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趕著一場場的花事,總是會被感染、被感動的。從古至今,人們看花的心情,也十分相似。那些前人留在詩詞中的花事,讓一代又一代的后人心旌搖蕩。有時,我不禁有些迷失:到底是因花而作詩,還是因詩而賞花?
花事的浪漫與詩意
花總是與美相連?!对娊?jīng)》中就有許多以花起興的篇章,如《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用桃花來比興新娘的嬌媚動人。發(fā)源于湘湖一帶的楚辭,更創(chuàng)造了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在屈原或低回、或激越的歌吟中,無數(shù)美好的花草在其中搖曳生姿。
沒有一場接一場的纏綿花事,哪有浪漫與詩意?宋代趙師俠的《采桑子》寫道:“梅花謝后櫻花綻,淺淺勻紅。試手天工,百卉千葩一信通。余寒未許開舒妥,怨雨愁風。結(jié)子筠籠,萬顆勻圓訝許同。”春信一遞,梅花與櫻花等便相次開放,淺淺的紅色讓人愛戀,雖寒意還未消盡,花開還不飽滿舒張,但花事之美,已讓人心更加柔軟。待得一夜好雨,便滿城花開,“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唐 杜甫《春夜喜雨》);任意小園,花開無數(shù),“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宋 秦觀《行香子》);這時就可以出游了,“偶然乘興,步過東崗”,賞“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秦觀《行香子》);如果自家庭院有好花開放,那就不必出行,獨賞小園就十分愜意,“小園新種紅櫻樹,閑繞花行便當游。何必更隨鞍馬隊,沖泥踏雨曲江頭”(唐 白居易《酬韓侍郎張博士雨后游曲江見寄》)。
當然,這一場一場的花事,也總是撩人情腸,讓人思緒萬千。春賞碧桃,卻不見去年的美人,生出無限惆悵,“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唐 崔護《題都城南莊》);閑看梨花,卻想到年光流逝,平添幾分淡淡的哀愁,“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宋 蘇軾《東欄梨花》);面對滿樹繁花,卻體會到無法排遣的空虛寂寞冷,“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唐 劉方平《春怨》);甚至有幾許無奈和悲涼,“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宋 劉過《唐多令·蘆葉滿汀州》);還有些閑愁,我不明說,你也知道,“寂寞亭基野渡邊,春流平岸草芊芊。一川晚照人閑立,滿袖楊花聽杜鵑”(宋 鄭協(xié)《溪橋晚興》)。
花事的婉約與豪邁
春日的花事,總讓人聯(lián)想到纏綿悱惻的愛情。就是那粗豪漢子,看著眼前的絢爛花事,想起心中那個人,也會變得柔腸萬端。千年前的晚唐吳越王錢镠,一日政務(wù)之余走出宮門,看見西湖邊已是桃紅柳綠、姹紫嫣紅,想起與回娘家省親的妻子已多日不見,便提筆寫下書信,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田間阡陌上的花都開了,你大概可以一邊賞花、一邊慢慢回家了吧。
錢镠少時販私鹽為業(yè),頗有水滸好漢行徑,后參軍鎮(zhèn)壓黃巢起義發(fā)跡,終成一方霸主。英雄鐵漢柔情起來,實在比李煜這樣天天矯情的文藝小清新更加可貴和浪漫。寥寥九個字,卻情真意切、含蓄優(yōu)美,被清代王士禎譽為“艷稱千古”。蘇軾曾借此典故作《陌上花》三首,其一為“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遺民幾度垂垂老,游女長歌緩緩歸”。
燦如繁星的花事詩詞中,既有深情款款,也有豪邁不羈?!白夏凹t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保ㄌ?劉禹錫《玄都觀桃花》)此詩作于唐元和十年(815年)春,劉禹錫在貶謫十年后回到京城,他借玄都觀中“滿觀如紅霞”的桃花,譏諷朝中的新貴們奔走權(quán)門,就如同在紫陌紅塵之中趕著熱鬧去看桃花一樣。新貴們于是借故又將劉禹錫貶出京城。十四年后即大和二年(828年)春,當劉禹錫再回京城時,玄都觀的桃樹已枯敗不存,再無當年的花事了,但劉禹錫還是前往一游,并寫了《再游玄都觀》:“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闭媸莻€倔強的老頭子!前后二十四年的貶謫,居然沒有將他的個性與心志消磨。
落紅不是無情物
繁花美好,卻總易凋零,那就趁著她開得最美的時候,盡情欣賞,從早晨到黃昏,從向晚到黎明。黑夜看不見、看不清怎么辦?—可以秉燭夜賞,“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zhuǎn)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宋 蘇軾《海棠》)。在朦朧的燭光中,與嬌艷的海棠相對,真是如臨美人,詩意無限。
盛開的花讓人心醉,覽賞間雖有閑愁,終不掩美好。然而,繁花總會有開盡的時候,花謝了又如何呢?一夜雨,甚至一陣風,都會讓盛放的花凋落,讓愛花人嘆恨不已:“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保ㄋ?李清照《如夢令》)粗心的卷簾人只看到一夜風雨,細心的愛花人李清照即便不看,也知道海棠已凋零。海棠既已殘敗,還是不看的好,免得傷人情腸,更何況心間還有殘酒未消呢。
其實,花瓣的飄零也是美好的、詩意的,“春山暖日和風,欄干樓閣簾櫳,楊柳秋千院中。鶯啼燕舞,小橋流水飛紅”(元 白樸《天凈沙·春》)。落花紛飛,飄落在你的窗臺、階下,飄落在小橋、流水上,牽惹你的衣襟,縈繞你的鬢邊,頓時詩意了平凡的時光。李白見山中落英滿溪,發(fā)現(xiàn)了另一種美:“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保ā渡街袉柎稹罚┓奂t的桃花落滿山溪,緩緩隨水流去,靜靜矗立溪畔,你在水中的影子,便是落花拼成的了,這時,你或許就化作了花瓣,你的思緒就是落花的靈魂。春水徜徉,人也徜徉。
無論如何眷戀不舍,繁花總有開盡時。每當殘紅落盡,枝頭便結(jié)出一枚青果,所謂“花褪殘紅青杏小”(蘇軾《蝶戀花·春景》)。那是花的遺憾,卻也是花的歸處。一花一果,自然之道。唐代詩人杜牧就有這樣的遺憾,“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嘆花》)。尋春太遲,繁花早已落盡,這能怪誰呢?無須惆悵,當繁花落盡時,卻有滿樹的綠葉,滿枝的青果。此詩的背后,還有一段令人惆悵的故事。杜牧年少時曾游湖州,偶遇一婦人所攜小女氣質(zhì)非凡,欲行媒妁之事,因此女年幼,便相約十年后來娶。之后世事紛紜,杜牧于十四年后才回湖州,發(fā)現(xiàn)此女已在三年前嫁人,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杜牧問她們?yōu)楹问逞裕科淠冈?,十年為期,我們并沒有違約。杜牧無言以對,遺憾地寫下了這首詩,用花的凋零比喻少女青春已過,用子滿枝頭比喻女子結(jié)婚生子,既形象生動,又含蓄自然,委婉地表達了與心儀的女子錯失機緣,那種時不再來的惆悵之情,亦深婉動人。
一年一年,花開花落,總有無數(shù)的人流連花下,包括我自己,總不愿錯過每一個春天的花開時節(jié),每一棵樹的絢爛時刻。春來,一見花開,我便滿心歡喜,曾作詩云:“春風最后到遼東,一夜花開幾萬叢。喜煞耕煙堂上客,雨中癡立看嫣紅?!保ā稇蝾}遼東春晚》)花紛紛,人紛紛,詩思也紛紛?;ɡp綿,人纏綿,詩思也纏綿。
熊明,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