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是元旦前的幾天。我走在路上,隱隱約約,感覺好像地面不平。走一步不平,再走一步還是不平,走走走,越走越不平。怎么回事呢?四下瞅瞅,挺好的柏油路呀。進而想到,可能是鞋出了問題。
回家再一瞅,果然是鞋的問題。后跟磨偏,挺嚴重。改日打個鞋掌吧。牛打掌,馬打掌,人也一樣,也打掌。看來,當牛做馬,并不是人間的壞字眼。
我想起修鞋匠老劉。
老劉的修鞋攤,離我單位很近。下樓,順著街道往西,幾十步就到。
老劉長年累月在路邊的老柳樹底下忙碌。他的修鞋攤,屬于相對豪華型的。夏天有涼棚,一頂很大的太陽傘;冬天有暖棚,暖棚像帳篷一樣,里邊生著火爐,煙囪冒著煙。后來暖棚升級換代,變成一輛報廢的微型面包車,銹跡斑斑,但還算完好,一個窟窿眼兒都沒有。讓人驚喜的是,四個車轱轆,都在。
我在一年當中,總有三回五回,找老劉修修鞋,有時也找他擦擦鞋。老劉是那種一專多能的復合型人才,能修鞋、能擦鞋,還會修傘。不管雨傘太陽傘,都會修。
老劉脾氣不太好。修鞋時,手上忙一分子,嘴上也忙一分子,叨叨叨,罵娘。也不知是罵誰的娘。
我對老劉罵娘這一業(yè)余愛好,頗有些腹誹。不過,至今我仍然覺得,老劉雖然手臟嘴黑,但他賺的錢,很干凈。
我敬重所有賺干凈錢、花干凈錢的人。
閑話打住,還說修鞋。
發(fā)現(xiàn)鞋跟磨損的第二天中午,我去了老劉的修鞋攤,也就是“微面”。人不在。敲敲門,沒回應。透過臟兮兮的車窗往里瞅,發(fā)現(xiàn)里面沒人,只胡亂堆放一些雜物,好像他的修鞋工具,也在里面。
怎么回事呢?假期還沒到嘛,你老劉享受教師待遇,放寒假了?
我以為只要“微面”在,老劉就在。你說我有多傻。
遼南話,傻不叫“傻”,叫“彪”。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太的名言:“一個人一個彪法?!蔽衣牶蟠鬄橘潎@。
我站在“微面”旁邊彪了一會兒,才陡然想起,這么大個城市,不可能只有老劉一家修鞋攤。于是信步走去,從十字路口拐彎,向南。走出不到百米,發(fā)現(xiàn)路邊一棵合歡樹的樹杈上,掛著一張紙牌,牌子上寫著“修鞋·電話17153……”。合歡樹旁邊,是一堵墻。墻下,放著掌鞋的鐵腳、補鞋機和馬扎。還有一個木箱,上了鎖。
我掏出手機,給紙牌上的號碼打電話。通了。對方說,你什么事?是一個老男人的聲音。我說修鞋。老男人說他正在吃飯。我說你得多長時間能吃完?他說一個小時吧。我說那好,一個小時之后我再來。
掛了手機,心說,一個小時,敢情是喝上了。一個修鞋匠,心可真大呀。
半輩子,我這是第一次,為修鞋的事,跟別人約會。
終于見面,發(fā)現(xiàn)眼前這位修鞋匠,跟老劉完全相反。老劉胖,這位痩。年齡看起來也比老劉大些。
天有些陰,北風打著口哨,嗚嗚嗚,像哭。這背景,很有些凄涼色彩。
痩老頭的衣裝也有些凄涼。一頂老式火車頭棉帽,一件黑灰暗格的外套,肥大且鼓囊囊的黑棉褲,老式大頭鞋。看著,像20世紀90年代的鄉(xiāng)村打扮。
這樣的天,我穿羽絨服都有點兒冷,這老頭,你說他一天天怎么熬過來的。
我跟痩老頭挨得很近,卻聞不到一點兒酒氣。敢情中午沒喝。光吃飯怎么能用一個小時,很奇怪。
痩老頭扔給我一雙很舊很舊的棉拖鞋。我脫了皮鞋,遞給他,說,打掌。
痩老頭把一只鞋放下,拿出削皮刀,給另一只鞋的后跟削皮。這是程序。不削皮,鞋掌就粘不上。諺語說,鞋底打掌—硬往上貼??赡悴幌髌べN一下試試?這里面學問大了。
削了皮,涂上膠水。然后剪一塊鞋掌,比量一下位置,嗯,好,粘上,壓緊。把鞋倒扣在鐵腳上,用鞋匠錘,砰砰砰,釘釘子。弄好一只,再弄另一只。
痩老頭不像老劉那么愛說話。他不說我說,不能總悶著是不是?
我:老哥哥,今年多大歲數(shù)了?
痩老頭:70了。
我:退休了不好好在家待著,出來遭這份罪?
痩老頭:退休?一個農(nóng)民退什么休?
我愣了一下:不是有社保嗎?
痩老頭:交不起錢啊。
繼續(xù)問下去,弄清楚了,痩老頭家住城市郊區(qū),低保戶,每年四千塊救濟費,不夠日常開銷,這才出來修鞋,平均每月有千八百的收入。
我想起老劉的“微面”:那邊,大柳樹底下,那個老劉,好像不干了是不是?
痩老頭:你說他啊,60了,退休了,拿養(yǎng)老金回家享福了。咱不能跟人家比啊。
我:你怎么不搬到他那個地角啊,我覺得比這邊好點兒。
痩老頭:他倒是愿意我過去,想把那個車殼子賣給我,五百塊。買不起啊。
我嚇一跳,一個“微面”殼子,竟然要價五百塊。
打好鞋掌,我穿上,試了幾步,很好,地面很平坦。
問痩老頭,多少錢?回答,五塊。我遞一張十塊的票子給他,說,不用找了。
痩老頭抬起頭,看我的臉,笑笑:多要你的錢,怎么好意思。
我跟痩老頭對話期間,他一次也沒抬頭。這是他第一次抬頭看我。
瘦老頭看我的瞬間,我眼前陡然飄來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密密麻麻。
下雪了!一冬天沒下雪,但愿這回,能正經(jīng)地下它一場。
我抬頭看天,痩老頭也抬頭看天。天上有更多的雪花,朝我們姍姍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