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雅
那天是清明節(jié),我父親陳老三扛著鐵锨帶我到東地給我母親上墳。我們經(jīng)過趙蘭家時,趙蘭正撅著屁股在院子里洗頭發(fā)。她看見我們就擰了擰頭發(fā)慢慢地直起腰,喊了聲:“陳老三?!钡沃念^發(fā)將她胸前的衣服打濕一片。
我父親沒有理她,頭也不扭地往前走。趙蘭扯了扯袖子,咯咯地笑了起來,又叫了一聲“陳老三”。
我父親這才咬著牙齒嘟囔道:“小點兒聲兒,再叫,全村人都知道了。”
東地的小麥已經(jīng)抽穗。我母親的墳在麥田中央好似森林里的一個燕子窩。父親怕我踩到麥苗,讓我站在地頭等著。我不愿意,我要到墳前燒紙再磕三個響頭。我對不起躺在墳里的這個女人,她生我時難產(chǎn)死掉了,我是背負(fù)著一條人命出生的。
燒過紙,父親用煙頭將鞭炮點燃后扔在空中。
我怕響,連忙捂著耳朵。我將耳朵捂得很嚴(yán)實,可在鞭炮的炸裂聲中,我還是聽到一聲尖叫,唧的一聲。一個黑影從我母親的墳里躥了出來,不是野兔,也不是野貓,是一只碩大的老鼠,還有好多只老鼠。在大老鼠又黑又粗的尾巴上,整齊地排列著一串老鼠崽兒。
我驚奇得瞪大眼睛張著嘴巴一動不動地呆立著。
我父親呀地叫了一聲,又驚喜地喊了一聲:“老鼠!”
然后,咚的一聲,我年輕敏捷、結(jié)實有力的父親操起插在土壤里的鐵锨拍向驚慌逃竄的老鼠們。鐵锨下面瞬時血肉模糊。兩只尚未咽氣的幼崽彈騰著爪子。紅色的血肉濺到青綠的麥苗上,猶如綻放的花朵。
這花朵讓我反胃,我抱著胳膊蹲在地上干嘔起來。
父親白了我一眼,搖搖頭,扛起鐵锨往地頭兒走去。
他在表達(dá)他的鄙夷。他陳老三頂天立地,卻有一個膽小如鼠的兒子。
陳老三不知道,讓我感到極度不舒服的不只是害怕,還有怨恨,還有惱怒。
陳老三心狠手辣,他殺生不眨眼,他殺死了一只母鼠和它的孩子們。
它們是從我母親的墳里跑出來的。那只母鼠很可能是我母親變的。我母親思念我,來看我了。他卻殺死了她。
我跟著陳老三從東地回家,半路上開始下起雨來。
陳老三說:“你別磨蹭了,跑起來,回家把院子里的衣服收屋里?!?/p>
“您呢?”我問。
“我還有事兒,晚點兒回去?!?/p>
我知道他有什么事兒。前面就是趙蘭家。
那天下午我父親跟趙蘭干完他倆的事兒后,趙蘭留我父親吃飯,他拒絕了。他說:“我兒子還在家里呢。”
父親做好晚飯,站在房頂上喊:“小根,陳小根,回家吃飯?!睕]人應(yīng)答。
他蹲在房頂上抽了兩根煙后,接著喊:“小根,回家吃飯,陳小根……”
他的呼喚因為得不到回應(yīng),在細(xì)雨迷蒙的傍晚逐漸孤獨起來、荒涼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父親才意識到不對勁兒。他從房頂上跳下來,問四鄰有沒有見到我。
有人提醒他說:“會不會去西溝了?”
西溝其實是一條河,黃河的一條支流,河水旺盛,隔兩年就會有人淹死在那里,有時是摸魚捉鱉的小孩兒,有時是活夠了尋短見的大人。
“不會,”我父親搖搖頭說,“小根從不下水,他害怕?!?/p>
父親尋遍整個村莊后,帶著村里的男人來到西溝。他們每人手里拿著一根竹竿、一只手電筒,在河里仔細(xì)地打撈著。
20年后,我娶妻的前天晚上,提起往事,一位長者說:“我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得那時的場景。我們都沒有說話,十多個男人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說話,像偷魚似的,只聽得見竹竿撥動河水的聲音。我們只想著趕快撈到你,又害怕?lián)频侥?。?/p>
“只有陳老三沒有下河,”另一個人說,“他在岸上癱著呢,他嚇癱了,魂都沒了?!?/p>
午夜時分,趙蘭在我母親的墳前找到了我。她嗚嗚地哭著,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扇了兩巴掌后把我背回了家。她是一個緊實豐滿的女人,她背上的肉柔和而溫?zé)帷N遗吭谏厦婷悦院厮恕?/p>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都迷迷糊糊的。我一會兒在趙蘭家院子里,一會兒在我家床上,一會兒在天上飛,一會兒在老鼠的尾巴上窩著。
我感到父親用臉貼著我的臉,還親我的額頭。我又看見幾個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人圍著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我發(fā)了高燒,之后是腦膜炎。
半個月后的一個深夜,我的頭腦忽然清醒起來。我想起被父親拍死的老鼠,但我已經(jīng)不再害怕,也不再怨恨。我已經(jīng)懲罰了我父親,我已經(jīng)原諒他了。我應(yīng)該允許他把趙蘭娶回家了。
(原載《百花園》2018年第10期 邊際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