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我在自己的公眾號上發(fā)了一組散文詩,都是寫浙江德清的,分別是《我來德清》《莫干山的十八盤》《莫干山,劍池》《德清新市,鐘兆琳故居》《不妨去新市古鎮(zhèn)喝一盅》《新市羊肉》《下渚湖,紅梅》《下渚湖,朱鹮島》《謁趙孟頫墓》等九篇。
這組散文詩一發(fā)出,就見有讀者留言,說喜歡倒數(shù)第三篇。
說比較靈動,說就喜歡這首。
估計這位網(wǎng)絡(luò)讀者是個女性。
這片紅梅出現(xiàn)在下渚湖的西岸,絕非偶然;但是蜜蜂,說不出原因。
花香過于粘稠。每一群蜂,都飛得艱難。
三月,陽光雖然下得猛烈,但是,這些密密麻麻的紅色,全都能接在她們小小的掌心。
我現(xiàn)在就坐在紅梅樹下,我的心是紅梅里的一朵。然而,也不怎么順心:我好不容易滲出的一些詩意,立刻,就被蜜蜂吸走。
這片紅梅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依我估計,是下渚湖長成少女了。
準(zhǔn)備出閣的新嫁娘,發(fā)鬢上,需要一點顏色。
——《下渚湖,紅梅》
其實這首詩,是在湖邊的農(nóng)家樂等吃飯的時候?qū)懙?。進餐廳之前,不經(jīng)意之間,走過門外的幾株紅梅,于是一愣,站住了,盯了一下,一個小感覺就像蜜蜂一樣嗡嗡地來了,忽然蟄了你一下。
是詩人就蟄你了,不是詩人就不蟄你了。
所以,詩人是最容易受外界攻擊的一小撮人。
由這位讀者比較整組詩之后就喜歡《紅梅》這篇,我倒有幾點感觸。
第一,詩性似乎更偏向剎那間的感受,以及這種感覺的較為精準(zhǔn)的呈現(xiàn),不必?zé)o限擴大外延。反過來說,一些刻意做作的繁復(fù)詠嘆的作品,反而不受待見。
也就是說,詩的本質(zhì)是輕的。
當(dāng)然,史詩除外。敘事詩除外。朗誦詩除外。偉大的篇章除外。
第二,詩人要時時保持敏感,要歡迎環(huán)境的打擊,哪怕這種打擊的烈度很微弱。詩人最怕的,應(yīng)該是新鮮感的流失。詩人是最容易受到外界攻擊的,這是多么好的一種品質(zhì)。
第三,不要刻意做詩,不要過多地做御用詩人。
我就是經(jīng)常被御用的。喝人家嘴軟,嘴巴一抹就唱贊歌。這種歌唱出來其實不怎么感人。包括本期這組《通遼走筆》也有此嫌。
有些作品是自己要求寫的,不寫血管就要爆裂了,這種作品哪怕時勢不看好,有人皺眉頭,但還是要寫,因為這是心里的火焰,是一定要噴發(fā)一下的。譬如我的《撲網(wǎng),一九七八》就是。朗誦家天明就說,你那么多詩我就喜歡這首,太有感覺了,這一首你就專讓我朗誦吧,不要再給別人了。后來朗誦家通哥也朗誦了這首詩,說啊呀我每次朗誦渾身毫毛都會豎起來,太過癮了,這一首我就是喜歡。他們二位朗誦家也不是嘴巴上說說的,一有機會就在各種場合上朗誦,沒有演出費也不在乎,哪怕在飯局上也會吼幾嗓子。
詩喜歡真性情。
那就引用這首《撲網(wǎng),一九七八》作為本文的結(jié)束吧。老是叫讀者念詩,真的不好意思。
撲網(wǎng),一九七八
我現(xiàn)在形容一九七八年的那種深度與高度我都有點后怕。鐵絲網(wǎng)上那種帶刺的兇狠,那種奮力舉起一床床棉被撲向長城般的荊棘,然后,讓希望開始攀越的絕望!那種狼狗、子彈與喇叭的警告,那種鮮血順著脖頸與脊背的噗噗有聲的流淌!
叫我現(xiàn)在形容饑餓、襤褸與群眾專政這些字眼,我都有點后怕!我只看見,那種絕望的眼睛在三更天里的蟄伏,然后,狼一樣的撲網(wǎng),然后,槍響。
即便我現(xiàn)在寫詩,農(nóng)民兄弟也在一個個地倒匍于我的詩行!想來后怕,三更天,血花飛濺,如同一大批殘破的月光,傾瀉在咫尺香港的地方。
寫這首詩我堅持少用標(biāo)點符號,那是子彈形狀,也是我淚滴的形狀。
女士們先生們,一九七八年,我不光是指充斥于廣東寶安的那種尖叫、倉皇與前赴后繼,也不光是指北京鄧小平一個人的膽量。
哦,一九七八年,北方京城的爭論、吵罵、政治帽子的兇狂!
哦,一九七八年,我的饑餓,我的農(nóng)民,我祖國南方的隔絕資本主義的鐵絲網(wǎng)!
是的,我就是指一九七八年的那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一個民族與一種希望的集體撲網(wǎng):背脊上,子彈的聲音如喇叭花一樣怒放!
是的,我就是指,一九七八年的烈火中的慘叫,一只企圖涅槃的痛苦不堪的鳳凰!
一九七八!一九七八!
雖然過去了那么多年,但我,還是要堅持尋找,墳?zāi)?,那種有如喇叭花一樣從中國土地深處伸出的手掌!底層百姓的誓不回頭的集體撲網(wǎng),被狼狗與社論猛烈追逐的歷史——中國的偉大的改革開放!
我理解在街頭在公園里敘述的種種惆悵,理解咳嗽的空氣與泛著胃酸的河床;但是,比起饑餓、寒冷與那道會像血管一樣噴血的鐵絲網(wǎng),我還是要與一九七八蹲守在一起,要伸出我的顫抖的手,烤著一九七八的火盆!
我已經(jīng)認出來了,這不是火苗,這是霞光,是一個國家的噴薄的東方!
多么好啊,一九七八,后面沒有了狼狗,前面消失了鐵絲網(wǎng)!
多么好啊,一九七八,在世界的運動場上,一個民族,如夸父逐日一樣,彎道超越,蒸蒸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