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旭彬

當(dāng)代大陸人的取名變遷

80年代，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文字應(yīng)用研究所漢字整理研究室”與山西大學(xué)計(jì)算機(jī)科學(xué)系合作，利用1982年的全國人口普查資料，首次對中國人的人名用字，進(jìn)行了抽樣綜合統(tǒng)計(jì)。

統(tǒng)計(jì)材料抽取自全國六大區(qū)七個省市，分別是：北京、上海、遼寧、山西、四川、廣東、福建。每處各抽取25000人左右，共計(jì)抽取174900個人名。共計(jì)得到人名用字3345個，人名總用字?jǐn)?shù)328400個。

總體而言，使用頻度最高的6個字是：英、華、玉、秀、明、珍。

抽樣所得的17萬余人，可按出生時間劃分為四個時期，不同時期的名字用詞，各有特點(diǎn)。

第一時期：1949/9/30以前。

這批人出生于新政權(quán)成立之前。其名字中使用頻度排在前十位的是：英、秀、玉、珍、華、蘭、桂、淑、文、明。

這些字幾乎沒有任何政治色彩。

第二時期：1949/10/01-1966/5/3。

這批人出生于“文革”前十七年。其名字中，華、國、建、民的使用頻度，遠(yuǎn)高于其他三個時期。這一時期取得最多的名字是：建華、建國、建平、建軍、愛華、國華、國英、建民、志強(qiáng)、建英、新民、新華、國強(qiáng)……。

亦即，很多人的名字與現(xiàn)實(shí)政治緊密勾連。如抗美、援朝、保國、躍進(jìn)、超美、紅專、學(xué)雷、學(xué)鋒……，都是很常見的名字。

第三時期：1966/6/1-1976/10/31。

這批人出生于“文革”十年。其名字中，文、紅、梅、軍、東、立、斌、衛(wèi)、兵的使用頻度，要遠(yuǎn)高于其他時期。比如，在四九建政前出生的群體中，名字中“紅”的使用頻度排在第164位，而在“文革”十年出生的群體中，名字中“紅”的使用頻度高居第1位;“軍”也是類似的情況，四九年之前使用頻度排名第253位，“文革”十年則高居第3位。使用頻率最高的名字，是衛(wèi)東、衛(wèi)紅、向東、紅衛(wèi)、文革、衛(wèi)兵、東兵、要武、愛武……

簡言之，這個時期的人名用字，政治色彩比第二時期還要濃厚。

第四時期：1976/11/1-1982/6/30。

即“文革”結(jié)束后至1982年人口普查前出生者。這批人的名字中，傳統(tǒng)用詞（即第一時期較常見的“英、秀、玉、珍”等詞）顯著減少，彬、婷、磊、搏、昕、妍、璐、萌、曦、薇、妮、瑩、蕾、娜等文雅、別致之詞，開始大量出現(xiàn)。偉、海、波、濤、毅、飛、宇、鋒、巍等大氣魄詞也用得很多。

簡言之，這一時期的人名用字，沒有太濃的政治色彩——當(dāng)時最流行的政治詞匯“改革”“開放”等，很少出現(xiàn)在人名之中。

如今大熱的“梓萱”“梓涵”“子軒”，實(shí)是80年代這場“姓名個性化回歸風(fēng)潮”的延續(xù)——很多新科父母，不再滿足于彬、婷、磊、搏、昕、妍、璐、萌、曦、薇、妮、瑩、蕾、娜……這類字眼，希望找到更文雅、更別致的詞匯，網(wǎng)絡(luò)小說和偶像劇里的“梓萱”“梓涵”“子軒”……恰好滿足了他們的需求。

統(tǒng)計(jì)結(jié)果還顯示：四九年之前出生的群體，取單名者只占6.502%;“文革”前十七年出生的群體，取單名者只占8.983%。但“文革”十年間出生者，取單名的比例迅速攀升至27.810%;在“文革”結(jié)束后至1982年人口普查前出生的群體中，其比例更高達(dá)32.494%。

孩子的取名，受制于其父母的受教育水平。亦就是說：1966-1982年間出生的孩子，其單名比例驟升，與他們的父母（約出生于1940～1960年代）成年之前所受的教育，有極大關(guān)系（既包括文化教育的不足，也包括個性化追求的缺失）。90年代后半期出生的群體，取用單名的比例開始大幅驟減。

如今，雙名已成為絕大部分新科父母給孩子取名時的不二選擇。這是追求個性的必然結(jié)果，也是一種時代的進(jìn)步。

當(dāng)代臺灣人的取名變遷

與大陸相比，當(dāng)代港澳臺民眾的姓名變遷要緩和一些，但也并非完全沒有變化。

試以臺灣為例。

據(jù)臺灣官方2014年統(tǒng)計(jì)編纂的全臺灣《姓名統(tǒng)計(jì)分析》：

全臺灣十大最常見的名字，男性依次是：志豪（14219人）、志明、俊杰、建宏、俊宏、志偉、文雄、金龍、正雄（9996人）。

女性依次是：淑芬（32575人）、淑惠、美玲、雅婷、美惠、麗華、淑娟、淑貞、怡君、淑華（20174人）。

臺灣總?cè)丝诩s兩千余萬。其重名概率，與大陸遍地皆是的英、珍、偉、勇、娟，大體是相近的。

具體到不同的年齡段，也有一些有趣的分別。以每十年為一個世代，取其姓名用字的前三名做一個梳理，男性方面的變遷如下：

“一年級（1910-1920出生，年級依次按10年疊加，下文不再贅注）男性姓名偏好‘金字，前三名為‘金水‘金龍‘金生。

二、三年級含有‘雄字者居多，像‘正雄‘武雄‘文雄。

五、六年級開始，名字含‘志者成為主流，像‘志明‘志偉‘志成占了大部分。

到了七年級，‘志偉‘志明開始被‘家豪打敗。

八年級生中雖然仍由‘家豪獨(dú)占鰲頭，但‘冠宇‘冠廷也緊追在后。

九年級開始，‘承恩‘承翰開始成為主流。

到了‘民國百年，‘冠宇‘冠廷退出十名之外，熱門選項(xiàng)仍以‘承恩‘承翰為多，‘品睿‘宥廷則緊追在后?！?/p>

女性方面的變遷，似較男性遲緩?！爸劣谂圆糠?，‘秀英‘玉蘭‘麗華等名字幾乎橫掃了一、二、三、四年級。‘淑芬穩(wěn)坐五、六年級‘菜市場名女王寶座，到了七、八年級，‘雅婷‘怡君打敗了‘淑芬;但隨著偶像劇的興起，‘宜蓁‘欣妤‘詩涵則成為九年級‘菜市場名的主流，到了‘民國百年，‘晴‘彤字也同樣獲得青睞，‘詠晴‘子晴分居排名第一及第二，隨后排名第四、五、七及第八分別為讀音相同之‘羽彤‘禹彤‘雨彤?！?/p>

如此看來，大陸時下流行的“梓萱”“梓涵”“子軒”…，與臺灣1990～2010年前后因偶像劇而流行的“冠廷”“品?！薄耙溯琛薄靶梨ァ薄霸姾薄白忧纭薄坝鹜?，是性質(zhì)頗為相似的現(xiàn)象。都是大眾追隨流行文化的產(chǎn)物。

取名之風(fēng)，

可反映時代的文化水準(zhǔn)

其實(shí)，不光今人在取名時追著流行文化在跑，古人也是一樣。

六朝之時，佛法流行。知識分子和達(dá)官顯貴的名字里，所以充滿了佛教詞匯，如：王僧辯、王僧朗、王僧達(dá)、柳僧習(xí)、姚僧垣、蕭僧珍、李僧伽、江僧安、崔僧護(hù)、王曇首、荀曇、李瞿曇、姚悉達(dá)、殷梵童、姚菩提、蕭摩訶、崔目蓮……

唐末五代，群雄割據(jù)，招賢納士成為一種政治風(fēng)尚。此一時期的知識分子群體取名為“彥”（美士之意），僅見于正史記載者，就多達(dá)近150人，以至于史學(xué)家趙翼感慨：“五代人多以彥為名，彥本美名，故人多以之為名，然未有如五代時之多者?！?/p>

明朝中期，市井文化發(fā)達(dá)，倡優(yōu)圈流行一種讓名字和姓在意義上進(jìn)行連接的取藝名風(fēng)氣，如當(dāng)時有走紅的藝人名為“羅衣輕”“鏡新磨”等。民間社會覺得這種取名風(fēng)格有意思，遂紛紛效仿。晚明的顧炎武很討厭這種風(fēng)氣，卻也無可奈何：“近代人命名，此等姓名，幾居其半。以士大夫而效伶人之命名，則嘉靖以來然矣?！?/p>

略言之，姓名的流行，大體可以反映了一個時代的文化水準(zhǔn)。明朝中后期，科舉會試榜上，有很多人叫作“王之臣”和“席上珍”。“王之臣”似乎還好，“席上珍”卻未免有些怪，大概不外乎是紅燒熊掌、清蒸鮑魚之類。時下流行之“梓”，似乎也與許多人并未意識到“梓”除“佳木”之意外還可代指棺材有關(guān)。文言文中的常見詞“梓宮”“梓器”，都是棺材之意?！吧ｈ鳌背蔀楣枢l(xiāng)的代稱，也與該詞貫穿了一個人的生（桑，生計(jì)）死（梓，包括棺材在內(nèi)的器具材料）有關(guān)。因有后一層含義，“梓”其實(shí)不常用在古人的名字之中。（80年代所調(diào)查的174900個人名當(dāng)中，亦只有19人的名字中出現(xiàn)過“梓”，吳敬梓者，則系因其以賣文售書為生，梓木常被用來做印刷的雕版，故取名“敬梓”，算是職業(yè)需要。）

劉名遠(yuǎn)薦自《經(jīng)典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