柄抵在胸前,劍鞘一端卻快要曳在地面了。兩人對視不過幾秒,周文自行退至一旁,讓開正中通道。少年走出大門,回頭看了周文一眼便跨上馬背,疾馳離去。三十年后,周文站在滿目瘡痍、一片廢墟的郢陳之外,忽然想到,那是他與項燕的第一次見面。

春申君府邸的奢華令周文咂舌,九曲回廊,雕梁畫棟,蘭草漫上石階,白鶴舞于中庭,周文跟從侍者前行不到五十余步,漫溢的香草之氣便令他目眩神迷。侍者安排周文到下舍居住,他將寫好的兵法心得托付侍者,請其代為轉(zhuǎn)呈春申君。

接下來的日子,周文陷入了焦灼的等待,他每天都要到迷宮般的府邸走上一圈。經(jīng)過幾日走訪,周文發(fā)現(xiàn)這里與其說是一座府邸,倒不如說是一座城池,除了春申君的院子,其他地方都住滿了像他這樣的游士,韓人、趙人、魏人、楚人、燕人、齊人匯聚于此,唯獨沒有秦人。春申君根據(jù)游士才能高低,將士子們分別安排在上舍、中舍、下舍三個等級的房間,只有上舍里的游士才可得到每日與春申君把酒言歡的機會,周文不免感到一陣失落,但想到自己那篇文章的內(nèi)容,又立刻得到一絲信心。于是,他開始將自己關在屋里,細致周詳?shù)卮^去五年,跟從父親學習到的兵法精髓。

一日復又一日,春申君始終未派人召喚周文,這期間,一件又一件的大事卻如飛雪般飄進了周文耳朵。先是秦國派大將趙摻攻打韓國,攻占陽城,斬首四萬余人,那天府邸內(nèi)的韓國士子們跪在中庭,與鶴同呼。不久,秦國又攻占趙國二十余縣,斬殺及俘虜九萬人,當日一個趙國士子披頭散發(fā),手捧一封血書懇求府邸內(nèi)的六國士子為母國出謀劃策。最不可思議的消息在這年秋末傳來:秦軍兵出函谷,持續(xù)東進,周赧王恐慌異常,欲與燕楚聯(lián)合各國攻秦,時年七十歲高齡的秦昭襄王聞訊立即起兵攻打周國,擄獲周赧王入秦,立國八百七十九年的周國至此滅亡。消息一出,天下震恐,六國諸侯盡服縞素。周文注意到,也正是從那一天開始,府邸內(nèi)的士子們逐漸談秦色變,論及母國時甚至到了人人自危的境地。

大國相攻,小國先亡,秦劍的鋒芒愈加刺眼。盡管周文滿腹疑團,卻鮮與府邸內(nèi)的游士高談闊論,他堅持精研兵法,每三個月前往蘭陵一次問難荀卿,他在等待一個機會。如此五年過去了,寄食于春申君門下,才能無處伸展,周文備感挫敗,漸生退而歸鄉(xiāng)之心。

公元前251年春天的一個早晨,埋首長案的周文忽然被院內(nèi)響起的急促腳步聲驚醒,細細聽聞,聲音正朝自己這里逼近。他怔怔地呆在原地,直到筆桿由手指脫落,遂閉上眼睛,“終于還是來了!”

春申君此時已五十有余,看見眼前不到二十歲的周文時一臉詫異,他主動拱手作揖:“多年來,怠慢了!”周文掙扎起身,長袖掃過,燈盞傾倒在案,春申君俯身意欲拾起,兩個人的眼神第一次撞到了一起。在六國士子的前呼后擁下,周文由春申君親自引領,搬進上舍居住?!跋壬鶗?,均為敵秦之策,還請細談。”周文雙手顫抖著捧出一個包裹,扯開死結(jié),將五年來所書內(nèi)容盡數(shù)奉上。春申君命人把書簡一字排開,懸于梁柱,粗略展閱后,便醉心于周文所書的敵秦攻略之中。兩人在地圖與沙盤前對坐論爭,很快便成為莫逆之交,他們出則聯(lián)轡,寢則對榻,少年得志的周文,儼然成為春申君府上的第一紅人。

這年秋天,秦國來使,楚王急召春申君入宮。原來,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后以七十三歲高齡去世,太子安國君嬴柱即位,豈料不到三天也溘然長逝于為父除喪期間。

秦國兩位君王先后病逝,關東六國議論紛紛。士子們考之往古,驗之當今,談論起過去幾百年間,諸國層出不窮的那些因王位交接不順而導致國力損耗的故事?,F(xiàn)如今秦國似乎也走到了命運的交叉點,秦宮究竟是再度上演諸公子爭殺,給六國攻秦可乘之機,還是一切國政順利交接,關東六國繼續(xù)忍受秦人蠶食?熙攘的六國街頭處士橫議,或以為喜,或以為憂。

周文聽到秦王接連故去的消息,大喜,他感覺自己等待的那個機會終于來了,隨即連夜建議春申君,可趁兩位秦王去世、政局動蕩,聯(lián)合韓、趙、魏、燕、齊五國合縱攻秦,將秦國一勞永逸地鎖進函谷關內(nèi)。春申君沒有回應周文的提議,他笑了笑,踱步至一架銅鐘前,接過侍女遞過來的木槌,挨個兒敲了一遍,“先生可知秦國新王會是誰?”

春申君面露喜色的反問,讓周文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莫非子楚?”

春申君頷首,遞給周文美酒一爵,“這位新王和我們大楚還是有些交情的!”

周文隨春申君來到內(nèi)室,春申君從木匣中取出一卷秦紀拋給周文,“當年十九歲的秦昭襄王繼承王位后委政母親宣太后,軍國大事交由舅舅魏冉和羋戎打理,由此秦國政壇中,楚國背景的羋氏外戚走上前臺。為進一步鞏固羋氏根基,在宣太后主導下,秦王娶楚女為妻。楚女順利誕下太子,不幸的是,太子在魏國為質(zhì)期間去世,秦王順從母意,又另立庶子安國君為王位繼承人。后來秦王親政,逐漸收回魏冉和羋戎的軍權(quán),年事已高的宣太后意識到羋氏勢力在秦廷正被削弱,于是再次出面,為太子安國君迎娶表侄女華陽夫人。宣太后彌留之際,希望華陽夫人為太子生下子嗣,以確保秦國王位繼續(xù)掌握在秦廷羋氏外戚手中,遺憾的是,安國君始終未能和華陽夫人生育。宣太后的時代結(jié)束了,但羋氏一族的勢力并未潰散,華陽夫人替代宣太后成為秦國羋氏外戚最高掌權(quán)者。久居太子之位的安國君耽于酒色,身體日漸衰弱,華陽夫人眼看與太子生兒育女的希望愈加渺茫,便考慮從安國君其他兒子中選擇一人收為養(yǎng)子,但在繼承人的抉擇上,始終舉棋不定。

秦廷羋氏一族的隱憂被一位敏感的商人呂不韋發(fā)覺。長平之戰(zhàn)當年,呂不韋攜重金美人前往咸陽,拜訪華陽夫人的弟弟陽泉君。他告訴陽泉君,多年來,秦國羋氏外戚的一切榮華富貴均倚仗婚姻與太子,如今太子安國君與羋氏家族雖有聯(lián)姻,卻無子嗣,假以時日,安國君去世,王位由其他家族把控,羋氏今日擁有的尊榮頃刻間將化為泥土。呂不韋表示他此行的目的,正是要給羋氏家族出謀劃策,保證羋氏一脈在秦國得到長久富貴。一人失勢,榮辱俱損,久處宮廷的陽泉君多年來也在操心同樣的問題,呂不韋的字字真言此時如驚雷般震懾到了他的內(nèi)心深處。呂不韋極力推薦遠在趙國為質(zhì)的安國君庶子子異,子異賢能有德,母親夏姬失寵,母子二人常年在趙國為質(zhì),如今子異歸國心切,希望依附華陽夫人,夫人可收子異為養(yǎng)子,將來作為安國君的繼承人。陽泉君把呂不韋的意見帶給了姐姐。

那是華陽夫人第一次聽說夏姬的名字,如此籍籍無名之人,想必身后也不存在與羋氏抗衡的勢力,其子也就容易被羋氏掌控。殫精竭慮的華陽夫人立刻有了頭緒,于是把“收子異為養(yǎng)子,將來立為繼承人”的想法告訴枕邊的安國君。安國君深知,將來要想順利繼承大秦王位,還得倚仗羋氏一族,于是他答應了華陽夫人的請求并剖符為證。四年后,邯鄲之圍解除,呂不韋帶子異逃回咸陽,子異為表示自己親近楚系,常著楚服且改名“子楚”。在親生母親夏姬主持下,子楚迎娶韓國公主,生下次子成蟜,又過三年,秦趙關系緩和,滯留邯鄲的趙姬與長子嬴政也回到了咸陽。

春申君言及于此,周文恍然大悟。但他又很快意識到,即使秦國新王確為子楚,真正掌權(quán)者仍為華陽夫人,那位當年的落難王孫在如今秦楚關系的問題上恐怕并無多少話語權(quán)。他把自己的擔憂告訴春申君。

春申君仰天大笑,將手中一只雕琢精美的銅爵扣在秦國版圖中央?!白映K究是養(yǎng)子,華陽夫人和秦廷羋氏一系若想壓制秦廷其余勢力,保持長久富貴,還得親近母國楚國”,他說話間拔出一柄長劍,刺向“咸陽”二字,“先生有所不知,如今秦廷內(nèi)還有一位我楚國公子,他叫熊啟。當年大王尚為太子時入質(zhì)秦國,不久便和秦女生下啟公子,十三年前太子回國繼承王位,因情勢緊急,未能帶走啟公子,公子由此與母親滯留秦國,算起來已二十二歲了!據(jù)可靠消息,啟公子已憑借華陽太后至親的身份入仕?!边@個消息讓周文目瞪口呆,他深感王族內(nèi)部關系的復雜多變,同時也徹底摸清了春申君和楚王的意思——他們試圖借助秦廷新興羋氏勢力,間接影響秦國內(nèi)政。

拜別春申君,回到上舍,周文整個人癱在了地上。這一夜,不遠處的楚宮再次響起了許久未聞的歌舞鐘磬之音,府邸內(nèi)的六國士子亦興奮異常,他們圍坐一團,共聚燈下,或詛咒秦國的將來,或謀劃母國的前程。周文靜臥館舍,并未參與這場論辯,不知為何,他想到了被秦廷欺騙、最終死于秦地的楚國先王楚懷王。他一宿未眠,在輾轉(zhuǎn)反側(cè)、忐忑不安中熬到天亮,之后就有侍者來報,楚王打算委派春申君前往秦都咸陽吊喪,春申君要周文與他同去。

周文應允。

楚考烈王親自挑選了送往咸陽的珠寶玉器和香草美人,并命項燕領兵護送春申君。從楚都郢陳到秦都咸陽遙遙七百里路程,他們騎乘快馬,一路疾行,很快便抵達武關。深秋時節(jié),寒山矗立兩側(cè),薄霧縈繞山頭,車道筆直,伸進關樓,斬斷了闖關人的視線,僅有一條溪水從高墻下流出,山上時而滾下幾片碎石跌落溪澗,驚得牛馬奮蹄。春申君勒馬駐足,抬首凝望“武關”二字,意味深長地自語:“一轉(zhuǎn)眼,十三年了!”項燕趕上春申君,追問“十三年”何意?春申君笑而不言,項燕又勒馬轉(zhuǎn)向周文,周文同樣不語,項燕一時茫然不知所措,沖向一隊守關秦兵,叫嚷著開門放行,瞬間便被十幾個手執(zhí)長戈的兵卒團團圍住。

春申君向守城士兵說明來歷,勘驗過關符,秦兵釋放項燕,讓開城門,周文一行正式入秦。

進入武關,沿著丹水,穿越淆山,眼前開闊平整的關中平川盡入周文視野。春申君令隊伍停在渭水之濱,他抬手指向北邊模糊的一片城郭影子,“那就是咸陽!”項燕沿渭河南岸縱馬一圈,連連驚嘆咸陽的山川地理,躁動不安地向周文分析此地占盡了何種戰(zhàn)略優(yōu)勢。事實上,深諳兵法之道的周文進入關中道的第一刻起,已將項燕分析的一切盡入眼中,披山帶河,沃野千里,咸陽可謂四塞之固,但他也注意到,從武關一路走來,田畝間多為婦人老者,偶爾出現(xiàn)的青壯男子身體皆有殘疾,他不禁想到前幾年在蘭陵聽荀卿反復提及的入秦往事。當年荀卿入秦,看到秦國百姓質(zhì)樸淳厚,對官吏順從異常,深感自商鞅變法確立二十等爵制,秦人的生活似乎只剩下了打仗耕田。荀卿離秦已逾數(shù)年,今日所見竟與荀卿當年目睹情狀殊無二致,如此看來,秦國風貌依舊如昨,秦人甚苦!周文看了看那些殘疾的男子,短暫的憐憫后轉(zhuǎn)念想到,也許這些人中就有當年割掉祖父、叔父、父親頭顱的兇手,不禁又怒從中來。

此時的咸陽城戒備森嚴,尚未進城,周文一行便得知,子楚(子異)在華陽夫人扶持下已順利繼承大秦王位,任命呂不韋為相國,華陽夫人與秦莊襄王生母夏姬同升太后。春申君滿心歡喜,一路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他命令項燕重整隊伍,加速前進,直向?qū)m城。

按照禮儀,列國使臣進入秦宮先吊祭已逝的秦君。春申君循例祭拜、起身,站在秦昭襄王的神位前佇立良久,面色凝重。這位秦國有史以來執(zhí)掌國政時間最久的君主,其波瀾壯闊的一生,自始至終與楚國糾纏不清,生前遙控秦軍蠶食楚國疆土,攻破楚國都城,十三年前先王病危,急召在秦為質(zhì)的太子熊元回國時,也是他百般阻撓,前幾日春申君在武關慨嘆“十三年”,自是觸景生情,憶及當年劫后余生的往事,如今眼見一生仇敵赴歸黃泉,個中雜陳滋味,的確難與外人說道。主祭官提示春申君祭禮已畢,項燕見他立在原地久久不為所動,便上前耳語,春申君這才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子楚和呂不韋在秦宮正式接見了列國使臣。使臣們顯然有備而來,哀思過后,圖窮匕見,紛紛拋出咄咄逼人的“請求”。韓魏兩國試圖通過重新界定與秦國的邊境線,收回秦軍蠶食的部分國土,燕國和齊國則提出與秦國通商的要求,只有趙國使臣未發(fā)一言。新繼位的秦王穩(wěn)坐殿上,目光投向相邦呂不韋。呂不韋厲聲呵斥韓魏使臣,以極其強硬的口吻駁回了他們的要求,對于燕齊兩國,他的態(tài)度溫和多了,僅提出一條作為交換——燕齊兩國不可給意欲入秦的士子設置重重關卡,這讓周文印象深刻。隨后呂不韋把目光跳過趙使,直接落到楚國春申君身上。春申君踱至秦王座下,拱手作揖:“秦君繼位,可喜可賀,我王為表誠意,愿將王女嫁與秦宮,兩國再續(xù)姻親之好?!?/p>

周文此刻才明白,楚王和春申君想到的重塑秦楚關系的方法是聯(lián)姻。然而,此時的秦宮已非宣太后在世時楚系勢力全面占優(yōu)的秦宮,華陽太后雖權(quán)柄在握,但年事已高,最為重要的是,新任相邦呂不韋并非楚人,且秦國新王已立王后并育有一子,這位出身趙國的新王后恰恰是當年呂不韋的門人,二人形成的趙系勢力不可小覷。此外,夏太后在母國韓國支持下,也有意扶持秦王次子成蟜。如今楚系、趙系、韓系,三股外戚勢力并列秦廷,究竟誰占上風,形勢尚不明朗,春申君此時開誠布公,面對呂不韋向秦王提出聯(lián)姻之請,希望秦王效法秦國先王立楚女為后,實在有失周全。周文屏息凝神,靜待秦宮上下的反應。

短暫的沉靜后,呂不韋首先說話,他并未直接回絕春申君的提議,當眾表明,秦楚聯(lián)姻未嘗不可,但楚國王女嫁與秦王只能做妾。春申君試圖征求秦王的意思,秦王三緘其口。對楚王宮而言,主動聯(lián)姻已是自降身段,如今秦廷只為楚女安排姬妾之位,無異于遭受奇恥大辱。項燕憤怒了!他沖到秦王階下厲聲呵斥,呂不韋傳喚衛(wèi)兵進殿,項燕與秦兵徒手扭作一團,慌亂中忽覺右腿劇痛,回過身發(fā)現(xiàn),一把刺進自己小腿的短劍正握在一個孩童手里。項燕攥緊劍刃,一把奪過,意欲刺向孩童時,瞬間被一擁而上的秦兵摁翻在地,秦王從大殿一躍而下,抽出長劍抵在項燕脖頸。原來刺傷項燕的孩童便是秦王與趙姬之子、時年九歲的嬴政。項燕被綁縛押下,秦王牽著嬴政之手,次子成蟜緊隨其后,由呂不韋護送離開。小嬴政凌厲如霜的眼神一一掃過大殿內(nèi)的楚人,一言未發(fā)、惴惴不安的周文便知道,春申君和楚王的希望落空了。

春申君獨立秦廷,進退兩難,向周文請教應對之策,周文想到了此次入秦要拜訪的第二個故人,當今楚王之子熊啟。啟公子多年來親近華陽太后,雖未歸楚,但也成為秦廷楚系羋氏中不可忽視的一員,若能通過他求救于華陽太后,借秦廷羋氏勢力給呂不韋施壓,項燕或許尚存一線生機。

故人相見,久別重逢,當日的太子太傅已是楚國令尹,曾經(jīng)的九歲孩童已成秦國干吏。稍作寒暄,春申君把楚王書信交給啟公子,公子匆匆閱覽后即刻焚毀,不等春申君開口,他先表態(tài):“楚國項氏世代為將,我必保項燕周全。只是秦楚聯(lián)姻之事還須等待,呂不韋與趙姬已成氣候,秦楚之好將來可通過公子政完成。”從啟公子的言語間,周文敏銳地覺察到,現(xiàn)在的秦廷,楚系勢力與趙系勢力漸呈冰火,華陽太后似乎有意拉攏母國對付呂不韋,若真如此,項燕當無性命之虞。果然,拜別啟公子不久,項燕便被釋放歸來。之后幾天,春申君希望得到單獨面見華陽太后的機會,秦廷以不同理由婉言謝絕,備感挫敗的春申君只好與周文、項燕一行離開秦都,返回郢陳。

春申君公元前251年的這次入秦,名為吊祭秦君,實際上肩負著重塑秦楚關系的重大使命。自秦人攻占巴蜀,秦楚兩國便短兵相接。經(jīng)年交戰(zhàn),楚國節(jié)節(jié)敗退,被迫遷都郢陳后愈無險可守。楚國若想永葆安寧,要么與秦交好,結(jié)成秦楚聯(lián)盟,要么攻占巴蜀,徹底擊退秦軍。楚考烈王早年長居秦國,他比父輩更加了解商鞅變法后的秦國虛實,權(quán)衡再三,才最終選擇借秦國新君即位之機與秦交好,從當日親自安排入秦事宜,足見他對重塑秦楚關系的重視。至于大事系于一身的春申君,臨行前自信當不辱使命,離秦時卻功敗垂成,他由此不得不開始擔憂自己在楚宮的命運了。

離開咸陽,春申君一出武關便換乘馬車、屏蔽車門,經(jīng)過舊城郢都時才掀開車簾,令隊伍休整半日。春申君和項燕騎馬往夷陵而去,周文沒有跟隨,他獨自來到城門前靜坐良久,之后爬上城樓,眼前重現(xiàn)了祖父、父親的影子。城下開始壘灶起炊,煙霧彌漫,籠罩四野,周文的視野模糊了。暮色四合,天上出現(xiàn)了月亮的輪廓,疾馳歸來的春申君與項燕也爬上城門,仨人并立城頭,一帶城郭,盡成瓦礫,茅封草長,滿目凄然。

“不知郢陳會不會成下一個郢都?”

“父親說過,亡秦必楚!“

春申君笑了笑,拂袖撥開一縷炊煙,“希望大王也這么想!”

由秦歸來的春申君,車駕一入郢陳就與項燕直奔王宮述職謝罪。楚王未過多指責春申君,而是把批評重點放在了項燕身上,他以項燕年輕氣盛、尚需磨煉為由,令其即刻回到項地,專一練兵。楚王的“寬容”不僅未能讓春申君稍感寬慰,反倒讓他更加憂心,那次朝會后,楚王連續(xù)數(shù)月再未單獨召見春申君。此后的日子,春申君雖然照例邀周文縱談天下大勢,但周文看得出來,春申君一直心不在焉,周文明白,此時的春申君就如同當年初入府邸的自己,延頸鶴望,日日等待召喚,如今春申君也在等待楚王的召喚。

春申君本名黃歇,少年時便以多智善辯出名。當年秦軍攻破郢都,官拜左徒的黃歇臨危受命,出使秦國,他告訴秦王,秦楚皆大國,二虎相斗必兩敗俱傷,最終受益的是韓魏,秦楚結(jié)盟反倒有助于秦國威服關東。秦昭襄王以黃歇所言為是,楚國瞬間轉(zhuǎn)危為安。少年黃歇為楚國立下不世之功,由此名揚列國。十年后楚頃襄王應秦王要求,送太子熊元入質(zhì)咸陽,黃歇再次以太子太傅的身份陪同前往,太子與老師黃歇相互扶持,在秦國提心吊膽地度過了十年光陰,直到楚王病危,急召太子歸國。意識到秦王必不會“放虎歸山”,黃歇求見秦相應侯范睢。黃歇與范睢過從甚密,他告訴范睢,太子若不能歸國,終為一布衣,于秦國無用,到時楚國其余公子繼位,必不事秦,太子若歸國繼承君位,必然感念秦王、依附秦宮。范睢把黃歇的話帶給秦王,秦王猶豫再三,勉強答應讓黃歇先行回國探視楚王病情,歸來后再做商討。黃歇擔心楚王一旦亡故,其余公子搶先登位,他和太子都將兇多吉少。情勢緊急,他安排太子喬裝打扮隨楚國使臣連夜返回,待太子逃出武關,才將實情告知秦廷。秦昭襄王震怒,要黃歇自裁以謝罪。范睢諫言,秦王遂以秦楚尚不宜交惡為由放歸黃歇。黃歇歸國不到三個月,楚頃襄王病故,太子熊元繼立,史稱楚考烈王,厥功至偉的黃歇第二年即受封春申君,官居楚國令尹,兩人的關系在師生之外又添君臣。此后,春申君指揮楚軍大破秦軍,助趙王解邯鄲之困,又率軍滅亡魯國,擴張版圖,楚王大喜,賜春申君淮北十二縣地為食邑,原本千瘡百孔的楚國在二人治理下一度出現(xiàn)“復興”之兆,春申君的權(quán)勢也就此達到頂峰。

這數(shù)十年中,楚王慷慨地給予春申君人臣所能擁有的最大殊榮,無疑與春申君的功業(yè)有關。經(jīng)過楚頃襄王時代的亡命遷都,楚考烈王繼位后,經(jīng)國方略中的當務之急便是保證新都郢陳的安全,春申君退秦兵、滅魯國、強楚軍,正是楚國目下迫切需要的。當秦國兩位君主相繼去世,楚王想借機達成新的秦楚同盟、稍稍解除強秦對郢陳的威脅時,春申君自然成了完成這項使命的最佳人選。然而,春申君這次失敗了,惹下的不小麻煩使秦楚關系更趨緊張,這恰恰是楚王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君臣關系出現(xiàn)裂痕,亦在所難免。

三年時光悄然而逝,春申君與楚王不冷不熱的關系使眾多門客若有所思,其中不乏朝秦暮楚之徒改投他人,春申君對此不以為然,照舊禮賢下士,登門拜訪者雖不及往昔門庭若市,但也不至于淪落到門可羅雀的光景。這期間,魏人朱英由觀津而來投奔周文。朱英與周文當年在蘭陵便已相識,周文聞訊喜出望外,帶朱英直接面見春申君。朱英快人快語,他直言春申君無須擔心楚王冷落自己,身為令尹須投楚王所好,為國人打算,更該考慮如何解除來自秦國的威脅。一席衷言,酒過三巡,朱英提醒春申君,楚王至今未有子嗣,殷鑒不遠,春申君應有個長遠計劃。

公元前247年,秦莊襄王子楚在位三年后去世,十三歲的嬴政繼位,尊呂不韋為仲父。此時的嬴政有秦王之名,而無秦王之實,一國軍政盡操呂不韋之手。呂不韋沒有因新王登基改變國策,照舊執(zhí)行秦莊襄王時期的東征方略,兵鋒直指韓魏。面對秦軍壓境,魏安釐王屢次遣使致書自長平之戰(zhàn)竊符救趙后便出走魏國、長居趙國的胞弟信陵君,請其回國抗秦,反復推辭、數(shù)次拒絕,暮年的信陵君終于難舍故國之思,在嬴政繼位這一年,套上牛車返回魏國。魏王任命信陵君為上將軍,信陵君遂以“伐秦之議”遍告諸侯。諸侯尊其義,重其賢,踴躍參與。朱英與周文得到消息也第一時間諫言春申君,秦軍東征,韓魏首當其沖,韓魏不破,則楚無傾覆之虞,為了楚國安全,楚人應救韓魏于水火。春申君用同樣的理由說服了楚王。于是,信陵君合韓、魏、趙、楚、燕五國軍隊,合縱攻秦。

五國軍隊聲勢浩大,在河外大破蒙驁軍,初戰(zhàn)告捷,士卒軍心大振,聯(lián)軍乘勝追擊,直逼函谷關,受挫的秦兵緊鎖關防,堅壁不出。信陵君和同在行伍的春申君激動異常,破秦之功看上去似乎唾手可得。但志在必得的信陵君沒有料到,秦國廟堂此時此刻正另外謀劃著一出離間之計。

幾乎在蒙驁戰(zhàn)場失利的同時,呂不韋即悄悄派人持萬金重禮賄賂當年被信陵君門客錘殺的晉鄙部屬,命其讒言魏王:信陵君將兵在外,有稱王之心。危機解除的魏王同樣擔心若信陵君果真攻破函谷關,勢必尾大不掉,到時自立為王也不無可能,于是他聽信讒言,奪信陵君兵權(quán)。魏軍遵王命撤退,各懷鬼胎的聯(lián)軍在函谷關外作鳥獸散,秦人再次用離間之計成功瓦解列國陣營,合縱攻秦宣告失敗。

車轔轔,馬蕭蕭,一片狼藉的函谷關外,春申君追上信陵君,質(zhì)問何故撤兵?信陵君拔出長劍,環(huán)視一周函谷關高聳的城門,“天下豈有攻不破的關城?”他割下一片衣袂,長嘆一聲,與春申君道聲“保重”,就縱馬消失在了煙塵之中。心灰意冷的信陵君回到魏國后沉迷酒色,四年后黯然去世。

春申君踴躍響應的五國攻秦之戰(zhàn)失敗了,對他的質(zhì)疑聲同時出現(xiàn)在楚宮。此后的日子,焦灼的春申君徹夜難眠,夜深人靜之際腦海里便閃現(xiàn)信陵君的樣子,常常不知不覺間就滲出一身冷汗。信陵君在函谷關外的那聲“保重”顯然話里有話,那是他現(xiàn)身說法,提醒春申君千萬注意與楚王的關系。春申君自然明白信陵君的言外之意,可他尚不知曉,前路等待自己的又將是什么,好在楚王還未削奪他的令尹之職,若能再建奇功,修復與楚王的關系似乎還來得及。

又是三年光景,公元前244年,趙國名將廉頗忍受不了趙王的猜疑,憤而離趙奔魏。周文素來景仰廉頗,放眼列國,廉頗是為數(shù)不多能夠抵御秦國虎狼之師的良將之一,若廉頗投身楚國廟堂,在不可避免的秦楚之戰(zhàn)中,楚國將多一分勝算,他建議春申君可悄悄迎廉頗入楚。此時的春申君急需一個為楚立功的機會,謀劃對秦之戰(zhàn)也已有多日,他躊躇滿志地將自己的計劃進呈楚宮,聲稱廉頗老邁,然則老當益壯,楚王遂任命廉頗為大將。

可惜,此后的列國局勢復雜多變,春申君謀劃的對秦之戰(zhàn)延宕一年又一年,“身在楚宮心在趙”的廉頗最終在抑郁不歡中死去。暮年廉頗來楚三年,將而無功,令尹春早君的決策再次遭受楚宮質(zhì)疑,春申君不期而然地便陷入了一種進退失據(jù)的境地。

公元前243年,剛剛擺脫一場大饑荒的秦國又陷入到了持久可怕的瘟疫之中,蝗蟲遮天蔽日飛越秦境,號稱“天下糧倉,天府之國”的關中在這一年顆粒無收。但秦宮不打算因此放緩東出函谷的步伐,呂不韋以捐糧換爵的方式從民間募集糧草,全力支持秦軍作戰(zhàn)。

公元前242年,秦王之弟成蟜出使韓國,不費一兵一卒,帶回百里之地并受封“長安君”。蠶食完韓國土地,秦將蒙驁又攻打魏國,一連奪取二十個城邑。東方列國有感于秦軍吞并中原的勢頭越發(fā)不可遏制,便互相訂立盟約,決定在公元前241年再次合縱攻秦。韓、燕、魏三國常年與秦交戰(zhàn),國力遭受重創(chuàng),只有戰(zhàn)力甚勁的趙國和國土廣大的楚國尚存與秦一戰(zhàn)的實力,于是五國聯(lián)軍以楚王為縱長,春申君為主謀,由趙將龐煖率領聯(lián)軍進攻函谷關。春申君此次親自督戰(zhàn),他委托周文給列國將領事無巨細地講解謀劃數(shù)年的敵秦方略。久經(jīng)歷練,周文已成春申君的可靠軍事顧問,在軍帳前為將軍們演示兵陣時,看著燭火映照下的身影,他不止一次想起當年的母親和父親。

有了六年前信陵君的教訓,春申君派朱英和李園率人把守通往各國的關口,嚴防秦國再次離間諸國。出乎意料的是,秦軍這次沒有選擇堅壁不出。攻城當天,函谷關城門洞開,聯(lián)軍反而畏縮不前,將領們?yōu)檎l打先鋒一事在陣前焦灼許久。幾乎就在一瞬間,密密麻麻的箭雨呼嘯而過,之后黑壓壓的秦軍咆哮著如決堤的洪水涌出城門。春申君見狀,振臂一呼,拔出長劍,下令聯(lián)軍列陣出擊。然而,除了楚軍和部分趙軍,韓、魏、燕三國士卒望風而逃。春申君見狀,大驚失色,一股恐慌由腳底轟隆隆涌上心頭。他掉轉(zhuǎn)車馬,指揮楚軍正面迎敵,五國合縱攻秦轉(zhuǎn)而成了秦楚間的大戰(zhàn)。久經(jīng)沙場的秦軍沒有給楚軍任何喘息之機,他們毫不猶豫地割下一個又一個裹漫血漿的頭顱,孤軍作戰(zhàn)的楚人很快被秦軍層層包圍。血肉橫飛,春申君逐漸方寸大亂。刀林劍雨中,周文反倒更為果敢,他大吼著揮起長劍,砍向身邊涌上來的秦軍,混雜濃重酒氣味的血液染紅面龐,他顧不得擦,一只手把先前砍下的秦兵首級裹在腰間,另一只手將剛剛剁掉的秦兵頭顱發(fā)辮塞進唇齒間咬緊,怒吼著再次揮劍斬殺。雙方屠殺持續(xù)了一個上午,項燕背起身負重傷的春申君和周文一路沖出戰(zhàn)場,連同周文裹緊懷中的秦兵首級,跌跌撞撞,逃回楚國,秦軍再次大獲全勝。

此次五國攻秦,楚國損失最為慘重。怒不可遏的楚王將兩次合縱戰(zhàn)敗之責全數(shù)歸咎于令尹春申君。面對眾臣的緘默,春申君自知回天乏術(shù),回到府邸后遂效仿信陵君,開始以美酒樂舞度日。

至于周文,他對春申君戰(zhàn)場受挫后展現(xiàn)出的頹靡態(tài)度心生不滿又不知如何諫言,傷勢還未痊愈便攜帶秦軍首級,和朱英一起騎馬返鄉(xiāng)。離家多年,母親已雙目失明,聽到兒子的聲音,她撲過來,雙手顫抖著將周文從頭摸到腳,一抹微笑掃過,兩行濁淚就從空洞的眼眶一涌而出。周文替母親擦凈淚痕,把秦兵首級綁在腰間,背起母親來到家族墓地。他把七顆頭顱在父親、祖父墓前一字擺開,飲盡一罐水酒,掏出父親當年交給自己的竹簡后突然跪倒在地,泣不成聲,“我們還是被秦國打敗了!”

周文當夜在父親墓前搭起一座草棚。初秋的荊楚郊外涼風習習,大河的流水聲清晰可聞,星垂平野,飛蟲起舞,朱英拿來美酒,兩人都沉默不語,只把目光投向浩瀚星空。

“天下七國,秦已占有其三,楚國真能亡秦嗎?”周文吞盡一口酒。

“可與不可,就看楚王接下來的決策!”

周文要朱英講得更為清楚一些。

朱英將酒斟滿,在地上傾灑一圈,“多年來,秦國鮮與楚國正面交鋒,為何?就是有韓魏擋在中間,秦軍不敢貿(mào)然跨國進兵。此次合縱大戰(zhàn)后,北方趙國一蹶不振,韓魏兩國徹底成為秦軍砧板上的魚肉,秦楚間的屏障算是徹底消失了,以后就得正面交鋒。楚國如今已消耗一空,若此時和秦軍開戰(zhàn),不但必敗無疑,而且亡國有日。為長遠計,楚國應避開秦軍鋒芒,尋機修復秦楚關系,待蓄勢數(shù)年,仍有亡秦之機?!?/p>

“猛虎環(huán)伺,如何蓄勢?”周文手指北辰。

“遷都。往南遷都,最好是壽春!”

周文愣了一下。朱英接著說:“壽春地勢形勝,堪稱江東屏藩、中原咽喉,其地又運漕四通、物產(chǎn)豐饒,作為新都最好!“

朱英看向周文,周文沒有作回應,只是把手里的一碗酒遞過來,然后獨自朝林中走去。興致正濃的朱英本想再論說一二,見周文如此,只好作罷,飲盡那碗酒就獨自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朱英蒙朧中被喊醒,他看到周文已穿戴整齊,牽著兩匹馬,包裹盡數(shù)整理妥當。周文扔給朱英一塊干糧,指了指郢陳的方向,朱英當下領悟,跨上馬背。周文又給立在父親墓邊的母親磕了一回頭,兩人便策馬揚鞭,奔上了通往郢陳的大道。

周文再次叩響春申君府邸大門,只是這次迎接他的人成了李園。那時,兩排裝扮華麗的窈窕楚女并列中庭,春申君就站在中間。隔著李園,周文與春申君四目相對,他們各自拔出手中長劍,劍刃碰撞,驚擾了閑庭信步的兩只白鶴,兩人相視一笑,忽而長劍入鞘,就相擁返回上舍去了。

春申君向周文和朱英袒露了自己近來的擔憂和想法,當年朱英初次登門時提醒楚王子嗣凋零,一晃幾年過去了,楚王依舊未育一子,這些日子他認真考慮后決定進獻一批宜于生育的楚女,今日周文在中庭見到的姑娘,都是李園從郢陳附近搜尋而來,明天一早就進獻楚宮。周文和朱英同時看了一眼侍立在側(cè)的李園,李園俯身作揖,周文轉(zhuǎn)身對春申君進言:“目前有比進獻楚女更為緊迫的大事!”于是,朱英攤開地圖,把遷都的想法緣由娓娓道來。春申君思忖片刻,起身在沙盤前來回踱步,“你怎么看?”他問李園,李園沒有回答。

按照計劃,春申君第二天帶著挑選的一眾楚女進宮。自合縱之戰(zhàn)慘敗,楚王與春申君便極少私下照會,楚王雖然對春申君心有不滿,但數(shù)十年來,楚國內(nèi)政外交均有賴春申君主持,楚王自知將來國中政局還得仰仗春申君,況且當下暗流涌動的朝堂也實在沒有一個比春申君更親近的人選,因此他力排眾議,讓春申君繼續(xù)擔任令尹之職。對春申君此次的進獻之舉,楚王異常滿意,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欣喜與熱情。極受鼓舞的春申君順勢提出遷都之議并當眾分析如今楚國面臨的時局。出乎春申君意料的是,楚宮眾臣竟也一致贊同他的想法。

眾議之下,楚王左支右絀。近來連續(xù)遭受秦軍重擊的韓魏兩國疆土日蹙,秦軍前鋒距離郢陳越來越近,遷都勢在必行,可楚王未曾想到遷都之議會提出得如此著急,且營造新都注定花費甚巨,當下這筆開支又該從何而來?春申君看出了楚王的憂慮,他再次站出來,義正詞嚴:“臣愿獻出淮北封地,此十二縣臨近齊國,漁利豐厚,大王可用此十二縣賦稅作籌建新都之資!”話音剛落,楚宮嘩然,春申君繼續(xù)懇請楚王改封他到江東吳地。楚王聞聲,試探性地再次確認春申君的要求,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微微一笑,默許了遷都之議,也答應了春申君就封江東的請求,此外又附加另外一條——由令尹春申君負責監(jiān)造新都壽春。

公元前240年,距離秦軍攻破郢都四十載,楚考烈王帶領楚人再次向南行進,開始了楚國歷史上的第七次遷都,壽春自此成為楚國歷史上的第七座,也是最后一座都城。

當南方楚人彎腰低頭前往壽春時,關中秦人仰望蒼穹,竟然發(fā)現(xiàn)了彗星。這種傳說中能帶給人間災難的星宿最先劃破東方夜空,不久又出現(xiàn)在北方,五月間,關中西部的秦人也看到了它的身影,秦宮為此特別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會后不久,將軍蒙驁在攻打趙國時戰(zhàn)死,秦軍立即回師進攻魏國汲縣,彗星卻再次在秦國的天空出現(xiàn),這次持續(xù)時日竟長達十六天。怪異的天象導致秦國上下人心浮動,之后,秦宮便傳出了夏太后去世的消息。

夏姬的一生從失寵冷落到貴為太后,命運的轉(zhuǎn)變皆由兒子子楚認華陽夫人為養(yǎng)母開始,但她自那時起也被華陽夫人長久壓制。當子楚成為秦王,在母國韓國支持下,夏太后曾寄希望于孫子成蟜能在與嬴政的太子之爭中勝出,這讓她一度成為嬴政之母趙姬和養(yǎng)祖母華陽太后的眼中釘;當嬴政繼位,希望徹底破滅,她又把所有精力放在了如何保全成蟜上面,當年成蟜出使韓國,夏太后不惜逼迫母國割地,以幫助成蟜立功受爵,加一層護身符??上В?jīng)過戰(zhàn)國末年的密集殺伐,韓國已成強弩之末,逐漸喪失插手別國內(nèi)政的能力,如今隨著夏太后去世,秦宮中的韓系勢力僅剩二十歲出頭的長安君成蟜一支,華陽太后的楚系外戚與呂不韋、趙姬的趙系外戚日益壯大,成蟜和母親韓夫人的處境因此變得岌岌可危。

禍不單行,夏太后去世第二年,向來支持成蟜與韓夫人的韓王驟然去世,孤立無援、惶恐不安的成蟜在進攻趙國的途中倒戈造反。太后趙姬授意呂不韋,令嫪毐發(fā)兵平定叛亂,成蟜敗走韓國,嫪毐因定亂之功受封長信侯,呂不韋則借“成蟜之亂”將秦宮的韓系外戚徹底掃蕩一空。此后,圍繞秦王嬴政,華陽太后偕同昌平君,太后趙姬聯(lián)手呂不韋,楚系外戚和趙系外戚在秦宮開始上演驚心動魄的權(quán)力之爭。

秦國內(nèi)部的這番動蕩一直觸動著春申君敏感的神經(jīng)。成蟜貴為公子,未登君位,竟不得不淪為喪家之犬,一眾親信皆成無根飛蓬,春申君由此感慨自己多年前不惜以身犯險,送在秦為質(zhì)的太子及早回國搶登王位是多么明智,他也因此坐擁指點江山的雄厚資本??扇缃袂殡S事遷,他們之間的關系眼看日漸疏遠,這又常常令他惴惴不安。

事實上,自遷都壽春,春申君就很少再到都城,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呆在江東封地,有意和楚王保持距離。周文和朱英都看出了這一點,周文認為春申君只是厭倦了朝堂紛爭,加上年事已高,有意退出楚國廟堂。朱英則以為不然,“春申君何故要把封地從淮北改到江東?不單單是想用淮北漁利討好楚王。春申君必有自己的謀劃和計算!”

“淮北與齊接壤,已成楚國邊境,無論秦還是齊,一旦與楚交戰(zhàn),此地將驟然變作前線,淮北看似漁利豐厚,其實兵戈擾攘。楚國遷都到更靠南的壽春,淮北一旦生事,楚宮將鞭長莫及,相反,江東吳地反而遠離前線,又近新都。春申君這是在為自己留退路,他老了,秦軍的利劍已經(jīng)悄悄刺破了他的壯心?!?/p>

“大概不止壯心消磨。進獻楚女、提議遷都、改封江東,如今又刻意離開朝堂,春申君向來心思縝密,背后大概還有你我都無法忖度的考慮吧?!毖约坝诖?,周文和朱英都不禁長吁短嘆,他們自知如今已無法猜透春申君的心思了。

這年十月,春申君曾經(jīng)獻給楚王眾多楚女中的一個名為李環(huán)的姬妾,為久無子嗣的楚考烈王誕下一子,楚王大喜,當即立為太子,封李環(huán)為王后。這位一直籍籍無名的姬妾還是門客李園之妹,恩榮所及,李園也被楚王從春申君府邸召進楚宮任職。百官聞訊,進宮朝賀,唯春申君固守封地,和一眾門客把酒言歡,竟日連宵。就在這次狂歡活動上,周文聽到一則消息:李環(huán)被選送到楚宮前已有身孕,所誕王子其實是令尹春申君之子。周文就此征詢朱英的意思,朱英拍拍周文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看來,春申君果然早有預謀!”

在楚宮受寵用事的李園很快擁有一眾門客。公元前238年,楚考烈王老來得子不到一年便身患重疾,有不祥之兆。與此同時,有關王后和春申君之間的傳言也以驚人的速度在壽春散播開來。李園自知,如今傳言的真假已不重要,無論真或者假,此事一旦被楚王在意,自己的前程將化作云煙,即使楚王在流言入耳之前撒手人寰,到時太子繼位,春申君借流言順勢掌權(quán),自己注定成為被鏟除的對象,此刻,楚王駕崩就在旦夕之間,唯有除掉春申君,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于是李園暗養(yǎng)死士,欲尋機刺殺春申君。

暗中關注李園已久的朱英覺察到了李園府邸的異動,他拉上周文面見春申君,進門直言:“世上有不期而至的福,又有不期而至的禍。如今您處在生死無常的世上,侍奉出人意料的君主,怎能得不到出人意料的人呢?”

“何為不期而至的福?又何為不期而至的禍?出人意料的人又是何意?”春申君對朱英的貿(mào)然闖入頗為惱怒。

“您位居楚國令尹之位已二十余載,如今王上重疾加身,一旦病倒,太子弱小,您就得代太子掌管國政,這就是不期而至的福。而今李園也想執(zhí)掌國政,楚王下世,他必定搶先入宮奪權(quán)并殺您滅口,這就是所說的不期而至的禍?!?/p>

春申君打斷了朱英的話,“李園生性懦弱,絕沒有此等心志,我與他友好多年,先生多慮了!”

春申君轉(zhuǎn)身打算離開,朱英擋在他身前,附耳低語:“我就是那個出人意料的人。您先任命我為郎中衛(wèi)士官,王上死后李園一定先入宮,到時臣替您將其斬殺!”春申君皺緊眉頭,揮手推開朱英欲抽身離去,朱英把桌案上的一壺酒拿起摔碎在地并大喊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钡荷昃粸樗鶆?,他瞥了周文一眼后徑直走出門外。周文愕然,一時口竟不能言。

失落的朱英打算即刻離開楚國。臨行時,他勸周文,“春申君必遭大難,到時恐牽連于你。天下紛擾,何不與我同往他國,你我再謀前程!”

周文替朱英拿著包裹,“我是楚人,曾立誓斬殺秦軍、助楚滅秦,恐不能與先生同去!”

朱英長嘆一口氣,環(huán)視蒼穹,“天下形勢越發(fā)明顯,秦軍掃蕩列國只是時間問題,呂不韋在咸陽已召集天下士子修纂一本大書,據(jù)說書中所載均為一統(tǒng)天下后的規(guī)劃。春申君如今已無滅秦心志,此番新王繼位,注定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內(nèi)耗之后,滅秦幾無可能!”

周文把包裹遞給朱英,“我相信,亡秦必楚!”二人遂就此拜別,此生再未相見。

就在朱英離開的第十七天,楚考烈王在位二十五年后因病去世,李園果然預先進入王宮,命死士埋伏于棘門。春申君接到楚王離世的消息,先召集屬臣在府邸內(nèi)安排新王繼位之事,然后才一路趕往楚宮。就在他經(jīng)過棘門的當口,李園的死士齊出,毫無防備的春申君一時慌不擇路,很快就斃命于亂劍之下。李園拔劍親自砍下春申君的頭顱扔到棘門之外,同時派兵趕往春申君封地,將其族人盡數(shù)斬殺。

周文當天因事出城,躲過一劫。他在城外聽聞消息后潛入城內(nèi),藏匿在距離春申君府邸數(shù)十丈遠的街道一角。寒風凜凜,府邸內(nèi)凄厲的哀號之聲鉆進他的耳朵,幻化成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來來往往的楚人聽到動靜后也紛紛涌到府邸門前,隔著密不透風的大軍駐足觀望。那一刻,周文眼前重現(xiàn)十八年前,他初次駐足郢陳春申君府邸時,和楚人觀望趙國使臣的情景,如今自己居然已過而立,滄桑世事,誰人又可預知?遙想當年,周文躲在一堆柴草中,不禁淚眼橫頤。

周文趁夜色逃出城外,他站在漆黑一片的大道中央,向南行進一段路程又折而向北,走出幾步又重新退回,反反復復,前前后后。當東方泛白,他決定離開江東吳地,向北投奔項燕的軍隊,尋機為春申君復仇。項氏家族無意參與朝堂紛爭,周文遂采納項燕的建議變更姓名,在軍中負責占卜望日。李園則在壽春繼續(xù)清剿春申君黨羽并扶持太子登基。同一年,秦王嬴政在雍城舉行冠禮,平定嫪毐叛亂后收歸君權(quán)、正式親政,不久又特封楚人熊啟為昌平君。

十七年后,昌平君熊啟陣前倒戈,同項燕、周文聯(lián)手,在楚國舊都郢陳擊敗試圖滅楚的秦將李信。秦王嬴政強起老將王翦,率空國之師又擊敗昌平君,項燕兵敗自殺,秦軍攻入壽春,楚國滅亡。這一年,周文四十七歲。

又過十七年,楚人劉邦、項羽攻入咸陽斬殺子嬰,滅亡秦國,“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讖言最終應驗。不過此時,周文已去世兩年矣。

責編:梁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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