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原
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假如那天可以重新選擇,我估計會玩點兒其他東西,而不是下棋。我臺球打得不錯,還愛看書,羽毛球也可以。不過那天我選擇了下棋。我打開電腦的第一時間就點開“弈城”。那段時間我心情不錯,下棋一直連勝,積分曲線攀升得很快。按照當時的勢頭,再贏兩三盤我就可以“升七”了。弈城七段是個相當高的段位,它能說明我已進入業(yè)余高手的行列。
我邀請的對手應該是個女孩子,她的網名叫桃之夭夭。在未升七之前,我想謹慎一點兒。盡管和高手對壘有利于提升棋力,不過為了達到自己從未達到過的高度,我想先砍一些相對弱一點兒的對手,畢竟七段這個誘惑太大了。我看了一下桃之夭夭最近的勝率,十盤輸了七盤。明顯她正處于一個低谷。也許再輸兩盤她就降到五段了。我點了發(fā)送鍵,語言有點兒挑釁,我@她說:“來吧,讓哥殺你一條大龍?!背龊躅A料,她應戰(zhàn)了。
為了穩(wěn)住這個對手,在對弈條件上我做了最大程度的妥協,基本上她定下的框架我照單全收。比如雙方自由用時都是60分鐘,超時部分都是一分鐘讀秒。最要命的是,關于悔棋的部分,我也點了同意。也就是說,這盤棋她有悔棋三次的權利。這個妥協很要命,它也為后面的矛盾埋下了伏筆。
一開始我就輕敵了,序盤階段我下得漫不經心。在棋盤右下角的遭遇戰(zhàn)中,我選擇了小雪崩定式。由于方向選擇錯誤,我獲益的部分并沒有和邊路棋子形成照應,倒是她的棋子相互配合,模樣生動。從中盤開始我就陷入了苦戰(zhàn)。我開始不斷打入,挑起劫爭。必須承認,她還是嫩了點兒。在消劫的過程中,她不小心粘了一手,結果被我抓住機會,我在邊路一步小尖,結果她十數子的小龍憤死。優(yōu)勢猛然向我這邊傾斜。
很長一段時間,她那邊失去了動靜,我以為她陷入了長考,準備琢磨一個什么大殺器開始反撲。等了半天,她在對話框里送來一行字:“朋友,我要悔棋?!迸c此同時她發(fā)來了悔棋請求。我沒有猶豫,斷然拒絕了。“落子不悔呀!”我說。
她似乎并沒有在意我的態(tài)度,繼續(xù)發(fā)來悔棋請求。我有點兒不開心了。我說:“別鬧,贏就贏,輸就輸,悔什么棋!”她索性不說話了,干脆讓棋局僵在那里,一直不落子。我看了一下用時,棋局從開始到現在才進行40分鐘。也就是說,假如她一直僵著,那么我必須在接下來的近一個鐘頭枯坐在電腦前等她的下一手。這樣一來,即便贏棋,下棋的趣味也已經完全喪失。我決定先和這個弈友溝通溝通。
我打下一行字:“一定要悔棋嗎?通過悔棋獲得的勝利有意義和價值嗎?”
好大一會兒,那邊有了回應:“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預備和我講道理嗎?你先確定一下,我們是討論悔棋還是討論輸贏?”
很不錯,對方的回應很有禮貌,沒有耍無賴的跡象。這個態(tài)度讓我產生了和她交流的興趣。我覺得自己平時的口才在這個時候可以派上用場,換句話說,我準備用講道理的方式讓她自動認輸。
首先,我拋開輸贏的概念開始闡述悔棋這個行為,我把悔棋定義為不良行徑。我舉了不少例子,比如人生就是單行道,錯過就無法回頭,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等等。還有,人類從有棋類產生開始都講究落子無悔,我們必須把悔棋這一行徑杜絕……
我覺得自己講得不錯,字打得一路一路的,干凈整齊。語句也通順, 有禮有節(jié)。她那邊迅速回了一個笑臉。
“講得真好?!彼f,“你為什么要把一個拒絕履行協議的行為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你認為自己一開始點下同意悔棋的按鍵屬于開玩笑?你想調戲對手?”
“這個嘛!”我腦袋有點兒發(fā)蒙,當雙方都有自己合理的訴求時,講道理就變得困難起來。我不死心,還是決定再試試。我說:“在開始定規(guī)則時,有些協議是捆綁的。它雖然存在,但并不具備約束力,也就是說,對于悔棋,我有拒絕的權利。網站的操作可以證明這一點,比方說我不同意悔棋,你也悔不了?!?/p>
“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為了贏棋可以不擇手段,不講規(guī)矩,不遵守協議?”
簡直倒打一耙,我居然成了無賴。我說:“我做錯了什么?我玩了陰謀?玩了詭計?難道現在的棋局是我耍賴的結果?”
“棋局你沒有耍無賴,但是你拒絕悔棋就是耍無賴,你違背契約?!?/p>
這是一個有趣的悖論,本來悔棋屬于無賴行徑,現在倒好,拒絕悔棋成了無賴。我忽然感到講道理在這個時候失去了發(fā)力的方向。這種爭斗和棋盤上的打劫類似,爭來爭去最后的一錘定音靠的是事發(fā)地點之外的劫材。你得到什么,肯定會在其他地方失去什么。我決定偃旗息鼓。我說:“你悔棋吧!我不想爭了。”
“我不悔了,也不想下了,就想耗著你。”
“你不講道理。”
“道理講完了,就不想講了,怎么著吧你!”
“你……你這個渾蛋!”
“你確定?”
我現在想說的是,我完全不敢確定她是不是渾蛋了。我到今天依然對這盤棋產生的爭論記憶猶新,但我對這盤棋的輸贏已經沒了印象。若干年后,她經常趁我不注意揪著我的耳朵問我:“你還敢說我渾蛋嗎?”我一邊躲開她的手一邊求饒:“你不渾蛋,我渾蛋行不?”
從線上走到線下,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認為那盤棋很關鍵。她也不否認,她說她那天一開始就沒有輸棋的打算,因為我挑釁的口氣太狂了,“哥殺你一條大龍”?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而且我的網名也讓她有種殊死搏斗的沖動。我的網名叫“先尖后殺”,她覺得輸誰也不能輸給叫這樣一個網名的家伙,哪怕耍賴。不過她完全沒有想到我在后面會和她講道理。為贏一盤棋,一個大男人居然喋喋不休地和一個女人講道理,而且打那么多字,簡直就是一篇高考作文。她說她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的奇葩男人。是什么樣的腦回路誕生了一個想和女人講道理的蠢貨呢?她太好奇了。
我臉漲得通紅,很多年來,她這么一數落我,我就習慣臉紅。我已經很長時間沒下棋了。她自作主張地把我的網名改了。那個“先尖后殺”直接被打入冷宮。我現在叫“一敗涂地”。她說:“給你這個網名最好,這樣你可以好好和別人講道理了?!?/p>
我要說的是,我現在再也不敢隨便和人講道理了。
[責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