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

你憑什么弱小

第一次正式拍戲，是去周潤發(fā)主演的《孔子》里客串一個角色，飾演在城門前迎接孔子及弟子的衛(wèi)國特使，只有一句臺詞。我事先做了好多功課，捋順這句臺詞的邏輯，標出重音，設計好斷句，但真正進入片場，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天崩地裂式地蒙了。對手演員、攝影師、燈光師、現(xiàn)場副導演、各個部門……就連膠片轉(zhuǎn)動的聲音，都會給你帶來無形的壓力。

我在那候場，反復背那一句詞：“本使受衛(wèi)國國君和君夫人之托，歡迎孔夫子一行來我衛(wèi)國?！钡攘艘徽欤譄?，后來我完全不認識那句話了，最后拍的時候，我連第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等我從城門里走出來，周潤發(fā)演的孔子一下馬車，就帶著所有學生開始跪拜，發(fā)哥站起來之后就該我說話了，可我就卡住了，嘴跟不上腦子。拍了七八條還是不行，副導演說要不然換一個人吧。我當時已經(jīng)感受不到情緒了，整個人是飄著的。

我特別感謝胡玫導演，原本導演發(fā)話，是用全場都能聽見的大喇叭，但她是通過我背后別的那個小對講機單獨對我說話的。她喊朱一龍，我心想完了，導演知道我名字，列入黑名單了，今后沒法合作了。她繼續(xù)說，如果你這句詞說不下來的話，以后可能就干不了表演了。她其實是在鼓勵我，意思是說我不會換掉你，發(fā)哥反正一遍一遍陪你在演，你今天必須把這個詞說下來。我挺感動的，她其實給了你沒有退路的一個信心。那場戲反復拍了13條，我硬著頭皮把臺詞說下來了。那次之后我就知道，沒有人在乎你是新人、你弱小，你為什么要弱??？你為什么要比別人演得差？這個不是一件必定的可以被理解的事情。

我很認可這個邏輯，這跟我們家教育有關系。比如說小時候有新出的跳舞毯，我跟我爸說想要，我爸說行啊，你拿任何一個你擅長的東西跟我比一下，你要是贏了，我們就去買。

我爸原來是搞體育的，我什么都玩不過他，我就開始找突破口，去專門突破他弱小的地方。我爸臺球稍微弱一點，我專門練了一陣臺球，打贏了，成功買了一雙籃球鞋。

我從來沒有擁有過跳舞毯，也不會因為這個難過，因為我輸了，這是規(guī)則，不能耍賴。這和后來拍戲的邏輯都是一樣的，我從來沒想過挑戰(zhàn)規(guī)則。

找到一個支點

剛上大學時，我對表演并不感興趣，讓我對表演產(chǎn)生改觀的是第一次期中考試?？荚噧?nèi)容是無實物表演，叫《等待》。我想象著自己拿著兩個冰激淋，看到舞臺中央擺著一張長條凳，很高興地坐了過去。坐那兒之后就開始等，等一會兒就看看表，看了好幾次。天氣熱，冰激淋開始融化，滴答答掉下來，滴在身上，我去擦，后來滴在手上，我就去舔。等這些都演完了，我等的人還沒到，我就很失落地走了。表演結(jié)束后，崔老師就一直夸，夸了好久。我突然發(fā)現(xiàn)，哎，表演好像沒那么難。感覺自己找到了一個支點——既然老師會喜歡，這可能是一個正確的點。我現(xiàn)在回想，就是從生活邏輯出發(fā)，你所有的表演都應該從生活邏輯出發(fā)。

我剛開始拍戲的時候，就琢磨怎么設計人物。有一次演一個特別小的角色，沒有臺詞，我就設計了好多行動。開拍的時候?qū)а莺芪?，他說一龍，你站這兒就行。我后來明白了，作為演員，在一部作品里面，你必須完成你的功能。不是說壓過對手才是好的。在角色的功能性之內(nèi)，把它發(fā)揮到極致，就OK了。

最后一條短信

2015年左右，剛好到了我的疲勞期，我覺得我經(jīng)驗攢夠了，不能再繼續(xù)拍數(shù)字電影了。那時公司已經(jīng)轉(zhuǎn)型拍了電視劇，我連著拍了《家宴》《情定三生》《新蕭十一郎》《新邊城浪子》《花謝花飛花滿天》，這些作品在業(yè)內(nèi)可能沒有引發(fā)那么大的討論度，那時我就自己爭取機會，把《羋月傳》簽下來了。

那段時間，我爭取每個角色的時候都很激烈，各種去見組，比剛畢業(yè)的時候要好很多，不用推銷自己，我可以直接見制片人、見導演，去表達對于角色的想法了。如果經(jīng)過了見組、試鏡之后沒有消息了，我會最后發(fā)一條短信，編輯那條短信可能得花一天時間，我從早上起打第一行字一一導演，你好。心里想怎么還能更委婉一點，以及更誠懇一點，別攻擊性太強，或者表現(xiàn)得太急切。我自尊心還挺強的，如果發(fā)了短信沒回的話，我絕對不會再打電話。

2016年，有幾部戲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能合作。有一個制片人告訴我，不想用我的原因，是看了我之前演的作品，不是他要的表演狀態(tài)。我沒解釋，就算我把經(jīng)歷全說給他，他也不會認同，只有當你表演出來的東西他認可了，那比你說再多話都有用。

后來我們真的有了合作的機會，他說看完回放，覺得這部戲我的進步特別大。其實我自己明白，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變化，只是因為遇到了合適的戲和團隊。之前拍了那么多戲，一部作品都沒有被認可。但是如果沒有這些作品，那時你拍什么？有了這些作品，才有機會讓導演看到，有機會讓導演說你不行。

我不太認可我自己

《鎮(zhèn)魂》播出的時候，大家說我終于火了，但我一直不理解到底怎么樣才算火。我以為從此會被當作一個成熟演員對待，但其實很多片方還是會把你放在流量那一撥。

有片方帶著劇本來找我，我會看劇本對于表演是什么樣的要求，作品本身是什么樣的厚度，如果是特別需要我個人去做什么，去討巧角色和劇本的話，我不太想做。我相信紅這件事很快就會過去，但是作品不會。我心里覺得作品不夠，這是我現(xiàn)在很焦慮的地方。你現(xiàn)在所謂的這些名氣，你的東西夠不夠支撐這些？我想拍一些好東西，很多我想嘗試的東西還沒有嘗試，很多突破性的表演還沒有演。

我沒有覺得等待的10年特別難熬，也沒覺得時間太漫長，而是太快了，還沒有準備好，真的。演員還是得躲在角色背后，你只有在角色背后，才有生活的空間，才能存活下來。演員的個人魅力一旦大于角色，那很可怕，很可怕。

我覺得演員最起碼得了解自己，因為演員是一個很容易被欺騙的行業(yè)。你每天都活在一個虛擬的世界里，不成名的時候看到的都是真實的，一旦成名之后，很多東西不一定是真的了。但是時間長了，你自己習慣了以后，對自我的認知就會發(fā)生變化，但那不是真實的自己。

我不太認可我自己，這就是我不去急于表達自己的一個原因。有時接受采訪，別人說你演得還挺好的，跟大家交流一下，我不好意思。因為你沒有多好，沒有達到你心目中好的標準。因為全世界這個年齡段的很多演員，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很高很高的水準。我還差得很遠，在表演這條路上，還差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