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日本作家妹尾河童說,他收集的中國清朝時期的鎖和韓國李朝時期的鎖,可以用同一把鑰匙輕松打開。
想起來一樁舊事。有一位朋友家里有個薄薄的木匣,是他的老祖母的嫁妝,漆面依然有光澤度,邊角或是因長久摩挲,有了包漿。木匣被一把細(xì)圓的銅鎖鎖著,老祖母早已去世,鑰匙也不見了,就那樣放了幾十年,他們都不曉得匣子里頭藏的是啥,拿起來搖晃,有響動。看了他發(fā)來的照片,鎖孔是“一”字形的,我半開玩笑地說:“你削個薄竹片捅捅就開了。”他半信半疑,沒想到真的打開了,里頭有一個小小的綢袋兒,裝了一枚花錢,正面印著“風(fēng)花雪月”幾個字,是舊時新嫁女子壓在箱底的小物件。另外,那個小綢袋兒也不簡單,因為繡著一只麒麟,含著“麒麟送子”的祝愿。
我小時候見過幾種舊鎖,除一個小小的長命銀鎖,其余都是銅的。鎖孔有三種,“一”字形最常見,它的鑰匙都是一個長片兒。另外兩種,一種是“上”字形,一種是“工”字形,鑰匙不一樣,也不易打開。后來看一本書,知道古鎖鎖孔還有“喜”字形、“古”字形、“尚”字形,名堂很多。
我見的那些鎖,也是祖上用的,那時家里倒是有幾個箱子,都是空的,銅鎖沒啥用處,我們拿著當(dāng)玩具,玩著玩著就不見了。
半大小子時,我才見著新式鎖。那時老家通了公路,不用腳夫肩挑背馱了,汽車?yán)焦╀N社里很多東西,其中就有大大小小的掛鎖,上面寫著“永固”,里面像是有彈簧,鑰匙一擰,一聲脆響,鎖梁就彈了起來。
那一年,村里有個女子要出嫁,她家里請了木匠做嫁妝。一張八仙桌,一張小方桌,還有太師椅、條桌、睡柜、箱子、四門柜、火盆架,等等。家具做好了,不知從哪里請來了漆匠,漆匠手藝高,會畫梅蘭竹菊,畫牡丹,畫鴛鴦戲水,紅紅綠綠,土屋—下亮堂起來,那女子好像也明媚起來,更別說她倚在門口,閑閑地撕一綹兒沒有褪色的紅聯(lián),放在唇上抿—下,那嘴唇突然紅得有些妖艷。
等漆好了,那些箱子、柜子整整齊齊地掛著新鎖,那些新鎖卻是圓的,鼓著肚子,鎖孔在中間。
這些物件都是空的,得準(zhǔn)備東西來配,門類繁多,小的如筷子酒盅,再小的如針頭線腦,都得備上。
日子定下來了,我們那兒興“添箱”,就是添嫁妝的意思。我見過一本禮簿,上寫:某某,黃豆一升;某某,白米六斤?;蛘摺澳衬?,被單一床,洋瓷盆一個”,等等。因為嫁妝里總會有好幾個箱子,得要東西來裝,至于板柜,自然也要東西來裝。添箱這事,大多是婦女去,小孩兒是甩不掉的尾巴,跟著去吃個油嘴。
新郎一行人扛著紅轎杠來,鞭炮聲大作,行禮,入席。然后就是嫁妝一樣一樣出門。這里頭有個行家里手,會用細(xì)紅繩將配件一樣一樣襻住,就像八仙桌,得襻八雙筷子、八個酒盅、八個盤子、一個酒壺,要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才行。
一般來說,嫁妝先拾著走,前面有引娘,后面有送親的人,新娘夾在中間,依依不舍卻還是要走,母親要提著一大串系著五顏六色的繩子的鑰匙,交給女兒。從前新娘要哭出聲來,哭遠(yuǎn)離家鄉(xiāng),如何如何舍不得。我聽祖母說,光哭也不行,得有哭詞兒,就像對哥嫂哭:“哥嫂待我干般好,為我操心又操勞,大恩我還沒有報,我就這樣出門了,爹娘代我多行孝……”那一回,我看新娘沒哭,只是眼睛有點濕,那一串鑰匙拿在她手里,叮當(dāng)響。
這個印象很深。其實,那時我們那兒的門都不用鎖,大人種莊稼、收莊稼,門拉著,門扣那里用根細(xì)繩兒綁根樹棍,插上就行了。家里來了客人,在門外會大聲吆喝一聲,大人應(yīng)著:“門沒鎖咧,先到屋里喝水?!蹦菚r,人好像有些講究,端端正正地坐在門外等。
一晃,我們就長大了,跟隨那時的風(fēng)氣,我有了一本帶著一把小鎖的日記本,至于內(nèi)容,如今沒有一點兒記憶,因為日記本不知所蹤了。再后來,我們背井離鄉(xiāng),心里始終有一把鑰匙,盼著找到一扇門,能夠打開它,內(nèi)心和身體都要棲居于此。我見過許多同心鎖,不管是在名山大川,還是系于尋常欄桿,都要行個注目禮,想著冥冥之中的一些話語,還依然新鮮,沒有生銹。
木心說:“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边@是一種心境,還有一種心境是顧城的:“小巷/又彎又長/沒有門/沒有窗/我拿把舊鑰匙/敲著厚厚的墻?!?/p>
奇怪的是,我們在這兩種心境里來來回回,得之我幸,失之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