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溍先生是著名的文物專家和歷史學(xué)家。朱家溍的父親朱文鈞在光緒三十一年留學(xué)英法。趙仲巽是清末軍機大臣榮慶的孫女。朱先生和趙小姐是世家的情誼,沒結(jié)婚之前兩個人就認(rèn)識了,她喚他朱四哥,他呼之以“二妹”。兩人的婚事是上一輩的老人介紹的。在決定結(jié)婚之前,趙小姐去看了一場堂會。
那是1934年,這一年,朱家溍20歲。陸宗達(dá)的祖母八十壽誕。韓世昌、陶顯庭、侯益隆等在福壽堂飯莊唱堂會戲。這也是朱家溍首次登臺,演了三出:《邯鄲夢》《掃花》中的呂洞賓,《蘆花蕩》中的周瑜,為譚其驤的《聞鈴》配演陳元禮。
觀眾席上,趙小姐的嫂嫂陪著趙小姐看戲。一到朱家溍出來,嫂嫂就問:“你覺得朱四的戲怎么樣?”趙小姐回答:“朱四的《掃花》演得真好,《聞鈴》的陳元禮也不錯,有點楊派武生的意思,《蘆花蕩》的周瑜不怎么樣。還是呂洞賓的扮相最漂亮,總而言之是戴黑胡子比不戴更好?!?/p>
這段“戲評”很快傳到了“朱四”本人耳朵里,他大為驚喜趙小姐的點評如此精道。很多年之后,朱家溍仍舊對這場堂會記憶猶新:“這場堂會大概對于我們后來的結(jié)婚有些促進作用。第二年我們結(jié)婚了。從此聽?wèi)虻臅r候,我們也是伙伴?!?/p>
結(jié)了婚,就不能做嬌小姐了。仲巽成了朱夫人,她成了一家子的女主人,操持家務(wù)。在那個動蕩的大時代里,這個蒙古貴族小姐,跟著丈夫從淪陷的北平一路到重慶。
到了重慶,朱家溍周末才能回家,仲巽負(fù)責(zé)所有的家務(wù)活。屋里進了蛇,她見之大驚,飛跑去叫人,漸漸也學(xué)會“用根竹竿挑到遠(yuǎn)處去就是了”。
1951年11月,故宮博物院停止工作,進入全院學(xué)習(xí)階段,“三反運動”開始。朱家溍和王世襄一起先被關(guān)在白云觀,后來移送到東岳廟,之后又進看守所。1954年4月1日,朱家溍被釋放回家,到家已是半夜。朱家溍的女兒朱傳榮回憶了這個精彩的場景:
父親下車按門鈴,就是母親來開門,隔著門問了一聲,誰呀。父親說,我,我回來了。母親卻突然用戲里念白的口氣說了一句——你要后退一步。
《武家坡》中,薛平貴一路追趕王寶釧來到寒窯之外,叫門,說,是你的丈夫回來了。王寶釧說,即是兒夫回來,你要退后一步。這話的意思是,退一步,可以隔著門縫看清楚來人。
父親也就接了薛平貴的對白:
——哦,退一步。
——再退后一步。
第三次之后,
——哎呀,無有路了啊!
母親在門洞里說了最后一句,這一句更響亮一點:有路,你還不回來呢。
這才開開門,給了車錢。
好幾十年之后,父親每提起這一晚,都對母親開門時候的玩笑佩服得不得了,一句話,你娘,偉大。
去過朱先生家里的人,都會對墻上那幅“蝸居”記憶猶新。這兩個字來自啟功先生。住在“蝸居”里的朱先生,卻為國家捐獻(xiàn)了價值過億的文物。
1993年1月9日,朱家溍正在香港辦事,忽然接到仲巽因肺心病昏迷搶救的電話,趕上最后一班飛機回到北京,朱先生看到的是“插著各種管子,口中有呼吸機”的夫人。仲巽不能講話,拿筆在紙上寫著,朱先生看著,淚已經(jīng)滾下來。紙上只有三個字:“不要急?!?/p>
50天之后,仲巽走了,捐出過億文物的朱家溍為了給夫人看病辦后事,欠了4萬多元的債。他寫了一首不算悼亡的悼亡詩:登臺粉墨悲歡意,恍似神游伴玉顏。
(摘自微信公眾號“山河小歲月”)