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
京城的滂沱大雨總是在盛夏的午后驟然壓至,毫無預(yù)兆地將這繁蕪的錦官城澆得透徹、干凈,卻沉悶濕熱得令人窒息。
巷口賣饃饃的大娘吆喝著生意,茶樓間眉飛色舞、唾沫橫飛的說書人,酒館傳來竊竊的私語,似在討論前幾日那個取了惡霸性命,竊了銀倉的江湖大盜。而我就是那個名揚京城的大盜,他們說我身為大盜卻一襲白衣,玄紋云袖,風(fēng)度翩翩;他們說我身為大盜卻行俠仗義,劫富濟貧,俠骨熱腸;他們也說我盜技過人,行走國庫如探囊取物,他們說我曾盜取過皇宮內(nèi)的秘寶夜光杯飲酒,曾取過宰相府密藏的千年人參治病救人,也曾盜過將軍府中名滿天下的琉璃盞暗夜照明,可能所有的官兵都視我為眼中釘吧,畢竟這天下,沒有我盜不走的財寶。
師父從小就告訴我,雖然我們名為大盜,但我們從不傷天害理,做人最起碼要無愧于內(nèi)心。我最看不上的就是朝廷腐敗,賣官鬻爵,貪官橫行,欺壓百姓。對我而言,似乎行走江湖,做個正義的大盜也是不錯的。
劫富濟貧的日子逍遙得很,我本以為我的一生會這樣一直過下去。如果不是那天,我遇到了那個姑娘,她眉眼間都帶著盈盈的笑意,卻像一把短劍.樣,刺進(jìn)了我的心,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心動,也是這輩子唯一一次的心動。
在外漂泊數(shù)年,都說大盜無情,我從不這么認(rèn)為。盡管我晝伏夜出,但我喜歡的還是陽光下奔放熱戀的紅色海棠,熱烈而不張揚;盡管在外漂泊數(shù)年,可我最愛的還是那家酒館,雖然我從不曾飲酒。身為大盜,一生漂泊是我的宿命,頭腦和身手是我活命的本錢,我人盜行之前,曾對著師父發(fā)過誓此生絕不飲酒。
我坐在酒館的頂檐上,看著城內(nèi)的行人,如今帝王昏庸,百姓人家皆是活得顫顫巍巍。唯有那個姑娘,姿態(tài)翩躚,裊裊娜娜地踱過長街,踏人那家的酒館,猝不及防闖入我的視野。其實我見過許多好看的女子,其中最好看的女子應(yīng)數(shù)萬花樓的頭牌傾城姑娘,面容姣好,膚若凝脂,一顰一笑皆具媚態(tài)??善褪悄敲匆粋€紅衣小姑娘,也不是絕美的,眸子里含著甜蜜的春水,笑起來像是四月的花開,猝不及防撞亂了我的心弦。那種感覺就像是很久以前,我還未練成這般厲害武功時,第一次偷偷下山行俠仗義的惴惴不安。鬼使神差地,我一躍而下,駕著還在酣眠中的馬兒,裝作不經(jīng)意地從她身邊經(jīng)過,馬蹄踏起的微風(fēng)掀起了她羅裙的一角,她目光澄澈地望向我,笑顏如花,隨即款款走進(jìn)了那漆紅色的大門內(nèi),一同帶走了我癡癡的目光。
第二次遇見她,是在巷口那家面館。我本漂泊無依,生性灑脫,可獨獨鐘愛巷口那家陽春面館,我靜坐在面館的長椅上余光看到那個小姑娘邁著輕快的步伐踏人面館的門檻,看著她離我越來越近,停在了在我鄰桌。
“再來一份冰雪團子?!?/p>
“我要一份冰雪團子?!?/p>
小二詫異地看著我倆,抱歉地說“兩位客官不好意思,冰雪團子只剩一份了,要不你兩位商量一下?”
小姑娘有些失望,“那好吧,那我換成……”
“我不要了,給她吧?!蔽颐摽诙觥N也恢罏槭裁次視@么說,或是善心大發(fā),抑或是不忍心看到她這般失落。
“那就謝謝公子了。”小姑娘眼中散發(fā)出別樣的光彩。
我看著她對我驚喜地笑了笑,拿上團子轉(zhuǎn)身離開。卻不知我目光一直悄悄跟隨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那朱紅色的門口。
她應(yīng)該不知道吧,我最討厭的就是甜食,但我卻知道她喜歡六月的雨,喜歡批把花開,喜歡巷口那家冰雪團子,喜歡談花飲月吟詩作賦。
我點那甜甜膩膩的冰雪團子,只不過是想要與她說一句話,僅此而已。
我生性漂泊,枕風(fēng)宿雪,踏遍三江六岸,盡是刀劍生殺,四海為家。傾家蕩產(chǎn)買了把劍,填飽肚子準(zhǔn)備上路。碰巧她在鄰桌笑,從此心中再無江湖。這些她應(yīng)該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她叫粥兒,是大家閨秀,出身書香門第。憑我的身手,想要潛人她的閨房簡直如探囊取物一般,可是,我猶豫了。
她是大家閨秀,我只是一介大盜。我們之前差距宛若鴻溝。我怎么能因為一己之私就把她占為己有,毀掉她安穩(wěn)的生活?
行走江湖多年的我,遵循誓言,從未沽過一滴酒,然而那次,在紅漆大門外獨自待了一夜的我,第二天醉倒在郊外的酒樓。
而后的半年里,我多次制造機會與她擦肩而過,但是我能感覺到,每一次擦肩她都會抬眼望著我的背影?!斑@位公子……”那一次擦肩后,她溫潤的聲音猛然拉住了我,我轉(zhuǎn)身回頭,她那明媚的笑顏就這樣闖入我的眼底,撞亂了我的心弦。我生平從未有過的慌亂在她的笑意中無處遁形。
我承認(rèn),同她在一起的一年時光是我最懷念的時光,她很喜歡穿紅色霓裳,一如我摯愛的海棠;她喜歡用綠綺奏曲,我學(xué)習(xí)用蕭與她伴奏,共奏一曲世間繁華;她喜歡吃老街巷口那家冰雪團子,后來每天,我都陪她吃巷子里的那家湯面。我在我們住的院子旁種下了一棵批把樹。那天夕陽西下,批把樹下,我摟著她的肩膀,對她說道:“除非黃沙白骨,我守你百歲無憂?!倍齾s說:“嘻嘻,你個大笨蛋?!?/p>
我終究不再漂泊,我盤算好用我全部的家當(dāng),在城郊置畝良田。往后余生,我只想與我的粥兒守著這方寸之地,平淡一生。我躬耕田畝,她養(yǎng)蠶種桑;我信步山間獵鳥獸,她靜坐窗前挽衣織布;我與她談花飲月講述江湖趣事。
烈日灼心,這一年國內(nèi)動蕩,那日帝王傳令,西部叛變,所有及冠男子必須去西部支援前線?;拭y違,我與粥兒必將別離。
行軍前,我曾對粥兒許諾:“西部外藩作亂,戰(zhàn)火四起,關(guān)外橫尸遍野,民不聊生,此次出征,待我立下赫赫戰(zhàn)功,衣錦還鄉(xiāng),便八抬大轎娶你過門?!彼f:“批把花開,待君歸來?!痹和馀眯卵侩S風(fēng)而動,我轉(zhuǎn)身離開。卻不知,只此一別,竟是永訣。
這一去,便是十年,戰(zhàn)事陷入膠著,兩方勢均力敵,各有勝負(fù)。大雪紛飛,再睜眼已是鐵甲寒意凜冽。塞外金戈鐵馬,刀光劍影,我躺在雪地,四周寒風(fēng)呼嘯,如同逝去的魂靈萬鬼慟哭,視線越來越模糊,可手中還攥著一張被血染紅的手帕。模糊間,粥兒一襲紅衣言笑晏晏向我走來。
“我……不能……死,我還要……娶……娶粥兒……”我慢慢從雪地中艱難地爬著。我要回去,我要活著回去娶粥兒。
沙場經(jīng)久苦,戰(zhàn)亂十年平。
十年間,關(guān)外橫尸遍野,流血千里。十年戰(zhàn)亂也將國庫掏空。那日,大雨連綿,我看著城墻下俯首聽令的千萬士兵,宣布班師回朝。十年,我已不是從前的江湖大盜,而是一名大將。我坐在高頭大馬上,看盡京城飛花,這皇城十月,正是批把花開之時,嘴角微微上揚,我想起我的粥兒一身紅衣盈盈立于批把樹前待我歸家迎娶之境。
高堂明鏡之上,天子已不是十年前的天子,巍巍朝堂,天子居于高處,說要重重賞我,封我為靖國將軍,賞良田千畝,黃金萬兩。我謝絕了,我一生別無所求,唯一的愿望便是能娶我的小姑娘,我只求傳說中那顆鎮(zhèn)國明珠。此言一出,群臣嘩然。明珠乃是先皇遺物,更是本國至寶。果然天子大怒,即刻將我押人獄中。
可是天子不知道,監(jiān)獄對我來說本就形同虛設(shè)。
第二日,有兩件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一是靖國大將軍越獄而逃,二是鎮(zhèn)國明珠失竊。
冬夜,大雪紛飛,北風(fēng)凜冽。
我立在那漆紅大門外,近鄉(xiāng)情怯,久久無言。這幾年我的粥兒還過得好么;見到粥兒我該怎么說呢?戰(zhàn)場上的打打殺殺,粥兒應(yīng)該不會想聽;我們親手種下的批把樹應(yīng)該開花了吧,如今應(yīng)該可以去粥兒家提親了;哎?忘記給粥兒帶她最喜歡吃的冰雪團子了,算了算了下次再帶,今天先給她個涼喜,告訴她我回來了。我咬咬牙最終還是飛身潛人府內(nèi),可是我卻沒有尋到她身影。
府內(nèi)只有她的靈位,悲戚蕭瑟立于門前。耳邊似乎還回蕩著粥兒當(dāng)年清脆的笑聲。
“好想變成雪啊,這樣就可以落在公子的肩頭?!?/p>
“若我撐了傘呢?”
“嘻嘻,那我就落在公子的紅傘中,靜載一路月光?!?/p>
“若是我將雪拂去……”
“那就任你拂去,我只愿能在你手掌內(nèi)停留一刻,便足矣?!?/p>
如今我獨立門前,漫天飛雪將我掩埋,我卻無心拂開。漫漫長夜,只剩一聲嘆息。
多年后,邊關(guān)和平,已經(jīng)無人再記得那個曾經(jīng)平定西北的靖國大將軍,只知道那顆鎮(zhèn)國明珠依然下落不明。而京城小巷邊時不時出現(xiàn)一位撐著紅傘的白衣男子,相貌俊朗但一雙黑眸藏著無盡的哀愁,他總會在那家面館點兩份冰雪團子,卻只吃一份,一邊吃一邊看向窗外,窗外風(fēng)雪依舊……
又是一年寒冬,郊外的酒館中,我依著窗喝酒,不時有探尋的目光朝我打量過來,也難怪,我衣著平平,腰間卻別著一顆燦若星辰的明珠,任誰都會好奇三分。
小二看我似乎不勝酒力,勸道客官少喝點,我笑了,不過麻痹自己而已,十年前那個破碎的記憶,一點一點被拼湊起來,一點一點被放大,變得越來越清晰……我曾立誓絕不飲酒,如今卻日日豪飲。窗外飛雪依舊,我取下腰間的明珠,摩挲片刻,將它放在彈弓上,鉚足了勁向天際射去,從此再無人知曉明珠的下落。
我又想起十多年前的一晚,她巧笑嫣然,眉眼彎彎地對我說,她出嫁那日,一定要戴一次天地間最美的明珠。
十年征戰(zhàn),烽火萬里如銜,謝絕功勛十二轉(zhuǎn),只愿為你求得天地間最美的明珠。
如今物是人非,那明珠于我又有何用。
“我記得你當(dāng)年還掀過我的裙子?!?/p>
“嗯?!?/p>
“我娘說過調(diào)戲了姑娘,就應(yīng)該負(fù)責(zé)……”
“好,這位姑娘我娶你可好?”
我又一次徘徊到那漆紅大門外,又是一年批把花開。批把樹下卻再無盈盈而立等我的紅衣姑娘。
“你不是說批把花開等我娶你的嗎,粥兒……”
從此世間再無大將,只有睥睨四野的大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